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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線繡成的史詩 穿在身上的圖騰|貴州苗繡的前世今生

彩線繡成的史詩 穿在身上的圖騰|貴州苗繡的前世今生

有圖無字的史書

2023年初,一場名為“花溪挑花的前世今生·指尖上的藝術展”在花溪公園“鄉賢裡”開幕。挑花是傳統苗族刺繡的一個分支,展覽“前世今生”的主題,正暗合着苗繡這門古老手藝的當下命運——傳承與創新,保護與發展,留住記憶與激發活力......和衆多傳統技藝一樣,苗繡面臨着數千年生命延續中的變與不變。

展覽在花溪公園旁一溜修複後的老建築群裡舉行。人字形的屋頂,縱橫交錯的木梁,中軸線上一列清代到民國的苗族老挑花衣,以時間為序依次羅列,構成一條花溪挑花衣的演變時間軸。世世代代的花溪苗族婦女以底布棉紗經緯線為坐标,用挑繡的手法繡出一個個“十”字單元,通過數紗對稱布局,形成美麗的圖案。獨特的挑花貫首服,成為這支被稱為“花苗”的苗族支系的識别标記。苗族男女将這密密的“十”字穿在身上,它們所呈現的符形紋樣流傳千年,暗藏這個民族由古通今的所有秘密。

收藏家、藝術家劉雍是苗繡的早期收藏者之一,擁有大量包括挑花在内的不同類别和繡法的苗繡收藏,并撰寫了多部關于貴州苗繡的研究著作。他認為苗族服飾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它是有圖無字的史書,通過圖形紋樣記錄了貴州苗族的曆史、宗教和文化,像族徽一樣保持了苗族及各個支系的自我身份認同,可以說是“彩線繡成的史詩,穿在身上的圖騰”。同時苗繡還是中華文化多樣性和藝術成就的體現,在世界原生态藝術的範圍内占有重要地位,為博物館、研究機構和收藏家所重視,“譬如在巴黎的世界原始藝術博物館内,苗族服飾與非洲木雕、南美陶器、東南亞石雕比肩展出,證實了它在世界原生态藝術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劉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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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孔學堂舉辦“一針一線 何其精彩”——劉雍收藏貴州民族印染織繡和服飾展,113件展品從劉雍數以千計的刺繡、蠟染、織錦、挑花和服飾收藏中精選而出,具有重要的曆史和藝術價值。而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這些藏品多次漂洋過海,在國外辦展,展事之多、規格之高和展期之長,迄今在貴州藏家中首屈一指。劉雍記得在法國巴黎的中國城展覽中心舉辦時,各大媒體都作了專題報道,法國觀衆參觀完展覽後為了留下他們的觀感和意見,竟在兩張放留言簿的桌子後面排起了隊;在奧地利兩家博物館展出兩年,不但當地媒體進行報道,利恩茨市政府還為展覽舉辦了展覽開幕式和晚會;2011年,在貴州省政府和當時的省文化廳在巴黎中國文化中心舉辦《中國貴州苗族服飾展覽》,劉雍提供了全部展品,當時法國考古研究所的研究人員認為世界上最好的刺繡有兩種:一種是印第安人刺繡,另一種就是貴州苗繡。

2006年5月,苗繡進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其圖案中記錄的族群曆史、紋飾中流露的樸素哲學,已經讓人們驚歎不已,而藝術呈現和工藝造詣上的精妙絕倫,更令外界歎為觀止。質樸而自由的表現形式,讓苗繡體現出真正的“道法自然”,繁複的紋飾中有他們對傳統的傳承,對自然的摹拟,對美好事物的超時空歸納——萬物同出一源,即蝴蝶媽媽,這也代表着代表苗族關于世界起源的認知。這個古老的民族将自然萬物,如蝴蝶、飛鳥、魚、各色植物等等,統統繡進了苗繡裡。龍是漢文化的象征,代表着莊嚴,具有很強的等級性,在苗繡中也能看到,卻每每被肆無忌憚地創造和改寫,自由地描繪在衣角裙邊。它們被天馬行空地“混搭”,因而有了水牛龍、雞頭龍、魚龍、蠶龍、葉花、魚尾龍、蜈蚣龍、人頭龍等等。這些龍少了威嚴,多了親近,似乎就是人們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在這種自由、奔放的思維之下,苗繡的圖案形形色色,變幻多端,而色彩運用也同樣大膽,各色搭配誇張而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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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承或創新,苗繡的當下命運

2014年,著名作家阿城出版的《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一書,從文明起源的角度和高度強調了苗繡的價值,為苗繡帶來又一波巨大“流量”。書中大量引用苗繡紋樣,并結合其他相關考古發現,對中國造型的來龍去脈進行解讀,并得出判斷:苗族服飾圖案直接傳承自新石器時代,是罕見的上古文明活化石。

幾年以後,貴陽苗疆故事民族服飾博物館創始人、館長、苗繡收藏家曾麗在其出版的《苗繡圖源》一書中也說:“研究上古文明時期的石刻、古陶、以及青銅器上的符号與紋飾,我們會發現,有很多都能在古老的苗族刺繡上找到。苗族先民選擇把世間的最高法則與智慧刺繡在服飾上,由符号象征的天地法則、萬物關系、生命、陰陽、世道軌迹……反複組合、循環形成紋飾......多年的探尋讓我得出結論:苗繡不是單純的民間工藝作品,而是一部記錄了文明源頭的‘天書’,我更願稱它為一部蘊藏着人類上古文明密碼的哲學之書。”

苗繡何以将上古文明的密碼保存?生活于崇山峻嶺,長期與外界溝通不便是其一,其二則在于:苗族經曆數次大遷徙,形成多個分支,傳統服飾和服飾上的刺繡紋樣,成為苗族後人尋祖尋宗的依據。這種約定習俗,讓苗繡傳統紋樣得以代代相傳,期間蘊含的遠古的文化因子也因此神奇地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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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苗繡”的價值,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才逐漸被藏家們廣泛認識。曾麗的爸爸曾憲陽是攝影師,也是貴州最早的苗繡收藏者之一,今年初那場“花溪挑花的前世今生·指尖上的藝術展”,展品中清代和民國期間的苗族老挑花衣就來自其上20世紀70年代的收藏。劉雍自1973年起,陸續自費收集到數千件包括苗繡在内珍貴的貴州少數民族傳世藝術品,“方法是通過當地人雇一個可靠向導,請他替我帶路、翻譯、挑行李,大部分時間在不通公路的山寨之間穿行,挨家挨戶去詢問。在購買的同時,通過對作者或原所有者認真了解每一件收藏品的制作年代、作者情況、制作工藝以及文化内涵,包括與其相關的傳說和風俗,并認真閱讀相關理論著作和他人的田野考察報告以進行比對、思索和破解,數十年來樂此不疲。”

不僅是貴州省内,省外和國外藏家也被苗繡魅力所吸引,不遠千裡而來。《洛書河圖》一書中的大量苗繡圖片來自北京服裝設計師,也是苗繡收藏者何海燕。她在十幾年中收藏了數千件苗繡,在被收入《洛書河圖》一書附錄的《收藏者言》中她寫道:“作為一個設計師,這些衣服成為我不可或缺的精神營養品。幸運的是,那些完全符合自己喜愛品相的繡品、織物和衣服一一被我收藏,它們也成為我設計靈感的百寶箱。”她認為苗繡的美,有太多“超越象外的人類學含義”,向世人昭示着這個熱愛自然的古老民族獨特的宇宙觀。

苗繡超越民族手工藝之外的大美,漸漸驚豔外界,被世界看見。它的紋樣開始出現在國際頂級奢侈品的設計上,它的公益公告出現在紐約時代廣場的大屏幕上,苗繡主題的展覽和走秀更是出現在世界各地的展館和T台上。苗繡再不是大山屏蔽之下,在傳統紋樣和純手工勞作中那個保持了千百年的模樣,新的時代,苗繡在新的命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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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家們歎息老苗繡的難覓蹤迹和價格飛漲;學者們憂慮新苗繡漸漸放棄了被族群廣為使用和代代相傳的固定符形紋樣體系,并不再執着于耗時費力的技藝;而面對市場的旅遊商品從業者,如創辦“黔藝寶”的楊成勇則認為苗繡在市場化的發展過程中,不應該因為自己本身具有很深的文化根基和藝術水準而墨守成規,一定要與時俱進。比如在材質、用料、配色和工藝方面,要大膽進行革命和創新,要與現代時尚設計的結合,與日常生活和消費的結合,同時還要設法降低人工勞動成本,實現苗繡的産業化生産。

文化學者、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顧問餘未人這樣表述苗繡的當下命運:苗繡走到今天,實際上出現了兩個分支,一個是原汁原味的傳承,将老祖宗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傳下去,這是國家級非遺項目,是苗繡的根脈,也是曆史的見證。而當下另一支蓬勃發展的力量,則是由設計師和繡娘,着眼于市場需要,在傳統苗繡的基礎上創新發展,有手繡還有機繡。這是優秀傳統文化與現實生活相融合的産物,更注重現實性。這些創新已經深入到我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引領流行時尚潮流,深受市場歡迎。

既是文化,也是産業

對繡娘石傳英來說,2021年4月份在北京798的那場服裝發布會,是她迄今人生中的高光時刻。她創辦的台江浩鄧民族銀飾刺繡有限責任公司和意大利OTB集團旗下的世界知名品牌MARNI合作,把苗族繡片用在了國際頂級時裝上。而北京那場發布會,她和這個品牌的服裝代言人、名模劉雯拍了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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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份價值145萬元的訂單,她和村裡以及周邊村寨的繡娘在兩個月裡做了28款1882件苗繡繡片。這是村裡繡娘們第一次和國際接軌,品牌方對質量的把控,也給繡娘們上了嚴厲的一課。“又要趕工期,要求又嚴,最開始繡好的産品拿去意大利那邊,經常被拒收,弄髒一點點都不行,浪費了有10多萬的貨。”後來就對質量嚴格把控,請4名高級繡娘現場監督,每一個産品石傳英都要把關,直至終于圓滿完成。

石傳英家在台江縣施洞鎮,她從7歲開始跟媽媽學刺繡,至今繡了快40年——“我們苗家的女孩,要是不會刺繡,别人是不會娶來當老婆的。”2016年,石傳英創辦了台江縣浩鄧民族銀飾刺繡有限責任公司,村寨更多的繡娘加入其中,通過自身技能增加收入。幾次和國外品牌的成功合作是公司的得意之筆,“苗繡走向世界,是我們大家的驕傲,我希望更多繡娘能從中受益”,石傳英說。

苗寨裡繡娘們不再隻是自娛自樂的手藝人,她們中的一些成了行業召集人、合作促成者、業務推廣方和公司經營者。劍河縣繡娘楊麗是非遺傳承人,2014年創辦劍河紅繡刺繡廠,帶着農村婦女一起發展紅繡事業。在省婦聯長期開展的“錦繡計劃”以及中國婦女發展基金會“天才媽媽”等項目的扶持下,楊麗的苗族紅繡産業不斷發展壯大,産品銷往浙江、廣東、上海等地,每年帶動就業婦女近70人,培訓300人次。

楊麗所受益的“錦繡計劃”,由貴州省婦聯在2013年推出,迄今已10年。該計劃以包括苗繡在内的特色手工藝助推黔貨出山,服務鄉村振興。實施以來已培訓繡娘、染娘、織女10萬餘人次,發展基礎較好的婦女手工特色企業和合作社達1300多家,帶動50萬婦女通過指尖技藝實現脫貧。

2021年2月3日,習近平總書記在貴州黔西市新仁苗族鄉化屋村視察時對苗繡的“點贊”,對于繡娘和正在發展中的貴州苗繡産業來說,更無異于強心針和加速器。“苗繡既是傳統的也是時尚的,你們一針一線繡出來,何其精彩!”這是對苗繡價值的肯定,而“特色苗繡既傳統又時尚,既是文化又是産業,不僅能夠弘揚傳統文化,而且能夠推動鄉村振興,要把包括苗繡在内的民族傳統文化傳承好、發展好”,則是為苗繡的傳承與發展指明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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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多苗寨内外的人投身到苗繡産業化進程中。曾在媒體工作25年的王燕達,離開媒體創辦“對坐”工坊後,始終把苗繡作為研發非遺文創産品的重點。2017年開始,“對坐”工坊在貴陽烏當區做了多場“錦繡計劃”和“巧匠計劃”的手工培訓。繡娘們有能力接單就有了收益,因而也增強對自己技藝和文化的自信。同時,“對坐”工坊合作的設計師許多來自省外,她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貴州,體驗民族文化,采集苗繡紋樣,并提取适合當下年輕人喜愛的元素進行再創作。王燕達認為,創意和傳承之間相輔相成,彼此支撐,創意的目的是要把代代相傳的苗繡更好地傳承下去。“每個時代對時尚的理解都不一樣。我們看到博物館裡的苗繡收藏就會發現,每個時代的傳承都包含着許許多多的創新。這些創新,也會使苗族更好地發展下去。”

關于苗繡既要傳承也要創新,既是文化也是産業的話題,餘未人在一次訪談中說:“繡娘、傳承人是苗繡得以代代承續的主人公。但有的繡娘漢語表達能力欠缺,擅長繡而不善于說。在這種情況下,尤其必須尊重她們在傳承中的主體地位,開展一些活動鼓勵其帶徒傳藝。”她說非遺傳承與文化産業不是一回事,要分清界限,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效果最佳。

激活苗繡經典圖紋的視覺之美

苗繡引發的話題很多。對于材質配色針法的關注,那是民間手工藝的角度;對它進行民族曆史、原始信仰、生産和生活方式等等的研究,那是人類學的角度;把它和造型起源、上古文明相關聯,那是文明史的角度;探索它在産業化和鄉村振興中的作為,那是經濟發展的角度......即使不是任何領域的專家,面對苗繡,你也很可能從一個角度被它打動——它是美的。充滿天然的設計感和藝術性,這樣的東西,就像擁有了一門可以通行全世界的語言,被誰遇見,都能看見、接受、被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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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美被各種藝術形式再現。多年前,攝影師谷佳駿的作品《遇見苗繡——收藏對話鏡頭》系列作品在北京國際設計周上展出,那組作品用鏡頭對苗繡進行了“微觀”審美,沒有拍攝服飾或是繡片的全貌,而是通過微距鏡頭小心翼翼地尋找着那些神秘又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最終将它們進行了用色大膽、布陣精妙的藝術呈現,使具象變得抽象,熟悉變成陌生。他說微觀的世界是很讓人震撼的,無論攝影還是設計,都需要把苗繡中這種微觀中的“震撼”提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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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繡的美,也吸引世界各地藝術家來到貴州,深入苗寨。2016年9月,英國中央聖馬丁時尚印花系課程主任、設計師娜塔莉女士與她的先生、畫家喬·威靈恩斯第一次來到貴州。20天裡他們探訪了12個苗族村寨,折服于苗族文化的魅力,并獲得了不少藝術創作的靈感。娜塔莉女士帶領她的學生設計了36套“苗”主題時尚設計高級定制服飾,喬·威靈恩斯則創作了苗疆題材的10幅水彩畫,并且在半年後帶着這批作品再次來到貴州舉辦小型展覽。在那次展覽上,他和同樣把苗疆作為創作題材的貴州畫家曹瓊德做了一場中西方藝術對話。

美總能穿越時空。苗繡圖紋之美,根源在哪裡?

數年前,曾麗嘗試用美術的語言重新拍攝這些來自大山裡的古老繡品,并開始對她找到的具有圖源性質——也就是具備苗繡根基紋樣和圖案,經數千年所沿承下來的最古老、最正宗、也是最傳統的老苗繡進行解析、解構,試圖找出它們之間的内在關系。有一天,她将材質、工藝、針法、年代和色彩這些刺繡元素一一抽離至最後,古老的刺繡突然在她眼前“消失”了,僅剩下抽象的線條,然而那些線條所呈現出來的純粹與美徹底征服了她。尤其讓她震驚的是,那些線性圖竟然呈現出一種難以解釋的當代特性,曾麗認為這是源頭事物對“傳統即是未來”“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最好的诠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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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老苗繡上精心篩選出100幅圖源紋樣,“每一幅都有着史詩般的故事,都是正本清源、值得珍藏留存的珍貴紋樣。”這些紋樣,被彙集成了《苗繡圖源》一書。該書整理出的苗繡經典圖紋,就是苗繡跨時空之美的根源,從實用的角度來說,更是所有設計師的創意之源。包括著名作家阿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博導張寶華、英國中央聖馬丁時尚印花系課程主任娜塔莉等在内的各界人士對該書進行了聯名推薦。而一如苗繡所蘊含的,屬于人類上古文明的密碼,苗繡圖源也屬于跨地域的愛美、愛藝術的人們,同時它更是激活新的創造的密碼。作者在書的開篇寫下這樣一句話:“我想将這些珍貴的圖紋呈現給當代的設計師,它既然是人類文明的源頭表達,那麼你完全可以用這些紋樣進行新的創造。”

文/貴州日報天眼新聞記者 舒暢

圖/瑤山古寨景區供圖

視覺/實習生 明雪

編輯/曹雯

二審/趙相康

三審/黃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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