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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名篇賞析《蘇州拾夢記》 柯靈

已經将近兩年了,我的心裡埋着這題目,像泥土裡埋着草根,時時茁長着鑽出地面的欲望。

在芸芸衆生之間,我們曾經有過無數聰明善良生物,年輕時心裡孕育着一個美麗的夢境,駕了生命之舟,開始向波濤險惡,茫無涯岸的人海啟碇,像童話裡追逐仙島的孩子,去尋求那俨若可即的心靈世界。結果卻為冥冥中叫做“命運”的那種力量所播弄,在一些暗礁和激湍中間,跌跌撞撞地耗盡黃金色的年輪,到頭是随風逐浪到處飄流,連方向也完全迷失。——這樣的事我們看見過許多,我這裡想提起的隻是一個女性的故事。而她,也就是我的衰老的母親。

因為避難,這年老人離開我們兩個秋天又兩個冬天了。在那濱海一角的家鄉,魔爪還沒有能夠延伸到的土地上,她寂寞地數着她逐漸在少了下去的日腳。隻要一想着她,我清楚地看見了彷徨于那遭過火災的,破樓上的孤獨身影,而憂愁乃如匕首,向我作無情的脔割了。我沒有方法去看她,睜着眼讓可以給她一點溫暖的機會逝去,仿佛在準備将來不可挽救的悔恨。

苦難的時代普遍地将不幸散給人們,母親所得到的似乎是最厚實的一份。我記起來,她今年已經是七十三歲了;這一連串悠悠的歲月中,卻有近五十年的生涯伴着絕望和哀痛。在地老天荒的世界裡,維系着她一線生機的,除卻與生俱來的生命的執着,是後來由大伯過繼給她的一個孱弱多病的孩子——那就是我。正如傳奇小說所寫,她的運命悲慘得近乎離奇。二十幾時歲,她作為年輕待嫁的姑娘,因為跟一個陌生男子的被動的婚約,從江南繁華城市,獨自被送向風沙彌天的遼遠的西北,把一生幸福交托給我的叔父。叔父原隻是個窮酸書生,那時候在潼關幕府裡做點什麼事情,大約已經算是較為得意,所以遣人帶着大把銀子,遠遠的迎娶新婦去了;但一半原因卻是為着他的重病,想接了新婦來給自己“沖喜”。當時據說就有許多人勸她剪斷了這根不吉利的足上的赤繩,她不願意,不幸的網也就這樣由自己親手結成。她趕到潼關,重病的新郎由人攙扶着跟她行了婚禮,不過一個多月,就把她孤單單地撇下在那極其寒冷的世界裡了。我的冷峻的父親要求她為死者守節,因為這樣方不緻因她減損門第的光輝。那幾千年來被認作女性的光榮的行為,也不許她有向命運反叛的勇氣。——這到後來她所獲得的是中華民國大總統題褒,一方叫做“玉潔冰清”的寶藍飛金匾額,幾年前卻跟着我家的舊廳堂一起火化了。——就是這樣,她依靠着大伯生活了許多年,也就在那些悲苦的日子裡,我由她撫養着生長起來。

哦,我忘卻提了,她的故鄉就在那水軟山溫的蘇州城裡。

時光使紅顔少女頭白,母親出嫁後卻從此不再有機會踏上她出生的鄉土。悠悠五十年,她在人海中浮蕩。從陝西到四川,又到南國的廣州。驢背的夕陽,渡頭的曉月,雨雨風風都不打理這未亡人的哀樂。滿清的覆亡使我的父親丢了官,全家都回到浙東故鄉,這以後二十年的暮景,她更從榮華的邊緣跌入衰頹的困境。家裡的人逐漸死去,流散了,卻留着這受盡風浪的老人,再來經曆冷暖人情,炎涼世味。四五年前的一把火,這才又把她燒到了上海。

上帝憐憫!越過千山萬水的迷路的倦鳥如今無意中飛近了舊枝。她應當去重溫一次故園風物!

可是一天的風雲已經過去,她疲倦的連一片歸帆也懶得挂起。“算了罷,家裡人都完了,親戚故舊也沒有音訊了,滿城陌生人,有什麼意思!”她笑,那是飽孕了人生的辛酸,像蓦然夢醒,回想起夢中險巇似的,慶幸平安的苦笑。接着吐出個輕輕的歎息:“嗳,蘇州城裡我隻惦記着一個人,那是我的小姊妹,苦苦勸我退婚的是她,(我當時怎麼肯!)出嫁時送我上船,淚汪汪望着我的是她!聽說而今還在呢。可不知道什麼樣兒了?有機會讓我見她一面才好。”蹉跎間這願望卻也延宕了兩個年份。

一直到前年,也就是戰争爆發的那一年春天,我才陪着她完成了這傷感的旅行。

是陰天,到蘇州車站時已經飄着沾衣欲濕的微雨。雇輛馬車進城,得得的蹄聲在石子路上散落。當車子駛過一條旅館林立的街道,她看看夾道相迎的西式建築,恰像是鄉下孩子闖進了城市,滿眼是迷離的好奇的光。我對着這地下的天堂祝告:蘇州城!你五十年前出嫁的姑娘,今天第一次歸甯了。那是你不幸的兒女,不!如今她是你有着冰雪似的堅貞的嬌客,看着鄉土的舊誼,人類的同情,你應當張開雙臂,給她個含笑的歡迎!

但時間是冷酷的家夥,一經闊别便不再為誰留下舊時痕迹,每過一條街,我告訴母親那街道的名字,每一次,她都禁不住驚訝得忽地失笑:“哎喲,怎麼!這是什麼街?不認得了,一點也不認得了!”

在觀前街找個旅館。剛歇下腳,心頭的願望浮起。燕子歸來照例是尋覓舊巢,她一踏上這城市,急着要見的是那少年的舊侶。可是我們向哪兒去找呢?這栉比的住房,這稠密的人海,白茫茫無邊無岸,知是在誰家哪巷?縱使幾十年風霜沒有損傷了當年的佳人,也早該白發蕭蕭,見了面也不再相認了。但我哪有理由跟勇氣回她個不字?

母親在娘家時開得有一家燭鋪,後來轉讓的主人就是那閨友的父親,想着這些年來世事的興替,皇室的江山也還給了百姓,一家燭鋪的光景大約未必便别來無恙。但母親忽然飛來的聰明記起了它。向旅館的茶房打聽得蘇州還有着這個店号,我就陪着她開始向大海撈針。

燭鋪子畢竟比人經得起風霜,雖然陳舊,卻還在鬧喧喧的街頭兀立。母親勇敢而且高興地迎上去,便向那店夥問訊:“對不起,從前這兒的店主人,姓金的,你知道他家小姐嫁在哪一家,如今住在哪裡?”

我站在一旁懷着憑吊古迹似的心情。這老人天真的問話卻幾乎使我失笑。那店夥年輕呢,看年紀不過二十開外,懂得的曆史未必多,“小姐”這名詞在他心裡又豈不是一個嬌媚的尤物?我隻得替她補充:金小姐,那是幾十年前的稱呼了,如今模樣大約像母親似的老太太一位。聽着我的解釋,那店夥禁不住笑了。

可是,人生有時不缺乏意外的奇迹,這一問也居然問出了端倪。我們依着那燭鋪的指示,又輾轉訪問了兩處。薄暮時到了巷尾一家古舊的黑漆門前。

剝啄地叩了一陣,一位和祥的老太太把我們迎接了進去。可是她不認得這突兀的來客。

“找誰,你們是找房子的?”

“不,是找人,請問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這裡?”

主人呆了半天,仿佛沒有聽得清意思。“哎喲!”母親這一聲卻忽然驚破了小院黃昏的靜寂。她驚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

“哦,你是金妹!”

“哦,你是……三姐!”

夜已經無聲地落在庭院裡了,還是霏霏的雨。從一對老年人瑩然欲淚的眼睛裡,我看出比海還深的人世的歡喜與辛酸,體味着不能用語言表達的奧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輕松得很。我像在兩小時裡經曆了一世紀。感謝上帝降福于我不幸的母親!

把母親安頓在她的舊侶的家裡,我自己仍然在旅舍裡住着。

春快要闌珊了!天氣正愁人,我在蘇州城裡連聽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着雨我爬過一次虎丘,到冷落的留園和獅子林徘徊了一陣。我愛這城市的蒼茫景色,靜的巷,河邊的古樹,冷街深閉的衰落的朱門。可是在這些霧似的情調裡,有多少無辜的人們,在長久的歲月中度着悲劇生涯?

我的心情有些寥落。但我為母親的奇遇高興。五十年舊夢從頭細數,說是愁苦也許是快樂。人類的聰明并不勝如春蠶,柔情的絲縷抽完了還願意嘔心泣血,一生的厄運積累得透氣的空隙也沒有,有時隻要在一個——僅僅一個可以訴苦的人面前赢得一把眼淚,一聲同情的感喟,也可以把痛苦洗滌幹淨。我不能想像母親的情懷,願這次奇遇抖落她過去一切……

第四天晚上離開蘇州時天卻晴了。一鈎新月挂在城頭,天上鱗鱗的雲片都鑲着金色的邊。——好會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帶婆娑的柳影顯得幽深而且甯靜,卻有蹄聲得得,穿過柳蔭向那永遠是行色倥偬的車站上響去。别了,古舊的我的母鄉蘇州!明兒我們看得見的,是天上那終古不變的舊時明月!

别離的哀傷又在刺着衰老的心了。可是從母親的臉上,我看見了一片從來沒有的光輝。“嗳,總算看見她了!做夢也想不到。她約我秋天再來,到她家裡多住一陣子。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見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慶幸她還了多少年來的宿願。

可是就在這一年的夏天,時代起了激變。

在上海暴風雨的前夜母親回到了殘破的家鄉,一年半來她就像被扔在一邊似的寂寞的活着。而她的早已無家的母鄉,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這風雪的冬天,破樓上搖曳着的煤油燈下,不會埋怨人生的過于冷酷嗎?戰士的心裡也許隻有搏鬥,我卻時時想起我的不幸的母親,和這戰争中一切母親的悲運。

可是母親卻惦記着蘇州,惦記着蘇州的舊侶,絮絮的從信裡打聽消息。可憐的母親,我可以告訴您嗎?您的母鄉正遭着空前的劫。您的唯一的舊侶,我不敢想像她家裡的光景。有一時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為自慰,那就是那一次蘇州的旅行,因為我想如果把那機會放走了怕也要永遠無法挽回。但我如今倒有些失悔了,沒有那一次墜夢的重拾,也許這不幸的消息給她的分量還要輕些?我又懷着一種隐憂:“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母親說過她願意長眠在祖茔所在的鄉土,她不會再在晚年淪入奴隸的厄運,像她的舊侶一樣,風前的殘燭再使她作異鄉的飄泊?

————1939年1月

1995年柯靈榮膺上海市文學藝術傑出貢獻獎。在頒獎儀式上,柯靈把自己的文學成績,歸功于時代的滋養和讀者的理解與支持,又充滿深情地感謝母親對他的撫育。柯靈的這位母親,是他的養母,不是他的生母。而對這位母親,柯靈一生都懷有最深摯的敬愛。母親的故鄉,是水軟山溫的蘇州。1937年春末,柯靈陪伴母親,專程到蘇州探尋母親的女友。幾個月後,抗日戰争爆發,母親為避戰亂由上海遷居浙東鄉間。兩年後即1939年初,在已成“孤島”的上海堅持抗日愛國文化工作的柯靈,寫出了回憶母子同遊蘇州經曆的散文——這就是《蘇州拾夢記》。

作品以人生往往企盼美好的夢境而事實上卻總是經曆艱難險阻開篇,迅速牽引出母親生活的苦難時代和這個時代所帶給母親的人生苦難,随後便寫出已屆七旬的母親對于青少年時代“小姊妹”的惦記挂念。這樣的開始,既為進入“蘇州拾夢”做了必要的向導和鋪墊,也确定了整篇作品冷郁凄苦的情緒基調。

在接下來的母子相伴旅行蘇州的記錄部分,作品依照行程的前後順序,次第描述了母親對蘇州街市變化的感歎,母親探尋舊時女友的急切,兩位老友相見後的驚喜等情景,其中有母親在一系列事件中的典型細節,如說話的語氣用詞,尋訪時的面部表情與情緒等,也有作者以旁觀者身份視景而生的感情抒發和思想感悟,使作品形成情、景互襯而又交融的藝術意境,同時又具備了反映和探讨人生意蘊的思想内涵。

母親重返故鄉,終與舊時女友相見,實現了多年的一樁心願。這是母親飽嘗苦難的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幸福和歡悅。作品以相當簡約克制的筆墨表現這一點,卻形成了冷郁凄苦基調中顯眼而動人的亮點。再加上适時插入的兒子為母親歡悅的高興,對母親安享晚年的祝願,更使這一亮點得到了進一步的增強。光與暗、熱與冷的對比、交織,使作品的情緒、色彩、韻律富有起伏變化,也展示了母子蘇州之旅不虛一行的特别意義。

作品接着寫出母親與舊友的相約“秋天再見”,然後又以迫于當時險惡的社會境況隻能采用的詞婉而意明的文句,提到戰亂使母子分離,提到蘇州的“落入魔掌”和母親對故鄉舊友的惦念,提到母親“落葉歸根”的心願和兒子對母親這一心願在現實狀況下難以實現的憂慮。這一切,既是“蘇州拾夢”主題的合理延伸與深化,也是冷郁凄苦基調的回複。特别是作品結尾處對日本侵華戰争給母親晚年生活造成的不幸,對母親是否“再在晚年淪入奴隸的厄運”的深深擔憂,更使冷郁凄苦的基調達到沉重凝滞的程度。這種由光熱向冷郁的回複,是較之作品開端更進一層次的基調沉澱,也再次喻示了人生由“夢”向“現實”的回歸。

在作品的最後部分,作者還由戰亂、“魔掌”給自己的母親造成的不幸,聯想到“這戰争中一切母親的悲運”,從而把作者與母親的命運與悲歡,同整個國家、民族、以至人類的命運與悲歡聯結在一起,表現了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也表明了堅定而明确的反對法西斯侵略戰争的立場和态度。正是這種精神、立場和态度,構成了看似描寫特殊年代母子親情的《蘇州拾夢記》,在冷郁凄苦基調下,又蘊含着不向苦難低頭,詛咒并蔑視人間邪惡勢力的神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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