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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蘇轼死了,蘇東坡活了

世人皆知蘇東坡的灑脫,知他愛黃州的山水,知他愛赤壁的月光,知他愛嶺南的荔枝。可很多人并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一年的文字獄,他本是大宋朝堂未來的頂梁柱,徐州人民心中的絕頂好官,那個一心愛民的蘇轼。

公元1071年,34歲的蘇轼,決定逃離京城。

臨别之際,表哥文同寫的送别詩裡有這樣一句:

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

文同心裡清楚,自己的表弟是出了名的“一肚皮的不合時宜”,這句詩的意思很簡單:

老弟,去了杭州就好好待着,管好自己那張臭嘴,别多管閑事,也别陰陽怪氣。

蘇轼表示“嗯嗯,好的,一定”,轉頭便忘了個一幹二淨。

畢竟,能管住嘴的蘇轼,那還叫蘇轼嗎?

剛來杭州沒幾天,蘇轼就忍不住了。

當時,王安石的變法大業正在全國上下如火如荼地進行,蘇轼本就是在京城與老王不對眼所以才跑出來的,沒想到在這裡,他卻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變法的“慘狀”。

比如青苗法。

本意是農民“青黃不接”的時候,可以向官府申請一筆農業貸款,年息兩分,到期償還。

原本,這的确是一件好事。

但當本是自願的貸款,成為了強制性的指标攤派時,再好的政策,也成了百姓身上的一座大山。

看着街頭上那些借了青苗錢而傾家蕩産的百姓,蘇轼無奈地寫下了這首詩:

杖藜裡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

赢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山村五絕》

為了還上這筆錢,山村裡的百姓們帶着孩子奔走幾十裡路,一年時間大半都在城裡,錢沒還上,反倒是孩子們都學會了城裡話。

王安石啊王安石,睜開你的眼睛,看看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們吧!

還有食鹽專賣,國家的錢确實多了,但昂貴的官鹽卻讓百姓們“三月食無鹽”,隻得铤而走險地去販賣私鹽。

那一年除夕,蘇轼在杭州府的大牢裡,看着那些面黃肌瘦、一臉彷徨的農民,把大牢塞了個滿滿當當。

此刻的他,心中總有百轉千言,卻無從言說。

隻能寫下這首詩:

小人營糇糧,堕網不知羞。

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

——《除夜直都廳囚系皆滿日暮不得返舍因題一詩于壁》節選

百姓,向來隻是為一口飽飯吃而已,如今卻被逼得走上絕路。

而自己作為杭州通判,也隻能按照律法,“昧着良心”把這群窮百姓判進了大牢。

要知道,除夕本是團圓夜啊。

從那之後,蘇轼手中的筆,就成了記錄這個悲劇時代的工具。

他看到免役法下被征調的百姓,為了造運河,被迫放棄了自家的田地,在這泥濘中賣苦力,如鴨如豬——“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

他看到朝廷改革稅法,一律要錢不要糧,所謂“谷賤傷農”,百姓們隻得“賣牛納稅拆屋炊”。

書房裡,山路上,寺廟中,月光下,蘇轼從來沒有放下筆,也從來沒有停止控訴。

他從來不是一個粉飾太平的人。

隻是此刻的他并不知道,一張由新黨織造的陰謀大網,正慢慢向他席卷而來。

蘇轼當官這些年,早已活成了大宋第一頂流。

官場之外,他被視為大宋文壇領袖的接班人。

前文壇領袖歐陽修,曾在科舉考試中看到蘇轼寫的《刑賞忠厚之至論》,一時驚為天人。

因為當時的試卷都會糊掉作者名字,自戀的歐陽修甚至還以為是自家弟子曾鞏所作,故意改為了第二。

等到後來識得廬山真面目,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寫下這樣一句話:“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看,這可是大宋文壇領袖欽定的接班人。

官場之上,他也是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

1077年,蘇轼剛剛上任徐州知州,便遇到了多年不遇的洪水。

換做普通文人可能就慫了,但老蘇竟然親自指揮,打出“與城存亡”的旗号,幹脆住在了城頭之上。

等到洪水來時,水已經向着城牆漲了近十米,蘇轼渾然不懼。

那些嚷嚷着要逃難的百姓,自然心也不要慌了;那些搬沙運糧的士兵們,也更加賣力。

七十餘日的抗洪,徐州安然無恙。

連當朝皇帝宋神宗,都專門下诏褒揚了蘇轼——這就叫簡在帝心。

按照宋朝的制度,不用幾年,蘇轼就能重返京城,直奔人生巅峰。

隻是有一群人,早已将蘇轼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元豐二年的朝堂,已然變天。

昔日風頭無二的王安石,退隐江甯;新黨唯一接班人呂惠卿,也因為立身不正被貶在外;舊黨領袖司馬光,則早已退居洛陽,一心在寫他的《資治通鑒》。

說白了,就是新黨盡管當政,卻是群龍無首。

一旦蘇轼回到朝堂,大權在握,焉知不會是一場腥風血雨?

既然如此,那就先下手為強吧——新黨的骨幹們如是想。

恰逢此時,蘇轼剛剛上任湖州,按照慣例發表了一封《湖州謝上表》在邸報之上。

一般來說,這就是升官上任向皇帝表個忠心,走個流程而已。

蘇轼的寫法也一樣,來來去去就是“我平平無奇,難得陛下看得起我,謝謝陛下,陛下萬歲”。

但其中一句話,卻仿佛讓新黨的貓兒們,聞到了腥味:

陛下知其愚不适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豈不是說朝堂上的衮衮諸公都是惹是生非之輩嗎?

再多想一步的話,豈不是說陛下您沒有識人之明嗎?

報告陛下!蘇轼這厮竟敢諷刺您啊!真乃大逆不道!

禦史何正臣、舒亶,禦史們的大佬李定等等——新黨的貓兒們一連數天向皇帝上書,通篇就隻有四個字:蘇轼,該殺!

哪怕宋神宗也算是蘇轼的天字第一号粉絲,這時也忍不住産生了懷疑。

于是聖旨一下,官差直奔湖州而去。

此時的蘇轼,卻正帶着兒子和兩位朋友,遊覽着湖州的大好山水。

據說蘇轼一開始,其實是很慫的。

聽聞官差來到門外,他甚至躲在房間裡,不敢出去——老蘇我隻是愛吃了點,愛寫了點,哪見過這陣仗啊!

直到沒辦法,他還是化身勇敢蘇蘇,穿好官服走了出去。

官差們三下五除二,拿出诏書,便将蘇轼捆了起來。

後人是這樣記錄那一刻的: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

一路上,蘇轼是極其痛苦的。

他一度想過要自殺。

回京城這段路走得異常艱難,大宋文壇的未來領袖、朝堂上炙手可熱的新星,竟然戴上了鐐铐,還不知道此去,不知是生是死。

坐船路過太湖的蘇轼,想到了跳船——大丈夫生于世,不如一死以明其志?

所幸的是,或許是慫了,或許是想起了世間的美食還沒吃夠,蘇轼沒有跳。

謝謝你,選擇了生的蘇轼。

回到京城的蘇轼,開始真正知道何為考驗。

負責審問蘇轼的,是禦史台的人。

禦史台外時常是陰森森的一片柏樹,上面時常還能看到烏鴉,故又名柏台、烏台(也有諷刺禦史們烏鴉嘴的意思)。

這也是這件案子被稱之為“烏台詩案”的原因。

此時的禦史台,已然是新黨的地盤,自然早在心裡為蘇轼定下了死刑。

他們所缺的,隻不過是“證據”。

對蘇轼本人,雖尚未動刑,但從八月到十月,将近兩個月的時間裡,新黨的禦史們夜以繼日地對蘇轼辱罵、審訊。

蘇轼受盡了一生中從未受過的苦。

連旁邊大牢的罪臣也看不過眼,用詩記下了這一幕:遙憐北戶吳興守,诟辱通宵不忍聞。

這還不夠。

禦史台搜集了市面上蘇轼公開出版的詩集、與朋友相交的書信,家裡被翻了個底朝天,“果然”找到了很多證據。

前述那些對于青苗法、免役法、食鹽專賣政策下,百姓慘狀的記錄,通通被視為對朝堂的攻擊,對皇帝的不敬。

蘇轼寫了一首誇前宰相司馬光的詩,竟然也被認為是在譏諷朝政——理由是,這就是在說現在的宰相不行。

他們甚至找到了一句詩,被視為對皇帝最直接的攻擊: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新黨的禦史們難道是文盲嗎?

他們當然不是,隻是為了黨同伐異,一切文字可以成為蘇轼頭上的“帽子”。

這就叫“誅心之論”。

按照禦史台的最終意見,蘇轼哪怕不一死以謝天下,估計也得被打下神壇。

蘇轼自己,也做好了随時去死的心理準備。

他和大兒子蘇邁約定,如果有壞消息傳來,便在飯菜裡送來一條魚。

有一天,蘇邁臨時有事出城,隻得拜托親戚代為送飯。

豈料,他忘了把這個暗号告知親戚,親戚卻是好心,看到蘇轼平時吃的都是肉和菜,便想着換個口味,做了一道熏魚送進去。

本來就飽受折磨的蘇轼,瞬間萬念俱灰。

他飯都沒吃,便寫下了一首絕命詩,大意就是:

子由啊,哥哥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們下輩子再做兄弟吧!

老婆啊,兒子們啊,老蘇我為官十數載,家中卻是空無一物,為難你們了,往後請好好照顧自己

一通淚罷,他才顫巍巍地拿過飯盒,吃起了熏魚。

就算死,老蘇也要當個飽死鬼!

此刻的蘇轼,仍未知道自己會是生,還是死,

最終,是大宋的制度,救了蘇轼。

正如今天的檢察院與法院,當時負責審問蘇轼的禦史台,實際上并沒有定罪判刑的權力。

真正負責的,是大理寺。

按理來說,它是有獨立司法權的。

但衆所周知,古代當官嘛,最重要左右逢源。

朝堂上新黨當道,誰敢逆新黨的耳?

答案是,所有人。

作為大宋頂流的蘇轼出事之後,輿論沸騰了。

首先是杭州、湖州等地的百姓,聽聞昔日的父母官如今身陷囹圄,他們不樂意。

人微言輕,難達天聽,他們選擇了最樸素的方式——解厄道場。

一個個普通市民,自發捐起了錢,請道士過來做了近一個月的道場,不為求雨不為發達,隻願蘇大人可以平安出獄。

接下來,蘇轼的朋友圈也開始發威了。

當初提攜過蘇轼兩兄弟的張方平、舊黨大佬司馬光等等,三十多名舊黨大臣紛紛上書,為蘇轼求情。

當朝宰相之一的吳充,也在皇帝面前為蘇轼說起了話:

陛下一舉一動都以堯舜這樣的仁君為榜樣,必然看不起曹操,但曹操尚且可以容忍當衆罵他的祢衡,陛下您就容不下一個寫詩的蘇轼嗎?

甚至連卧病在床的太皇太後,也向神宗打起了親情牌:

當初仁宗皇帝在朝的時候,可是說過這兩兄弟可以當宰相的,要是蘇轼過不了這關,豈不是打了仁宗皇帝的臉?

最後,連蘇轼的老對頭王安石也看不過眼,在江甯發來求情信:

陛下,您就饒了這個出了名的憨憨吧!

作為天字第一号粉絲,神宗自己也不禁想起了,昔日在宮中捧着蘇轼的詩文,連呼“奇才”的時刻。

他決定放過蘇轼,于是宣布:

為了給太皇太後的病祈福,我要大赦天下。

此時的大理寺,不知道是秉公辦理,還是收到了風聲,也是作出了終審判決:當徒二年,會赦當原。

這話的意思就是,原本蘇轼這厮是得流放兩年的,但這不碰上陛下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後祈福嘛,蘇轼這罪按律當赦,那就當場釋放吧!

如果不是新黨的貓兒們,瞬間又跳出來堅決反對。

蘇轼或許就官複原職,重新去當他的湖州太守去了。

最後,還是宋神宗大筆一揮,做了一個兩頭不得罪的決定——讓蘇轼去當個挂名無權的黃州團練副使。

這樣一來,蘇轼保住了自己的小命,新黨的貓兒們也可以睡個安穩覺。

簡直是兩全其美。

蘇轼隻能是謝主隆恩,拍拍屁股往黃州去。

足足一百三十天暗無天日的生活終于成為過去,從烏台走出來的蘇轼,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恍如隔世啊。

他情不自禁地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老子這輩子,以後就遊山玩水,低調做人了!

一出烏台詩案,到此告一段落。

蘇轼的人生,從此完成了蛻變。

盡管熟悉蘇轼的人都知道,蘇轼後來又打了自己的臉。

舊黨上台之後,蘇轼再獲重用,他卻開始反對盡廢新法,為新法做起了辯護。

難道,他忘了舞台之中,那受盡淩辱的一百三十天了嗎?

不,他記得。

他隻是更記得,大宋那數千萬隻為一口飽飯吃的百姓而已。

他從來都是那個,“一肚皮不合時宜”的人。

不一樣的是,蘇轼看得更開了。

沒有機會做個好官,他便決定努力活得快樂一些,喝喝酒吃吃豬肉,交交朋友遊山玩水,何樂而不為呢?

他和友人遊于赤壁之上,寫下了千古名篇《赤壁賦》:

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他在家中鑽研美食,為後世留下了一道千古名菜——“東坡肉”。

甚至,還史無前例地為無人喜愛的豬肉寫下頌歌。

最終,成為了那個“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東坡先生。

蘇東坡去世的那一年,他寫下了真正的絕命詩: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三個地方,不是繁華的京城,不是絕美的杭州,不是抗洪七十日的徐州。

偏偏是,烏台詩案以後,他被貶谪的三個地方。

曆史往往就是如此的戲谑。

這明明是一起陰冷的文字獄,卻沒有颠倒黑白,也沒有人頭落地,反倒是——

大宋,少了一個未來的宰相蘇轼。

中國,多了一個潇灑千年的蘇東坡。

資料來源:

王水照、崔銘《蘇轼傳》

葉夢得《石林詩話》

吳洪成、許觀《蘇轼教育思想述論》


文字為國館原創,轉載請聯系後台和作者

圖源于大型人文曆史紀錄片《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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