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也”
這是出自《史記》之“太史公自序”的一句話,大意是孝道這件事情,從孝順父母開始,然後要上升到忠于君王和國家,最終達到成就事業,青史留名,讓父母乃至家族榮耀的境界,這才是大孝。
這并非司馬遷所言。
而是他的父親司馬談臨終的一番教導,算是他給司馬遷定下的一條家規。這句話其實是出自儒家典籍《孝經》,在司馬談的臨終遺言中成為家規性質的存在,則是因為承擔了“托孤”之重,隻不過這個“托孤”托的不是人,而是一件事,一件大事,一件需要父死子繼的千秋大事。
到底是什麼樣的大事,需要司馬談留下如此一個大孝之家規呢?
良臣哀亡留遺命
按照“太史公自序”所言,司馬遷的家族,從上古時代開始就是史官家族。那個年代的史官并非是後來隻管記錄記錄曆史的“史官”,而是掌握了大量知識的精英階層,相當于統治機器中的智囊,故而司馬遷的家學淵源可謂十分古老。
但随着後來的戰亂變遷,這個家族一度衰落,到了春秋戰國時就逐漸失去了家學傳統,以至于司馬遷的先祖有不少都幹起了武将的工作。後來這些習武的先祖在劉邦麾下立下不少軍功,得到了不少土地封賞,和平降臨後,便依靠土地做起了生意,又開始從商。到他祖父司馬喜時,便以捐獻大量糧食給國家的方式買到爵位,成為貴族。看來直到此時,家學應該都未得到恢複,否則司馬喜完全可以憑借才學入仕,何需“買官”?
直到司馬談的出現。
他雖然得以世襲司馬喜的爵位,卻并未滿足于此,或者是再捐點糧食什麼的換個大的爵位,也對經商沒什麼興趣,而是拾回了斷絕許久的家學淵源,并依靠博學多才引起上面注意,當上了太史令。
太史令這個職位,其實并不算什麼大官,相當于國家圖書館館長外加國家天文台台長,俸祿六百石,大約與當時一個小縣的縣令待遇差不多。
當然,身為貴族兼商人之後的司馬談,并不缺錢,他的心思也不在錢多錢少上,他在長期的鑽研中,越發感到家學淵源之古老,乃至有了一種使命感,不僅要複興家學,還要以學問來成就一番事業。
如此說來,當太史令,正好。
得以接觸大量外界難以見到的珍貴典籍,司馬談的使命感逐漸清晰化為一個具體的執行目标,那就是編寫一部史書,繼承發揚孔子所著《春秋》的精神,将人間善惡忠奸、王朝興衰得失加以總結提煉,達到通世事之變、為後人之鑒的目的。
就在他躊躇滿志之時,卻有重大打擊降臨。
來自于漢武帝。
一提到漢武帝,後人的印象便是雄才偉略,但實際上這個在位長達五十多年的帝王,到了中後期也是昏聩腐敗,做出了許多惡事。
比如求神拜仙。
但凡是得到越多的人,就越怕失去,已經得到天下的帝王,則最怕死亡,死了什麼都沒有了。故而古代帝王一到晚年,大多沉迷于求神拜仙,為的就是弄到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在這方面,秦始皇算是開了個頭,漢武帝則是緊随其後。
當時有一種專門利用求神拜仙來招搖撞騙的“職業人士”,喚作方士,也就是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所坑的“儒”,一度沉寂于社會上,到了漢武帝時代,因為上有所好,又開始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他們的演技其實也并不太高,屢屢被漢武帝拆穿,屢屢被殺掉,卻又屢屢前來行騙,因為漢武帝早已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殺了一個又信一個。
到了最後,黔驢技窮的方士就鼓動漢武帝去泰山封禅,稱如此可将長生願望傳給天上的神仙,或許能得賞一兩顆仙藥。
封禅,乃是古代的一種帝王信仰,由自認為不得了的帝王,到泰山去舉行儀式,告訴天帝自己在人間的成就,以此來威震天下,讓自己貼上明君的标簽。
既然如此重要,那麼細節一定很多,不是簡簡單單去山上吼兩聲就行。漢武帝召集群臣商議,不料這些人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具體方案。原來自秦始皇當年封禅泰山之後,已過去百餘年,經曆戰亂後,許多典籍、知識都已遺失,竟沒人記得封禅到底該如何操作了。
隻有一個人知道。
司馬談。
以他的博學,和他所掌握的大量典籍,要發掘出封禅的“正規流程”,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
漢武帝卻将他隔絕在外。
為何?
因為若按照司馬談的操作方式,這個封禅絕對不會成為漢武帝所希望的求神拜仙模式,而是極有可能成為一場莊重的祭祀。
漢武帝不要祭祀,他要長生不死。
所以他隻是象征性的征求一下群臣意見,通知一下大家,我要搞這個事了,然後就将具體的事情,交給他最新信任的一幫方士去操辦了。
身為統治機構裡面最博學的人,卻被帝王直接排除在這件需要博學知識的大事之外,這對于司馬談而言,算是極大的打擊。更為荒唐的是,取代他的人,還是一些胡說八道的方士!
司馬談一怒之下,大病上身。
可能因為平時專注于學術研究,身體鍛煉方面有所忽視,這一病之下,司馬談就一腳邁進了死亡的門檻。
他所要完成的事業卻幾乎還沒有起步。
還好,他有一個才學同樣出衆的兒子。
司馬遷。
出身算得上優厚的司馬遷,自幼便得到司馬談悉心教導,不僅博覽群書,還行萬裡路,遊曆天下,收集了許多前朝史事。
顯然,司馬談一開始就将司馬遷當做接班人在培養。
若不是自己承受不住漢武帝所降的打擊,司馬談的打算,應該是自己先編一部草稿,由司馬遷來補充完善。
現在卻要提前交棒。
深知此事之艱難,此事之清苦,司馬談非常擔憂二十歲出頭的司馬遷,會禁不住功名利祿的誘惑,熬不住埋頭著史,再度放棄家學,讓這部史書胎死腹中。
故而他在臨死時,給司馬遷留下了一段深沉的家訓。
在家訓中,司馬談再度提醒司馬遷,司馬家族不是商人家族,也不是武将家族,而是史官家族,這個傳統以前可能丢過,現在絕不能丢,如果司馬遷丢了,那麼司馬家族也就沉淪了,天下修史的傳統,也可能就此斷絕了。
司馬談特别引出《孝經》中的那段話,訓誡司馬遷,人生的事業,不是做大官,不是賺大錢,而是能影響千古,怎麼影響千古,從司馬家族的曆史來看,那就是修成一部曠世史書。
這才是大孝。
發憤著史成大孝
對于父親司馬談的臨終遺訓,司馬遷并未有豪言壯語,他當時隻說了一句:“雖然我比較愚笨,卻一定會盡力收集編纂先人留下的史事,不敢有所遺漏。”
話很平實。
做到那份平實,卻需要極大的毅力與決心。
以司馬遷的身份和才學,要學司馬相如一類的時髦文人去博取榮華富貴完全沒有難度,需知他曾經一度擔任過漢武帝的親信随從。但他不敢違背家父遺訓,也不會有這樣的念頭。自幼成長于家父教導下的他,其實心中早就有了成為接班人的理想,父親的早逝,尤其是因為漢武帝昏聩而導緻的早逝,讓他更加堅定了這一理想。
漢武帝這般堕落的狀态,不正是應該寫到史書中警醒後人麼?
于是,在三十八歲的年紀,司馬遷繼承了父親的職位。四年之後,準備得差不多了,他便開始著史的浩大工程。
他專注于其中,辛苦于其中,若不出意外,曠世巨著《史記》大約會在他五十歲前便得以完成。
不料又有重大打擊降臨。
還是來自漢武帝。
這一次的起因,并不在于封禅,而是在于一個名叫李陵的人物。
李陵,飛将軍李廣之孫,在繼承了李廣的勇武善戰之同時,也繼承了那悲劇的命運。
當時匈奴已在漢朝接連打擊下大為衰落,但依然不可小視,對西域威脅甚大。漢武帝繼續發兵進行打擊,卻用人失當,弄了一個名叫李廣利的皇親國戚來當統帥。這個李廣利屢戰失利,甚至差點全軍覆沒,漢武帝卻依然用他統兵,引得許多将領不滿。
李陵即為其中之一。
在一次出征中,漢武帝命這個飛将軍之後給李廣利押運糧草,負責後勤工作,早就壓抑多時的他,則直言不願給李廣利當運輸隊長,而是要領兵前去厮殺。
漢武帝當時似乎也沒生氣,而是欣然同意李陵的出擊請求,同時還命另一個老将路博德作為支援。
不料那路博德自認為資曆老,根本不願意給年輕氣盛的李陵當替補,害得李陵孤軍深入敵境。
偏偏又遇上匈奴主力。
李陵麾下五千人,都是步兵,匈奴卻來了三、四萬騎兵。但這五千步兵卻盡皆都是從當年楚國故地、項羽故鄉招募來的精悍勇士,以步抗騎,以少擊多,激戰數日,用箭五十餘萬支,竟占得上風,讓那匈奴人沒讨到一點便宜。
然而孤軍終究是孤軍。
這隻失去接應、失去支援的孤軍,終于戰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李陵甚至有單槍匹馬去擒殺匈奴首領的行動。
大勢已去。
最後四百餘名殘兵突圍,李陵自覺無臉回去,投降了匈奴。
消息傳到朝廷,頓時掀起一股猛烈的聲讨風暴,大小官員都在痛罵李陵,甚至極力高呼要滅他滿門。
唯獨有司馬遷唱反調。
他繼承了家學,繼承了家族的史官傳統,隻會按照事實來說話。
他的意見是,李陵以五千孤軍深入地境,對抗數萬匈奴主力,殺傷甚多,最終也未全軍覆沒,大家怎麼就忘記了他的血戰?他的孤軍血戰?他之所以投降,不過是為了等待将來再度報效國家的機會。
這番話激怒了許多人。
比如曾經差點全軍覆沒、這次出征也差點全軍覆沒的李廣利,沒有支援李陵的路博德,最關鍵的是激怒了漢武帝。
在他聽來,司馬遷分明就是在指責自己胡亂用人,賞罰不明,偏袒李廣利,如果要滿門抄斬的話,李廣利早就該法辦了!
年老昏聩易怒的漢武帝,竟然下令将司馬遷打入死牢,準備處死,罪名是“大不敬”。
司馬遷不怕死。
但他怕違背家父遺訓,未能完成史書,斷絕了家學傳統。
他做出了一個極為沉痛、也極為勇敢的決定。
自請腐刑,以苟活下去,完成著史的事業。
腐刑是一種極為殘酷的刑罰,是對身體直接的摧殘,以司馬遷的身份,遭此打擊,其慘烈程度可想而知。
何況他還是自請腐刑。
死,很容易,苟活,則萬難,背負了巨大屈辱與痛苦的司馬遷,卻絕不會倒下,他殘存的人生與殘存的身體,在家父遺訓的支撐下、激勵下,在繼續推進那部曠世巨著。
出獄之後,卻還有新的打擊降臨。
漢武帝任命他去當中書令。
中書令這個官職在西漢後期屬于顯要的帝王心腹,但在漢武帝的時代,卻是用宦官來當差的卑賤官職。
漢武帝此舉何意?此舉乃是對司馬遷繼續的羞辱與打擊!
他怎麼辦?
發憤著史書!
六年之後,《史記》完成。
這是用血與淚寫就的一部曠世巨著,也是傾注了司馬談家訓精神的一部家風之作,這個家族的價值觀留于司馬遷所寫下的一個個文字之間,對高尚、善良、正義的頌揚,就是他們在頌揚,對邪惡、黑暗、腐敗的批判,就是他們在批判,每一篇文章之後的太史公曰,就是司馬遷發出的家族之聲。
他沒有辜負父親的遺訓,他堅守并發揚了家族傳統。
但他也再次激怒了漢武帝。
因為對《史記》中毫不留情批判自己一些“豐功偉績”,特别是求神拜仙之舉,這位也快入土的帝王再度将司馬遷打入死牢,最終死于牢中。
但漢武帝阻止不了《史記》流傳下去,它還會永遠流傳下去,直到某一天可能沒人關心漢武帝是誰,也不會忘記這部人類曆史上不可缺少的巨著,以及司馬遷這個悲劇人物。
但願司馬談一番家訓中的精神,也會如此流傳下去。
——本文選自中國方正出版社《曆代名人的家風家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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