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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64歲走紅海外,憑傳統木藝圈粉百萬,今有新計劃

世界在加速,人人都感到似乎隻能被時代推着向前、向上,在城市謀求自己的一席之地。這是唯一的路嗎?在一個加速時代,我們是否還能不疾不徐,做一件長久的事?

和他的兒子給出了回答。這是一對來自魯西農村的木工父子,因為偶然,在網絡上走紅,誘惑湧來,他們有機會抓取到更迅速和直接的收入,但他們拒絕了,64的老木匠說,自己在木工行業,隻算剛剛入門,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32歲的小木匠說,人們對于傳統技藝的肯定,讓他重新打量曾習以為常的木工活,重拾了幼年跟在父親身後學習木工活的樂趣。慢慢走,他們有定力。

文|亦歡

編輯|桑柳

選擇平靜

去年12月,木匠王德文去了一趟醫院,檢查腰傷。

這之前,他經曆了一個熱鬧的、魔幻的夏天。從來沒有這麼多的人專門從全國各地來廣西見他,十幾個鏡頭對着這位63歲的老人。他理解别人的拍攝請求,鏡頭一對,就開始笑。如今他也總是說起,一個拍攝隊伍從早到晚工作到深夜,他體認别人的辛苦,「你們也是在工作」。他盡量滿足要求,在鏡頭裡,走進山林,砍木頭、扛木頭、做木工活,有時候一個動作要重複上幾遍。隻是腰偶爾會痛。

一切源于一個巧合。2017年,已經退休的老木匠從山東農村跨越4000多公裡,來到廣西梧州給兒子帶孫子,造了一個小陀螺、一個竹蜻蜓給孫子玩,被兒子王保成用相機記錄下來,發布在西瓜視頻上。視頻裡,爺爺帶着孫子放風筝,笑得開心。再之後,老木匠在鏡頭前做了一個魯班凳:将一塊完整的木頭解構但不割斷,依靠榫卯結構,不用釘子和膠水,合上是木闆,撐開是闆凳。視頻不到一天就突破了100萬播放量,他被網友稱為「當代魯班」,也有了更可親的名字:阿木爺爺。

但始終,阿木爺爺不習慣人們向他投射過多的關注。一個一輩子走路都低垂着眼神的木工,看着自己的畫像在村裡牆上出現。「他隻是一個農民」,在兒子王保成看來,頻繁地接待、展示,讓父親感覺疲倦了,很多事情也超出了父親的理解範圍。他們更習慣一種簡單、平靜的生活。夏天過去,媒體和外來拜訪的人漸漸散去,在學醫的兒媳婦堅持之下,阿木爺爺才終于進了醫院,開始治療。

出院之後,這對父子發現,好久沒能靜下心來創作了。他們拒絕了此後的大部分拜訪,想要專心填補過去幾個月沒拍視頻的空缺。這更像是一種主動選擇的平靜,深知時間和精力的有限,他們要将更多時間花在木工活上。阿木爺爺說,宣傳隻是一個口子,真正重要的是去做事情,把事情做好。

1月,在一個尋常的冬日,這對父子在小木屋前拍攝了一個簡單的視頻。阿木爺爺換上深藍色粗布褂子和綠色軍旅鞋,搬出一把用撿來的廢料做的長凳,拿起刨刀和鋼鋸,鋸、鑿、锉、斧、刨,在木頭上摩擦的聲音伴随着山林裡的鳥啼聲。一個攝像機架着。不遠處的溪流清澈見底,冬日暖陽打在了這對父子身上,有一種安靜和笃定。

即使在網絡上獲得了「當代魯班」的稱号,他們依然堅持自己是「底層小木工」,認為自己的技藝無比普通,隻是碰巧被人們看見。但他們也因此得知了「手藝活」在當代的價值,古老的榫卯技術也給他們帶來底氣和自信。盛名消退,年齡,身體,種種問題擺在他們面前。但他們不着急。一個是低着頭做了五十多年木工活的老木匠,一個是在過去追趕着互聯網潮流暈頭轉向的年輕人,在此時此刻,因為同一種價值感而彙合。

阿木爺爺制作魯班鎖

「一個底層小木工」

最初,王德文去學習木工,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他生于1957年,9歲時候,父親觸電去世,母親多病,他是家中長子,必須承擔起養家的重任。他去生産隊幹活,掙工分,但一家人還是吃不飽。13歲那年,看到村裡的木工受人尊敬,王德文也想學這門手藝。16歲那年,他在鄰居家看見一方魯班凳,一塊木闆擺弄一下就成了一個凳子,他驚奇極了。魯班凳帶來的巧思和成就感,他一直保存在心裡。

随着村裡人經濟條件好轉,建新房的需求多了,他黎明即起,到地裡把活拾掇完,就去别人家裡幹木工活;有客人找上門,請王德文定制家具,也有人請他到遠處幹活,春節也不回家來,最多時候,能拿到二三十塊錢,當時五毛錢能買一兜子面粉。一家人的生活也好轉了。大兒子王保成生于1989年,從小聽得最多的,就是周圍老鄉鄰居說——跟着你爸學木匠,這是一個鐵飯碗,多吃香。

阿木爺爺王德文和兒子王保成

王保成長大後,卻去學了汽車維修。這是家人替他做的決定——一個更當代的手藝活。20歲,他去北京的4s店實習,店裡總監入行十年,上班、下班,負責汽車診斷和店面運營,是日複一日波瀾不驚的生活,這個年輕人不想要這樣生活。

2013年,他辭了職,買了一台二手電腦,進入互聯網行業。他做公衆号,寫過經濟内容,看到《明朝那些事》火起來,也開始寫曆史,但「也不怎麼着」。這時,短視頻内容逐漸萌發,散落在各個社區和論壇。他開始搬運一些搞笑、情感類視頻,自學剪輯,做動畫。但最終,他沒有在競争激烈的公衆号領域争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王保成結了婚,和妻子回到了桂林。他繼續研究視頻制作。看到農村題材火了,便也扛着攝像機,和妻子回到村裡定居,拍美景拍美食,後來找到村裡的老爺子,做山水間的武功——用特效如來神掌式把魚從水裡吸上來——他有了收益,可以維持住生活。但他覺得力不從心,跟在流量後面跑,總是擔心被抛下,被新來的人超越。他心裡清楚,這個事情早晚也是見底的,「不可持續」。他思考着尋找一條更正統、嚴肅的道路。

正是這時,王保成的兒子出生,王德文來廣西照看小孫子,就像給幼時的王保成做玩具一樣,給小孫子做了撥浪鼓,做了竹蜻蜓,被相機記錄下來。王德文關于魯班凳的記憶被喚醒了,他主動提出要在鏡頭前做一個,視頻發在了西瓜視頻上,突然,火了。

小孫子坐在阿木爺爺制作的木凳上

想象

在一個視頻的開頭,戴着草帽的阿木爺爺從山林木屋走出,舉起手對着鏡頭打了一個招呼,之後全程幾乎沒有人聲,隻有輕快的音樂和幹活的身影。将軍案、手搖泡泡機、木制小豬佩奇、魯班鎖蘋果……一個個新奇又古樸的的玩意兒在阿木爺爺的手底下被制作出來。

其中,最受歡迎的是「制作木拱橋」,一根根樹枝被刨得平滑,阿木爺爺排列好木材,将木條挖槽、鑲嵌、交合,在木頭上敲敲挖挖,不需要一根釘子或一滴膠水,讓凹槽彼此鑲嵌,不同的木塊便牢牢咬合,穩穩立住了,阿木爺爺站上去蹦跳幾下,證明了它的牢固。這個視頻「出圈了」,在YouTube上播放量超過5300萬,外國網友評價道:來自東方的奇迹,和中國功夫并稱。

外界的關注讓這對父子重新打量了木工活,也讓父子倆的關系重新連接起來。在傳統制作工藝上,阿木爺爺有幾十年的經驗,下刀的利索程度,他遠遠比不上。但現代化的技術,比如出圖紙,加工,設計,他的水準高于父親。

木工一塊幹活的時候會互相聊天、取經,阿木爺爺因此養成了「嘟囔」的習慣。王保成小時候,他們在飯桌上「嘟囔」今天過得怎麼樣,有沒有跟人打架;現在,他們「嘟囔」着,琢磨視頻拍什麼,怎麼拍。他們給「魯班凳」叠代,做出第七代「變形金剛」式的魯班凳,王保成制作圖紙,畫出内部結構,阿木爺爺再做出來。

如今,西瓜視頻平台上,阿木爺爺已經擁有290萬的粉絲。人們在阿木爺爺的視頻中看到,裡頭不僅展現了一種中國古老的傳統工藝,更提供了一位匠人不疾不徐的做事态度,在綠樹、流水和遊魚的景色中,也提供了一種關于安靜、手作的想象。

成名之後,阿木爺爺說,「生活還是那樣」。但也有些地方被改變了。政府出錢翻新了陳塘鎮屯兩村的民居和道路,在上頭畫上阿木爺爺的作品和畫像,豎上「阿木爺爺試點基地」的牌子,在村莊最高處還建了一個小木屋,給阿木爺爺拍攝使用。這是個扶貧村,政府希望打造一個以「阿木爺爺」為主題的影視旅遊基地,幫忙賣出當地的砂糖橘。一些知名品牌的商業合作也找來,還有人要跟王保成一起成立一家公司,和父親商量之後,他還是拒絕了。

他們覺得,還是應該做出自己的東西,不是虛無的「名氣」,而是一些看得見、摸得到且能長久存在的東西。

這個想法,來自那些「沒有底氣」的時刻。阿木爺爺去梧州市參加活動,有人要買他的作品,他隻有一個,沒法賣;還有人說,你拍視頻的這些東西全要了,他說,沒有了。有些東西是竹子做的,氣候濕潤,時間一長,發黴了;木頭做的,費時費力,一時半會兒也做不出來。父子倆商量着,成立一個叫「阿木爺爺」的品牌,做點東西出來。

2020年,父子倆回山東老家過年,在自家院子裡開設了「阿木爺爺」家具工坊,因為那裡有老朋友,都是些經驗豐富的老木工。但因為疫情,這些事兒還沒完全落定。他們還在尋覓更合适的木材,也在尋找更好玩的工藝,也許未來,更多的魯班鎖、木蘋果能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裡。

阿木爺爺制作木拱橋

64歲,剛剛入門

去年12月,出院回家後,阿木爺爺感到自己處于「機器不轉動」的狀态裡。過去的幾個月,視頻更新頻率降低了。父子倆很忙,接待訪客,參加活動,北京、三亞,都去過了。但是,粉絲掉了,掉了兩萬多。阿木爺爺有點低落,王保成趕緊勸父親,咱們不要在乎粉絲,要注重内容的影響力,真正的商業模式不靠粉絲數……但父親似乎沒有聽到,繼續說:就像機器停了,不往前進展……

他們決定一起學習,在阿木爺爺現有的技藝之外,做出更複雜的榫卯作品。

王保成看故宮角樓,阿木爺爺也跟着一塊看,支架、梁,交叉點、基層得多高,它的龍頭、龍嘴,還有房基……他覺得,有意思的東西怎麼這麼多。過去的一年,對他們來說,生活突然變得廣闊了,受到各個活動的邀請,阿木爺爺第一次出門遊玩。

六十多歲了,阿木爺爺對生活又萌生了許多好奇。日常可見的每一點手藝,他都要琢磨琢磨。飯桌上有兩個粽子,他劃着綁帶,捆上,擰緊,尾巴彎進去,一共三道捆兒。偶爾,他也去看看别人拍的短視頻,他記住的人,要麼是教文學的、教物理化學的,要麼是個鋼琴家。他又反觀自己,沒被評過大師,也沒參加過技工比賽,「我們這一點小小的文化,跟人家比不上」。

王保成覺得,從在外工作,到互聯網上跟随着潮水的方向做内容,一步步退回農村後,他終于找到了一條可以安居也可以立業的路。未來,他要繼續拍攝視頻,也要替年長的父親分擔更多的搬運工作,和父親學習傳統技藝,也引進現代工藝,讓工藝制品走進更多人的生活裡。同時,他的腦子裡不斷冒出新的想法,甚至想着,等到自己力量足夠時,要和當年梁思成記錄古建築一樣,四處遊曆,去詳細記錄更多可貴的木工手藝,讓它們長久流傳下去。

這對父子認識到了木工活的價值,也認知到了木工技藝的廣闊世界。自覺是普通的兩個人,想要傳承、分享,需要付出更大的力氣。阿木爺爺用指頭在桌上畫着中國的地圖:黑龍江,内蒙,新疆,西藏,雲南,轉了一圈,廣西,江蘇,山東,「全國各地方的這些傳統手工活,你看到的僅僅是一點點,你沒看到的多的是」。這位做了五十多年木工活的老人說,「我啊,才剛剛入門」。

阿木爺爺用129根木條做的超大魯班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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