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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奇人,活該他火了幾十年

李叔同去世後,學生豐子恺曾這樣評價自己的老師:

像弘一法師那樣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來,實在少有。

随後,豐子恺反思自己說:

我自己,也是一個心想做到十分,而實際上做得沒有幾分像“人”的人。

做人就要十分像人,這是他對于人的最高評價。

他很慚愧,自己不如老師一樣能做到“十分像'人’”。

但實際上,他并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已經默默做成了世間一個十足的“好人”。

“一個與世無争、無所不愛的人,一顆純潔無垢的孩子的心。”

巴金曾經如此說豐子恺。

▲豐子恺先生在作畫。圖源:網絡

01

晚年,豐子恺家中的書架上,一直放着一本《人譜》。

這是明朝理學家劉宗周的著作。

豐子恺回憶起自己與《人譜》的第一次照面,是在老師李叔同的房間裡。

那天,老師對着豐子恺等幾位學生,緩緩翻開了那本常放在案頭的《人譜》,指着其中一節,上邊寫道:

唐初,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許其貴顯,裴行儉見之,曰:士之緻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勃等雖有文章,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

随後向豐子恺幾人解釋:

“先器識而後文藝” ,譯為現代話,大約是“首重人格修養,次重文藝學習”,更具體地說: “要做一個好文藝家,必先做一個好人。”

當時正熱衷于學習油畫和鋼琴的豐子恺聽後,醍醐灌頂:“心裡好比新開了一個明窗。”

從此,有些東西在豐子恺心裡生根發芽。

後來,李叔同出家前一天晚上,将這本《人譜》贈給了豐子恺。

封面上有老師遒勁的手書“身體力行”四字,每個字旁分别加着一個紅圈。

豐子恺視若珍寶,悉心保管。但20年後,在戰火中丢失。

若幹年後,豐子恺避難入川,在成都的街頭舊攤上,看到了一部《人譜》。

他毫不猶豫地買下,仔細帶在身邊。

盡管封面上再無帶紅圈的“身體力行”四字。

▲豐子恺(右)與恩師李叔同(中)合照。圖源:網絡

02

1912年,豐子恺在崇德縣立第三高等小學校念書,是學校的第一屆學生。

但學校剛辦就遇到了經費困境,千想萬想,校長最後提出要增收學雜費。

這讓不少學生都陷入了沉默。因為,家境貧寒的學生無法負擔,隻能辍學。

豐子恺對此感到不忿,于是,他寫了封信給校長,其中有這樣兩句話:

人的眼珠是烏黑的,銀洋钿是雪白的。

校長的反應不得而知,但母親的反應很激烈。

母親對豐子恺進行了嚴厲的訓斥,告訴他,為同學請命是好的,但不可對校長無禮譏諷。

人人皆知豐子恺淳厚純樸,溫潤通透,但在世間種種不公的問題上,他從來都是個刺頭。

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隻是,本色如此:面對無理,“無禮”就是一種本能。

03

1920年,豐子恺在上海專科師範學校教西洋畫,上海唯二的美術專門學校。

當時,社會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西洋畫為何物。

有的人以為美女月份牌是西洋畫的代表,有的人以為香煙牌子是西洋畫的代表……

豐子恺講課時,向學生普及要忠實于自然的繪畫理論。

随後,他便拿出自己當學生時逃了晚自修、私下在圖畫教室裡費了17個小時才描成的維納斯頭像木炭畫作為範例,鼓勵學生忠實寫生。

但過了沒多久,他逛書店時看到了新出版的美術雜志,上面有最新的西洋、日本畫界的消息。

他這才發現,自己從前在所得的西洋畫知識,實在是陳腐又狹小。

從此,他再也不敢在教室中跟學生講西洋畫了:

我懊悔自己冒昧地當了這教師。

在教室裡,當他對着一隻充當寫生标本的青皮橘時,滿腦子都是糟糕的想法:

我自己猶似一隻半生半熟的橘子,現在帶着青皮賣掉,給人家當作習畫标本了。

悲從中來。

為了不當一隻青橘,不再賣野人頭,他内心幾經掙紮後,借了好些錢,隻身一人前往日本進行了10個月的“苦學”。

一知半解的授教,于他而言,是一種冒昧。

▲【豐子恺漫畫】某種教師。圖源:網絡

04

1924年嚴冬,豐子恺賣掉了自己的房子——小楊柳屋。

他要籌錢辦一所新學校。

之前,他在白馬湖畔的春晖中學任教,那是一所十分注重情感教育的學校。

原本一切和樂融融,直到國民黨要求黨化教育進學校,豐子恺發現,這裡已不是實現教育理想的園地了。

于是,他連同幾位同道中人,“自立門戶”,創辦了立達中學(後更名為立達學園)。

萬事開頭難。

校舍因資金問題,曾幾經搬遷,艱難困苦。

立達學園的宗旨是:“修養健全人格,實行互助生活,以改造社會,促進文化。”

建校目的明顯,教育興國。

他們主張“愛的教育”,師生住同樣的宿舍,同桌吃同樣的飯菜,用說服、感化的方法來教育學生。

在這種優良的教育方式下,立達學園很快以教學質量聞名,成為滬上名校。

學校搬遷到江灣後,一切較為穩定。直到1932年,淞滬抗戰爆發,立達學園在戰火中損毀,多年心血付之一炬。

此時,豐子恺已離開江灣。

收到消息後,他設法搭乘戰地攝影新聞記者的汽車抵達江灣。他看見了走前親手栽下的棕榈樹,在坍塌的舊寓旁,還青青地活着。

一切總歸還有希望的。

▲1926年,立達學園師生合影,左二為豐子恺。圖源:網絡

05

1937年,日軍侵襲崇德縣(今嘉興桐鄉)石門灣,豐子恺皈依佛教後的住所緣緣堂成為炮擊對象。

舉家逃難。

事後,豐子恺在文章中惡狠狠地下了道“戰書”:

無論是我軍抗戰的炮火所毀,或是暴敵侵略的炮火所毀,在最後勝利之日,我定要日本還我緣緣堂來!東戰場,西戰場,北戰場,無數同胞因暴敵侵略所受的損失,大家先估計一下,将來我們一起同他算算賬!

豐子恺在《我與手頭字》中曾經說過,“美術是為人生的。人生走到哪裡,美術跟到哪裡”。

簡而言之,藝術必須現實化。

避難途中,他寫下了《漫畫是筆杆抗戰的先鋒》:

讀漫畫不費時間,容易理解。故在目前是最有力、最普遍的宣傳工具,其效率遠在文字之上。這可說是筆扞抗戰的先鋒。


古語雲:“百聞不如一見”。現在我可以說:“百篇文章不及一幅漫畫”。最後勝利已經在望了,全國漫畫家一齊沖鋒!

抗戰期間,豐子恺不但自己畫下許多抗日宣傳漫畫,集結成冊。還熱心奔走,曾提出編制抗戰宣傳畫一套,讓全國五百家以上鄉村各置一份,名曰“抗戰建國室”。

真正的藝術家,從不脫離現實,也不推诿責任。

▲【豐子恺漫畫】茶店一角。 圖源: 網絡

06

豐子恺曾在桂林住過一段時間,又當上了教師。

課堂上,他給學生講抗戰宣傳畫,有一幅畫是描寫敵機轟炸的慘狀:一位母親背着孩子,逃向防空洞,但她不知道,嬰兒的頭已被彈片削去。

誰知,這幅凄慘的畫一挂出,旋即惹來哄堂大笑。

原因是“沒得頭”。

豐子恺頓時火冒三丈。

他沒想到,這些學生對于真實的戰争慘象,竟然如此沒有同情心。

第二天,他給學生開講座,開腔便是一頓訓斥:

今天要我來講漫畫宣傳技法。但我覺得對你們這種人,畫的技法還講不到,第一先要矯正人的态度。一切宣傳,不誠意不能動人。自已對抗戰尚無切身之感,如何能使别人感動?

作畫先做人。

這是他銘記一生的教誨,也是他一生的信仰。

▲【豐子恺漫畫】轟炸 廣州所見。圖源:網絡

07


抗戰期間,有人告訴豐子恺,誰誰誰說你的《護生畫集》可以燒了。

意思是,當前無需護生,該提倡“救國殺生”。

豐子恺認為,此論調有些荒唐。

從皮毛上看,我們現在的确在鼓勵“殺敵”……但是,這件事不可但看皮毛,須得再深思一下:我們為什麼要“殺敵”?因為敵不講公道,侵略我國;違背人道,荼毒生靈,所以要“殺敵”。故我們是為公理而抗戰,為正義而抗戰,為人道而抗戰,為和平而抗戰……我們是為護生而抗戰。

由于這位提議的朋友曾于流難中請自己吃過一頓飯,所以,豐子恺寫下這篇《一飯之恩》,以作答謝。

順道給人留些全新的思考角度。

▲【豐子恺漫畫】炮彈作花瓶,天下永太平。圖源:網絡

08

還是圍繞《護生畫集》,有人曾質問:要人勿殺食動物,又勿壓死青草,那麼人隻能吃泥土砂石了,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豐子恺解釋說:

護生是護自己的心,并不是護動植物……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足以養成人的殘忍心,而把這殘忍心移用于同類的人。

一次,豐子恺帶着女兒阿寶給一隻黃狗喂食镬焦(鍋巴)。

镬焦引來了一群螞蟻。

在父女的眼裡,由于镬焦很大,螞蟻在扛擡之中遇到了許多切實的困難:兩根橫卧在水門汀上的曬衣杆,如同高山;漏水的澆花壺讓運糧大道上出現了沒頂的深水,如同深淵。

看得入迷,豐子恺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想起來自己是“人”,可以用人力幫助它們。于是,便讓阿寶去幫忙。

經過一番折騰,螞蟻來到了安全的平地後,豐子恺才從螞蟻的世界裡抽身。

然而,一陣疏忽,險些釀出“大禍”。

隻見庭中忽然來客,大步向前,左腳正正落在了這群螞蟻的上方。

千鈞一發之際,豐子恺急忙去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上提,連連大喊:“踏不得!踏不得!”

來者被吓得不知所以,像化石一般頂着腳尖一動不動,豐子恺連忙搬開他半空中的腿,落到一旁。

阿寶看得驚險,發現蟻群無恙後,拍拍心口說道:“還好還好,險險乎!”

來者俯身看了一看,起來後也拍了拍心口,說道:“還好還好,險險乎!”

客人走後,豐子恺輕聲告訴阿寶:

這染匠司務不是戒殺者,他歡喜吃肉,而且會殺雞。但我看他對于這大群螞蟻的“險險乎”,真心地着急;對于它們的“還好還好”,真心地慶幸。這是人性中最可貴的“同情”的發現……我們所惜的并非螞蟻的生命,而是人類的同情心。

護生者,護心也。

▲【豐子恺漫畫】螞蟻搬家。圖源:網絡

09

豐子恺自小不愛吃肉,按他自己的說法,這是半生理性的習慣,一旦吃肉就想作嘔。

自他皈依佛門,母親逝世後,更是基本吃素。

接近十年的戒守,最後竟在一次宴請中破戒。

但他不是為美味佳肴所惑,隻是“恐引起主人不安”。

在萍鄉,豐子恺偶遇立達學園的學生蕭氏夫婦,便受邀作客。

在奔波逃難的曆程中,豐子恺深感受人款待的不便,于是,為了減少主人家的麻煩,他決心開葷,随人吃肉邊菜。

背後,則默默忍受嘔吐的不适感。

他總是這樣,不願麻煩别人,翩翩有禮。

▲【豐子恺漫畫】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圖源:網絡

10

1947年,豐子恺寫了一篇《口中剿匪記》,記他的拔牙經曆。

裡邊說,把我的十七顆牙齒,比喻成一群匪,再合适不過了。

不過這匪不是普通的“匪”,而是官匪,貪官污吏。

它們原是我親生的,從小在我口中長大起來的……它們站在我的言論機關的要路上,幫助我發表意見。它們真是我的忠仆,我的護衛。讵料它們居心不良,漸漸變壞。起初,有時還替我服務,為我造福,而有時對我虐害,使我苦痛。到後來它們作惡太多,個個變壞,歪斜偏側,吊兒郎當,根本沒有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對我賊害,使我奇癢,使我大痛……

文章刊發後,原本又該是一記反諷官場的武器。

誰知,報社因為害怕得罪當局,竟偷偷把“官匪”二字删去。

得知後,豐子恺甚為惱火。

年近半百,意氣不僅不輸當年,反而更盛,直戳社會的痛楚。

▲【豐子恺漫畫】衣冠之威。圖源:網絡

11

許多年前,豐子恺曾對“晨夢”發表過一番感慨:

天一亮,小孩子就醒,像鳥兒在我耳邊喧聒,又不絕地催我起身。然這時候我正在晨夢,一面隐隐地聽見他們的喧聒,一面作夢中的遨遊。他們叫我不醒,将嘴巴合在我的耳朵上,大聲疾呼“爸爸!起身了!”立刻把我從夢境裡拉出。有時我的夢正達于興味的高潮,或還沒有告段落,就回他們話,叫他們再唱一曲歌,讓我睡一歇,連忙蒙上被頭,繼續進行我的夢遊。這的确會繼續進行,甚至打斷兩三次也不妨。

他将這種情形總結為:

一面在熱心地做夢中的事,一面又知道這是虛幻的夢。

等到孩子大哭,或是夢完結了,此時的豐子恺也清醒了。

于是,他毅然起身,披衣下床,轉而滿腦都是“今日有何要務”的思考。

這時,晨夢中的種種妄念已被抛諸腦後,再不得一絲留戀和計較。

想起古語“人生如夢”,豐子恺察覺,這是種當頭棒喝。

無窮大的宇宙間的七尺之軀,與無窮久的浩劫中的數十年,而能上窮星界的秘密,下探大地的寶藏,建設詩歌的美麗的國土,開拓哲學的神秘的境地。然而一到這脆弱的軀殼損壞而朽腐的時候,這偉大的心靈就一去無迹,永遠沒有這回事了。

人生與晨夢的相似,在于兩者終将消逝,在時空中了無痕迹。

豐子恺說,夢醒之後有“真我”,人生之外,也應當有“真我”。

他說,我們都有“真我”的,不要忘記了這個“真我”,而沉酣于虛幻的夢中。我們要在夢中曉得自已做夢,而常常找尋這個“真我”的所在。

在世間“熱心做人”,又能保持清醒,這就是豐子恺。

▲豐子恺。圖源:網絡

參考文獻: 豐子恺:《豐子恺文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0年 盛興軍編:《豐子恺年譜》,青島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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