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讀過《傷寒論》,病在表,治用發汗解表,這是簡單之理,自認為早已明白。但随着臨床見證增多,反複讀經典,反複臨床,漸感到對表證的認識遠未到位,對表證的治療遠未理解。
記得學生時期,初次跟随宋孝志老師實習,用小青龍湯治療喘咳不得卧,顯效,非常驚喜,并以此習作論文題為《小青龍湯能用于無表證的喘證嗎?》。具體病例是:27歲男患者,自幼患咳喘病,15歲以後加重,經西醫多方診治無效。來本院中醫治療亦已2個月,前醫以宣肺、潤肺化痰方藥多治無效,用黑錫丹(補腎納氣)過兩,亦不見效果。刻下症:喘咳重,不能平卧,不得已吞服麻黃素、氨茶堿以平喘。胸脹滿悶,氣短,痰不易咯出,吐白泡沫清痰,自感周身冷,小便頻數,張口則口水流出,苔厚膩黃滑,脈沉細滑數。哮鳴音(+++)。
因患者滿口涎水,故語言不清,卻不時自語:服熱藥後吐黃痰,則症可愈,若痰咯不出,将憋死矣!精神消沉,痛苦萬狀。當時雖課堂學習過《傷寒論》,但以髒腑經絡辨證為主,辨證為脾腎陽虛,痰飲内阻,腎不納氣,肺氣失宣,用小青龍湯(麻黃三錢(泡去上沫),桂枝木三錢,五味子三錢,半夏四錢,細辛三錢,幹姜三錢,白芍三錢,炙甘草三錢)治療,服藥3劑感身熱,吐痰爽快,喘減已能平卧睡覺,服一月,咳喘緩解。因認為患者是慢性長期咳喘,不屬外感,溫陽化飲,補腎宣肺而取顯效,認為小青龍湯證無表證。如今認識到,實際是對經方理論“表”的概念認識模糊。
通過反複讀《傷寒論》後,漸知經方理論的“表”與時方理論的“表”是不同的,《傷寒論》大量内容是講病在表或在裡,治療講可汗、不可汗、可下、不可下,是經方治病的主要特點,正如《漢書·藝文志》所述:“經方者,本草石之寒溫,量疾病之淺深,假藥味之滋,因氣感之宜,辨五苦六辛,緻水火之齊,以通閉解結,反之于平”。至此,對表證概念有所認識,尤其讀到《傷寒論》第41條:“傷寒,表不解,心下有水氣,幹嘔、發熱而咳,或渴、或利、或噎、或小便不利、少腹滿、或喘者,小青龍湯主之”,認識到小青龍湯方證是有表證的,對經方的表證引為注意。
實際曆代醫家對表證有不少論及和存有疑惑,如許叔微認為:“仲景論表證,一則桂枝,二則麻黃,三則青龍。桂枝則治中風,麻黃治傷寒,青龍治中風見寒脈,傷寒見風脈。此三者人皆能言之,而不知用藥對證之妙處,故今之醫者多不喜用,無足怪也”,由于對六經實質認識不清,而對表證的證治認識模糊,故對表證證治不能十分把握。胡希恕先生提出,經方治病是先辨六經,繼辨方證,但怎樣辨識表證的證治,怎樣認識《傷寒論》和《金匮要略》中的方證六經所屬,尚須不斷探讨。
又有關專著難得尋覓,隻得從仲景書中探索,此前作為學習筆記,不揣冒昧撰寫了《解讀張仲景醫學》。通過習作,不但進一步認識了六經、認識了各方證,更重要的是加深了對表證的認識。如在太陽病(表陽證)篇,歸類為53個方證,是以太陽病歸類,即方以類(六經證)聚,方證同條,統觀這些方證可看出:其方劑的組成俱含桂枝或麻黃多見,其主要功能發汗解表,其主要适應證為表陽證,即太陽病。如進一步分析發現,這些方劑分為兩大類,即以桂枝湯加減化裁的方劑和以麻黃湯加減化裁的方劑,其适應證為有汗出的中風證和無汗出的傷寒證。又從桂枝湯類方證和麻黃湯類方證比例構成來看,桂枝湯方證為33個,麻黃湯類方證為13個,桂枝湯類方證明顯多于麻黃湯類方證,這說明太陽病表陽證以表虛中風類證為多見,不但見于天行熱病、急性病,而更多見于慢性病,故張仲景把桂枝湯方證列于全書之首。
不過要說明的是,不論是什麼病,不論是急性病或慢性病,不論是内傷和外感,當病在表,表現為單純的桂枝湯證或麻黃湯證是較少見的,而多見合并證,或表裡、或半表半裡合病并病,或合并痰飲、水濕、瘀血等等,以是表現為大青龍湯、麻杏石甘湯、桂枝二越婢一湯、小建中湯、桂枝人參湯、柴胡桂枝湯、麻黃加術湯、苓桂術甘湯、桂枝茯苓丸等方證。因此,仲景在《傷寒雜病論》中有關桂枝湯和麻黃湯加減的方證還有許多,雖有關表證太陽病的治療,但為了便于了解其主治和六經病的概念,未列于太陽病篇解讀,而放在相應的篇章中,如桂枝加芍藥湯、桂枝加大黃湯方證,為太陽陽明合病,放于太陰病篇;如五苓散方證,為太陽陽明太陰合病,麻黃連翹赤小豆湯方證,為太陽陽明合病,皆放于陽明病篇;當歸四逆湯,為太陽太陰合病,放于厥陰病篇。習作《經方六經類方證》以六經歸類分篇,亦未把這些方證都歸太陽病,而放在相應的篇章中。這裡也可體驗到,仲景及史前醫家,是通過“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而總結出六經證治規律。從解讀本篇的方證可看到,所謂太陽病,不是指太陽經絡(脈)病、或某一髒腑病;不是指特定的、個别的一個病,而是各種疾病常見的一般的證。它經常以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等一系列症狀反映出來,而表現一定的特征,即在表而病性屬陽,而呈表陽證,這也即太陽病的實質,其治療原則是發汗解表。與太陽病相類的是少陰病,治亦須發汗解表,但因屬虛寒表證,故須強壯發汗解表。
另外,還有生姜、蔥白、蘇葉、葛根、蜀椒、黃芪等組成的解表劑,其适應治療方證亦屬太陽病證或少陰病證。縱觀《傷寒論》記載有單純的表證有太陽病和少陰病的不同,還有與裡、半表半裡合病的不同,這些有關表證的證,不但存在于仲景書中,亦廣泛見于臨床上。
通過臨床不斷探索和反複閱讀有關條文,越來越感到認識表證的重要性,認清表證事關治療的成敗,近有兩案例感悟識表的重要性:
一是會診病例:患者,女,35歲。脘腹脹滿多年,有硬塊成條狀,兩橫兩豎,以肚臍為中心,成井字型,臍上下動悸,病重時大小便不通,導瀉後大便發熱感,觸診能觸到膨起的腸管,怕冷,口中和不渴,喝水就喝熱水,發病時不能喝水吃飯,小便調,大便一天一次,不成形,舌淡苔白,脈沉弦。初診用苓桂棗甘湯和厚姜半甘參湯,無效反而加重。
問其無惡寒、口幹、頭痛等症,告知為太陰茯苓飲方證,服之即安。這一例的經驗教訓是:未讀懂《傷寒論》第65條:“發汗後,其人臍下悸者,欲作奔豚,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主之”,是講表不解氣上沖,是有表證的方證;此案臍上下動悸是水飲為患,純屬太陰無表證,用桂枝解表當然不效。
二是救治幹燥綜合征後期病案,具體病案是:某女,67歲,患幹燥綜合征16年,2011年4月15日起常規服用強的松治療。6月2日出現發熱,門診中西藥治療效不佳,6月27日住院治療,診斷為幹燥綜合征、肺纖維化合并感染、Ⅰ型呼吸衰竭、系統性硬皮病、高血壓、心包積液、青光眼等。治療用百定粉針、硫酸依替米星抗感染、痰熱清注射液、甲潑尼龍片、雷公籐多苷片、甲氨蝶呤片、立普妥、蓋三淳等治療,維生素C、B6營養支持。中藥以清熱化痰、疏風潤燥法,以清燥救肺湯、青蒿鼈甲湯加減治療。一月後,咳嗽吐痰好轉,他症無明顯變化,仍汗出發燒體溫每天波動于37.5℃~38.5℃。院内外多次會診,結論謂幹燥綜合征後期,治療加激素量、布洛芬而燒不退,患者慌恐不可終日。刻下症見:眼幹,口幹但欲漱不欲咽,汗出身熱(37.5℃~38.5℃),汗落則惡寒,全身皮膚發緊,刺痛但按之不痛,頭痛,耳鳴心煩,眼幹甚無淚液,每日用人工淚液10餘瓶,每1~2日去眼科清除脫落角膜細胞,左舌根灼痛、潰瘍,雙腨拘攣,大便幹3日一行,神疲乏力,四逆,舌苔光,舌質暗紅,脈細弦數。
辨證為表裡合病呈太陽陽明太陰合病,治以解表清裡生津,服一煎,熱除,大便暢,腨攣已。患者感到有生的希望,後随證治之五個月,症狀及化驗結果皆明顯好轉。同行好奇者急索其方,見是桂枝甘草龍牡加術芍湯(桂枝10克,炙甘草10克,生龍骨15克,生牡蛎15克,生白術30克,白芍30克),此能退燒?不解其意。這裡須細讀經典聯系臨床,本案治驗的關鍵:一是本案有表證,是表裡同病;二是解表取微汗。
認清本案有表證甚為重要,患者發熱汗出2月不退,眼幹、口幹、汗出身熱、惡寒、全身皮膚刺痛按之不痛、頭痛、耳鳴心煩。讀《傷寒論》48條可明:“二陽并病,太陽初得病時,發其汗……若發汗不徹,不足言陽氣怫郁不得越,當汗不汗,其人煩躁,不知痛處,乍在腹中,乍在四肢,按之不可得,其人短氣但坐,以汗出不徹故也,更發汗則愈。”本案汗出多、惡寒、周身皮膚刺痛、按之不痛、頭痛明顯,為太陽病證不罷;又據口幹、煩躁明顯,可知為二陽合病。其證治還可由《傷寒論》118條得到啟發:“火逆下之,因燒針煩躁者,桂枝甘草龍骨牡蛎湯主之。”讀懂這一條是非常重要的,原文是說:本來是太陽病,病在表應以發汗解表治療,錯誤的治療反以火逆、燒針、攻下造成煩躁,主要原因是大傷人體津液,不但使症不解,還引邪入裡,形成太陽陽明合病,故使人煩躁;《傷寒論》有許多條文還記載了不正确的發汗,亦緻人煩躁如第29條、147條、157條。由于誤治造成本方證,不論是古代還是現代臨床屢見不鮮,本例是常見典型,其特點是:長期用大量激素、布洛芬,西醫謂正确治療,而中醫認為這是不正确的,大發汗使表不解而裡熱盛,因而症狀反應為口幹、眼幹、心煩、發熱、汗出惡寒、大便幹、腨拘等,具體病情是:表不解裡熱盛,并見津血虛而緻腨拘攣、大便幹,即呈太陽陽明太陰合病的桂枝甘草龍骨牡蛎加術芍湯方證。
本案解表清裡生津血、解表退燒更是突出經方特點:後世疾病分外感、内傷,緻使一些人認為慢性病無表證,經方認為不但急性病有表證,而且慢性病亦有表證。頭痛、惡寒、汗出發熱、皮膚刺痛,為表陽證中風證,治療必以桂枝湯類方發汗解表,治療不注意解表是錯誤的,西藥用大量的布洛芬等過度發汗,使汗大出表不解,且津傷入裡,使病情加重,前醫不重視48條所論,用養陰清熱重劑隻治裡,不注意解表,因而熱不退。這裡要特别注意的是,發汗解表要恰到好處,不能發汗太過,《傷寒論》有多處記載,反複強調不可發汗太過,如第12條桂枝湯煎服法中記載:“煎取三升,去滓,适寒溫,服一升……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第35條麻黃湯煎服法:“煎取二升半,去滓,溫服八合,覆取微似汗”,第38條大青龍湯煎服法:“煮取三升,去滓,溫服一升,取微似汗。”第48條:“二陽并病……如此可小發汗。”《金匮要略·痙濕暍病》第18條:“若治風濕者,發其汗,但微微似出汗者,風濕俱去也。”強調解表是“微似汗出”。本案長期大量服布洛芬,大汗出不但使表不解,而且緻使裡熱盛津血虛,治療這種表證,不但要小發其汗,更重要的是要同時清裡熱,養津血,故能使熱退,并使其他症狀好轉。
由以上兩案可知,臨證識表是非常重要的,治表主以發汗,當無表證用發汗治療,徒傷津液加重病情;當有表證時,不注意解表,使病情纏綿不愈,因此,必須重視表證的證治。
《傷寒論》詳細記錄、總結了前人有關表證證治經驗,如能用心解讀,心領神會,多能學以緻用。但實踐說明,對表證證治的認識并非易事,一者是前人文獻記載不集中、不全面或不詳,或傳抄有誤、或缺乏認識,如桂枝茯苓丸隻有《金匮要略·婦女妊娠病》篇一條記載,症狀隻強調了瘀血,其他症狀很不明确,以藥測證,桂枝以解表降沖逆。又如《傷寒論》第106條:“太陽病不解,熱結膀胱,其人如狂,血自下,下者愈。其外不解者,尚未可攻,當先解其外,外解已,但少腹急結者,乃可攻之,宜桃核承氣湯。”桃核承氣湯方證有表證嗎?方中桂枝的作用是什麼?又如烏梅丸中有桂枝、柴胡桂枝幹姜湯中有桂枝,它起解表作用嗎?……這些都值得我們深思。對表證的認識,對藥物作用的認識,對表證的治療,古今并未十分明确,并未十分完善,需要後世經方醫家在臨床中反複總結經驗,反複探讨提高認識,以逐漸完善其證治。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