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星北的人格與命運不凡,他是知識分子中極為罕見的“個例”,他的苦難曆程,如一柄尖厲的鑽頭紮進時代、社會和我們靈魂的根部。這對于我們重新打開早已被我們淡化遺忘的曆史大書,重新思考認識一個時代和我們自己有着無法估量的價值與意義。——摘自劉海軍《束星北檔案》
一代傲骨束星北先生
束星北先生是一位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他的一生貼滿了标簽——“天才”“瘋子”“鬥士”“輝煌”“磨難”“傳奇”“悲怆”……。他到達過科學研究的最巅峰,最終卻“死無葬身之地”,連進“亂葬崗”埋葬的機會也沒有。
人的一生難免有起起伏伏,但是束星北先生與之不同的是,他的一生充滿了太多太多的大起大落,高可至雲霄之上,低可至深淵之底。對他的評價也是衆口不一,贊譽他的人稱他為中國的愛因斯坦,批評他的人将他視為“瘋子”“精神病”……
束星北,1907年出生于江蘇南通的一戶殷實人家。他的父親束曰璐畢業于江南陸師學校,清末時期曾任參領,民國時期任全國水利局的主事,與他的兄長束曰官經營鹽業與紡織業。束曰官是愛國實業家張謇的女婿。民國初年,束曰璐和束曰官已成為張謇的左膀右臂。家裡祖上留下來的上百畝水田,由妻子郭氏一人料理。在束星北八歲那年,因為一場家庭變故,性格剛強的母親帶領束星北從家裡出走,住在束星北的姨母家。
為了衣食和學費,束星北開始邊打工邊上學。從江都縣大橋鎮的小學起,到杭州的之江大學、山東的齊魯大學,所有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靠自己的雙手解決的。1926年,束星北來到濟南市齊魯大學的第二年,先行公派赴美留學的朋友來信約他到美國讀書。在美國,經同學引薦,他考進堪薩斯州拜克大學物理系三年級。學習之餘,全部精力用來勤工助學,洗車、修剪草坪,發送報紙、修建鐵路、修建碼頭、裝卸貨物,他都幹過。
1927年,他轉到舊金山加州大學學習。7月,經日本、朝鮮、莫斯科、華沙,去歐洲遊曆,在愛因斯坦任教的柏林大學威廉皇帝物理研究所做研究助手。
1928年10月,入英國愛丁堡大學深造,師從理論物理學家E.T.惠特克(Whittaker)和C.G.達爾文(Darwiner),進行系統的基礎物理和數學的學習。惠特克和達爾文博士當時已稱名世界,惠特克的分析力學被圈内人士奉為經典。束星北在兩位大師門下受到嚴格的訓練,學業的提高有如神助,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以《論數學物理的基礎》獲得了愛丁堡大學的碩士學位。
1930年2月,由惠特克和達爾文博士的引薦,束星北來到狄拉克所在的劍橋大學,從師于著名的理論天體物理學家愛丁頓博士。愛丁頓是恒星内部結構理論和變星脈動理論的創始者,他發現了恒星的質光關系,在恒星大氣理論、恒星運動、相對論、量子論等方面都有重大貢獻,包括利用日全食驗證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
1930年8月,已漸顯才華的束星北被愛丁頓推薦到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做研究生和助教,師從著名數學家特羅克教授。1931年5月,束星北完成了碩士論文《超複數系統及其在幾何中應用的初步研究》,獲得了麻省理工學院的理學碩士學位。他把研究成果發表在麻省理工學院《數學物理期刊》上,并寄給愛因斯坦。愛因斯坦很快回信,稱束星北巧妙地把引力場和電磁波結合起來,得出非常有價值的結果,是一種富有創造性的嘗試。
就在這一年9月,束星北回國探親,并遵循母親的意願與葛楚華女士結婚。
本打算不久之後就回歐洲繼續學業的束星北,卻毅然決然作出了一個改變一生命運的決定。因為就在這一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國難當頭,束星北先生投筆從戎,于1932年1月受聘于南京中央軍官學校,任物理教官。7月,因觸犯蔣介石于離開南京中央軍官學校。束星北經過走訪和比較,決定去浙江大學任教。9月,受聘于浙江大學物理系任副教授。1933年,研究廣義相對論。1935年7月,物理系全體師生因反對校長獨斷專行,束星北和大批愛國學者離校。8月,束星北到上海任暨南大學教授兼數學系主任,并兼交通大學物理系教授。
1936年4月,著名氣象學家竺可桢出任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桢向蔣介石提出,一是要保證充足的辦學經費,二是校長要有獨立的選人用人的權力,不受政黨之幹涉。很快,浙江大學辦的辦學質量迅速提升,被稱為'東方劍橋'。
竺可桢本着這個宗旨,聘請名師,倡導'求是'學風,一大批國内外名教授紛紛回歸。此時的浙江大學,因躲避日本人的侵略而遷到廣西、貴州、雲南一帶。作為那個時候的物理系學生,許良英、周志成、程開甲、李政道等一批後來的精英人才,都深深地感歎束星北老師的授課使他們終生受益匪淺。
1944年10月,束星北應當時國民政府之邀,被借聘到重慶軍令部技術室任技術顧問一年,領導研制中國首部雷達,同時指導裝制特工發報機、無人駕駛飛機、無人駕駛艦艇和激光等軍用器材,并于1945年春研制成功中國第一部雷達。8月,做《原子彈理論學術報告》。抗戰勝利後,時任民國元首的蔣介石親自授予束星北“抗戰英雄”稱号。
但是,正是這一年的技術顧問的經曆,給他的後半生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磨難。
束星北與同在浙江大學任教的王淦昌,都對科學事業有一股執着與嚴謹的精神,在專業上,兩人雖各有所長,一個擅長理論物理,一個擅長實驗物理,都是中國現代物理學界的領軍人物。
兩個才華非凡而又個性迥然不同的人成為'對手'和至交,他們既能相互沖撞啟發,又能相互吸收彌補。他們在課堂上常常是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形同兩軍對壘。兩個人無論是誰登台做主講,另一個一定會不斷地在下面'拆台',不斷地提問插話,诘問'擡杠',常常使讨論變成了激烈的争論。有時候,兩個人像頂牛的小孩子一樣,頭對頭,喊叫着,争得面紅耳赤。大教授竟像孩子樣地論争,讓學生們頗感驚異新奇,而一些學術問題也正在這樣的争論中日見深邃。在科學研究中,兩人是須臾不可分離的夥伴,共同關注的題目進行研讨,如核裂變和Bohr的色散理論或衰變理論等。據程開甲講,40年代初,兩人已開始讨論研究如何擊破原子核,兩人的研究已完全進入國際物理學的先進行列。
浙江大學的教學生涯,是束星北一生中最平靜也是最輝煌的一段時光。束星北與王淦昌無疑是那個時代的中國物理學大師,他們不但在科學研究上成果卓越,還一同創造了中國物理學的一代學風,建立起中國理論物理與實驗物理的基礎,同時也造就了一大批聞名中外的人才,如吳健雄、李政道、程開甲等。
這個時期,束星北躊躇滿志,雄心勃勃,'我28歲就成了名教授,自持有大才,恨不能把全世界的科學家都比低下去。'他自覺追逐的目标并不遙遠,愛因斯坦、玻爾等大師的脊背清清楚楚地在眼前晃動着。這樣的念頭,早在1937年甚至更早的時候就紮下了根。
1937年5月20日,世界著名物理學家玻爾來到中國,受竺可桢之邀專程到浙江大學作原子核的學術報告。束星北與量子力學大師相識,同他探讨了原子核的複合核與液滴模型思想以及他本人與愛因斯坦的不同意見。束星北與大師之間,不僅是請教、探讨,更多的是争論,束星北給玻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玻爾回去後,不斷收到上海幾所大學和浙江大學師生的信箋,多為探讨物理學上的有關問題,也有些師生向他請教,詢問到國外深造學習的途徑,有的則直接讓他幫忙介紹。對于這些要求,玻爾的回答很直接,“中國有束星北、王淦昌這麼好的物理學家,你們為什麼還要跑到外邊去學習物理呢?”
50年代初,玻爾還在向拜訪他的中國科學家打聽束星北,卻沒人能告訴他束星北的去向。
因為,這個時期束星北的生活軌迹有了一個急轉彎。
有人說,這是他的個性造成的,也有人說,這是大環境造成的。孰對孰錯,一時難以分清,也許都不對,也許都有一定的道理。
但束星北的很有個性,是有目共睹的。他的個性太鮮明了,疾惡如仇,表裡如一,在社會的特殊時期和特殊環境下屢屢被打壓,似乎是注定了的。
束星北被人稱作“束大炮”,這種個性似乎又是他母親給他的遺傳基因,在他母親獨自撐持一個大家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種個性。人稱'束大嘴'的束郭氏,身體強壯,性情剛正,她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那些偷懶耍滑的佃戶地頭上,會當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的祖宗八代拖出來理論一番,要是哪個不識趣的再敢無理糾纏的話,“束大嘴”就會揚起她那個讓所有佃戶都畏懼的手,劈頭蓋臉地扇下去。可是,“束大嘴”又心慈如佛,若逢災年,不但主動減租,還會損資募化,赈災衣食,每到枯冬春荒,束家都要發寒衣,施面粉,村裡的人都說,“束大嘴”是刀子嘴,豆腐心,有慈悲心肯做好事。
1950年,浙江大學思想改造期間,他聽說蘇步青,這位被國外學者稱為“東方第一幾何學家”的教授,被人誣告貪污學校的東西,要以死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他怒不可遏,直接就找到了管事的,将他一把揪住,一拳過去,大罵道,“你知道蘇步青是什麼人嗎?你算個什麼東西?”結果,蘇步青得救了,他卻因毆打革命幹部、抗拒運動,成為了浙江大學鬥争批判的第一人。
1952年,院系調整時,他的好友王淦昌邀請他一起去中科院工作,他直接拒絕,反而獨自一人去山東大學做教授。因為他認為中科院都是些政治學者,缺少科學家氣質,他實在看不慣。如今看來,如果當時他去了中科院,也許就能逃過未來的種種劫難。但是,誰又能提前料到在之後的歲月裡,中科院竟成為了中國科學家,唯一的避風港呢?
1952年底,中國最著名的熱力學家王竹溪,被邀請到山東大學做學術報告,報告中間,束星北突然走上講台,“我有必要打斷一下,因為我認為王先生的報告錯誤百出,沒有搞懂熱力學的本質。”然後拿起粉筆,在幾乎寫滿黑闆的公式和概念上打叉,一邊認真地解釋錯在哪裡,一口氣,足足講了40分鐘,王竹溪極為尴尬地站在旁邊。王竹溪是誰?楊振甯的老師。
這就是束星北,認真到不給任何人留情面,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假話空話,不說違心之言,真實到絲毫不懂得恭維。領導找他談話,他淡淡地回答:以前的學校都這樣。最後的結果,就是不讓他上台講課。
沒關系,他轉而學習氣象學。不到一年時間,《高壓變壓計算法的建議》、《流體力學的一個定律在氣象學上的應用》、《根據基培爾基本假設的天氣預報新法》、《幹空氣絕熱上升時是否作等熵變化》、《空氣運動學研究》、《基培爾基本假設的理論證明及對流頂壓力溫度試報》等一篇篇成果分别刊登在《中國氣象學報》、《中國物理學報》、《山東大學學報》等雜志上,很快引起了氣象學界的關注和反響。
束星北的思考是前沿的。他考慮的最多的是30年後将引起世界技術革命的計算機。他曾多次寫信給王淦昌探讨計算機的前景。一年之後的'知識分子小陽春'時期,上級同意了他的關于籌建計算機研究小組的請示報告,并讓他擔任了計算機研究小組組長,幾經反複後,這事最終因為“環境”變了隻能擱置下來。他想在青島建立一個無線電工程企業,王淦昌表示支持,可是一個新興産業要牽扯多少機關多少環節,很快受阻下馬。
束星北在氣象領域的學術成果引起轟動後,中央氣象局首先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經教育部批準,山東大學增設氣象研究室,束星北主持全面工作。山東大學氣象研究室僅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将大氣、雷雨台風、風暴潮、短期預報和長期預報等專業項目全部開展起來。束星北雄心勃勃,他想在三五年内将山東大學氣象研究室建成全國獨一無二的動力氣象研究中心。可是,又是“環境”改變,束星北主持的氣象研究室僅存活了一年,束星北抗争無效,親手将研究室含淚關掉。
1960年,束星北轉到青島醫學院任教員,繼續管制勞動。束星北在青島醫學院的轉折點是1961年——他修複了醫學院的一台損壞閑置了多日的腦電圖機。這台腦電圖機是從丹麥引進的,全省僅有兩台,60年代屬世界醫療器械最為尖端的高科技産品。因操作不當出了嚴重故障。找了幾個行家,竟連說明書也看不懂。
腦電圖機的起死回生,在青島醫學院乃至青島醫學界引起轟動。青島的各大醫院都慕名而來請束星北做修理工。這一特殊時期,很多醫院的儀器設備由于長時間閑置或使用不當,出現大量損壞、老化,束星北的足迹幾乎踏遍山東省所有的地方和部隊大中型醫院,所修複的儀器涉及X光機、心電圖儀、腦電圖儀、超聲波儀、同位素掃描儀、電子興奮器、電子生理麻醉儀、胃鏡、比色計等,至于修複的台數,無法統計。1964年8月,向有關組織提出研究核武器要求。1965年,完成中國首部《狹義相對論》。
然而,他始終沒有得到“摘帽”的資格。更令他不解的是,1968年9月開始,他的工資也凍結了。
兒女們漸漸發現,束星北的精神開始變得不太正常,一旦報紙報道重大發明或成果,他就不停地走來走去,常常通宵不眠。有一回,他獨自坐壁櫥裡垂淚,口中念念有詞:本該是我來做的,本該是我來做的,兒子走過去一看,他手裡的報紙上登載的是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發射成功了。
女兒束美新說到這樣一件事。她出嫁之後,帶了過百天的孩子來看父親,遠遠地看見校門口一個人正佝偻着身子掃雪,走過去一看,果然是父親,她發現父親在路兩旁的雪地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和演算符号,這是父親每天的功課。女兒忍不住悄悄地哭了一路。
當國産第一台腦電圖機由上海電子醫療儀器廠制造問世後,他按捺不住了。即使再以走技術改造道路而招緻批判,他也不在乎了。這台國産腦電圖機被北京、上海的輿論界稱之為中國醫療、衛生界重大突破與貢獻。可是這台已'趕上并超過'世界先進水平的腦電圖機,在束星北眼裡簡直就是遠遠達不到他的預想。束星北多麼希望由他來接手做這件事情,多麼希望由他來真正地實現'趕超世界先進水平”,他寫了無數封信,“希望黨和人民給我将功折罪的機會,貢獻一得之愚,協助上海電子醫療儀器廠共同研究改進,以期趕上和超過世界最高先進水平。”
但是,沒有回音。他的煉獄生活還沒有結束。
情況的轉機是在李政道訪問中國大陸之後。先是楊振甯在1971年夏天第一個撬開封閉了二十多年的中美往來大門的。接待人員問楊振甯有什麼事需要辦理,他開了一個長長的要求會見的人名單,上面有他的親人、朋友、老師等。因為楊振甯的訪問,很多人跟着沾了光,包括兩彈專家鄧稼先。李政道是在1972年10月回來的。當周總理提出希望李政道能為解決中國教育人才“斷層”的問題做些工作,介紹一些海外有才學的人到中國講學時,李政道說:“中國不乏解決‘斷層’問題的人才和教師,隻是他們沒有得到使用,比如我的老師束星北先生。以後,在很多場合,李政道都提到束星北的名字,用意是非常明顯的。
幾天以後,有關官員到了青島,專程了解束星北的情況并安排師生會面。青島醫學院鑒于“影響不好”,以束星北身體不适為由,将這事推掉了。
不過,束星北的命運轉機最終還是來了,盡管來得很晚。中國科學院東北石油化工研究所的領導和科研人員來到青島醫學院,他們是慕名而來,指名道姓找束星北幫助他們所解決最新科研難題:沖擊對兩金屬粘合劑的破壞。金屬粘合劑是一種高強度粘合劑,20世紀70年代屬于國際先進科研技術,它在機械化工和航天方面有着廣泛的用途和作用,它的粘合強度和可靠性遠遠超過電焊和鉚釘。中科院石油化工研究所為了這個活兒,跑遍了全國包括中科院數學所在内的著名的大院大所,竟無人能夠'揭榜'。當他們感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人向他們推薦了束星北。
接到任務後,束星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他提出要到山東大學去演算,因為山東大學的資料和有關書籍比較齊備,可是院核心小組沒有同意。核心小組隻同意他回到青島醫學院做這項研究。去不成山東大學,束星北開出一個所需資料清單,那是一張密密麻麻的外語書單,有50多本。結果隻在海洋學院圖書館找到一本。
對于束星北來說,沖擊對兩金屬粘合劑破壞試驗研究本不算什麼大的項目,可是沒有參考書和有關資料,使得他的'旅途'變得複雜而又迷茫起來。他一個人一枝筆在一個空蕩蕩的大樓裡開始了他難得的'旅行'。由于缺乏參考文獻,隻能憑記憶及其他一切可利用的資料進行演算。
但最終,兩金屬粘合劑的物理試驗大獲成功。緊接着,青島某部隊的雷達壞了,上門來找束星北。束星北神奇的手又給修好了。
1974年9月11日,束星北終于得以“摘帽”,而他真正搬掉壓在頭上的是在1979年底。屈指算來,長達22年之久。
1978年中國科學大會召開後,中國又一次迎來了'科學的春天'。廣州暨南大學、廈門大學、北京大學和中科院下屬機構紛紛向束星北伸出橄榄枝,後因為他的曆史問題又中止了邀約。國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所長曾榮向他伸出了溫暖的大手。束星北喜極而泣。曆史劃了個圓圈,好象又回到了起點。束星北又一次站到了講台上,開始講他最拿手的牛頓力學。
此時的束星北,已是70多歲的老人,他很像剛從急診室裡跑出來的急症病人:氧氣袋、腎上腺素氣霧劑和各種各樣的小藥袋裝備在身上。長年得不到醫治的肺氣腫越來越嚴重。發作起來,他就像突然給扔到岸邊的魚,瞪凸了眼睛,幹張着嘴,于是馬上就得噴藥、吸氧。
但是束星北不服氣,他最自信的是他的精力與記憶力都不亞于當年。1979年,航天部試驗的中國一枚洲際導彈需要計算彈頭數據艙的接收和打撈最佳時限,慎重起見,國家有關部門在學術界廣泛征求有關科學家意見,有人推薦了束星北。錢學森拍闆定案此事交給束星北。結果,束星北僅以實驗室的一台計算機、一枝筆、一摞紙,準确無誤地完成了任務。這一年,束星北73歲。獨自一人,出色地完成了重大而複雜的計算任務,這在航天學界轟動一時。
他畢竟老了。1983年9月,一場風寒将他擊倒了,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束星北心有不甘,顯然他不願如此告别人間,他總覺得自己要做的事情還沒做,彌留之際,他要将自己的遺體無償捐給青島醫學院,做解剖和醫學實驗材料之用。束星北的兒女們專門寫了父親的遺體捐獻書和移交書。他特别叮囑醫學院搞解剖的張大夫,一定要解剖他的大腦。
1983年10月30日,束星北走完了悲怆而又神奇的一生,終年77歲。
舉行完遺體移交儀式之後,束星北的遺體被送進了太平間。這期間,正趕上機構改革大換血,遺體就在青島醫學院領導班子'大換血'的繁忙與騷亂中,被遺忘了。
半年之後,'大換血'的'運動'已告結束,有人突然想起束星北,派人去看時發現遺體已經腐爛不堪。
醫學院的後面是一片荒寂的林子,當初甚是偏僻,附近有人死了孩子,常常就近埋到那裡,慢慢成了亂葬崗,當地人稱為'舍林子'。有關領導見遺體非但不能解剖,連标本價值也失掉了,便派兩個學生将其送到醫學院後面的'舍林子'裡埋掉。但是去'舍林子'需要繞遠路,兩人為了省事,趁着沒有人注意,就近将束星北先生的遺體草草地埋藏在學校籃球場的雙杠下面。
這樣,束星北最後僅有的一點遺願也落空了。
一個向愛因斯坦一類的大師沖刺的天下第一才子,在他一直深愛并付出一切的土地上,留下一段悲怆的人生。
附:蘇步青先生在束星北逝世後所作挽詩:
受屈蒙冤二十春,三中而後感恩身。方期為國揮餘力,讵料因疴辭俗塵。
學可濟時何坎坷,言堪警世太天真。緬懷相對論中傑,淚灑秋風不自禁。
曾有人把束星北坎坷多難的一生,歸于他剛直不阿、率真求是的性格使然,也有人振聾發聩地提出“天才需要有什麼樣的社會環境”。有一年,束美新到北京出差時,曾專程到父親的生前老友王淦昌家中看望。她認為父親為人處事,要有淦昌叔叔的一半就好了。沒料到,一向溫和、懦雅、父親一般的老人,臉上出現了怒容。王淦昌對她說:“你父親說的,是我們想說沒有說的,你父親做的,是我們根本就做不到的。他沒有任何問題,他隻是跟我們不一樣!” 至于怎麼不一樣,王淦昌當時沒有講,他對至友的感悟,無人可比。
【文章大部分資料來自劉海軍著《束星北檔案》和蒙勇鵬著《束星北:一頭雄獅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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