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仲殊大師,像才子,像文士,像浪蕩兒,像風流無賴漢,就是不像和尚。在杭州寶月寺挂單的時候,他跟當地方長官的蘇轼認識了,兩個人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每當這時候,老和尚就眉開眼笑,談到興頭上,還會鬼鬼祟祟地告訴蘇長官,哪家酒樓裡的姑娘唱歌最好聽,哪家的花魁其實有點名不副實……仲殊大師這樣的和尚,做出什麼出格事來,都是不稀奇的。
仲殊大師平生有兩大愛好:一是寫詞,二是吃蜂蜜。不管任何飯菜,都要拌了蜜才吃,這種飲食習慣很讨人嫌,大家都不喜歡跟他同桌吃飯,幸好遇上嗜甜的蘇轼,才算碰上了知音。
仲殊大師吃蜜是有原因的。大師俗家姓名叫張揮,原是蘇州城内有名的浪蕩子,被所有家有适齡兒童的家長作為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此人頭腦聰明,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真是前程無限。
然而,他卻成天呼朋喚友,尋花問柳,在外面鬼混,把老婆抛在家裡不管不顧。他老婆是個有志氣的女人,不甘心做命運的奴隸,終于有一天,忍無可忍,給老公的酒裡下了砒霜。大概是她經驗不足,劑量下得不夠,浪蕩子又被人灌了大量蜂蜜給救活了。為了保證毒不再發,從此他必須每天吃蜜,而且不能吃肉。浪蕩子一想連肉都不能吃了,人生好無趣,索性出家當了和尚。
他當和尚也沒事幹,每天東遊西逛,喝喝酒,看看美女,興來填幾首小詞,日子過得好不逍遙。老婆再也管不住他,俗世的規則,紅塵中的名利,也都拿他沒辦法,真正是“随緣化,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了。
關于他的生平,曆史上的記載并不多。作為一個之前是浪蕩子、後來在寺院裡混日子的和尚,一本正經的史書,當然不會給他留空間。而他自己,從中了進士卻不思進取、亂七八糟度日的時候起,大概也對青史留名、建功立業之類的宏大詞彙并無共鳴。
又沒興趣研究佛理,又不愛守清規戒律,他做和尚,也是吊兒郎當。此人的心态,大抵類似唐朝的富貴人家女子去當女道士,隻是為了行動方便,戀愛自由。而且,最主要的一條是,不事生産,就安安穩穩有飯吃。試想,就算你當官,還得八面玲珑地應酬,得整點政績出來給上面看;經商吧,商人之辛苦,更是“不當人子”。唐代重視道教,宋代則推崇佛教,出家人待遇挺好的,有廟産、有香火,還有政府的優待政策,實在是無業男女青年的好去處—隻要你舍得放棄俗世那個家。
而家庭,對于仲殊大師,很明顯,就是個累贅。妻子那杯憤慨的毒酒,倒幫了他一個大忙,生死場上滾過一回,爬将起來,拍拍灰土,從此海闊天空。
“能文善詩及歌詞,皆操筆立成,不點竄一字。”這個評語是蘇轼下的,以蘇子之才和眼界,可見仲殊大師是真的才華出衆。後人評價他的詞作是“篇篇奇麗,字字清婉”。宋代的著名文人,因愛研習佛理,詩詞中也常有學佛談禅的作品,而仲殊大師,作為一個正宗的和尚,卻完全沒有出家人的自覺性,實在是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的文人朋友們,卻對他贊賞有加,蘇轼和他關系最好,說他是“胸中無一毫發事”“通脫無所着”,這又真的像靈台澄澈,不需拂拭了。
他根本就是一個深深熱愛這軟紅十丈的浪蕩子,喜歡美酒、美景、美人,想要一生潇潇灑灑,快快活活。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少浪蕩子:不求上進,無所事事,甚至放蕩堕落的生活。“你們見我在喝最賤的燒酒,而我無非在風中行走。”再正經的人,都偶爾有緊張生活中的一個失神,渴望着兢兢業業中的一次小小放縱。所以浪蕩子雖然為人們所不齒,可有時候,又未必不讓人暗中羨慕。
浪蕩子的結局,一般不外乎兩種:或是浪子回頭,洗心革面,做社會中堅、家庭的頂梁柱;或是,在親人的悲哀、世人的鄙視中淪落至死。仲殊大師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在這兩種結局中巧妙地鑽了個空子,找了個安身立命之所,也許可以把它稱作“禅機”。
他頂着和尚的腦袋,實質類似于一個資深驢友。背着行囊,打着雲遊的旗号,到處遊山玩水,探親訪友,談天完畢,掏出一個缽來,阿彌陀佛,蹭吃蹭喝。那年月沒有數碼相機,拍不下來沿途美景,他便用詩詞記錄。
從詞集中看,他主要在吳楚一帶混,在蘇州、杭州住的時間最長,在鎮江也待過些日子,還溜達到過成都。都是美人如雲,山水靈秀之地。每到一地,他自覺自願地承擔起旅遊宣傳工作,寫下一堆贊美本地風土人情的廣告詞。
他的詞裡,小令最佳,小令又以寫旅途、寫風光物事最出彩。今天讀起來,有記錄時代的韻味。
仲殊大師的死,卻是一個有點兒驚悚、有點兒怪異的事件。
那時他已經挺老了,回到了最初出家的地方,蘇州承天寺。有一日,他忽然跟寺中衆僧道了個别,當晚就在院子裡找了棵枇杷樹,上吊死了。
佛門子弟,不得以任何理由自殺,否則無法轉生,無從得道。臨死還要犯一回戒律,而且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來生之事,他就這麼不瞻前,不顧後,甩手走了,灑脫得近乎于殘酷。可見,骨子裡,他還是信奉中國人的“現世為大”想法,不問生死,不問鬼神,活在當下便好。感覺活得差不多了,那就不活了呗!自己選個死的良辰吉日: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再見。這也是浪蕩子的做法。
仲殊大師生前還曾幹過一件不着調的事。有個雨天,他去拜訪郡裡的官長,談話之間,看到庭下有一個來打官司的女人。女人很執著,頗有秋菊打官司的堅持勁兒,冒雨站在那裡。郡守很無聊,便說,大師,這情況,您能寫首詞嗎?大師更無聊,脫口而出一首《踏莎行》:“鳳鞋濕透立多時,不言不語厭厭地……想伊隻訴薄情人,官中誰管閑公事。”
寫得倒是很生動,寥寥數語,女子形象盡出。可也實在是沒什麼意思,把民女的苦楚拿來當風景觀賞,這兩個男人真是夠欠扁的。仲殊大師自缢之後,便有輕薄少年,将兩句詞改了:“枇杷樹下立多時,不言不語厭厭地。”真讓人哭笑不得,細一想,還有點恐怖片的效果。
這個和尚,死了之後,都沒辦法給他裝上一個正經的套子,好好入土為安。
仲殊大師這一生,在俗世繁華與佛門清淨中出入,名利的枷鎖,清規戒律,都沒能束縛住他,就這樣左右躲閃着,把日子過得挺快活,挺圓滿。而且,這種快活和圓滿,也不是我們平常人所能學會的。
因為誰也不能像他那樣,隻為了踏山川,看美景和美女,就果敢抛開一切責任、情感、物欲、理想、親人的期盼……每根鞭子都驅趕着人們,在狹窄路上蹒跚前行,即使疲倦,也不敢松懈。偶爾擡頭,看見路邊有朵野花,便已經是了不起的安慰了。雖然不甘,但人生,本來就是從一個被父母抱着的包袱,慢慢變成自己一路拾起新的包袱,背上身,再不斷前行的過程。
誰會抛家棄業,用全部身家,隻為換個徹底的自由空間?不完全是因為沒有勇氣,還是為了,在被規則所約束,被包袱所困擾的世界裡,也有着珍貴的、心愛的東西,如珍珠般閃亮,讓我等隻能化身為蚌,去咬牙承受憋悶和痛苦。
仲殊大師的世界,的确是好啊,又灑脫又風流,可是,那一杯自由的毒酒,并不是每個人都喝得起。你我皆凡人,做不得神仙,做不了天才,連和尚都做不成,那就做個待售的豬頭也罷—豬頭也有他的高老莊,放不下的高翠蘭呀!
有趣,有料,有深度
作者|王芳芳
來源|《百家講壇》雜志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