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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傷寒論》與經絡

談《傷寒論》與經絡 作者:劉渡舟

我研究了同學們的一些意見,關于《傷寒論》的經絡大家有些問題。到底經絡是有還是沒有啊?現在學術界有争論,有的說有,有的說沒有,也有的公然寫文章叫《六經非經論》,認為六經是有的,但不是經絡。同學們想讓我給說一說,所以我今天主要講經絡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經絡的問題,不是《傷寒論》單有的問題,那是中醫的基礎理論,學内科的要學經絡,學外科的要學經絡,學婦科的要學經絡,學兒科的也要學經絡。我十幾歲作學徒,跟着老師學醫,老師開頭就給我們講經絡,他說這就是基礎。所以說經絡并不是《傷寒論》所獨有的,凡是學中醫的,為了給以後的學術打下很好的基礎,首先得先學好經絡。“手太陰肺中焦生,下絡大腸出贲門,上膈屬肺從肺系,橫出腋下中行……”就得背這個,念這個。如果有人提出來經絡學說在中醫上沒有實用意義,可以叫它退出了,那就不隻《傷寒論》的經絡方面給廢除了,所有的中醫學基礎都給廢除了,這個關系是很大的。《内經》中有髒腑經絡,講髒腑就得講經絡,中醫的整體觀、辨證觀,都得用經絡學說加以說明。如果把經絡給廢了,"六經非經"了,那中醫的理論-中醫的整體觀,一分為二、分陰分陽的辨證法,六經為體、八綱為用,體用的關系,不就都廢了嗎?


我曾經寫過一篇有關經絡的文章,在中醫學院發表了,無形之中就出現了對立面,有一些議論,說我憑老資格。經絡是有的!不光因為我是搞傷寒的,那是中國醫藥學的基礎理論,大家想想是不是這麼回事。《傷寒論》也是中醫學,當然就得取法于經絡學說了,怎麼能說是“六經非經”呢?好,一句話把所有中醫的基礎理論、髒腑經絡都給廢掉了,那将來髒腑還能建立關系嗎?髒腑得有經絡,沒有經絡,髒腑就是死東西了,有經絡才能活呀!要懂得這個道理,就得要求對中醫有所體會,得有點入木三分的功夫,才能知道它的利害關系。否則的話,思想簡單,圖省事,認為經絡就這麼一條線,解剖學也看不出來,從哪兒到哪兒誰知道,他也不往細裡去研究,就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這是不行的!“醫之始,本岐黃”,髒腑經絡是基礎,你不是要學中醫嗎,就得學這個,不學這個怎麼叫中醫?同學們可能要問我了,劉老您這話說得太武斷了,那還非學不可?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臨床上來了病人叫你看,要辨證,辨證裡頭就有經絡辨證,要是沒有經絡了,怎麼去辨?


有一年我去大同,正值暑假,住在賓館裡,他那兒管後勤的部長姓張,聽說是北京中醫學院來了老教授,就找我來看病了。我一見他就覺得納悶:這位張部長穿着老式的涼鞋,可前邊一大條都被剪掉了,露出個大趾在外面,通紅锃亮,又不敢碰,很疼。他說:“您看我連涼鞋都不敢穿了,疼得厲害。西醫叫它丹毒,越到晚上疼得越厲害。”我一看,大腳趾,正是大敦穴。号号脈吧,脈弦而滑,弦為肝脈,滑是熱象。大、浮、數、滑主陽,陽主熱。大趾上有三根毛,是大敦穴的位置,“厥陰足脈肝所終,大趾之端毛際叢”。那地方有毛,古人就看出來了,還看清了有三根,你說古人的眼睛是不是比咱們看得都清楚,咱們還天天戴着眼鏡,看東西都看不清。我就給他開了個方,“龍膽瀉肝湯”加上十四克地丁、十四克公英。“濕熱毒火,首遇肝經”。張部長問我:“劉老,這到底是什麼病,是丹毒嗎?”我說:“這叫'大趾發'。大趾,就是大腳趾,發呢,你看你這個又紅又腫,發了。”七副“龍膽瀉肝湯”,他晚上就能睡覺了,不疼了。你說這經絡在臨床是不是管用啊。“龍膽瀉肝湯”加公英、地丁,清熱解毒,肝經的火毒一清,不就見好了嗎?


再說一個例子,是後背疼、脖子疼的。在臨床,現在這種病很多,尤其是婦女,脖子疼,來醫院一看就是頸椎病,治又治不好。這個病,我們用《傷寒論》太陽經病來辨證。“太陽之為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就指出了“頭項強痛”了。那麼足太陽膀胱經它走在什麼地方呢?脖子。所以古人注解《傷寒論》說:“項,為太陽之專位;頭,為三陽之通位。”頭痛有少陽病因、陽明病因、太陽病因,所以頭是“通位”。脖子痛,這個就是太陽經的病,所以是“專位”。該怎麼辦呢?我想大家都知道,有汗的用桂枝加葛根湯,無汗的用桂枝加麻黃加葛根湯。葛根是治脖子疼的神藥,很有效,一吃就好。記住,這是指中央一帶,脖子甚至到後背都管用。但是,如果你說後背、脖子疼,兩邊到肩胛也疼,這樣再用以前的方子就不管用了。為什麼呢?因為這兩側屬少陽。太陽行于後,陽明行于前,少陽行于側,要用小柴胡湯。跟我實習的學生知道,我治後背和肩胛痛,好用柴胡桂枝湯,小柴胡湯加上桂枝、白芍,吃了就好。你看怪不怪,加上柴胡就管兩肩,不加就不行,這就是經絡,經絡辨證嘛,沒有這個怎麼行呢?


再舉一個例子,有一位婦女來看病,一來就見她滿臉的怨氣:“我都吃了那麼多藥了,怎麼就不見好呢?我不怕花錢,您給我弄點好藥。”她得的就是西醫說的三叉神經痛,也不是多麼重,可怎麼也治不好。病人來找我,我說:“你說一說到底怎麼個疼法?”她就說後頭痛、偏頭痛,到肩膀頭兒再往下一點,就是耳角的上面一點往下來,這裡痛。我一看,就用基礎醫學和經絡學說辨證,這叫三陽經結氣。脈象浮弦,稍微有點滑,我就給這個病人開了柴葛解肌湯,柴胡、葛根,還有點羌活、防風,三經風邪一起治,“柴葛解肌三陽病,頭痛發熱還不眠”。吃了藥,病就減輕了,女同志也破涕為笑:“老大夫,我就吃您的藥見效,不疼了。”所以說學經絡這個事兒,不是一個一般的問題,可以說是中醫學的一個偉大的組成部分。我帶研究生的時候,有人腿疼來看病,我給他辨證,首先要辨經絡,不辨經絡怎麼能下藥開方呢?一條腿有左側、右側、前方、後方,有陰經、陽經,就要用經絡給劃一劃。這人腿疼,晚上疼得都哭,我就問他:“你把腿擱在凳子上,給我指一指哪個地方疼啊?”他說就是大腿外側。外側都屬陽,内側都屬陰。外側少陽經痛,我說:“你這裡面經脈不通。”“足脈少陽膽之經,始從兩目銳眦生,抵頭循角下耳後,腦空風池次第行。”正好行于大腿外側。疼是因為少陽經的氣火、相火被風寒凝滞了。然後我就給他開了張藥方,有雙花、陳皮、赤芍、穿山甲,吃了就好了。


這些例子多了,不可勝數,所以我跟同學們說這個道理,經絡學說是中醫偉大的組成部分,有了經絡學說,髒腑學說就活了,要不,髒腑怎麼結合呢?太陽膀胱經,腎與膀胱相表裡,它是一個表一個裡,一陰一陽,它們是怎麼結合的呢?我們說是有機的結合,不是生搬硬套的結合,也不是強加的結合,是内在的、有機的結合,這個有機結合就是經絡。足太陽膀胱經到腎,腎的經絡到膀胱,所以它們才能結合。氣是相通的,腎與膀胱相表裡,要沒有經絡學說了,把它一腳踢到門外,那腎與膀胱怎麼辦呢?怎麼結合呢?為什麼膀胱病變成少陰病了呢?為什麼腎病可以出現膀胱病呢?沒有經絡了,就沒有了一個傳導的、聯系的、互為影響的、物質的東西,那就不是中醫的理論了。你看太陽病變有很多,用栀子豉湯、四逆湯來治,用熱藥來治,因為他已經發現了太陽與少陰的理論,實在太陽,虛在少陰,腎陽不足出現了少陰證。在臨床上,給老年人、體虛的人看病,頭疼、發熱,體溫三十九攝氏度,這時病在太陽,渾身疼,得按陽經來治,肯定好。感冒頭疼,脈不浮了,變遲了,總想睡覺,打不起精神來,一摸,手腳發涼,這是病由太陽轉入少陰了,叫少陰傷寒。怎麼辦?麻黃附子細辛湯、麻黃附子甘草湯,就是一方面用麻黃來發散寒邪,一方面用附子溫理少陰陽氣,驅邪培本,兩方面來治,才能取得效果。所以說經絡學說是髒腑學說的一個必然的輔助理論。


再說說《傷寒論》這部書,它分外科、内科、婦科、兒科,着重于講理,理法方藥嘛,它的理論性很高。所以張仲景書中有幾個重點要掌握的,一個是辨證論治。學《傷寒論》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學《傷寒論》?除了辨證論治,還有沒有了呢?到這兒就停止了嗎?不知道的話,就困難了。這第二個就是辨證知機。辨證論治是講處百病的,很多疾病,我憑辨證論治就能治好。辨證知機,通過辨證知道病機。機者,事物之先兆也,是事物剛發生,表露在外有那麼一點痕迹,這一點情況抓住了,我就知道它如何如何。辨證知機者,決死生也。當大夫看病,不能忙活了半天的辨證論治,剛一出門病人就死了,那是你這大夫沒醫術。為什麼張仲景《傷寒論》序開頭就說:“餘每覽越人入虢之診,望齊侯之色,未嘗不慨然歎其才秀也。”張仲景就是告訴你《傷寒論》不完全是講辨證論治的,那辨證知機也是奧妙的,現在不研究這個行嗎?好,辨證論治是講六經的,辨證知機是講五髒的,記住了,這是口傳。見什麼證,見什麼脈,然後按五行生克之理,琢磨這病有沒有危險,什麼時候會出現危險。一次有一個姓鄭的人,兒子出麻疹轉成肺炎了,叫我去看。我到那一看,這孩子喘得厲害,見絕證了,所以我拿了包就走。姓鄭的出來問我用什麼藥治,我說不用用藥了,危險就在眼前。什麼樣子呢?這孩子喘如魚口不能閉,肺氣絕也,五髒裡的肺,所以決死生。治傷寒雜病,辨證知機在于五髒,辨證論治在于六經,這要分開了。所以在《傷寒論》裡要學辨證知機,就得看他的平脈篇、辨脈篇。春脈弦,如果不弦了,沒有胃氣了,就危險了。

《傷寒論》是一部上知天、下知地,無所不包的偉大著作,能小中見大,所以我寫文章,對張仲景的《傷寒論》有那麼一句話:“于一毛端現寶王刹。”寶王刹就是佛廟,出現在毛端上,小中有大。他這種境界怎麼達到的呢?他用的是經絡學說。經絡的功用是能産生聯系,經絡之間互相聯系,你連着我,我連着你,連成一片,連成一體。手太陰下絡大腸,就聯系到大腸。總而言之,五髒六腑由經絡來聯系,這樣,看來孤立的事物就成了有機的客觀實體,互相聯系,互相影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上臨床,就看見有這樣的情況,西醫沒有辦法治的病都來看中醫,中醫就有辦法。現代醫學、X光、驗血,找不出原因,最後找老中醫,就能給他治好,因為老中醫的聯系性廣泛,能找出原因。一個人咳嗽,什麼法子也治不好,查結核,沒有,什麼也查不出來,為什麼還咳?找中醫大夫看,木火刑金,你老愛生氣,以後不生氣了,病就好了。用海蛤殼20克,青黛10克,泡水喝了就好了。怎麼現代醫學沒研究到海蛤殼能治木火刑金呢?這些道理就是中醫的特長。現在,我也帶博士生,整天在實驗室裡研究小耗子,打一針然後得出結論,當然這也是一種科學的方法,但怎麼不能好好把木火刑金研究研究,看它是什麼道理。同學們,張仲景他必然得用經絡學說,不用經絡學說有些問題就不好解釋了。什麼叫整體觀,什麼叫辯證法,張仲景他的藥本來治陽證的,一下子變成陰證了,尤其是《傷寒論》的三十條:“傷寒脈浮緩,小便利,桂枝湯發汗,得之便覺咽中幹,煩躁,吐逆,更飲甘草幹姜湯。夜半陽氣還,重與芍藥甘草湯。”那病機變化之快,治療方法之多,不用經絡學說的廣泛歸納是不行的。同時《傷寒論》是以六經為體,八綱為用,表裡、陰陽、寒熱、虛實的變化二分法,二分法就是由陰陽而來的。陰陽就六經中分陰陽,三陰經,三陽經,一些基礎知識都來自經絡學說。要是《傷寒論》“六經非經”了,這些道理怎麼交代呢?


所以總的來說,我們不能像日本人,在古籍上他們得出結論說《傷寒論》是實踐醫學。日本朋友對《傷寒論》很推崇,對《黃帝内經》卻不重視,說《内經》是思辯,是花言巧語,沒什麼實際作用。我去日本講學,他們說《内經》不如張仲景的藥方,看病治病,百發百中,《内經》中的經絡是哲學的東西,是“思辯”,可是他們就不知道這裡面有很多是醫學的根本。中國重視《内經》,而日本隻重視《傷寒論》,這也是一個特點。
快畢業了,要走上為人民服務的道路,為病人看病的道路,就得做到心平。虛心從臨床學習,從病人學習,從治療的療效學習。關于中醫固有的這些東西可以改革,可以廢棄,不要固步自封,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我們的傳統醫學,我們的祖先,我們的文化留下來的這些東西是偉大的寶庫,不要随随便便就揚棄了,這不是科學的态度,應當很好地研究、琢磨。曆史的價值、科學的價值,不要輕而易舉地否定它,這都是幾千年日積月累下來的東西,怎能一下就否定了呢?中醫要改革要創新這都對,醫學不論國籍,隻要對人類有好處就是好的,但是要小心,要謹慎,要研究個明白,然後才有發言權。“六經非經”這種話帶來的後果是不可收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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