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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問之:《紅樓夢》校勘中的幾個難題

本人自2016年開始,便着手進行修訂《紅樓夢》的工作。目前這一工作基本完成。在修訂《紅樓夢》的同時,也必然伴随着要做文本校勘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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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石分明:紅樓夢文本辨》

在這次修訂《紅樓夢》的時候,新發現了一些校勘時通常容易處理失誤的文字。下面就羅列出來十個例子加以簡單分析,與讀者朋友們一起研讨。

一、“他們”還是“他”

先來看第三十二回中的一處文字:

襲人道:“且别說玩話,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呢。”史湘雲便問:“什麼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雲道:“論理,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了,今兒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襲人道:“倒也不知道。”史湘雲冷笑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注:“人家”指黛玉)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兒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

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說紮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給那個看的。不知怎麼又惹惱了林姑娘,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着做去,我才說了是你作的,他後悔的什麼似的。”(《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四版,第433-434頁。)

其中“我叫他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這句話中的“他”字,取自于庚辰本。與庚辰本關系最為密切的己卯本以及其它各版本中,此處皆為“他們”。

此處原本的文字面貌當為“他們”。庚辰本上的“他”字,或者是抄寫不慎脫落了“們”字;又或者是整理者誤解了上下文的意思,以為這裡應該是與下句中的“他就信了”中的“他”一緻,都指賈寶玉,故而專門改成了“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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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成偉繪襲人

“我叫他們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中的“他們”,其實并非指賈寶玉,而是不指名的指那些幫助襲人跑腿購買東西的人,或為小厮,或為嬷嬷、丫頭們等。将“他們”改成“他”後,文字的含義發生了徹底改變,屬于張冠李戴。文字背後的那種叙事理路,更是不如原本文字暢達。

除了紅研所校本外,像周汝昌先生校本、鄧遂夫先生庚辰本校本、徐少知先生校本等等,都是采用庚辰本的文字。

值得稱道的是張俊、沈治鈞二位先生的《新批校注紅樓夢》(程乙本)一書對此處文字的處理方式,在這本書中,将“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說紮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這幾句話加上了引号,(《新批校注紅樓夢》,商務印書館2013年出版,第593頁)這就更加醒目了。對讀者來說,也較為便利,不易發生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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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批校注紅樓夢》

二、“你們”還是“他們”

再看第七十六回中的一處文字:

正說到這裡,隻見賈母已朦胧雙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輕輕的請醒。賈母睜眼笑道:“我不困,白閉閉眼養神。你們隻管說,我聽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風露也大,請老太太安歇罷。明日再賞十六,也不辜負這月色。”賈母道:“那裡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實已四更。他們姊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

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隻有探春在此。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隻是三丫頭可憐見的,尚還等着。你也去罷,我們散了。”(1061-1062頁)

引文“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的“你們”,在各個版本中,隻有程乙本改作“他們”。程乙本的這個修改是正确的,是程乙本的一個貢獻。

依據上下文文理看,此處很明顯“你們”應為“他們”之筆誤,指的是姑娘們。鈔本中“你”“他”二字時有混淆現象。“病的病,弱的弱”也是賈母習慣性地說黛玉姊妹們的話。

比如在第七十一回中也有一處類似的表述:

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裡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又問衆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病的病,弱的弱,見人腼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9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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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乙本《紅樓夢》

本人這次修訂《紅樓夢》的時候,對各個版本的獨特貢獻之處頗加以留意,發現包括程乙本在内的各個版本,通常都會有一些獨特的貢獻,隻是有一些貢獻尚沒有被很好的認知。

校勘版本時,能否認識到他人的貢獻,通常取決于校勘者有沒有意識到文本本身存在問題,如果沒有意識到文本的問題,自然也就無法領會到他人的貢獻。下面我們再舉一個程乙本獨特貢獻的例子。

三、“蓋才蓋了一年”還是“蓋就蓋了一年”

且看第四十二回中的一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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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國經、王美芳繪李纨

李纨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月,他嫌少,你們怎麼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着顔色,又要——”

剛說到這裡,衆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他說:“還要怎樣?”黛玉自己也撐不住笑道:“又要照着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衆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570頁)

引文中的“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這處文字,内在邏輯欠通。“蓋才蓋了一年”,說的是建造園子的時間很短;這跟後面“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建立不起邏輯上的關聯關系。建設大觀園用的時間短,為什麼畫大觀園的時間就得要長呢?二者之間沒有邏輯關聯。

故而,程乙本将“蓋才蓋了一年”,改為“蓋就蓋了一年”,這是很不錯的修改。如此一改,黛玉這句話的笑點就可以出來了:建設大觀園這麼容易的事情還花了一年的時間,何況畫大觀園這麼難的事情呢?因為黛玉的話不符合真實的生活經驗,所以笑話的效果就出來了。

鄭慶山先生認為此處理想文字當為“還”,頗有道理。程乙本的“就”字用在此處雖然可取得與“還”相當的效果,但畢竟還是容易産生歧義,因為“就”字用在這裡既可以表示蓋的時間短,也可以表達蓋的時間長,具體含義取決于說話人的語氣和上下文的語境。而“還”字則不會産生歧義,因其隻有表示蓋的時間長這一種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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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本彙校石頭記》

原本的“才”字用在此處,隻有表示蓋的時間短這一種含義,造成前後句連接不順暢,也無法達到與“還”“就”相匹敵的藝術效果,疑似其為“還”的音誤字,又或者是被早期整理者所誤改。

四、“這是下雨”還是“這時下雨”

再看第三十回中的一處文字: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緻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着那女子(指齡官)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

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擡頭一看,隻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隐住,剛露着半邊臉,那女孩子隻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嗳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隻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裡卻還記挂着那女孩子沒處避雨。(4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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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票《齡官畫薔》

其中,“這時下雨”一句,取自庚辰本。楊藏本作“這不是雨”。其餘脂評本皆是“這是下雨”。“這時下雨”與“這是下雨”哪個才是原筆呢?

本文的看法,“這是下雨”當是原文。因其更能凸顯出寶玉此時因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齡官身上的忘我狀态。寶玉自己雖同樣被雨淋,卻并沒意識到下雨。隻有當看到齡官的頭上往下滴水、衣服也濕了的時候,才明白是下雨了。“這是下雨”短短一句,便把一個癡人的形象和盤托出了。

楊藏本的“這不是雨”,當屬于改寫文字。作反問句理解時,其含義與“這是下雨”基本相同。庚辰本應屬于誤寫或誤改,一字之差,藝術性就顯著下降了。

除了紅研所校本外,本人手頭上的蔡義江先生的校本、鄭慶山先生的校本、徐少知先生的校本等等,皆采用的是庚辰本的“這時下雨”。隻有周汝昌先生的校本此處采用的是“這是下雨”。可見,這處文字要想糾正過來,恐怕還任重道遠。

鈔本中“是”“時”混淆的例子時常有所見。我們再看第六十七回中的一個類似的例子:

三個人又閑話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來。寶钗勸了一回,因說道:“妹妹若覺着身子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強拃掙着出來各處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裡悶坐着到底好些。我那兩日不是覺着發懶,渾身發熱,隻是要歪着,也因為時氣不好,怕病,因此尋些事情自己混着。這兩日才覺着好些了。”(9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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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中張莉飾演薛寶钗

其中,“我那兩日不是覺得發懶”的“不是”,應為“不時”之訛誤。俄藏本、戚序本、程高本等皆為“不是”。唯有甲辰本改作“不時”。此是甲辰本整理者的一個獨有貢獻。

五、 “覺怎麼呢”還是“不覺怎麼呢”

再看第三十一回中的一處文字: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将素日想着後來争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裡覺的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的,覺怎麼呢。”

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襲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419頁)

這段文字中,“好好的,覺怎麼呢”這句話,己卯、戚序、甲辰等幾個版本的文字皆與此相同,庚辰本原本的文字也與此相同,但被旁補一個“不”字,修改後的文字作“好好的,不覺怎麼呢”(見下圖,中間一列)。列藏本和程高本的文字則作“好好的,覺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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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本《石頭記》第三十一回

“好好的,覺怎麼呢”與“好好的,覺怎麼樣呢”皆詞不達意,語不成句。此處應采用庚辰本上補正後的文字,即“好好的,不覺怎麼呢”。這是襲人對寶玉問她“心裡覺得怎麼樣”的回答。“不覺怎麼呢”就是“還好,沒覺得明顯不舒服”的意思。

前回文字中,襲人被寶玉誤揣一腳後而吐血。襲人怕寶玉擔心,更怕他驚動得所有人都知道,因此當寶玉問她“心裡覺的怎麼樣”時,她對寶玉說了一句謊話。這也符合襲人一貫為人體貼、息事甯人的性格。

其實,遺漏文字是《紅樓夢》各脂本的常見現象。遺漏“不”字在《紅樓夢》手抄本中更是時有發生,但大多場合,因為遺漏“不”字後會出現明顯的語義不通而較容易被發現。而此處遺漏卻躲過了衆多版本整理者的眼睛,直到庚辰本的不知哪位閱讀者才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其實,《紅樓夢》文本中就有相似例子,可以很好地幫助我們理解此處的難題。如在《紅樓夢》第七回中,周瑞家的與薛寶钗談論薛寶钗的病和她服用的“冷香丸”藥物的時候,有段文字剛好與此處大緻相同,可資參考:

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麼着?”寶钗道:“也不覺甚怎麼着,隻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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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寶钗

上述文字來自庚辰本。己卯本文字與此相同。在甲戌、戚序和甲辰等幾個版本上這段文字略有差異,但無實質性區别,甲戌本文字作:

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樣?”寶钗道:“也不覺什麼,隻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罷了。”

此段文字中寶钗與周瑞家的之間對話的語境,與前引第三十一回文字中寶玉與襲人對話的語境幾乎一模一樣。對于辨識此處文字該是“覺怎麼呢”還是“不覺怎麼呢”,具有一定的參照意義。況且,“好好的,覺怎麼呢”這種措辭,似乎也不符合漢語的表達習慣,不像是真實生活中存在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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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旦宅繪寶钗撲蝶

“不”字可以說是《紅樓夢》校勘中最讓人頭疼的一個字,各版本時常發生多“不”少“不”的異文。有時候有“不”沒“不”,意思相同;有時候含義則又絕然相反。所以需要特别慎重地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六、“才笑了”還是“才知道了,笑了”

還是第三十一回中的一處文字:

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服脫了罷。”史湘雲忙起身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作什麼?”史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嬸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

寶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别人的衣裳。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裡,他在這裡住着,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背後,哄的老太太隻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挂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他隻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家撐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說:'倒扮上男人好看了。’”(425-426頁)

引文中的“後來大家撐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說”這處文字,舒序本之外的版本,皆是大同小異。唯有舒序本将其增補為“後來大家撐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知道了,笑了說”。

舒序本的增補非常有道理,這是舒序本對完善《紅樓夢》文本的一個重要貢獻,應該被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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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舒元炜序本紅樓夢》

此處舒序本通過增補“知道了”三字後,含義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沒有“知道了”三個字,說明賈母也知道史湘雲是假扮成寶玉,隻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哄史湘雲玩而已;若如此,則說明史湘雲的這次假扮非常失敗,一個人也沒騙過。有了“知道了”三個字,則說明史湘雲女扮男裝非常逼真,把賈母給哄騙住了,直到因為衆人都發笑,這才提醒了賈母:原來竟是史湘雲假扮的賈寶玉。

從上下文文理看,應該是後者才是符合作者意思的。可見,此處各版本的祖本上當有脫文,舒序本上的“知道了”大概是整理者憑借自己的理解進行了增補,這是了不起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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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序本

七、“沒地縫兒鑽進去”還是“沒地縫兒鑽不進去”

再看看第四十七回中的一處文字:

大家忙走來一看,隻見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内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賈蓉心内已猜着九分了,忙下馬命人攙了出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兒調到葦子坑裡來了。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驸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

薛蟠羞的恨沒地縫兒鑽不進去,那裡爬的上馬去?賈蓉隻得命人趕到關廂裡雇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640頁)

其中,“薛蟠羞的恨沒地縫兒鑽不進去”這句中的“鑽不進去”,當為“鑽進去”。此處文字庚辰、俄藏和甲辰本為“鑽不進去”;蒙府、戚序和程高本為“鑽進去”。後者是正确的。

《紅樓夢》第七十四回中有例子:“這王家的隻恨沒地縫兒鑽進去。”第八十回中也有例子:“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要強的,今遇見了香菱,便恨無地縫兒可入。”

再如,《初刻拍案驚奇》中也有處文字:“一鞭打去,小娘子閃過了,哭道:'我原說做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富翁直着雙眼,無言可答,恨沒個地洞鑽了進去。” 皆可供參考。單從邏輯看,“薛蟠羞的恨沒地縫兒鑽不進去”好像也說得通,實則這不是真實的生活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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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

八、“你往那裡去了”還是“你往那裡去”

同樣還是第四十七回中的一處文字:

柳湘蓮道:“自然要辭的。你隻别和别人說就是。”說着,便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就進去罷,不必送我。”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複思酒後揮拳,又礙着賴尚榮的臉面,隻得忍了又忍。

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着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你隻别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财都容易。”(6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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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薛蟠

引文中的“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了”這處文字,從上下文看,存在文理不通的問題。考之各版本,隻有戚序本為“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而包括蒙府本在内的其它各本皆為“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了”。

這個“了”字不應有。有“了”字,便是在詢問柳湘蓮剛剛去哪裡了的意思;沒有“了”字,則是問他現在要去哪裡的意思。

從下文柳湘蓮的答複看,此處當是薛蟠問他現在要去哪裡,而非詢問他剛剛去了哪裡。“了”字是《紅樓夢》校勘中另一個要高度關注的問題,因為類似的問題非常普遍。

九、“衆人都道他利害”還是“衆人都道:'如何敢!’平兒道:'他利害’”

再看第五十五回中的一處文字:

衆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奶奶鬧的。”平兒也悄悄的說:“罷了,好奶奶們,'牆倒衆人推’,那趙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兩,有了事就都賴他。你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點兒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麼着,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

衆人都道:“如何敢!”平兒道:“他利害,你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裡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前兒我們還議論到這裡,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他。二奶奶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裡頭,也就隻單畏他五分。你們這會子倒不把他放在眼裡了。”(760頁)

《紅樓夢圖詠》之平兒

其中,“衆人都道:'如何敢!’平兒道:'他利害,你們都怕他’”這處文字中的“'如何敢!’平兒道”六個字,是蒙府、戚序二本的增補文字。己卯、庚辰、甲辰、俄藏、楊藏等版本皆是“衆人都道他利害”。蒙府、戚序系統的整理者當是誤解了原本文字的含義,誤以為有脫文而增補。

其實,原本的“衆人都道他利害”非常通順,與上下文非常和諧,反倒是蒙府、戚序本增補後,文字不僅變啰嗦了,而且含義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平兒原本的“衆人都道他利害”,其意思是說:鳳姐隻是被傳的很厲害,其實并沒有大家說的那麼厲害。

石問之:《紅樓夢》校勘中的幾個難題_石問之:《紅樓夢》校勘中的幾個難題_

《紅樓夢版本研究輯刊》第二輯,蘭良永主編,華僑出版社2023年3月版。

而蒙府、戚序本修改後,變成平兒也承認鳳姐真的很厲害了。放在上下文中對比,顯然前者才應是平兒的意思。紅研所校本此處采用蒙府、戚序本的改筆,是一個很大的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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