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今日海灘安卧
明日大海親昵
今日是陽光的寵兒,明日是海水的至愛
手兒輕輕一伸
你便委身
求歡的風兒以出現
你便追随
無邪有無行的流沙
你富于變幻,遭人愛憐
我多麼希望能擁有你
把你緊緊地靠在胸膛,貼在靈魂
可你總是逃逸,随浪,随風,随陽光
而我失去所愛,隻有茕茕孑立
面對那奪走了她的風
怅望那掠去了她的遠方的海
那碧藍的海水,青澀的愛戀
我對該詩最初的評論基本上是按新批評的路子寫的,主要是探讨流沙/戀人這一新穎的比拟及其玄學意義。詩歌前半部分具體描寫流沙是如何地難以把握(手抓不住,總是随風而逝,由海灘沒入大海),讓人想起賣弄風情的女人,今天這個,明天那個的。她有時追随拟人化的風,對愛人也總是若即若離。面對這些意象,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往往會忘記這首詩是在玄玄學意義上描寫流沙,而更多地注意其字面之意:這分明就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後半部分裡吟詠者哀歎他的失落,讀者對此也深有同感,畢竟他朝三暮四的情人抛棄了他。
按這種傳統的分析進行下去,我們得出下面這個結論:該詩新穎的拟人/暗喻讓我們超越字面理解而進入更開闊的視野。它真正的主題既不是流沙,也不是什麼三心二意的情人。而兩者的比較讓我們感受到雙方共同的特點:反複無常以及吟詠者對此的認識。詩歌結尾處他落得一個人悲傷地琢磨到底什麼叫無常。詩歌用中心意象表現了一種更普遍的無常以及這種無常對人的影響。
我這番分析是典型的新批評做法。它細讀文本,研究其中心意象,描述文本内部的張力結構,探讨如何消除張力,超越文本文字以達到更深刻的意義。從傳統的分析批評的原則出發,我們發現文本傳達的意義比其本身情節和字面意思更加豐富。盡管新批評家總是很注意不把詩歌簡化為單一概念,或者說歸結為散文化的要旨,但實踐中他們還是企圖讓文本所有成分服務于某個單一的解釋,以期讓所有讀者都滿意。因此可以說新批評非常以邏各斯為中心:它認為文本文字結構涵蓋了詩歌所有的意義,而隻要我們有條有理地分析,就能窮盡所有意義并将其糅合成一種唯一的啟示。
但是,在尋求糅合并化解該詩内部各張力的過程中,我發現詩中有新批評角度無法自圓其說的漏洞,很難解釋。如果把它看作一敏銳的吟詠者對于無常主題的發現,我們就得首先忽略這種比拟的荒誕不經,還有詩歌體現的對現實異想天開的态度,以及詩歌結尾處很難等閑視之的過于沉痛的哀歎:吟詠者似乎在用浪漫情人特有的飽滿激情在哀悼流沙的逝去。詩歌最末幾行描繪了吟詠者在大海這古老的原型王國裡呼喚流沙和愛人,有些做作和無病呻吟。一旦注意到這一點,我們就會意識到這種過激反應不自然,由此對吟詠者的可靠性産生了懷疑。他煞費苦心地要将失去的愛等同于逝去的流沙,這似乎浪漫得有些過了頭。他陳詞濫調似的宣言不合時宜而讓人無法認同。認識到吟詠者本身的局限,我們便改變了對該詩的看法:詩歌的“意義”不在于對無常主題的表現,而在于刻畫了這位吟詠者用流沙來表現無常主題的近似誇張的努力。
這可給傳統的新批評出了道難題。如果把詩歌看作是對無常主題鄭重其是的刻畫,則吟詠者本身的不可靠正好與之相抵消。對于不同閱讀之間的矛盾,我們可以解釋說那是因為該詩運用了反諷,或者說它體現了一種張力:一邊是無常這個主題,一邊是吟詠者過分沉溺于其子虛烏有的愛人(因而他會對詩中提出的更大的問題視而不見)。但即便如此,有關該詩終極意義和啟示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答。在課堂讨論中,有的學生認為此詩意探讨無常,有的則指出吟歌人的荒唐,雙方莫衷一是,最終一緻認為該詩屬“問題詩”,而無法解釋和糅合詩中的諸多意義或雙重啟示。這與部分評論家對塞裡納斯作品的看法不謀而合。他們認為他早期的詩歌難以解,指責他在玩智力遊戲,因此斷言他的詩歌不如吉連及洛爾迦的詩歌③。這種看法充分說明了新批評一個很重要的主張:評判詩歌一個最明确的标準就是看它能否産生出唯一确定的、有條理的解釋。
解構批評家卻不會為詩歌缺乏确定意義而煩惱。而是往往以各種意見相左的解釋為突破口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正因為解構批評家注意到,吟詠者的不可靠性消解了基于詩歌中心意象的無常主題,所以他們會進而探讨這種消解所引發的意義的遊戲性。他們既質疑用無常來完滿解釋詩歌的主張,又質疑吟詠者無病呻吟的解讀,因此解構批評家認為,該詩創造性地将各種不可調和的觀點對峙起來。詩中被形象化為流沙的女子與詩中吟詠者的形象兩者間形成一個縫隙,産生一個不确定空間,導向進一步深入的閱讀。這讓我們将吟詠者看成一個多情詩人,他想用新穎的比喻來叙寫無常,卻不由自主地掉進了失戀主題的老套,最終心有餘而力不足;這讓我們感到語言的蒼白無力,聯想到愛情的比喻和關于愛情的老調兩者的相互矛盾。
采用解構主義的視點,我們就會在文本中發現進一步閱讀的細節。吟詠者的那句話:他想把她“緊緊地靠在胸膛,貼在靈魂”暴露了他本人的視點有問題。句子的字面意思(往身上揉搓沙子)和隐喻層面的意思(伸手想擁愛人入懷)并列卻又無法融合——“靈魂”跟搓沙子的字面意思放在一起簡直是滑稽。讀者發現這裡的荒唐後,便會留意到語言本身的局限。一言以蔽之,本詩通過闡發不同語言層次和不同視點的矛盾,讓我們感受到任何一種閱讀都是不完全的,即每一種閱讀都是誤讀(不是錯誤的閱讀,而是不完全的閱讀);它還創造性地使詩歌不具有閉合性。正因為不閉合,這首詩才更加讓人着迷:它對比喻、語言、視角的可能性和局限性的探讨比起任何何對無常主題的靜态描摹更具有價值。
① 哈特曼(Geoffrey H. Hartman),1929一 ,耶魯大學教授,耶魯解構學派代表之一,著述有《形式主義之後:文學論文1958一1970》(Beyond Formalism:LiteraryEssays ,1970),《心理分析與文本問題》(Psychoanalysisand the Question of the Text, 1978) ,《往事記憶錄》(Shapes of Memory, 1992) 。
②塞裡納斯(PedroSalinas),1891一195l,西班牙著名現代詩人,詩歌團體“1927一代”的重要成員,以用詞講究、意象新穎、風格清新著稱,尤以愛情詩為佳。
③吉連(Jorge Guillen),1893一1984,西班牙詩人,“1927一代”重要成員;洛爾迦(FedericoGarcia Lorca),1898一1936,西班牙“當代最偉大的詩人”、戲劇家,“1927一代”的最重要成員。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