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第三年,劉辰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疲倦。
他是一家醫院ICU病房的護士長,今年以來北京疫情反複,他要麼在烈日裡做核酸,要麼在病房一頂十加班照料病人,雙休日也要随時做好被抽調的準備不提;受疫情影響,醫院病人減少,醫生收入幾乎不受影響,護士們收入卻人均降低20%。
兩年多來,病房裡的30多個護士,走了20個,離職率接近七成。對醫院來說,好消息是收不抵支的情況下不用考慮如何裁員了,壞消息是走的護士多了,卻招不來足夠的新人——在收入更為穩定、人才吸引力更強的三級醫院,同樣需要大量護士應對繁重的臨床和抗疫工作。
而暫時不想再做護理工作的離職者中,有相當部分去了核酸檢測公司工作,“核酸在醫院也是做,在公司也是做,收入甚至能翻倍,還能更輕松,何樂而不為?”對一些醫院來說,客觀上這些機構形成了對護士人才的競争新勢力。
作為護士長,他一開始會勸人留下,到了後來,他知道勸也勸不動了——護士不像醫生,在醫院裡沒法有穩定的、讓人滿意的待遇和清晰的職業路徑,說走也就走了。疫情的影響不知何時是個頭,“另尋出路,也許是正确的選擇。”
而在劉辰羨慕的“護士們都想去”的三甲醫院裡,一場搶護理應屆生大戰正開展得如火如荼。
北京勞動保障職業學院護理專業老師翟穎莉告訴八點健聞,該專業近100名首屆實習生全部分配到北京各大醫院進行實習,每個醫院有10-20個左右的實習生,她聽說有護理部主任期待更多的實習生,“你們三個班應該全過來”。這些學生臨畢業時預計會全都被各醫院“預訂”出去。
實際上,疫情隻是凸顯了本就不容忽視的問題。
根據國家衛健委的最新數據,2021年底,全國護士總數501.8萬人,每千人口注冊護士數3.56人,醫護比1:1.17。
雖然比起10年前,護士的人數增長了一倍,但仍遠遠不夠:
在發達國家,這兩個比例往往達到10和1:4。2021年國務院發布的《關于推動公立醫院高質量發展的意見》提出了公立醫院醫護比總體達到1:2的目标,這也是世界衛生組織所建議的最低醫護比标準。
而我國的醫師數量目前在410萬人左右,也就是說,目前我國距離最低醫護比标準還存在數以百萬計護士的缺口。
護士們為什麼不願來、不願留?百萬數量級的護士缺口要如何填平?
護士漂與護士荒
護士荒由來已久,直到2013年,我國醫生和護士數量“倒挂”的現象才得以逆轉,此前護士數量甚至一直少于醫生。
護士的高流失率也是問題:2016年,國家衛計委一項對全國696所三級醫院護士流失率的調查結果顯示,護士平均流失率5.8%,最高的能達到12%。
謝唯在一個“護士雙職工家庭”。他原和女友都在北京某三甲醫院的ICU病房工作,2014年畢業剛來到北京時,宿舍安排得離醫院太遠,他便和同事們合租。因為不滿意醫院護士的待遇、工作強度太大等,同事們陸續離職。
6年後他離開這家醫院,原本一起來的12個畢業生最後隻剩下兩個——他是倒數第二個走的。
2020年初,謝唯是為了尋求更好的職業發展,離開三甲,來到這家一級醫院當上了護士長。他沒想到疫情對民營醫院的沖擊會如此之大,跳槽後收入不升反降,還不如留在三甲醫院的女友,“有點後悔了”。
他和女友已經快30歲,工作了8年了。本打算今年4月結婚,在四環、五環看過房子,“50平的老破小一居”首付也要100萬,拿不出,還因為疫情等原因,結婚的事擱置了。女友一直住在醫院安排的四人間上下鋪宿舍裡,他們打算先領個證,在女方單位附近租個二居室,以後他每天清晨6點起床,跨城區去上班。
至于會在北京呆到什麼時候?他說不準。父母在老去,他有一年多沒回家了,“過年就更不可能了,是最忙的時候,監護室都滿床”。但回家也不好回了,他打聽過,家鄉的醫院都願意要應屆生。萬一僥幸能換上在家鄉的工作,卻比上一次跳槽還不如意,怎麼辦?
謝唯的經曆是許多北漂護士的縮影。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教育處邵越英在2020年發表的一項調查顯示,北京10所開設護理專業的學校每年北京生源招生計劃約占注冊人數的36%,說明大多數護士來自于京外學校且多為外地生源,而外地護士工作幾年後将面臨婚育等個人問題,如不能在京安家落戶多選擇辭職返鄉。
一個悖論是:一方面三甲醫院們的一個護士崗位通常有多名求職者;另一方面,疫情下護士荒卻也困擾着三甲醫院們。
天津某三甲醫院的一位護士告訴八點健聞,兩年多來他眼睜睜看着身邊的同事變少,卻招不回來足夠的人。
北京某三甲醫院的一位護士長則表示,疫情當下護士們尤其感覺分身乏術,除了做好臨床護理工作和外派任務,護士們在醫院裡還要負責預檢分診、消殺,給全院的醫護和患者做核酸,為疫情下沒有家屬陪護的患者們訂物資等,“各個方面都需要護士來維持,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護士,很多同事每天早上提前40分鐘來工作,甚至連軸工作十幾個小時”。
究其原因,是護士的高流失率所緻。
丁香人才服務運營總監孫維表示,根據丁香人才對近一年近20萬份護士簡曆投遞情況和相關崗位需求分析的結果得知,護士的流動率遠高于醫生。
上述國家衛計委的調查還表明,北上廣等發達城市的護士流失率高于平均水平,達到8%—10%。
醫院們希望招到穩定性好的護士,卻無法給出更好的條件,改善她們的工作環境與工作待遇,任由培養了幾年的護士出走。
如果說頂尖醫院面臨的困境是護士的流動性過大,廣大基層衛生機構則是根本無人可用。
國家衛健委最新數據顯示,2021年基層護士的數量是115萬人,占總數的23%不到。孫維也透露,因為待遇、職業前景和社會地位等方面的差異,三級醫院的護士簡曆投遞遠多于一級醫院和養老、康複等其他醫療機構。
一項2019年在河南商丘進行的調查顯示,7家醫養結合養老機構機構中,有4家配置的護士不超過5名,僅有2家護士超過10名,但其床位數均超過400張,入住率超過70%。
于是,“護士漂”與“護士荒”交錯而行,護士們無法長久駐足,不斷尋找條件更好的栖身之地,終點難求;而醫院則不斷陷入用人荒 。
它不該是吃青春飯的職業
“經常聽說有醫院會引進優秀的醫生,給編制,給高薪,甚至給房子,但我很少聽說有引進護理人才的。”一位新一線城市三甲醫院的護士長認為,這體現了護士在醫療系統内不受重視的程度。
作為醫院的中堅力量,臨床護士的數量和質量直接影響着醫療質量。從很大程度上說,一項本應是終身職業的行當,變成了保質期短、吃青春飯的職業。
《中國護士群體發展現狀調查報告》顯示,超過7成的護士都是初級職稱,一半以上的護士對自己的職業發展感到迷茫。
前癌症科護士趙晶轉行到深圳高端醫療機構雲杉醫療做健康管家已有3年了,她對自己的現狀很滿意,“遠離了死亡的氛圍,也沒那麼累了。”
10年前,她畢業來到北京一家有名的公立醫院癌症科室做護士。“三分醫療,七分護理”,被百裡挑一而來,她自信可以憑借自己200%的熱情挽救病人的生命。
但随着相熟的患者一個個逝去,幾年後,她的這份自信逐漸被磨滅了,取而代之的是較重的死亡焦慮和情感負擔。加上科室人手時常不足,工作維持在高強度,她曾在連續值了幾個夜班後,在大交班時當衆大流鼻血,進而意識到“這份工作可能做不長了”。
在所有科室中,癌症、ICU、急診、外科等護士需求大、人手短缺是共識。這些科室往往需要有5年以上經驗的“熟手”,以應對臨床中随時可能出現的危急情況,及時發現問題并處理、報告醫生。對護士們來說,頻繁的值夜班是“難以承受之重”,許多人出現内分泌失調的問題。對ICU護士而言更是如此,随時會響起的警報令她們精神高度緊張,夜不能寐。
重壓之下,年資高的護士紛紛主動轉崗退居“二線”,一線的臨床護士不斷地向非臨床科室轉移。
翟穎莉告訴八點健聞,為了解決重點科室護士人手不足的問題,近年醫院們開始對護士隊伍實行“動态管理”模式,随時把工作量不大的科室護士調去另一個有需求的科室。
在醫療服務價格改革仍在起步階段的背景下,低廉的護理服務費用也加速了“護士荒”。
“流動性肯定高,單靠護理的收費是無法支撐護士薪酬的。”複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副院長朱同玉直言,“靠每天幾十塊錢的護理費,遠不如家政服務員的工資多,想想看,怎麼能夠靠護理費來養活護士,體現她們的價值?”
在八點健聞訪談的十多位護士中,跳槽的,有的趁家鄉各地都新建了醫院,選擇回家門口就業;有的為了不再辛苦值夜班,選擇從三級醫院去往基層,卻要面臨更加繁重的抗疫任務。轉行的,有的去做醫藥代表,還有的考公、賣保險、當幼師。
謝唯的第一個合租同事,在北京從一家醫院離開後去了飯店做服務員,而後在北京和家鄉的多家醫院和飯店裡多次橫跳,最後才安定在家鄉的一家醫院裡。
要打破“負擔過重—護士流失—留下的護士負擔過重—護士繼續流失”的惡性循環,能做的有很多。朱同玉提出,應推動形成“護理員—臨床護士—研究型護士”的崗位體系,實現“生活照護—醫療護理—護理創新”的工作内涵匹配,不同層次教育各有側重,并有職業上升通道,“可有效降低護理人員離職率,提升其職業榮譽感”。
天津市第一醫院主管護師馬嘉睿則認為,可以借鑒香港管理護理人員的模式,臨床和管理分兩套體系,明晰職業上升通道,避免護理臨床專業人才流失到管理崗位上去;提高ICU、器官移植等專科護士的培養質量,開設護理門診,設法讓她們在臨床中顯現專業價值、發揮出更大作用。
護理隊伍3400多人,離職率卻常年不到0.1%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盛京醫院,可能是我國護士離職率最低的醫院之一。該院護理部主任範玲表示,除了能級進階與崗位績效分配較好結合,提高護士們的價值感與榮譽感也至關重要,“專科護士照片‘上牆’、戴藍牌,方便患者随時詢問;帶個小箱子全院護理會診,走到哪裡都被人尊重,每個普通護士都想成為她們。”
搶人大戰,并沒有帶來收入的提升
一邊是數以百萬計的人才缺口;另一方面,是越來越多的醫療機構加入對護士的争奪。
根據國家衛健委發布的《全國護理事業發展規劃(2021-2025年)》,部分一級、二級醫院将轉型為護理院、護理中心,鼓勵開展家庭病床、居家護理服務。
還有一些護士開始離開大醫院,主動選擇到口腔、眼科等作息規律的民營診所工作;随着人口老齡化,數以億計的老年慢性疾病患者所産生的護理需求又将是一個巨大的缺口。
不過,正如大部分的醫療資源短缺問題一樣,護士的短缺,并沒有直接導緻人才價格的上漲,從而吸引更多人從事護理行業,從而緩解人才短缺。
尤其疫情當頭,醫院病源減少的情況下,護士的收入比此前更少了,有人轉行去了核酸檢測公司,“核酸在醫院也是做,在公司也是做,收入甚至能翻倍,還能更輕松,何樂而不為?”
事實上護士,護士人才的流失可能早在畢業時就開始發生了。孫維表示,調研中,30%的應屆生會在畢業時直接轉行,不從事護理行業。
一位本科就讀于南方某醫科大學護理專業的“前護理學生”告訴八點健聞,該專業護理學生有100多人,其中20多人在大一、大二時就轉去了臨床醫學及其他醫學相關專業,畢業時選擇當護士的人可能隻有一半。
而她本人則是在實習一年後、和醫院簽約的前一刻猶豫了,“在ICU,感覺我還是很難承受這種對生命的責任。而且常态化的夜班對我的沖擊太大了,感覺是在催熟大家的生命。”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