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夜雨寄北》是一首關于情的詩,是動情的人在和思念自己的人述說自己的感受。我們姑且把它當做一封古代的“情書”吧。
算起來,“情書”是使用人數最多的必備“應用文”,卻并不好寫。它沒有統一格式,也沒有教學課程。無定法又進化變種了多種相貌,成為每個人風格的展示地,亘古至今誕生諸多名篇。可惜,再讀到一篇當代好的“情書”幾乎不可能了。
不是愛情死了,愛情當然萬歲。隻是“情書”的兩個基本條件缺失了。
首先“書信”是兩地書。是交通不方便下隔絕兩地人的對話。如今這個條件已經逐漸消失,大部分地區手機直通,随時聯系,失去了“書信”的條件。
再說“情”。“情書”具備“高延時性”,延時帶來的高期待感就導緻了它天生得表現不俗,不能是流水賬,不能像說明書。“情書”是書寫者孤獨的反射品。同時,又是另一個孤獨讀信人的安慰劑。孤獨是永恒的,但當人和人難得再有情感的延時,也就談不上多麼期待“情書”。
回到“情書”本身,如何下筆呢?
2019年奧斯卡最佳電影《綠皮書》裡就有過失敗和成功案例的展示。司機兼保镖托尼要陪音樂家出一趟遠門,妻子叮囑他必須要給自己寫信。對托尼來說,這是件苦差事,在路上憋了許久才勉強寫了這麼一封信,像流水賬一般的記錄自己的生活:“我吃得不錯,大多數是漢堡,所以别擔心我吃不好,我非常非常想你”“演出的地方都很豪華,我以前都不知道這個國家這麼美,現在親眼看到了。真的和大家說的那麼美”……這樣的一封情書,盡管情真意切,但讀上去總是少了點什麼味道。
我們來和李商隐學一學如何寫情書,就拿這首《夜雨寄北》來學。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這是封回信,開門見山,有“君”來問,就是你的信收到了,“問歸期未有期”,是把自己這封信和來信做了一個連接和回答。你來信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說“我不知道”。
“巴山夜雨漲秋池”,這是解釋“我不知道何時回去”的原因嗎?也許是因為雨水連綿導緻的“未有期”。但我更願意詩意地去看,這場雨和歸期并無關系,隻是詩人描述了自己身處的異地,正處于夜雨連綿、水波不興的巴山。我處在一場天氣異象之中,和你分享下我的見聞。
偏遠的巴山,連綿的夜雨、漲水的秋池,一個人為什麼要和另一個人分享這些。因為說東說西,說天氣說時間說流轉,說吃喝拉撒,說千百句,其實都是兩個字的翻譯——“想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詩人這時突然把時間從當下跨越到了未來。你問我未來什麼時候回,我說未來我回去和你再團聚時,一定會聊起這場巴山夜雨的。
四句話,跨越四個時間段。
首先“君問”是過去發生的事,“巴山夜雨漲秋池”是現在正在進行的當下,“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是未來我們相聚的時刻。還隐藏了一個當“君”收到信的那個未來時間點。
“情書”寫好并不需用“動情”,不需要滿紙的“我想你,我喜歡你,我吃不香睡不着輾轉反側,想飛到你的身邊”。“情書”寫好需要的是“情動”。
“情書”需要給對方營造一個彼此共同經曆的“情境”。
李商隐營造的恰恰是這不休不止的夜雨和陌生感十足的巴山。在電影《綠皮書》裡,和托尼同行的鋼琴家對托尼的情書嗤之以鼻,幫助他修改了一下,是這麼寫的:“當我想你時,我想起了愛荷華州美麗的平原。我們之間相隔的距離,使我意志消沉,沒有你的時光和旅程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接下來甚至親自操刀,在剩餘旅程替托尼給妻子寫情書:“樹葉一片片地飄落,顔色漸漸變灰變棕色。我看見無數銀裝素裹的樹,就像從童話故事走出來似的。我會數着時間,每一時,每一分,每一秒,直到擁你入懷”“有時候你會讓我想起一間房子,一間華燈裝點、人人安居的房子。”
這些句子,和“巴山夜雨漲秋池”一樣,是把遠在故鄉的妻子,通過書信拉回和自己同一個時空下“共同經曆”。
同時,“情書”要含蓄,盡量少寫“我”的需求,多寫“你”的行為,“我們一起”的行為。
一些情書看上去像恐吓信,“我想你,想到睡不着覺”“死了都要愛”“我喜歡你的眼、你的唇、你的肩頭、你的臂膀”……這樣的情濃烈有餘,但讀起來總是膽戰心驚。與其這樣,不如多描述對方在自己心中的感覺,不如回憶過去一起的美好回憶,不如設想未來共同的行為。
我最喜歡的一封“情書”,是這樣寫的:“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隻看到煙。但總有一個人,總有那麼一個人能看到這團火,然後走過來,陪我一起。我帶着我的熱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溫和,以及對愛情毫無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結結巴巴對她說:你叫什麼名字。從你叫什麼名字開始,後來,有了一切。”
隻可惜寫這封“情書”的人卻永遠不敢開口對心儀的女孩說,他是畫家文森特·梵高。
十八花生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