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峰
劉師培(1884一1919)
民國時代是一個理不清剪還亂的時代,在中國近代史上有其特殊的風味。
在那樣一個時代大翻覆的社會背景之下,東西方文化首次出現大的碰撞,各個領域都湧現出了一批大師級的人物,讓後世頗感神奇。
狂人、瘋人、奇人,在中國近五百年來為一時之冠。劉師培正是在這個背景之下,出現的一位文化奇人、狂人。
在其不到三十歲時,他向文化界放言,其可以平視孔子。這在孔子以後的幾千年裡,華夏大地上還從沒有過的事。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連當時穩坐國學第一把交椅的章太炎先生,似乎對此也并無多言。甚至還為其站台,對學界道:“師培,他是國學界的鳳凰。”
國學大師、民主革命家章太炎先生(1869一1936)
劉師培何許人也?他當得起章太炎先生這麼高的評價麼?
他自己說可以“平視”孔子,是吹牛,還是真有過人的驚世學問?
今天,筆者青峰就與頭條的朋友們一起走近國學之風盛行的民國時代,去感受一下這位“時代狂人”劉師培。
一、劉師培的童年與少年:八歲時能讀《周易》,十幾歲便在經學上飲譽學術界;
劉師培,字申叔,1884年出生于江蘇省儀征縣一個顯赫的書香世家。
其家中三世皆為經學飽學之士。從其曾祖父劉文淇始,便以治《左傳》享譽于世。其祖父劉毓崧、父親劉貴曾、伯父劉壽曾都以專治《左傳》飲譽學林。
劉師培少負異才,尤其是記憶力之奇,令人十分驚異。其8歲時,在其母李汝谖的輔導下,便開始學習《周易》,12歲時便已經讀完了《四書》、《五經》。令人驚訝的是,小小年紀的劉師培不僅能全部通背這些古代經典,并且還能舉一反三,闡述自己對古籍經典的見解。
他這種“照像機式”的記憶力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讓時人與後世不可思議。
1902年,18歲的劉師培考中了晚清的秀才。次年,他19歲時又在鄉試中考中了晚清的舉人。
如果沿着這個勢頭與慣性,再接連考中進士,那麼他很可能要在大清260多年的科舉曆史上創造奇迹,成為有大清一朝來科舉制度上學子們的“天花闆”。
還好,20歲時,他赴京師會試失敗了。
這成為了他人生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這一年,會試失敗的劉師培返回家鄉,途經上海時,與章太炎相識了。
章太炎,字枚叔,浙江餘杭人。生于1869年,比劉師培大15歲,可以說無論從年齡還是學術聲望上都是劉師培的長輩。但是,作為民國時代國學界“行走的學術重鎮”,同樣也是“狂人”、“瘋子”的章太炎卻十分敬重劉氏一門四代治經的學問,以平輩視劉師培,并引為國學上的“伯牙子期”,對劉師培十分欣賞與器重。
此時的大清已經是風雨飄搖,行将就木,大清這間破屋子倒塌隻是朝夕之間的事了。這在有識之士中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此時劉師培返程途經上途時,拜會了國學大師章太炎,兩人一見如故,意氣相投,暢談經學與中國時局,大有相見恨晚之感。章太炎于是降身纡貴,遂與小自己15歲的劉師培結為莫逆之交。
章太炎與劉師培,國學史上著名的“二叔”——章枚叔與劉申叔
章太炎作為國學大師、革命家,分析大清及國際時局,建議劉師培放棄科舉之路,投身于民主革命。劉師培聽完章太炎一番宏論後,思想上幡然醒悟,欣然接受了章太炎的革命主張,從此投身于革命,以推翻清廷為己任,決心光複中華。
二、以筆為槍,辦報辦刊,宣傳民主革命思想,與夫人何震夫唱婦随,書寫了自己一生中最為耀眼的一段歲月;
1904年3月,劉師培在上海《蘇報》上發表《攘書》一文,正式提出“攘除清廷,光複漢族”的革命主張,算是正式向清廷宣戰,告别自己的過去。
随後劉師培又在《蘇報》上發表《留别揚州人士書》、《中國民約之精義》等文章,呼籲整個社會積極創辦新式學堂,抛棄陳腐的科舉八股之文,學習西方文化,開啟民智。同時,他還鼓勵各省有學之士出國留學,以西方實用科學改造這個百孔千瘡的社會。
同年,劉師培與蔡元培結識,在蔡元培的邀請下出任由其創辦的《警鐘日報》的主編。同時還擔任《中國白話報》的重要撰稿人,積極倡導白話文,摒棄已經毫無生命力的文言文。
在此期間,劉師培又參加了蔡元培等人組但的軍國民教會等一批革命秘密組織,成為光複會的創辦會員與骨幹成員。
為了示人以決心,劉師培将自己的名字改為“劉光漢”。
由于劉師培的種種革命活動影響到了大清政局的穩定,被慈禧點名通緝捉拿。于是,劉師培不得不帶着妻子何震在上海、浙江、安徽等地東躲西藏,以躲避清廷的緝捕。
1907年,在國内無處藏身的劉師培,應已在日本的章太炎之邀前往日本。
遠在東瀛的章太炎得知劉師培已經成行,正動身前往日本,一時高興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連聲道:
“申叔(注:劉師培字)來了,吾道不孤矣!”
此時在一旁的汪兆銘(注:即汪精衛)一臉困惑地問:
“申叔是何人,能使你如此欣喜?”
章太炎笑而答曰:
“你不知道,此人是真正的絕世之才,國學界的鳳凰,革命派中的狂人。更難得的是,他隻有二十二歲。”
此行劉師培不僅帶上了妻子與母親,同時還帶上了表弟汪公權。後來,正是這個汪公權導緻了章太炎與劉師培關系的徹底破裂。
到達日本後,劉師培經章太炎的介紹,認識了孫中山,并加入了同盟會。
在日本,劉師培與妻子何震一起辦報辦刊,宣傳革命思想,一時風頭無兩,成為在日留學生中人所稱頌的“一對革命的鴛鴦”。
然而,好景不長,很快劉師培便因何震生活不檢與章太炎禍起蕭牆。
三、與章太炎交惡,回到國内後被端方收買,背叛同盟會,成為其一生無法洗去的污點;
革命對于劉師培這樣敏感多疑的舊式文人,就像一場發熱感冒式的急熱病,來時容易去時快。以至後來,他甚至産生出革命不如維新、維新不如守的的念頭來。
像他這種舊式的文人,在革命的陣營中,與昔日的同志分道揚镳自然是遲早的事,往往隻需有人在背後輕輕一推。
這背後輕推他的人,便是他的妻子何震與汪公權二人。
何震,原名何班,江蘇揚州人。其父何承霖與劉師培的父親有舊,何劉聯姻,本算門當戶對,親上加親。1904年嫁于劉師培後,在新革命絲潮影響下,日益激進,加之性格開放刁蠻,婚後劉師培十分懼内,事事惟何馬頭是瞻,終至後來走上革命的歧途。
劉師培妻子何震,原名何班
到日本後,何震一方面宣傳革命女權思想與無政府主義,提倡婦女解放,一面熱衷于各種社交,風頭一時為盛,成為在日本革命黨人中的“風雲女權人物”。
由于劉師培體弱多病,加之醉心于經學的研究,對何震的行動極少過問。很快何震便與汪公權暧昧不清,出雙入對,滾在了一起。
由于章太炎在日本時囊中羞澀,像當時許多東渡日本的革命黨人一樣,往往多人合租住在一個屋檐下。何震與汪公權的事被章太炎發現了,出于對朋友劉師培的關心,章太炎考慮多日後,不希望劉師培被蒙在鼓中,于是好心地把這事給劉師培講了。
劉師培聽後卻半信半疑,把此事告訴了其母親,既而又告之了其妻子何震。
何震為此找到章太炎大吵大罵,讓章太炎很是尴尬。劉師培自此與章太炎關系惡化,心生嫌隙,不複往日親密無間。
此時的章太炎,因革命主張與同盟會中一衆元老多有不同,頗遭同盟會骨幹們的排擠,心中很是失望。于是想去印度落發為僧人,精研佛學。
但是,章太炎連去印度的路費也沒有,更惶談去印度後的生活費了。
為了籌措去印度的費用,他想到了一個人——時任大清兩江總督的端方。
章太炎作為民主革命家,為何想到了一位身為晚清的封疆督撫端方身上去了呢?
其實端方其人,除了是晚清滿族重臣之外,他還有一個身份,即晚清著名的金石學家。他與一般的晚清官員頗為不同,早年積極參加過康梁“戊戌變法”,主張君主立憲制。在其所曆湖北、湖南巡撫任職期間,曾大力鼓勵學子出洋留學,對有實學的學士多有資助。所以,在晚清端方被譽為開明人士。
端方(1861一1911),晚清曆史上的重要人物,也是一位有名的金石學家。
由于劉師培在日本革命同盟會中亦不得志,于是先期返回到國内。章太炎委托劉師培找端方談一談,能否資助其去印度一年的費用。
誰知,回到國内後的劉師培,在其妻子何震與何震表弟汪公權的慫恿遊說下,迅速脫離了革命黨同盟會。
其妻何震一向好慕虛榮,生活奢侈,揮霍無度,一回到國内便與表弟汪公權為了金錢,被端方以重金收買。劉師培一向懼内畏妻,在何震的蠱惑與裹挾之下,加之回上海後辦報也缺少經費,于是也投向了端方,并成為了端方的座上賓。
在脫離革命陣營後,何震與表弟汪公權協迫劉師培開始大勢出賣同盟會情報給端方。并且污蔑章太炎是革命的叛徒,把章太炎向端方借錢尋求資助的事向吳稚晖透露。
為了進一步使章太炎污名化,在同盟會中弄臭章太炎,何震給正在上海主辦《新世紀》報的吳稚晖寫信,在她一通騷操作之下,把章太炎描繪成了收受清政府錢财資助,安插在革命陣營裡的奸細與卧底。
章太炎在日本時與吳稚晖有矛盾,二人一向互相看不上。吳稚晖于是把何震所寫信中的内容刊登了出來。
這一下子讓章太炎百口莫辯,在國内與日本同盟會中引起軒然大波。就連其至交蔡元培也半信半疑,給吳稚晖寫信,要其不要把事做絕。其在信中感歎道:
枚叔(注:章太炎字)末路如此,可歎可憐!然申叔(注:劉師培字)亦太不留餘地。
至此,國學界的兩位經學大師徹底決裂了。
不久,劉師培何震夫婦與汪公權出買革命黨情報的事被敗露,情形大白于天下。這時章太炎才洗清了污名。
為了懲罰劉師培夫婦,革命黨人派出殺手王金發擊殺了汪公權。劉師培為了活命,竟然毫無氣節地下跪求饒,指天發誓,表示自己一定以性命保全被捕的革命黨人張恭,請求王金發放其一馬。王金發念其是其妻協迫所從,加之不忍心殺害這麼一位百年不遇的經學大師,便放過了劉師培。
劉師培受此驚吓與教訓,幹脆徹底與革命黨人脫離了,跑到南京成為端方的幕僚與金石學顧問,從此一心潛心于學問,表示不再過問政界之事。
端方調任直隸總督後,劉師培又随端方至津出任直隸督轅文案、學部谘議官等職。
也許是戡亂與刺殺都太過殘酷血腥,此後的劉師培确實也安靜了幾年。他一頭紮進中國古代經史子集,以聲韻、小學、考證築起一座圍城,把自己圍在城中,不聞外界喧嚣,著書立說,寫作出了日後對中國古代文學史、經學考證與注疏、古代音韻、小學等方面有重要影響的學術專著。
1909年6月,端方由兩江總督任上遷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上海的報紙披露了端方的随員名單中,劉師培的大名赫然在列。
至此,海内外革命黨人才算看清了,劉師培已經不是當年的劉師培,他己經改換門庭了。
因劉師培的“糊塗”而至使與其交惡的章太炎聞知朋友“失足落水”的消息後,痛心不已,不顧前隙與積怨,仍然親筆書信給他。其信曰:
“吾與君學術素同,蓋乃長載一遇。中以小釁,剪為仇雠,豈君本懷?”
直到這個時候,多次受劉師培妻子污蔑辱罵的章太炎,感歎于其人學問之精深淵博,不忍心其失足落水,淪為腐朽晚清的殉葬品。章太炎還在誠心希望這位昔日的好友能遠離官場,專心學術,不要再在大清這間破屋子裡铤而走險。
但是,劉師培收到章太炎的親筆信後,不知是出于愧疚還是存心一條道走到黑,對章太炎隻字未複。
1911年,端方調任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劉師培又随其入川辦師範學堂。不久,端方因鎮壓川漢鐵路運動,在路過資川時起義兵所殺,劉師培也被拘捕入獄。
後經學術界多方活動,蔡元培、章太炎等人聯名保釋,劉師培方恢複自由。
經此劫難,劉師培似乎低調了不少。四川是呆不下去了,劉師培在其好友南桂馨的邀請下,選擇了北上,暫時在太原南桂馨府上做其家庭教師。
不過,不甘于寂寞的他,很快又開始在政壇攪動風雨。
四、不安于書齋寂寞,北上入局袁世凱北洋政府,助袁稱帝,再次聲名狼籍;
1913年,南桂馨将時任自己家庭教師的劉師培推薦經山西督督閻錫山。
閻錫山對這位僅比自己小一歲的經學大師非常欣賞,對其學問近乎崇拜。在得知這位滿腹經倫的年青才俊、經學大師要來自己的麾下做事,閻錫山喜不自勝,親自前往迎接,并立即任命劉師培為總督府的高等顧問。
如果劉師培能在此環境下安心研究學問,他此後的歲月也許是另一番光景,在國學史上地位也許更高。
但是,在那個動蕩的時局下,他一半是自己不甘于寂寞,一半也是時代的裹挾下身不由己卷進了他并不善長的政界,終至身敗名裂。
不久,閻錫山為表忠心誠意,向時任大總統的袁世凱推薦了劉師培。袁世凱也很看重這位年輕的經學大師,于是一紙大總統令,任免劉師培為教育部編審、參政院參政、上大夫。
一個共和政體的民國政府,竟然冒出了個不倫不類的“上大夫”頭銜官位,可見民國初期政壇的混亂與不堪。
接到袁世凱的任免後,劉師培無比興奮,感覺自己的政治理想實現在望,似乎自己與“帝師”之位近在眼前。
于是,又一次忙不叠地北上,前往京師“履職盡責”。
此後,劉師培一直支持袁世凱,為其搖旗呐喊。直至1915年,袁世凱開曆史的倒車,要恢複帝制做中華民國的“皇帝”,劉師培仍然不能覺醒,為袁世凱稱帝大勢鼓吹,成為臭名昭著的“籌安會六君子”之一。
袁世凱稱帝失敗後,劉師培作為籌安會所謂的“六君子”之一,一時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劉師培隻好避難于天津,由于全國各地革命黨人聲言要緝捕捉拿劉師培,殺之以謝天下。劉師培惶惶不可終日,隻好藏身于天津一座破廟之中。
一代經學大師,落得個流離失所,流落于荒野破廟,着實令人可歎。
曆史令人欣慰的是,在那樣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混亂不堪的歲月,終究也有其理性的光亮,還是有人沒有忘記這樣一位中國經學史上的奇才,還有人知曉他在中國大地上的學術價值。
五、劉師培最後的歲月,終于找對了自己的位置,在北大為自己一生在學術曆史的坐标上劃下了一個讓後世驚歎的句号;
1917年,袁世凱稱帝失敗後的次年,北京北洋政府時局有過短暫的氣象一新。
此時的北大迎來了它曆史上最著名的校長——蔡元培先生。這位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流光溢彩的大教育家,為了建設一個新的北大,以罕有的胸襟與氣魄延攬天下奇才前來北大執教。
教育家蔡元培先生(1868—1940)
此時,正任北大文科學長的陳獨秀正在尋找劉師培的下落,聽聞他落難在天津一所破廟之中,于是連忙向蔡元培先生舉薦,請求讓劉師培來北大教授文學、國學、經史。
蔡元培本亦有此意,也在多方打聽劉師培的下落,聽聞劉落難至此,心中頗為悲傷與歎息。于是決心延請劉師培來北大講學開設講座。
然而,整個社會知識份子一聽說聲名狼籍不堪的劉師培要來中國最高學術殿堂北大國學院當教授,一時輿論洶洶,嘩聲一片,均表示反對。
蔡元培不愧為大教育家、思想家,以罕有的氣魄說道:要為天下讀書人留種子,要為國學存元氣。
蔡元培先生力排衆議,非要請劉師培來北大不可。
這時,學術界仰之若泰山北鬥的章太炎先生再一次站了出來大聲疾呼:
申叔(注:劉師培字)固其有錯,然念其心尚純正,為中華國學計,為往聖繼絕學計,斷不可心懷仇恨趕盡殺絕,為其留一線生路,亦為吾國經學留一傳人。
由于章太炎與蔡元培兩位先生崇高的人格與聲望,這一波聲讨劉師培罪行的聲音總算平息了下來。
自此,劉師培在北大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也富有學術建樹的最後三年時光。
蔡元培與北大國文門教授們合影,後排左四為劉師培;
劉師培的學問不愧為大師中的大師。其在北大講授“六朝文學”、中國中古文學史,其講義教材全由其親手編著。其上課旁征博引,對于經史子集、諸子百家、《周易》等,往往張口即來,大段引用背誦從無一字一句之誤。其講課極少在黑闆上榜書,有時一節課下來,講台前的黑闆上隻有寥寥幾個字,而台下學生無不聽得如癡如醉,下課鈴聲響起,學子們仍沉浸在其帶入的文學曆史感之中,回味無窮。
作為其學生弟子、日後成為一代哲學巨匠的馮友蘭先生晚年時曾回憶其師劉師培講課的情景道:
“當時覺得他的水平确實高,像個老教授的樣子,雖然當時還是中年(筆者注:在北大教學時,劉師培才33歲,實乃青年)。他上課既不帶書,也不帶卡片,随便談起來,就頭頭是道。援引資料,都是随口背誦。當時學生沒有不佩服的。”
其所著講義《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發前人所未發,成為一個時代的學術經典。
魯迅先生一向眼光嚴苛,他對曆史上所有的文學史著作都看不上,唯獨對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贊譽有加,認為“申叔所治中古文學史頗佳,可以一閱”。
劉師培在北大教學期間,身體日漸虛弱,自感來日無多,不時發出感歎。
黃侃(圖左)與劉師培(圖右)
當時章太炎的大弟子、國學大師黃侃也在北大任教。一日,黃侃與劉師培閑聊,劉師培對黃侃歎息道:
“吾一門四世治經學,到我這裡恐怕要斷絕了。”
黃侃頗感奇怪,問道:
“先生執教于北大,還不能找到優秀弟子傳授先生家傳絕學嗎?”
劉師培感歎道:
“他們中沒有資質優秀之人可堪當傳人啊!”
黃侃聞言,随即朗聲問道:
“那我來做你的關門弟子如何?”
劉師培以為黃侃隻是在開玩笑,便說:
“你自有名師,豈能相屈?”
黃侃正色道:
“隻要你不認為我有辱門牆,我就執弟子禮。”
第二天,黃侃果然用紅紙封了五十塊大洋,前往劉府磕頭拜師。劉師培心情大好,當仁不讓,欣然受禮,說道:
“我今天就不再謙讓了。”
對于此事,在學界引起了不小的波浪。有人認為黃侃學問不在劉師培之下,且隻比劉小二歲,又貴為國學大師章太炎的大弟子,自我折節拜在劉師培門下,實乃有辱斯文,自輕身份。
黃侃答道:“《三禮》素為劉氏家學,非如絕不能繼承絕學,此所謂道之所存,師之所存。”
其師章太炎獲悉此事後,并無介蒂,對此深表贊同。
作為一代國學大師,黃侃拜在自己門下成為關門弟子,繼承了劉氏家學絕學,這成為劉師培生命中最後的一絲亮點,在其生命的終點,讓其頗感欣慰。
1919年11月20日,這位充滿人生争議的一代經學大師走完了他傳奇的一生,生命永遠定格在了36歲這一年。
六、文章結語;
作為一個舊時代的人物,劉師培的一生充滿了曆史的争議,可謂一言難盡。
他天賦異禀,在學術上近乎天才,治學治史,出手即成後世名著;他醉心政治革命,卻不谙其法,以書生之見遊走于革命的曆史洪潮之中,以至碰得頭破血流,幾至身敗名裂;以“平視孔子”之才,行武鬥之事,至于臨終前的幾年才幡然醒悟,找對自己立身立根的人生支點,明白自己一生的事業到底還是學術。
雖然其醒悟晚了些,且上天也沒給其太多的歲月,在其36歲的生命中,他用學術照亮了自己的一生。雖有過迷亂與糊塗,縱觀其其一生的學術成就,他仍是那個時代下學術界最好的産品之一。
其一生一言難盡,但自有其光芒與聲響,仍然值得我們後世的回望與思索。(全文完)
——筆者青峰2023年5月30日于手機屏上寫于長江之濱
文章寫後記:
劉師培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頗具争議的人物,要寫好其人,實則不易。
其人格人品的缺陷造成了後世對其評論褒貶不一。
然其學術上的巨大成就與其生命的長度,造成了極大的反差。
他一生隻活了36歲,然而,在這短暫的36年中,如果再除去他的童年與少年歲月,他一生中從事學術的時間隻有短暫的20年左右。
如果我們看他學術上最後留下的成就,則令人無比的驚訝。
下面筆者不妨粗略列舉一下他的學術成就:
在《左傳》研究方面,有《春秋左氏傳古例诠征》、《春秋左氏傳例略》、《春秋左氏傳答問》、《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讀左劄記》等著作;在研究《周易》方面,有《周禮古注集疏》、《禮經舊說考略》、《逸禮考》、《古書疑義舉例補》、《記文劄記》等;在語言音韻學方面,有《左盦集》、《左盦外集》;在古文學史上,有《中國中古代文學史》。其去世後,其著作由其弟子劉文典、陳鐘凡搜輯,好友錢玄同整理後,輯成的《劉申叔先生遺書》,又包括有經學、小學22種;學術文辭13種;群書校釋24種;詩文集4種;讀書劄記5種;教科書6種。
如果再細一點,這個名單還會更長。他的這些學術成就,絕大多數都是且有原創性,是開始性的工作,其中的不少著作成為後世治經治史的經典參考書目。
筆者寫作此文時,除了有一種對其一生的感歎外,更多的是對其學術上一種深深的敬意。
他在國學上的這種學術成就,放在今天,即使給一個有一定學術天賦的人一百年的歲月,也不一定能達到其高度。
這真是令人驚歎啊!
除了感歎其天才之外,筆者更多的是在思索:一個人創造力的極限與邊界到底在哪裡?
附文章寫作部分參閱書目:
1、《經今古文之争與近代學術嬗變》,作者張凱,四川人氏出版社,2021年版;
2、《劉師培評傳》,作者方光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
3、《知堂回想錄》,作者周作人,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4、《章太炎的新文化運動》,作者林少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5、《劉師培年譜》,作者萬仕國,廣陵書社出版,2008年版;
6、《章太炎自述》,作者張九思,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