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胡希恕先生(劉渡舟趙紹琴等六名醫會診故事)
作者:單志華
曾經跟随劉渡舟、胡希恕、許振寰三位名家學習中醫的單志華先生,在《我的老師》一文中,如此追憶胡希恕先生:
在跟随劉老(編者按:即劉渡舟先生)攻讀中醫經典著作期間,1982年初夏,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有幸結識了中醫學院東直門醫院的另一位名老——胡希恕老先生。
記得父親(編者按:作者的父親單玉堂先生,北京中醫學院針灸名家,著有《傷寒論針灸配穴選注》)當時患肺心病住院,病情發展出現腎積水,導尿失敗,其中一位名老提出用麝香外敷肚臍,借其芳香開竅之力或許有效,于是院方派人去山西讨回一點上好的麝香給父親用上,果然尿液點滴而出,可是也就這樣了,終未能解決問題。
父親病情在惡化,高燒、神智昏迷、大小便閉塞不通,已出現心衰合并腎功能不全。院方邀請中醫學院的六位名老中醫(包括董建華、王綿之、我老師劉渡舟、胡希恕、趙紹琴、楊甲三)會診,有位名老提出心衰合并腎功能不全當以扶正為主,先保心腎控制住病情。
84歲的胡老診完舌象脈象後,提出一個與衆人截然不同的“峻劑攻下”法并處方案,還說:“小大不利治其标”,必須先解決大小便問題——這就是救人,态度非常果斷。衆名老念其年事最高,便都依了。但大家都捏着一把汗。服藥到第二天,奇迹發生了:大便五次,開始排尿。到第五天,尿量已達正常,腎積水消失,父親開始下地活動……
後來劉渡舟老在胡老著作的序言中寫道:“每當在病房會診,群賢齊集,高手如雲,惟先生能獨排衆議,不但辨證準确無誤,而且立方遣藥,雖寥寥幾味,看之無奇,但效果非凡,常出人意外,此皆得力于仲景之學也。”
就這樣,一周後父親出院了。為表達謝意,父親準備了兩瓶茅台酒讓我送給胡老。老人家那會兒住在東直門醫院宿舍——一個小兩居室,采光也不太好。
記得那是一個午後,大約3點半的時間,估計老人家午睡已醒,我攜禮登門緻謝。胡老連連擺手說:“你父親就是太客氣,沒這個必要嘛!”我說這是家父的一點心意,還請胡老笑納。
落座後,我見桌子上擺着圍棋盤還有布局的棋子,便問胡老:“您在跟誰下棋?”胡師母在一旁回答:“他是自己跟自己下。”
有這等下法?我感到奇怪。
胡老問我會下圍棋嗎?
我說隻學了一點點,談不上會。
胡老說:祖宗發明的圍棋不僅是娛樂,也是醫生看病不同階段的一種演示,我自己跟自己下,考慮的是用藥如用兵,怎麼開局、怎麼落子、布陣,這裡頭輾轉騰挪,顯盡機巧,是為輕靈一路;另一面,走堅實一路,步步為營,漸展威風。棋局經常會紛繁缭亂,但心絕不能亂。看病如下圍棋,要有識有膽,膽識俱備。
我癡癡地聽着,這不就是陸遊所說的“工夫在詩外”嗎!
當胡老了解到我在學中醫時,便說:我現在每周末給内科醫生們還有留學生講《傷寒論》,你如果願意,就來聽聽吧。我跟他們說一聲就是了。
于是我每周末去聽胡老講課,帶一個日本産的松下“闆磚式”錄音機,連聽帶錄,回到家就整理筆記——整整記錄兩大本,這真是我意料之外的又一大收獲!
胡老的傳授讓我實實在在地學會了“讀經典”的思維方法,知道什麼叫“讀書”了。如此堅持了一年,直到1983年夏秋之交,胡老病重住院為止。
胡老先生密切結合臨床講解《傷寒論》,每發真知灼見,我時有振聾發聩之感!老人家已近85歲高齡,但思維敏捷,頗有口才。講《傷寒論》的篇章結構,氣勢高屋建瓴;而具體到每一條,甚至每一個字,又毫發畢現,細緻入微。真的太精彩了!
試舉一例:
《傷寒論》第31條:太陽病,項背強,無汗惡風,葛根湯主之。
譯成白話就是:感冒出現的表證,如果出現脖頸後背發僵不舒展,加上沒有汗怕風的症狀,用葛根湯治療。
就這17個字,胡老講:葛根湯的組成即桂枝湯加麻黃、葛根,為何以葛根名湯?是張仲景為了突出“項背強”這一主要症狀,再從葛根湯的用量上,葛根四兩,麻黃三兩,桂枝二兩,依次主治項背強、無汗、惡風,與經文先後順序一緻。這是一層意思。
第二層意思:?冠以“太陽病”是提醒醫家此病還處在感冒的表證階段,類型可以是“傷寒”,也可以是“中風”。但太陽病見“惡風”,又頗像桂枝證,然桂枝證是“汗出”,此是“無汗”,何意?本條經文以“惡風”代替太陽病的惡寒,反映出表證有化熱苗頭(風為陽邪),但尚未形成熱象。
第三層意思:無汗與惡風相連,含義深邃,這是表證漸趨化熱的動态描述。同時,首揭“太陽病”,煞尾用“葛根湯主之”,恰是太陽病将入陽明病(或者陽明裡證外合太陽表證)的一個過渡階段。
總之,張仲景這17個字告訴醫者:此三個症狀,“項背強”是為突出主證而設,故列為一;“無汗”反映出病起于“傷寒”或者說屬麻黃證,但病勢在變化,已漸漸失去表“寒”之典型征象,而出現化熱之“惡風”,想必張仲景在此動了一番腦筋,故起首曰“太陽病”,而不曰“傷寒”。這是經文的含義。
運用到臨床上,大凡項背僵直不柔和的病人,如頸椎病、頸性頭痛、眩暈、背痛等,都可以考慮用葛根湯為主加減治療……
一部《傷寒論》,398條,基本上條條如此,老人家就是這樣講的。
胡老才華橫溢,一專多能。早年畢業于北京通才商業專門學校(即北京交通大學前身),後擔任哈爾濱市電力公司會計股股長,市政局公署營業股股長。還在遼甯省立中學擔任過英文教師。日本侵略中國,拒絕為日本人服務,于1936年逃到北京,憑借早年拜師學的中醫,于解放初期,與陳慎吾等名醫共同辦學,傳授中醫學術,填補了這一階段我國中醫教育史的空白。
胡老一生淡泊名利,治學非常審慎,他的大量醫學手稿總是根據臨床所得一遍又一遍地反複修改,生前沒有出版過一本論著。然而唯一在60年代發表的一篇題為《傷寒的六經論治與八綱的關系》的論文,給了醫學界一個不小的震動,人民日報給予高度評價,認為是“曆代醫家缺乏論述的難題”。
胡老于1984年初春病逝。
在他病逝十五年後,他的大量手稿由老人家的弟子們陸續整理出版問世,他的獨特又自成體系的學術觀點大大震撼着中醫界。
門裡人都知道,在中醫四部古典醫著中,《傷寒論》是最硬最難啃的一塊骨頭,它是衡量一個中醫水平能力的一把尺子。自宋金成無己首開其端為《傷寒論》作注解以降,曆代醫家趨之若鹜,大緻分類有三:維護舊論派、錯簡重訂派、辨證論治派。據粗略統計,為《傷寒論》作注解者,不下500家。從學術繁榮的角度看,可以說蔚為大觀。但從臨床學以緻用的角度看,則大失仲景本意。使一部活潑潑的《傷寒論》變得撲朔迷離,霧障重重。
我們都說中醫的精神實質在于辨證論治,如果不能将《傷寒雜病論》有效地應用于臨床,那麼中醫就徹底失去了它的陣地,辨證論治四個字就是形同虛設的空架子。
胡老在病逝二十幾年後,又被中醫界同道緬懷并造勢宣傳,除了證明老人家學術上的貨真價實外,也凸顯出胡老的理論勇氣和中醫教育家的過人才華。他對《傷寒雜病論》的深透領悟,并建立起自成體系的學術思想,不能不說是對仲景學說的曆史性貢獻。
比如中醫的脈學,自晉朝太醫令王叔和的《脈經》問世以來,曆代奉為圭臬,迨至明朝李時珍父子《瀕湖脈學》問世,雖以四言訣、七言訣的形式易學易誦,朗朗上口,但與臨床脫節,壅贅繁瑣,較之仲景脈學已屬南轅北轍。胡老在研究《傷寒論》的同時,結合數十年的豐富臨床經驗,認真系統地研究了張仲景脈法,撰寫出《脈學概論》一稿,老人家秉長沙遺風(注:張仲景曾做過長沙太守),返博為約,執簡馭繁,質樸實用,惟求實效,同時又有很強的理論性、思辨性。他身在學院,卻沒有學院派的某些陳腐氣,而是推陳出新,别開生面而鶴立雞群。有學者甚至評價為:胡希恕先生是繼清朝傷寒大家柯韻伯之後200年來,又一位有着獨特理論體系的傷寒界經方大家。
如果說劉老在學術上使他的學生脫俗變質、由石變玉的話,那麼胡老則是把這玉雕琢成器。兩位中國現代的傷寒大家是我終生緬懷的恩師!
編者按:胡希恕(1898.3~1984.3),中國現代傑出的經方臨床家、思想家、教育家。作為“謹守病機派”的代表,胡希恕先生與“髒腑經絡派”的代表劉渡舟先生、“方證藥證派”的代表葉橘泉先生,構成中國現代傷寒學術史上的三座高峰。胡希恕先生謹守“六經、八綱、方證”三個層次的病機,通解《傷寒》、《金匮》、《溫病》,以臨床療效卓著而廣受贊譽。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