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了我一個家
哲野是我的爸爸,但我叫他叔叔,他是在車站的垃圾堆邊把我撿回家的。
他給了我一個家,還給了我一個美麗的名字,陶夭。
哲野的父母都是歸國的學者,他們沒有逃過那場文化浩劫,憤懑中雙雙棄世,哲野被發配農村,和相戀多年的女友勞燕分飛,從此孤身一人,直到35歲回城時撿到我。
童年在我的記憶裡并沒有太多不愉快,隻除掉一件事。
上學時,班上有幾個調皮的男同學罵我“野種”,我哭着回家,告訴哲野。第二天,哲野特意在學校大門口攔住了那幾個男生,他大聲吼道:“誰說夭夭是野種的?”小男生一見高大魁梧的哲野,都不敢出聲。哲野再次揮揮拳頭:“下次誰再這麼說,讓我聽見,我揍扁他!”
有個男生忍不住嘀咕:“她又不是你生的。”哲野牽着我的手回頭笑:“可是我比親生女兒還寶貝她。不信哪個站出來給我看看,誰的衣服有她的漂亮?誰的書包比她的好看?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面包,你們吃什麼?”小男生們頓時氣餒,說不出話來。
自此,再沒有人罵我是野種。大了以後,想起這事,我總是失笑。
哲野是個建築工程師,他溫雅整潔,風度翩翩,是個吸引女人眼球的帥哥。記得我八歲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哲野差點要和一個女人談婚論嫁了。那女人精明漂亮,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喜歡她,總覺得她臉上的笑像貼上去的,哲野在,她對我笑得又甜又溫柔,哲野不在,她那笑就變戲法似的不見了。有一天我在陽台上看圖畫書,她問我:“你的親爹媽呢?一次也沒來看過你?”我呆了,望着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啧啧了兩聲,說:“這孩子,傻,難怪他們不要你。”
就在這時,哲野鐵青着臉走過來,牽起我的手什麼也不說就回了房間。後來那女的就再也不上我們家來了。
哲野有個好朋友叫邱非,有一天我聽邱非問哲野:“怎麼好好的又散了?”哲野說:“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天天以後不會有好日子過的。”邱非歎了口氣,說:“你還是忘不了葉蘭!”八歲的我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長大了我才知道,葉蘭就是哲野當年的女朋友。
青春,因他而不同
我們一直相依為命,哲野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包括讓我順利健康地度過青春期。
我考上大學後,因學校離家很遠,就住校,周末才回家。
回到家,哲野有時會問我:“有男朋友了嗎?”我總是笑笑不作聲。學校裡倒是有幾個男生總喜歡圍着我轉,但我一個也看不上:甲高大英俊,無奈成績三流;乙功課不錯,但外表實在普通;丙功課相貌都好,氣質卻似個莽夫……
二十歲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禮物是一枚紅寶石戒指。這類零星首飾,哲野早就開始幫我買了,他的說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幾件像樣的東西裝扮。吃完飯他陪我逛商場,我喜歡什麼,他就馬上買什麼。
回校後,我敏感地發現同學們在背後議論我,當時我也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一個要好的女同學私下把我拉住,她問我:“他們說你有男朋友了,而且年紀比你大好多?”我莫名其妙,不解地問:“誰說的?”女同學說:“有好幾個人看見的,你跟他逛商場,親熱得很呢!他們說你難怪看不上這些窮小子,原來是傍了大款!”我略一思索,臉慢慢紅起來,過一會笑道:“他們誤會了。”
我并沒有解釋,靜靜地坐着看書,臉上的熱久久不退。
周末回家,我發現哲野的精神狀态非常好,走路輕捷生風,偶爾還聽見他哼一些歌,倒有點像當年我考上大學時的樣子,他一定是遇到什麼喜事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接到哲野的電話,要我早點回家,和他一起出去吃晚飯。
回到家,我看見他刮胡子換衣服,不禁心一跳,向:“有人幫你介紹女朋友?”哲野笑着說“我都老頭子了,還談什麼女朋友,是你邱叔叔,還有一個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會你叫她葉阿姨就行。”
我當時就判斷出,那個葉阿姨一定是葉蘭!
路上哲野告訴我,前段時間通過邱非,他和葉蘭聯系上了,她丈夫幾年前去世了,這次重見,感覺都還可以,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準備結婚。
我不經意地應着,漸漸覺得腳冷起來,一股冷氣慢慢往上蔓延。
夢中,他和别人結婚了
到了飯店,我很客觀地打量着葉蘭:她微胖,眉宇間尚有幾分風韻,和同年齡的女人相比,她無疑還是有優勢的,但是跟英俊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
她對我很好,很親切,一副愛屋及烏的樣子。
到了家哲野問我:“你覺得葉阿姨怎麼樣?”我說:“你們都計劃結婚了,我當然說好了。”
那晚,我睜眼至淩晨才睡着,第二天回到學校我就病了。雖然發着高燒,但我撐着不肯缺課,隻覺頭重腳輕,終于栽倒在教室裡。
待我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裡了,哲野坐在旁邊看書。
我住院期間,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醫院。我每一次從昏睡中醒來,就立即搜尋他,要馬上看見,才能安心,看不見,我會非常失落。我聽見他和葉蘭通電話:“夭夭病了,我這幾天都沒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聯系。”我凄涼地笑,如果我病,能讓他天天守着我,那麼我何妨長病不起。
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門口擺了張沙發,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動靜他就爬起來探視。
那幾天,葉蘭天天買了大捧鮮花和水果來探望我,我禮貌地謝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地就回房間躺下了。
我時時做夢,夢見哲野和葉蘭終于結婚了,他們都很年輕,葉蘭穿着婚紗的樣子非常美麗,而我這麼大的個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地微笑着,可就是不回頭看我一眼,我清晰地聞到新娘花束上飄來的百合清香……我猛地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絕望地閉上眼。
黑暗中我聽見哲野走進來,接着床頭的小燈開了。他歎息,輕聲問:“做什麼夢了?哭得這麼厲害。”我裝睡,然而眼淚就像漏水的龍頭,順着眼角滴向耳邊。哲野溫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去劃那些淚,淚卻怎麼也停不了。
這一病,纏綿了十幾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我又要上學了,哲野說:“還是回家來住吧,學校那麼多人一個宿舍,空氣不好。”我當時想都沒想就點頭答應了。于是,他天天開摩托車接送我上學,我的臉貼着他的背,心裡忽喜忽悲。
以後葉蘭再也沒來過我們家。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才确信,葉蘭是過去式了。
幸福,從指間點滴流逝
我順利地讀完大學,順利地找到理想的工作,原以為幸福就将來臨,但上天卻不肯給我這樣的幸福。
那天,哲野在工地上暈倒了,醫生診斷是肝癌晚期。聞此消息,我猶如晴天霹靂,以至于眼中竟然沒有一滴淚水,我追着醫生問:“他還有多少日子?他還有多少日子?”醫生說:“一年,或許更長一點。”
我把哲野接回家。白天我上班,請一個鐘點工看護,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顧他。
哲野笑着自責:“看,都讓我拖累了,本來你應該和男朋友出去約會呢。”我也笑說:“男朋友?那還不是萬水千山隻等閑。”
每天吃過晚飯,我和哲野出門散步。我挽着他的臂。在外人眼裡,這何嘗不是一幅天倫圖,隻有我,在美麗的表象下看得見殘酷的真實。我清醒地悲傷着,我清晰地看得見我和哲野最後的日子在一天天飛快地消逝。
哲野很平靜地照常生活,看書,鐘點工說,每天他有大半時間是呆在書房的。
我也越來越喜歡書房,飯後我和哲野各泡一杯茶,相對而坐,下幾盤棋,然後我幫哲野整理他的資料。他規定有一疊東西不準我動,我好奇,終于一日趁他不在時偷看。
那是厚厚的幾大本日記。
“夭夭長了兩顆門牙,下班去接她,搖晃着撲上來要我抱。”
“夭夭十歲生日,許願說要哲野叔叔永遠年輕。我開懷,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裡的一朵解語花。”
“今天送夭夭去大學報到,她事事自己搶先,我才驚覺她已經長成一個美麗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像我一樣孤苦。”
“邱非告訴我葉蘭近況,然而見面并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馳。她老了很多,雖然年輕時的優雅沒變。她沒有掩飾對我尚有剩餘的好感。”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來卻隻會對我流眼淚。我震驚,我沒想到要和葉蘭結婚對她的影響這樣大。”
“送夭夭上學回來,覺得背上涼嗖嗖的,脫下衣服才發現濕了好大一片。唉,這孩子……”
“醫生宣布我的生命還剩一年。我無懼,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後,如何讓她健康快樂地生活,是我首要考慮的問題。”
我捧着日記本子,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是知道的。
後來,那疊本子就不見了,我知道哲野已經處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春天走的,臨終,他握着我的手說:“本來想把你親手交到一個好男孩手裡,眼看着他幫你戴上戒指……來不及了。”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二十歲時他就幫我買了。
書桌抽屜裡有他一封信,簡短的幾句:“夭夭,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時時以我為念,你能安詳平和地生活,才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并沒有哭得昏天黑地,此刻,我心靜如水。
在書房整理雜物的時候,我在櫃子角落裡發現一個滿是灰塵的陶罐,我拿出來,洗幹淨,見上面有四句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到這時,我的淚,才肆無忌憚地洶湧而下。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