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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新的科學觀:複雜性帶來的真正挑戰是什麼? | 展卷

榮膺2021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的“複雜性”有多複雜?複雜性問題很早被提出,但卻遠未達到解決的地步。背後深刻的原因是複雜性所需要的數學語言是一種新的語言,其所蘊含的科學觀是一種新的科學觀。複雜性并非對傳統科學範式的“擴容”,而是對其假設系統的解構,其本質是挑戰人們對還原論的“信仰”。





撰文|段永朝(葦草智酷創始合夥人、信息社會50人論壇執行主席、中國計算機學會高級會員)

1998年3月6日,在美國華盛頓白宮東廳舉行的千年晚會上,著名的劍橋大學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發表了題為“信息與變革:下一個千年的科學”的演講。霍金确實很偉大,他不隻是偉大的物理學家,還是偉大的思想家。他通篇發言的中心,我覺得就是講了這麼一個看法:他認為下一個千年 (就是從21世紀開始) 是“複雜性的千年”,或者說是複雜性主導的千年。這種複雜性首先從生物學、信息技術中體現出來。
複雜性的問題其實很早就有人提出來了,馮·諾依曼早在六十年前就提出:20世紀應該着力解決的焦點問題是複雜性問題,就像19世紀的核心是對熵、對能量的理解一樣。但很不幸,這個問題隻是在20世紀被提出來了,遠遠達不到解決的地步。
我們先說說混沌這個領域的幾個故事。你們可以去看《探索複雜性》《混沌:開創一門新科學》這兩本書,寫得很好,翻譯得也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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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倫茲是美國的一個氣象學家。大家知道天氣預報是一個很有挑戰性的領域,氣象學家、數學家、計算機科學家都對它感興趣,因為它要用到大量的方程,對研究計算問題很有價值。天氣預報很難,相比短期預報,中長期天氣預報就更難。短期的天氣預報,比如3個小時、半天、一天,還好辦一些,預報的把握相對大一些。但是中長期,比如超過五天、七天,以至于十天、二十天以上的長期預報,這個就很難。
當時有了電腦,雖然很笨重,但比人力還是方便、快捷了不少。氣象學家洛倫茲在六十年代研究數值天氣預報的時候,無意中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結果,這個結果導緻了“混沌”的發現。
他當時的做法說起來有點偷懶,他把通常用的計算公式寫成了一種叠代的方式。叠代是什麼意思呢?就是Xn+1=f(Xn)。把這次計算的結果當作下一次計算的輸入,循環往複地做。那時候的計算機運行速度很慢,所以他就去喝咖啡。等他回來之後發現,叠代之後的結果顯示出亂七八糟的曲線。這是怎麼回事呢?他仔細分析計算的過程,就算是累積的誤差,也不應該這麼亂糟糟的啊!十多年以後,他提出了一個名詞叫“蝴蝶效應”,來說明這種現象。
精确的方程描繪了一幅泾渭分明的畫面,我們期待方程式給出的所有點,連起來就是一條漂亮、光滑的曲線。我們會認為,蝴蝶的軌迹其實就是這個樣子,蝴蝶就是這樣飛的。樹葉的飄落、雲彩的彌散,大約都是如此。我們之所以迄今尚未寫出這個方程,是因為我們對蝴蝶、樹葉、雲彩的認識還不夠完整,但它終将完整起來——這是牛頓力學、微分方程的信仰。法國數學家拉普拉斯曾有這麼一句豪言壯語:“隻要給我初始條件,我将推導出整個宇宙!“拉普拉斯假設,方程式本身不是問題,隻要有初始條件,一切都OK了,多麼複雜的曲線、圖形,都如探囊取物一般,可以攥在手心。
即便我們給出的曲線,與蝴蝶的飛舞、樹葉的飄落、雲彩的彌散不那麼一緻,古典數學、物理學家的解釋,也隻是把這些差異看作是噪聲、幹擾,或者不值得大驚小怪的“瑕疵”。這隻能說明我們的知識尚不完美,但它終将完美,這個方程式就是對這個世界運轉本質的刻畫。
洛倫茲的發現不支持這種解釋。這與知識是否完備壓根兒就沒關系,這本身就是我們尚不了解的“新知識”。英國哲學家波普爾 (Sir Karl RaimundPopper) 在1964年出版的《客觀知識》一書中,區别了這樣兩種知識。他稱之為“雲”和“鐘”。關于“鐘”的知識,好比牛頓的方程、拉普拉斯的方程,是精确的、幹淨的、光滑的、漂亮的;關于“雲”的知識,貌似寫不出任何的方程來——這就是關于複雜性的知識。順便說,我覺得, 目前數學家還沒有找到描繪“雲”的工具和語言。迄今為止,我們所有數學的語言,本質上都是刻畫“鐘”的。我們勉強在使用這些“鐘”的語言講述“雲”的故事。這個局面有點像當年愛因斯坦和量子力學的哥本哈根學派的論戰。愛因斯坦堅持斯賓諾莎的上帝,堅持“上帝不擲骰子”,其實從根本上講,這是愛因斯坦的話語體系,是“鐘”的體系。鐘的語言必然導向這樣的哲學信仰。哥本哈根學派之所以看上去有點暧昧、有點左右搖擺,不得不既承認“波”又承認“粒子”,不得不在兩種語言之間尋求平衡,蓋因他們所勉強使用的語言,其實也是“鐘”的語言——隻不過,他們洞察到“鐘”的語言在描繪量子世界時,本身難以自圓其說罷了。
關于這一點,在哥本哈根學派的精神領袖玻爾與骁勇戰将海森堡之間,曾有一段有趣且發人深省的對話:測不準原理的提出者海森堡對這種不得不用“騎牆者”的語言描繪量子力學的做法很是不安。他敏銳地察覺到,這或許是一個“語言學問題”,而不是“物理學問題”。能不能指望将來有一種新的科學語言、物理語言,将這種暧昧的表述重新表述一番?之後,那種古怪的感覺就消失了,經典力學和量子力學共享同一個話語體系,彼此和諧共處,其樂融融。玻爾一口回絕了這種可能。玻爾用“抹布”這個生活的比喻反問海森堡,語言其實就是一塊“抹布”,你無法要求存在一塊“絕對幹淨的抹布”,但可以在擦拭桌子之後,依然保持“幹淨”。
玻爾的話禅機深藏。後續量子力學和經典力學不再就這個問題打嘴仗了。他們沿用着這塊不太幹淨的“語言抹布”,各自表述着彼此的立場、主張和見解,且彼此“會意”地知曉,這塊“抹布”其實并不幹淨。
洛倫茲發現的蝴蝶效應,其實可以比作數學中的“量子力學”。迄今為止,還沒有什麼好的辦法,找到一塊新抹布,來擦拭混沌理論。數學家、物理學家、氣象學家、金屬學家、化學家,都在各自的領域發現大量與混沌有關的現象,他們描繪這些現象、檢驗所發現規律的數學語言和工具,依然是代數學、幾何學、分析數學以來的傳統。這個局面恐怕還得維持一段時間 (也可能是很長的一段時間,比如以百年計) ,但我相信海森堡的直覺——雖然我也同意玻爾,不可能有絕對幹淨的“抹布”——終将會有一塊“新抹布”,即全新的數學語言。
第二個例子我們看看湍流。
什麼是湍流?我們先得解釋下層流。層流,其實就是流體力學對流得很慢的流體描述。流得很慢,所以可以認為流體好像一整塊果凍那樣,具有整體特征。層流是一種相對理想的流體狀态,如果你把流體看作一個整體的話,它的每一條流線 (想象存在這樣的流線) ;每一個流層 (想象存在切得很薄的水平流層) ,彼此之間的力學特征是一樣的。也就是說,他們彼此之間有相互作用,但并不彼此幹擾。
這時候,假設河床,或者水槽中間有一個立柱戳在那裡。水流的狀态會受到幹擾,接近柱子的部分,就會以某種方式“繞過”柱子,然後再向前流動。如果水流的速度不是很快的話,這種繞過的行為也不會有大的波瀾。但假如水流的速度超過一定數值的話,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流速一旦加快,在柱子前後都會出現旋渦。這就叫作湍流現象。
湍流現象你可以從燃燒的煙卷中觀察到。離開煙卷向上升起的煙柱,剛開始的那一小部分,比較混亂;随之是一長串較為規整的煙柱,再向上,煙柱似乎突然變得亂七八雜、迅速彌散開來。科學的解釋,就是環境的溫度梯度。離開煙頭比較近的時候,溫度場較為規整,溫差漲落很有序;再遠一點的時候,溫度場就不那麼規整了,溫度梯度 (temperature gradient) 的多樣性迅速增長,氣流會讓煙柱迅速彌散開來。湍流現象,在氣體、液體中比比皆是,空氣動力學裡有一個“卡門渦街”,跟這個意思是一樣的。比方說飛機、汽車為什麼要做風洞試驗,就是為了找到它的雷諾數 (一種可用來表征流體流動情況的無量綱數,以Re表示,Re=ρvd/η,其中v、ρ、η分别為流體的流速、密度與黏性系數,d為一特征長度) 是多少。因為機翼,或者說流線體設計,它跟雷諾數有關系,它的形狀不同,會影響雷諾數的高低。低于這個雷諾數,你的速度可以開到多少。開得快、形狀不同,就會影響湍流出現的時機。
刻畫湍流的工具,迄今為止還隻能采用傳統的數學語言,這種語言最大的特點,就是還原論,即把流體中任意一點看作一個質點,無差别的質點,然後轉向方程式的構造。目前沒有什麼其他的好辦法,能越過還原論來表述湍流。
第三個例子我們看分形幾何。曼德布洛特 (B.B. Mandelbrot) 是IBM的一個科學家,他在六十年代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特别漂亮的圖形,後來人們稱之為曼德布洛特圖。這個圖是用叠代的方式畫出來的。大家可以從網上搜到典型的曼德布洛特圖形,非常優美。它的突出特點是,當你放大某個局部的時候,這個局部與整體有令人震撼的相似性 (稱為自相似) ;而且,理論上你可以放大無數的層級,這種相似性依然存在。
與之類似的著名圖形還有很多,比如“科克雪花”。科克雪花有一個特性:它圍繞出來的面積是有限的,但它的周長卻是無限長。
這種圖形是怎麼回事?數學家發現,它雖然可以畫在紙上,但不屬于“平面幾何”。平面幾何是二維空間。這些圖形的維數,算出來不但不是二維,還可能不是整數。于是有了一個新的概念:分數維。分數維相對應的圖形,就是分形。後來人們發現,其實平面幾何、立體幾何,甚至更高的整數維度的幾何學,都隻不過是分形的特例。
這個圖形讓我想起三十年前聽到的一個詞叫“全息術”。現在中學生課堂上就有用激光來做的全息光學實驗。全息的含義是局部蘊含總體,它寓意局部和總體是一種相互映照、彼此相幹的關系。這個特性在複雜性現象中比比皆是。
從這些展示複雜性的故事中,我們體會到這麼一件事; 過去我們接觸過的科學原理,都是建立在還原論思想的假設之上的。這種還原論思想,可以說是近現代科學的一個“元命題”。不這麼假設,一切科學原理的數學表述,都無從下手,也不可能展開。所謂數學的語言,所謂方程式,就是建立在這些假設的基礎之上。
還原論思想的第一點來自古希臘哲學傳統中的“物質無限可分”,即相信可以通過無限切分物質,獲得關于物質的精确知識;并且這種切分不損害知識本身 (這一點與東方“相生相克,循環往複”的整體觀知識假設完全不同) 。
第二點是一些貌似處理不确定性的科學知識,比如概率統計,需要假設“每個個體都是獨立的”,彼此之間既不相互幹擾,也沒有個體差異 (大家都一模一樣) 。假如不是這樣,絕大多數統計規律就都不好使了。
第三個假設是,假設所觀察、研究對象的運動是連續的。還原論科學很難想象什麼東西是斷開,就跟時間、空間的廣延性一樣。它一定是連續變化的,是充盈在整個運動的全過程的。我們很難想象這個世界就跟快門一樣,它是間歇地存在着,比如啪嗒響一下、啪嗒響一下。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眼睛都有快門功能。人眨一下眼的時間大概是0.2~0.4秒。我們從來不想,在你閉眼的一瞬間,這個世界是怎麼樣的,我們會天然假設“沒什麼變化”。當然,還是有一些哲學家比如英國大主教貝克萊 (George Berkeley) 很認真地提出這個問題,“月亮在你不看的時候是不是存在?”這個問題招來諸多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的嘲笑。其實,思想這件事,你還别說,一點都别用自己的定見嘲笑别人。我早年看過的一篇物理學文獻,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就有一小批物理學家在思考貝克萊所提出的貌似可笑的問題。現在,這一問題已經成了“多重宇宙”假說的一個很好的腳注。
嚴格說,在一個流動的世界裡,你的一眨眼工夫,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悄然的變化。表面上看,你似乎感知到這個世界連續的景象,其實這種心理上的“連續性”,是被你的背景知識“插值處理”過的。
可分的、獨立的、連續的,這些假設打破之後,複雜性就呈現出來了。如何在整體上把握這個世界?如果不從“根部”重新審視這些假設,隻是看到變量多了、空間維數增長了、方程式複雜難解了,恐怕難以有實質性的突破。所以我們說這些複雜問題,跟我們長期以來腦子裡形成的“科學圖景”完全不同。
複雜性到底是什麼?或者說我們應該怎樣認識複雜性?有這麼一個定義:不可逆、不可預報的系統,以及結構、狀态的湧現,統稱為複雜性。這個定義給出了四個特點,第一個是不可逆。我們從熱力學裡就了解過這個特點。熱力學第二定律,關于熵的定律,就是說熱總是從高溫區流向低溫區,熵就是對混亂度的描述。一個體系的混亂度總是傾向于由有序轉換到無序。熵總是傾向于增加。這個系統就是不可逆的。再舉個日常生活的例子,沙雕。沙雕的存活期很短,當它完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的命運是死亡,而且是“速朽”。不可逆性,實際上定義了時間箭頭。
第二個特點叫不可預測。就是說你通過系統過去的知識,能不能預測它下一步的行為是什麼。比方說,天上的雲團。我們在較大的尺度比如低空看,似乎覺得很好預測,你看我盯着它一小時了它還沒怎麼動。如果你近距離看的時候就不是這樣。再比如你從高空往下看海岸線,好像蜿蜒的一條水陸分界線。近距離看則是此消彼長、洶湧澎湃。
“不可預測性”我覺得需要很細緻地把它跟“不可知”區分開來。傳統還原論的科學語言是這麼說的:用我們現在的方式是沒有什麼辦法預測出來。這樣它就有了某種期許,就是将來興許能把它預測出來。這個我們統稱“可知論”。可預測和不可預測用科學的語言來說其實都屬于可知論。就跟有人說“地震不可預報,但是如果……就可預報”,可以提高精度,這些統稱可知論。在文藝複興以來的科學傳統裡面,那些帶有不可知“硬核”的東西,被歸于玄學。
這其實是一個嚴肅的話題。哲學家羅素曾在他寫的《西方哲學史》中有這麼一段話:“一個人,倘若粗通哲學,他往往是一個無神論者;倘若精通哲學,則是一個有神論者。”不可知,被理性主義、唯物論逼到了牆角,認為亵渎了科學的純粹性,降低了科學的本領。這種科學觀不願意給靈性留下任何地盤。索緒爾之後,語言學成為哲學思考的重要維度。不可知的問題被轉化為“不可言說”的問題。這部分學者嘴上已經承認,我們人類書寫出來、言說出來的東西,總是不那麼“妥帖”,就好像把球面攤平在平面上一樣,總會鼓出一個大包——但他們隻願意承認這是“意會言說”之間的缺憾,不願意承認這真的就是人無法克服的空白。科學的世界不願意“留白”,他們有“愚公精神”,願意相信隻要時間足夠長,就一定能如何如何。這個問題,見仁見智,我覺得很有趣,值得深思。至少,這種深思是思想的體操,能讓腦子不那麼僵化吧。
第三個特點叫“狀态的湧現”。這個事情很有意思。比如我們看自己的身體。假設我們還借用經典物理關于物質可分的層級結構,最底層的原子、分子一類的“磚頭瓦塊”,從這個角度看,人其實就是“碳水化合物”;再往上一層,是生物體的最小單元——細胞;細胞形成組織;組織形成器官;器官又聯合成人體的各個子系統,比如循環系統、消化系統、血液系統等。這樣的層級劃分,給我們提出一個非常有趣、也令人困惑的難題,就是下層結構是如何産生上層結構的?可以說,這是迄今為止生物學還沒有很好解釋的問題。“産生”這個詞本身就比較可疑。這個詞就有“還原論”的味道。生物學家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就是能“書寫出”下層結構“如何産生”上層結構、功能、動力學行為的方程。一有寫方程的沖動,整個事情就掉入還原論的窠臼。我覺得是另一個詞,叫作“湧現”,或者說“生長”。也就是說,我們需要理解的,是下層結構中如何“長”出上層結構的。當然,在思考這個問題之前,要保持清醒,還是要小心反思剛才勉為其難地“借用”還原論的術語,比如“分層結構”“上層”、“下層”等。
在複雜性思想裡,其實很難打破這種“思想的語言”。分層模型、結構、功能、動力學,其實現代科學裡面到處充斥着這些“可疑”的詞彙。這的确很令人糾結。好像哪一個詞語都暗藏了還原論的味道——你欲張口之時,就是“複雜性遠離你而去”之時。這句話是不是很熟悉?對,禅宗裡就有這麼一句:當你以為“抓住”了禅,禅早已離你而去。
下層結構并不能“決定”上層結構,不要相信這種迷思:下層結構與上層結構的關系,超出了“上層下層結構”這種範式。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地球。”拉普拉斯也說:”給我初始條件,我能算出整個宇宙。”生物學家相信,隻要獲得DNA的全部解碼序列,我們就能重組一個生命。
但是,你真去認真研讀兩本“合成生命”的書的話,你就會覺得真的不靠譜。“合成生命”的野心是很大的,但假設條件太脆弱。他們相信“完全”的基因幹預,相信“完全”的基因雜交,更相信自己有能力控制倫理底線,把令人恐怖的基因“失控”鎖進保險櫃裡。我是外行,從樸素的生活角度說,我懷疑做實驗的時候,那些“無法預知”的外界幹擾、内在變異,甚至手的一個“哆嗦”,結果會南轅北轍。一旦它失控以後,它就變成科幻小說裡的情節了。科幻小說就是在捕捉這麼一點點的不可能,一點點的“萬一”。當然,科學家會很謹慎地用各種“核查”的辦法、制約的辦法來防範風險,來保證這樣的事情不要發生。但是,當他們說用這樣那樣的辦法來保證它不要發生的時候,其實就是在冥冥之中告訴你,這種事它會發生。它不發生是不可能的,失控一定會發生。變異,不可被人覺察、控制的基因的變異在實驗室裡一定會發生。所以,我們說“狀态的湧現”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你需要承認的其實是,“底層結構是不能控制上層結構的”。或者說,你需要承認透過認知底層結構,其實不能推導出上層結構來。假如你痛快地承認了這一點,其實你反倒獲得某種解放。至少我們可以有兩類“合法的”科學了。以前隻有一種,即确定論的、還原論的、本質主義的、可知論的科學觀。現在可以有第二種科學觀,這種科學觀可以說“道法自然”“相生相克”“陰陽調和”等一類的話,而且這兩種科學觀彼此尊重對方,彼此知道自己的信念隻不過是假設。我覺得這是理解複雜性,最起碼應有的思想狀态。
換個角度說“狀态的湧現”,“湧現”這個詞所對應的還原論科學的術語,叫作“構造”。在還原論科學裡面,狀态是可以構造的,可以刻畫的。科學家們使用大量的狀态方程來刻畫一個壓力容器、一個蒸餾塔,刻畫汽車馬達的工作、電磁閥的分合。當然,我們要承認這在一定範圍内、一定精度内是奏效的。用工程師的觀點看,這種描述是夠用、好用的。然而,另外一些難以刻畫的東西,比如突然萌發、猝不及防的“湧現”,往往就被消除掉了。這裡我們順便說說線性、非線性。所謂線性,就是成比例的變量關系。比如施加的力如果放大一個單位的話,對象的行為也放大一個線性的比例。線性就意味着可預測。非線性則不是這樣。非線性的特性,往往意味着“不可重複”。這次和下一次完全不同。
第四個特點叫作具有突變性。這東西很詭異,大有神不知鬼不覺的味道。雖然法國數學家托姆 (René Thom) 創立的“突變論”裡,區分了若幹種突變的類型,但這種描繪方式,依然是還原論的。托姆用不同的參數集來刻畫對象的狀态,并用穩态、非穩态來解釋突變的類型。但需要注意的是,突變論并不讨論“機理問題”。它隻是類似幾何學的方法,從外觀行為的曲線、圖樣,來把握突變這種行為。正如某些分形幾何學的方法,可以産生非常逼真的雪花、樹葉、一棵生長的樹一樣,它所聲稱的東西再怎麼像,說到底是“塑料花”,是沒有靈性的。但是,從1977年版的《大英百科全書》在“突變論”詞條裡,情不自禁加入的一句話,我們可以多少體會到,還原論科學觀真的是透入骨髓了。這句話是這樣說的:“突變論使人類有了戰勝愚昧無知的珍奇武器,獲得了一種觀察宇宙萬物的深奧見解。”
所以說,以上解釋的複雜的這個定義,即“不可逆、不可預報的系統,以及結構、狀态的湧現,統稱為複雜性”,大家不但要理解字面意思,還要知道傳統還原論科學觀,也使用這樣的定義,但假設完全不同。
如果簡單概括成一句話,我願意說複雜性最重要的特點,就是“局部無法推知整體”。但是,從局部推知整體,恰恰是我們主流的認識論、實踐論最重要的特征。不是有一句話,叫作“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要親口嘗一嘗”嗎?這既是實踐論,也是認識論。對不對呢?我說它“幾乎”是對的。“幾乎”,就是說大體上這麼說沒啥毛病,但細想之後會有問題。因為就算你嘗了“這一個”梨子的味道,你也未必知道“那一個”梨子的味道。所以我們說局部最終沒有辦法推知整體。認為局部可以推知整體,其實是“假設系統”出了問題。你要假設所有的梨子都一個味道,假設所有的“舌頭”的味蕾都是一樣的,假設所有嘗梨子的人都能夠用同樣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感受,并且還得假設這種表達是毫無障礙的,如此等等。這樣做假設的方式,就是典型的還原性的方式。
對假設系統的挑戰,才是複雜性帶給我們真正的挑戰。複雜性并非對傳統科學範式的“擴容” (如果僅僅是擴容的話,它早晚會堕入更加精細的還原論,即複雜的還原論) ;而是對其假設系統的解構。複雜性對還原論的假設系統提出挑戰,其實是挑戰它的“信仰”。
還原論已經是一種信仰。如果你将還原論視為信仰的話,那麼你會對複雜性的這類東西感到焦慮,你會急切地找尋更加好使的工具,以便讓自己對複雜性剖析得更深、更透。這就好比一個人堅信斧頭的鋒利程度,決定着它的效率一樣,你會期待更鋒利的刀刃,并且堅信一旦你的刀鋒磨得更鋒利,一定可以把它肢解得七零八落。你會相信還原論有如相信刀鋒勢如破竹、勇往直前的感覺。
當然,這種語境同樣适用于複雜性。虔信複雜性的人如果做過了頭,就會堕入玄想。這好比搖頭晃腦反複吟誦“道可道非常道”的術士,你可能異常的謹小慎微,總是擔心不經意間地吹一口氣,就會改變一片葉子的命運。冥冥之中,有如神助;恍惚之間,物象皆空。《道德經》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種紛繁複雜、惚兮恍兮的狀态。它讓人沉浸其間,“寓居其中”,相互纏繞,彼此轉圜。這種冥想、沉思、沉浸的狀态,其實也是一種信仰系統。
今天我們看待複雜性,其實有一個非常好的契機,就是在互聯網的背景下,在東西方文化“共在”的氛圍中,可以審思這個“惱人的精靈”。我相信,複雜性有三重不同的寓意:其一,是對還原論科學觀的反撥、矯正;其二,是對複雜性思維模式的呼喚;其三,是與還原論科學觀的融合。從根本上說,複雜性思想并非截然與還原論相對立。我們今天看重複雜性,還隻是對還原論科學觀“霸占科學頭腦”的局面表達不滿。我相信,新的視角會在二者之間打開,新的科學觀會湧現出來。

本文經授權節選自《互聯網思想十講:北大講義》,有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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