劉玉良
《傷寒論》十分重視對病機的闡述,并且時時以病機為核心依據進行論治。其分析判斷病機的方法也是多種多樣的。此中不僅重視對患者所出現的陽性脈症進行多角度的深入辨析,而且更具特色的是仲景也對患者所未出現的脈症(即陰性脈症)給予了同樣的重視,進行了精細深入的鑒别辨析與闡述。這些内容非常值得引起重視, 對于臨床辨證具有較高的指導價值。本文就《傷寒論》中陰性脈症辨治思想進行深入分析, 以求進一步探索仲景辨證察機思維規律, 提高臨床辨證水平, 并引起廣大同道對此問題的重視。
1 陰性脈症的文字體現
仲景對陰性脈症的辨析,首先體現于原文中反應陰性脈症的語言文字,最主要和典型的便是以“無” “不”二字為代表的語言表述格式, 其中陰性症狀描述如 162條“無大熱者”、61 條“不嘔、不渴、無表證”等。陰性脈象描述如 113 條“形作傷寒, 其脈不弦緊而弱”等。均是仲景陰性脈症辨治思想最直觀的體現。
2 根據陰性脈症判定疾病性質和程度
《傷寒論》陰性脈症的最主要作用,便是據其進行病證的鑒别診斷, 排除相似病證的可能, 以求判定最正确的病機。63 條和 162 條分别提到汗後和下後“不可更行桂枝湯, 汗出而喘, 無大熱者, 可與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在這兩條裡,仲景把《傷寒論》中涉及喘的證候進行了鑒别。首先是麻黃湯證,為寒邪閉表、肺失宣降的無汗而喘;再者就是小青龍湯證,是外寒内飲、水寒射肺的咳喘。此二者都是無汗的,因為外有表寒。而63 條和162 條是汗出而喘,這就排除了麻黃湯證以及小青龍湯證的無汗而喘。 “無汗而喘”既是主症,也是鑒别診斷。其次是桂枝加厚樸杏子湯證可以見到喘。這是外感風邪引發了宿喘或者新喘。這兩種情況都用桂枝加厚樸杏子湯來治療。但是,這兩條原文中說“不可更行桂枝湯”,就指明了這個證候,雖然有汗出和喘,但不能再用桂枝湯(包含不能再用桂枝加厚樸杏子湯)。另外,陽明腑實熱可以迫肺作喘。所以在大承氣湯證中有“喘冒不得卧”和“微喘直視”等。而陽明病本身是多汗的,即 196 條“陽明病,法多汗”。但63條和162 條原文說“無大熱”,這個陰性症狀是個鑒别診斷,說明沒有陽明裡實大熱證。
運用陰性脈症進行鑒别診斷的另一例證為 61 條,主症是“晝日 煩躁不得眠”。這是一個肢體躁動不甯而不自 知的躁煩證。61 條以“晝日 煩躁不得眠, 夜而安靜”的陽性症狀為主症,還需結合“不嘔,不渴,無表證”的陰性症狀,排除病在三陽,方可斷為腎陽虛證。 “不嘔”排除少陽病膽熱擾心的心煩; “不渴”排除陽明裡熱裡實上擾心神的煩躁; “無表證”排除太陽病大青龍湯證的“不汗出而煩躁”。這正是《黃帝内經》“有者求之, 無者求之”的體現, 可見存在的症狀須辨證, 不存在的陰性症狀也有鑒别診斷的作用,也有重要參考價值 [1] 。
3 根據陰性脈症判斷病因、 病證名稱和患者體質
仲景還根據陰性脈症判斷病因、病證名稱和病患體質。149 條“若心下滿而硬痛者, 此為結胸也, 大陷胸湯主之;但滿而不痛者, 此為痞, 柴胡不中與之, 宜半夏瀉心湯”。誤下後邪已内陷,如果其人素有痰水,熱與水結,有形病理産物與熱相結,就會發生心下滿而硬痛的大結胸證,可治以大陷胸湯。若是患者素無痰水,雖然誤下邪陷,僅是心下悶滿,但不疼痛,這與有形邪結的結胸證不同,而是正虛邪結、胃氣壅滞的痞證,乃根據陰性症狀判定病證名稱是結胸或痞證。189 條舉陽明中風證, 191 條舉陽明中寒證, 190 條提出中風、中寒的鑒别診斷。 “陽明病, 若能食, 名中風;不能食, 名中寒”, 之所以據能食、不能食來辨中風、中寒,這是因為胃主納, 能食标志着胃陽素旺, 陽能化谷,而風為陽邪, 故能食名為中風; “不能食”标志着胃陽素弱, 不能化谷, 而寒為陰邪, 故不能食, 名為中寒。這些均是根據陰性脈症判斷病因、病證名稱和病患體質的明确例證 [2] 。
4 根據陰性脈症判定病證部位
《傷寒論》中仲景在判斷病證部位方面,亦運用陰性脈症予以剖析。152 條太陽中風, 出現下利與嘔逆症狀,必須表證解除以後, 才可使用攻下方法。如病人出現一系列症狀,最後着重指出“汗出不惡寒者,此表解裡未和也”,這是表證已解而裡邪未除,是據陰性脈症辨别表裡病位的例證。
32 條曰: “太陽與陽明合病者, 必自 下利, 葛根湯主之。”33 條曰: “太陽與陽明合病, 不下利, 但嘔者, 葛根加半夏湯主之。”此2 條同樣是因風寒之邪侵表,内迫陽明的見證, 所不同的是 32 條是迫于腸, 氣不升而下利;
33 條為犯于胃,氣上逆而嘔吐。 “不下利”提示病位不在腸。這是結合陰性脈症判斷病位在胃或腸的例證。73 條曰: “傷寒, 汗出而渴者, 五苓散主之;不渴者, 茯苓甘草湯主之。”五苓散證的口渴,是因水氣停蓄,脾失轉輸,膀胱氣化不利, 津液不能上布所緻;茯苓甘草湯證也是裡有水氣停蓄,不過水停的部位是在胃中,水津尚能敷布,所以不渴。以上也是根據陰性脈症判斷病位(膀胱和胃)的論述。
221 條證情比較複雜, 因而有部分注家認為是三陽合病, 但細繹原文, 雖然個别脈證與太陽、少陽近似, 而實際并不相同。如脈浮而緊,一般多見于太陽表證,然而表證必有惡寒,今不但不惡寒,而且反惡熱,這是陽明熱實證的主要标志。可見這時的脈浮而緊絕不是太陽表脈,而是陽明氣分熱盛邪實,熱盛于外故脈浮,邪實于裡故脈緊。此中陰性症狀“不惡寒”起到了重要的判定病位作用。
251 條“得病二三日 ,脈弱, 無太陽柴胡證”, 說明邪不在太陽和少陽。那麼, “煩躁、心下硬”證屬陽明胃實無疑。277 條“自 利不渴者屬太陰”, 282 條的“自 利而渴者屬少陰”。可見“下利”一證是太少二陰所同,其辨證要點在于口渴與否。因太陰脾陽虛弱,病則從寒濕而化,寒濕之氣彌漫,太陰屬脾家寒濕,所以自利不渴;少陰屬下焦腎陽虛,不能蒸化津液上承,所以自利而渴。此為據陰性症狀“不渴”判斷病在太陰。
5 根據陰性脈症判定疾病性質和程度
仲景較多地運用陰性脈症判斷病證的性質及程度。130 條曰: “髒結, 無陽證, 不往來寒熱, 其人反靜, 舌上苔滑者, 不可攻也。” “無陽證”指沒有發熱、口渴等裡熱證候, 也沒寒熱往來等少陽證候。說明髒結證的屬性是純陰無陽。141 條病在太陽, 治當發汗解表, 反用冷水噴灑或灌洗的方法治療, 其肌表之熱被冷水郁遏不得解除, 更加心煩不安, 肌膚上起粒如粟米狀, 想要喝水, 但又不是真正口渴,治以文蛤散。意欲飲水由于煩甚,但裡無燥熱, 所以“反不渴”(陰性症狀), 這是表陽郁遏之煩與裡熱傷津之煩的鑒别要點。 “寒實結胸”指結胸證的性質屬寒屬實, 與熱實結胸完全相反, 與熱實結胸的主要區别是“無熱證”這一陰性症狀。228 條曰:“陽明病, 下之, 其外有熱, 手足溫, 不結胸, 心中懊憹, 饑不能食, 但頭汗出者, 栀子豉湯主之。”為陽明裡實熱證。 “不結胸”指沒有心下痞硬疼痛等證, 也就排除了結胸證。因為心中懊憹,但頭汗出,也可見于結胸證。因此“不結胸”這個陰性症狀, 在這裡頗有鑒别診斷意義, 為根據陰性脈症判定疾病性質。292 條少陰病吐利,是陰盛陽微的見症,假如兼見手足逆冷,不發熱,甚或煩擾不甯,那是陰陽離決的惡候。本條猶幸“手足不逆冷”, 是乃中土之陽氣尚強,為運用“手足不逆冷”的陰性症狀判斷邪氣與正氣的程度。
6 根據陰性脈症判定疾病是否傳變
對于判斷病證是否已經傳經或者其他傳變,陰性脈症往往會提供重要啟發與判斷依據。仲景也多運用陰性脈症來判定病證傳變情況。一般情況下, 如果出現了另一經的脈症(即陽性脈症),則為傳經或傳變;如果沒有另一經的脈症(即陰性脈症),則未有發生傳經或傳變,而不拘泥于日 期長短。如 5 條曰: “傷寒二三日 ,陽明、少陽證不見者, 為不傳也。”患外感病二三日 , 按照《素問·熱論》的計日傳經說,二日 應傳陽明,三日應傳少陽。可是二日 并未見到“不惡寒,但惡熱、口渴引飲”等陽明證,三日并未見到“口 苦、咽幹、目 眩”和“往來寒熱”等少陽證,則可斷定病邪仍在太陽,而沒有傳變。于此,充分說明了病情是否傳變,應以證候為據,包括出現的陽性脈症,也包括未出現的陰性脈症,決不可以日 數印定眼目[1] 。
23 條曰: “太陽病, 得之八九日 , 如瘧狀, 發熱惡寒,熱多寒少, 其人不嘔, 清便欲自 可, 一日 二三度發。脈微緩者, 為欲愈也。”本條首先提出太陽病得之八九日 , 說明病程較長, 據“發熱惡寒”知表證仍在, “如瘧狀,一日二三度發”乃正氣驅邪,數與邪争的緣故,并非真正的瘧狀。鑒于“如瘧狀”頗似少陽證,也有邪傳少陽的可能,如何鑒别呢?根據病人“不嘔”的陰性脈症, 就排除了少陽證; “熱多寒少”是不是邪内傳陽明, 據病人大小便正常(清便欲自 可)的陰性脈症, 又排除了陽明證, 從而可以斷定病程雖然較長, 寒熱雖然不太典型, 而仍是太陽表證, 并未發生傳變。270 條曰:“傷寒三日 , 三陽為盡, 三陰當受邪。其人反能食而不嘔,此為三陰不受邪也。” “能食而不嘔”既有陽性症狀, 也有陰性症狀, 表明胃氣調和,邪就不會傳入三陰,從而斷定三陰不受邪。
7 根據陰性脈症預判症狀與病機
仲景還根據陰性脈症預判症狀與病機。197 條“陽明病, 反無汗而小便利, 二三日 嘔而咳, 手足厥者, 必苦頭痛;若不咳、不嘔、手足不厥者, 頭不痛”為陽明中寒,飲邪上幹的辨證。196 條“反無汗”是陰性症狀, 由于久虛津傷; 197 條“反無汗”屬于中寒陽虛, 挾有飲邪; 197條的辨證要點, 在于伴見“嘔、咳、肢厥、頭痛”, 這是就已知測未知的辨證方法, 對提高問診技能極有啟 發幫助。為了确切證明中寒陽虛, 其時小便利又是一個很重要的參考依據,開始即提出“小便利”,以示不可忽視。總之,“反無汗而小便利”,是中寒陽虛的必見症候,是否有水寒上逆, 又以嘔、咳、厥為依據, 因此根據“不咳、不嘔、不厥”這幾個陰性症狀,判斷也就不會有水寒上逆的頭痛了。198 條“陽明病, 但頭眩, 不惡寒。故能食而咳,其人咽必痛;若不咳者, 咽不痛”, 陽明病的辨證要點之一是不惡寒, 陽明中風的辨證要點之一是能食。本證不惡寒而且能食, 其為陽明中風證無疑。由于風熱之邪上擾,所以頭眩,犯肺所以咳嗽、咽喉必痛。假使不咳,表明肺未受邪, 據此“不咳”之陰性症狀, 判斷咽亦不痛。另外, 從上條“不咳、不嘔、手足不厥”, 來判斷頭不痛, 與本條根據“不咳”者判斷咽不痛的診斷來看,充分體現出證候間的相互關系和内在聯系,也表明臨床根據陰性症狀綜合辨證的重要意義。
8 根據小便利否進行水血、 發黃病機推論
小便利否為典型的一對陽性、陰性症狀, 仲景便據此推論水血病位以及發黃病機。124 條曰:“太陽病, 六七日 ,表證仍在,脈微而沉,反不結胸;其人發狂者,以熱在下焦,少腹當硬滿,小便自利者,下血乃愈。所以然者,以太陽随經, 瘀熱在裡故也。抵當湯主之。”太陽病六七日 , 邪陷于裡, 最易發生結胸, 現在反沒有心下硬滿疼痛,這就排除了熱與水結的結胸證,即“反不結胸”。根據病人狂亂不清的特點, 可能是下焦蓄血證, 應當兼有小腹硬滿,提示必須結合問診和腹診。然而小腹硬滿,并非蓄血獨有的腹證。因此, 又提出了“小便自 利”這個陰性症狀作為不是蓄水的重要證據, 從而判斷為下焦蓄血證。126 條“傷寒,身熱, 少腹脹滿”, 照理應當小便不利,根據現在反而“小便自利”,這個陰性症狀推斷這是下焦蓄血而非蓄水的病機。125 條這種蓄血發黃不同于臨床常見的濕熱郁蒸發黃, 濕熱發黃大多小便不利;蓄血發黃, 氣分無病, 膀胱氣化如常, 則小便自 利 [3] 。這個陰性症狀是蓄血發黃與濕熱發黃的鑒别要點之一。
9 陰性脈症為應出現而未出現之關鍵點
仲景在辨證察機之中, 還十分擅長運用已有的脈症,推測若是某一病機的話,則應該出現某些脈症,如果應該出現而未出現某些脈症,則會提供另一種病機的思考與判斷, 這種思辨方式非常值得總結。而應出現卻未出現的脈症, 恰恰是陰性脈症的診斷價值。120 條“太陽病, 當惡寒、發熱, 今自 汗出, 反不惡寒、發熱、關上脈細數者, 以醫吐之過也”, 太陽病本來應當惡寒發熱, 現在雖然自汗出,卻無惡寒發熱,說明不是太陽傷寒表證。而且關上脈細數, 頗似由表傳裡的裡熱證, 實際是胃陽損傷的虛寒證。121 條曰: “太陽病吐之,但太陽病當惡寒,今反不惡寒, 不欲近衣, 此為吐之内煩也。”太陽病治以吐法,但太陽病當有惡寒症狀,現在反而沒有惡寒,并且不想多穿衣服, 這是因為誤吐而産生内煩的緣故。196條曰: “陽明病, 法多汗, 反無汗, 其身如蟲行皮中狀者,此以久虛故也。”多汗是陽明病的特征之一,因為裡熱熏蒸, 逼迫津液外洩。現在反而無汗身癢, 如蟲行皮中狀,這是因為正虛津液不足, 欲汗不得, 所以說此為久虛故也。這些均是運用應出現而未出現的陰性脈症, 來明确辨析病機。
10 結語
《傷寒論》在辨證察機中,體現了對陽性脈症和陰性脈症的同樣重視。仲景通常是以普遍定律和某個事實先行條件的陳述作為前提,從中演繹推測出陰性脈症的診斷意義。病機的抽象科學指在思維中抽取對象的各種本質屬性(陽性脈症)而舍棄一切非本質屬性(陰性脈症)的邏輯方法。病機的确立是通過搜集原文的病機信息,然後綜合分析陽性和陰性脈症,從中抽象出疾病的本質内容的思維過程 [4] 。《傷寒論》對陰性脈症病機的推測思辨, 便是這種病機抽象論的集中體現。其内容豐富成熟而精深獨到,且不拘一格,方式多樣,充滿了辨證論治的思辨和哲學智慧。這些思辨方法和經驗, 對于辨證論治水平和臨床療效的提高均具有重要指導價值, 值得我們不斷研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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