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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紀要
“伊朗考古:從舊石器時代到阿契美尼德帝國時期”是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與考古文博學院合作開設的課程,由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訪問教授、德黑蘭大學考古學系法茲裡教授( )主講。課程主要在介紹伊朗概況、環境及伊朗考古學史的基礎上,按照時間序列,系統介紹舊石器時代至波斯帝國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500,000- 330BC)的考古學研究現狀與基本認識,涉及當地最早的人類與其文化、農業的出現和擴散、城市與文明社會的發展、埃蘭文明、波斯帝國等重大問題。
2019年5月7日晚,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訪問教授、德黑蘭大學考古學系法茲裡教授( )主講的“伊朗考古:從舊石器時代到阿契美尼德帝國時期”課程第九講在紅五樓5211舉行,本講主題為“伊朗東部的青銅時代:吉羅夫特文明(3,000-1,200BC)”(East Iran Age : )。
背景介紹
正如之前的課程提到過的,伊朗高原的曆史可以被劃分為兩個大的城市化過程,前者大緻從公元前7千紀延續到公元前2千紀,後者則從公元前2千紀延續至今。第一個城市化過程的開始以定居、農業和畜牧業的出現為标志,大緻在公元前3千紀發展到頂峰,這是人類曆史上消逝的黃金時代,長距離的貿易、大型城市、書寫系統和藝術,乃至最早的國家都出現于這一時期。本講的主題吉羅夫特文明( ,又稱哈利勒路德文明Halil Rud )便是這一時期伊朗科曼省( )的主要考古學文化,也是這一時期當地文明成就的集中體現。
吉羅夫特地區(即哈利勒路德谷地)位于伊朗東南部,整個谷地為西北-東南走向,北起現在的吉羅夫特市以北的紮格羅斯山脈 ( ),南至賈茲穆裡安盆地 ( Basin),長約四百公裡,平均海拔約550米,東、西、北三面高山環繞,最高海拔達4420米。當地氣候炎熱幹燥,夏季最高溫度可達47攝氏度,冬季最低溫度為2攝氏度,年平均降水約為251毫米。這種特殊的地形和氣候條件,導緻當地冬季常常洪水頻發,雖然每次洪水的持續時間大多不會超過一小時,但由于水量較大,仍會造成災害性破壞。不過,當地居民大多住在相對較高的台地之上,一般洪水造成的破壞相對較輕。從另一個角度講,洪水會帶來較為肥沃的泥沙,并降低土壤的鹽堿度,某種程度上,反而成為當地人類生存的一個有利因素。這一地區自然條件的另一大優勢是較高的地下水位,在很多位置甚至形成了天然的自流井,可以用于灌溉土地。這裡也因此成為整個科曼省最适合進行農業生産的區域,有“小美索不達米亞”之稱。
吉羅夫特地區所在位置及其地貌鳥瞰圖
不過,某種程度上受到洪水沉積的影響,當地的很多遺址長期未被發現,我們對這一地區的早期文化知之甚少。斯坦因(Aurel Stein)于1932年在巴基斯坦、伊朗和伊拉克等地的考古調查和發掘曾涉及這一地區,當時獲得的考古資料為我們了解這一地區的早期文明提供了零星的線索。其後近三十年間,當地幾乎沒有任何考古工作。直到1960年代, de Cardi對遺址進行了短期發掘, 和他的團隊對Tal-I Iblis進行了長期的調查和發掘工作。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C.C. - 對Tepe Yahya遺址進行了6次發掘,并發現了滑石和綠泥石器物的生産證據,從而将這裡的發現與之前市場上出現的盜掘品聯系起來。其後,一些零星的考古工作也在等遺址展開,M. 還在1984年對這一地區進行了考古調查。然而,關于當地早期文明認識的突破性發現卻是源自2001年哈利勒河(Halil Rud,Rud在波斯語中意為河流)的一次大洪水。這次洪水破壞了多處墓地,使得很多長埋地下的精美文物重建天日,卻也導緻了2001-2003年對當地遺址更為瘋狂的盜掘。在此背景下,2003到2009年 主持了對Konar 和兩處遺址的搶救性發掘,同時還在2004-2010年及2015年對哈利勒河谷進行了系統的考古調查。此外,對盜掘文物的追繳工作自2004年一直持續至今。我們對當地早期文明的認識主要是基于近十餘年的上述發現和研究。
吉羅夫特地區的考古學年代序列
吉羅夫特地區所在的科曼省,最早的新石器時代文化至少可追溯到公元前7000年,以Tepe Gav Koshi為代表的遺址發現了公元前6千紀的房屋、陶籌、陶塑動物和陶器等。這裡出土的陶器與法爾斯地區十分相似,使用植物莖稈作為摻合料,表面磨光并常見彩繪。對于此後的公元前6至4千紀之間近兩千年的吉羅夫特地區早期曆史,目前所知甚少。
科曼省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的彩陶、陶籌與陶塑
當地約公元前4000年以來的考古學文化序列主要是基于近十餘年的發現與研究,特别是Konar 和遺址的發掘建立的,其中Konar 遺址實際上包括相距數公裡的南北兩個墩台。根據當前的認識,吉羅夫特地區這一時期的文化序列依次為遺址I、II、III期——Konar 南墩台第1、2期)——遺址IV期—Konar 北墩台下層。這一時段,大緻從公元前4100年延續到公元前1700年,期間可能存在幾個短暫的年代缺環,之後經過大約近800年的空白期,才出現了以Konar 北墩台上層和Ghale 為代表的更晚階段遺存。
吉羅夫特地區考古學文化序列及各時期代表性遺址分布圖
公元前四千紀的吉羅夫特地區
對于該地區公元前四千紀考古學文化面貌的認識主要基于遺址I、II、III期遺存的發現, 其中I期遺存主要集中發現于遺址探溝I和IV的最下部,距現代地表約4米以上,年代大約為公元前4000-3600年。這一時期最主要的發現為一處疑似橢圓形的房址(oval hut),南北長約9.5米,東西寬約8米,房址地面墊土呈綠色,其上發現有火塘和大量陶器、石器和動物骨骼等。這一時期的陶器主要包括盆、筒形罐( jar)、鼓腹罐、彩陶斜腹杯等。第I期的彩陶比例高達35%以上,制作工藝也比之後各階段更為複雜。以彩陶斜腹杯為例,其表面紋飾分為數層,需經過多次繪制和燒制才能完成。此類陶器之前在本地的其它遺址如Tepe Yahya等也有發現,甚至可能與巴基斯坦梅赫爾格爾()第IV期的同類器物有所聯系。
第I期出土的彩陶斜腹杯
第II期的主要堆積為厚約1.1米的地層,性質不明,發掘區域内未發現這一時期的房址等生活遺迹,主要遺物為各類陶片,大多破碎度較高,器形包括斜腹杯、碗、小筒形罐等,與1967年發表的式陶器較為相似。相比于第I期,本期彩陶的比例明顯減少,僅占所有陶片的15%左右。此外,這一時期還發現有少量的石器和動物骨骼殘塊。整體來看,第II期是第I期的延續,但相較于I期而言,制陶技術明顯更為簡單,具體年代範圍尚不清楚。
第III期遺存主要見于遺址東部臨近哈利勒河的發掘區内,即探溝V中。這一時期也未發現房址等生活遺迹,文化遺物主要發現于河流相的二次堆積之中。從堆積形态來看,這一時段可能是一個較為幹旱的時期,2-3次突發的洪水侵襲了,并形成了這一層堆積。出土的器物大多為完整器或基本完整,因此,當時人們可能生活在離這一自然堆積不遠的區域。從出土遺物看,這一時期與遺址II期之間缺乏明顯的聯系,卻表現出烏魯克文化的強烈影響。遺址中發現了大量的BRB陶器(伊朗西部地區烏魯克擴張期的典型器,參見第7講紀要)、粗陶淺盤、尖底瓶、單耳鼓腹罐等。此外,該遺址還出土了三塊陶鐮殘塊,與歐貝德-烏魯克傳統的同類器十分相似,表明當地與美索不達米亞地區也存在着某種聯系。由于缺乏測年材料,遺址這一時期的年代也不清楚,但通過與周邊地區年代序列的比對,可将其大體推定在公元前3200-3000年。
第III期主要陶器
總體而言,雖然目前吉羅夫特地區公元前四千紀的文化遺存發現十分有限,但從已有的證據不難看出,當地在這一時期已經與伊朗其它地區、巴基斯坦、乃至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産生了一定的交流甚至可能存在着一些特殊器物的跨地域流通。
公元前三千紀的吉羅夫特與早期文獻中的Marhaši
對于公元前三千紀的吉羅夫特地區曆史而言,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Marhaši這個楔形文字記載中的城邦國家。這個名稱主要見于薩爾貢一世治下的阿卡德帝國到漢谟拉比治下的巴比倫帝國之間這一時段,延續時間長達500年以上,其出現時間很可能在薩爾貢一世建立阿卡德帝國之前。
根據文獻記載,Marhaši開拓了到達波斯灣和霍爾木茲海峽的通道,從而可以進行大規模的區域間貿易活動。他們不僅将本地生産的綠泥石器物,以及綠泥石、滑石和其它本地寶石等原料運送到周邊國家,還從更遠的東方地區轉運天青石、瑪瑙和黃金等珍貴的原料和工藝品。在此基礎上,Marhaši發展成為當時伊朗東部一個非常重要的政治、經濟和商業中心。楔形文字資料顯示,Marhaši與兩河流域的早期王國之間有着頻繁的政治聯姻、軍事互助和其它形式的交流,烏爾第三王朝時期舒爾吉()就曾将自己的女兒嫁給了Marhaši國王。
對于這樣一個重要而神秘的國家,研究者們一直試圖尋找到證據以确認其具體位置等信息。根據文獻記載中的相對位置,于1982年提出Marhaši應該位于伊朗法爾斯省的東部及鄰近的科曼省境内。随着近十餘年來吉羅夫特地區最新的考古發現,更多研究者開始支持這一觀點,認為吉羅夫特地區就是楔形文字中記載的Marhaši。
相比于公元前四千紀,進入公元前3000年以來,吉羅夫特地區的聚落數量、物質文化成就乃至社會組織确實出現了明顯的變化。根據2004-2009年間N. 主持的對吉羅夫特地區的考古調查,當地共發現青銅時代遺址65處,大多位于谷地中部的平原區域。其中青銅時代中期,也就是公元前三千紀下半葉出現了聚落數量的爆發式增長,其後在公元前二千紀初期,聚落數量明顯減少。這一過程與文獻記載中Marhaši王國的存在時間大體相當,也就是Konar 南墩台第1、2期和遺址IV期這一時段。
吉羅夫特地區青銅時代各階段遺址分布圖
Konar 遺址南墩台發現了大量屬于這一時期的房址,大多為長方形房間組成的獨立建築,彼此之間留有一定的間隔,并不聚集分布。該遺址最為重要的發現之一是公元前三千紀下半葉的一個大型建築群,周圍建有防禦牆,可能為一處城堡。其中一個房間内發現了殘存的男性塑像,整個塑像倚牆而建,僅殘存下半部分,雙手合攏于腹部,衣裙部位有黑色彩繪裝飾。從殘存部分來看,應當與伊拉克的Tell Asmar及美索不達米亞其他地區神廟中發現的神像十分相似。
Konar 遺址南墩台發現的房址及人像雕塑
Konar 遺址出土的動植物遺存并不十分豐富,各單位植物遺存密度很低,已鑒定出的主要農作物包括大麥、小麥和家山黧豆,此外還發現有椰棗、葡萄和棗等果實類遺存。Konar 遺址南北墩台2004-2005年發掘所獲的動物遺存中,按照可鑒定标本數計算,山羊的比例高達78%左右,其次為牛,約占15%,綿羊的比例僅占3%左右,此外還發現有少量的瞪羚、豬、馬等其它動物遺存。從這些數據來看,當時的生業經濟大體上是一種農業與畜牧業并存的形态。
公元前三千紀吉羅夫特地區的陶器主要包括紅底黑彩的彩陶、灰底黑彩的彩陶、刻劃紋灰陶等,紋飾以條帶狀分布的幾何紋、動物形紋飾為主,比較有特色的器形包括帶有蠍尾狀把手的罐、帶有管狀流的罐和筒形器等。這一時期的遺址還發現有數量較多且制作精美的青銅器,但大多來自于追繳的盜掘文物,代表性器物為青銅淺盤,盤内通常裝飾有鳥或獸形象。
Konar 遺址出土的代表性陶器及被盜掘的青銅器
此外,Konar 遺址還出土了數量較多的封泥或泥闆等帶有滾印痕迹的殘片,其中最大的一件長約20厘米,高約5厘米。這些滾印的主題主要包括頭部裝飾有鳥或牛的人像、手持弓箭的男性以及其它動物形象等。除了這些常見的形象外,在一塊泥闆殘塊上還發現有疑似文字的滾印痕迹,為進一步探索和了解當地的行政管理體系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對于公元前三千紀的吉羅夫特地區或者所謂的吉羅夫特文明而言,還有一類非常重要的器物就是綠泥石制品。這類工藝品曾廣泛見于西亞地區的很多遺址,美索不達米亞多個中心城址的神廟中都發現有這類器物。鑒于這種廣泛分布的現象,研究者曾視之為一種本地生産,但具有跨文化共性的工藝品。1967-1975年對Tepe Yahya遺址的發掘還發現了一個小型的綠泥石工藝品作坊,年代大約為公元前三千紀晚期。吉羅夫特文化的發現和幾處重要遺址的發掘使得我們了解到這裡才是綠泥石工藝品的制作和流通中心,這類工藝品應被定義為吉羅夫特風格或哈利勒路德風格(Halil Rud style)。此外,吉羅夫特地區的這類器物大多是從墓葬中盜掘的,也就是說它們很可能是某種用于喪葬等儀式性活動的特殊器物。
綠泥石及其它寶石制品主要出土地點及貿易路線圖
這些綠泥石制品常見的器形包括倒錐形容器、筒狀容器、杯、盤和手提袋狀器物以及雕像等。其上的刻紋常見有幾何形紋飾、建築、植物、動物以及人像等主題,其中建築類主題主要見于筒狀容器上,動物類主題中蛇貓或蛇鳥相鬥的場景非常普遍。人像多為男性形象,通常為長發、蓄須、赤裸上身,下身着裙子,有時還帶着項鍊,女性形象則很少出現。這些男性形象通常正在與牛、蛇、貓或者蠍子進行搏鬥。此外,另一個常見的裝飾主題是洪水,有研究者認為這可能展示的是關于洪水的神話傳說,而這又可以進一步與哈利勒河流域的地貌條件以及易發洪水的事實聯系起來。除了刻紋外,這些綠泥石制品上還常鑲嵌其它寶石或貝殼進行裝飾。
吉羅夫特及其它地區發現的綠泥石制品
除了上述器物外,綠泥石制品中還有一類特殊的器物,可能是用于遊戲的棋盤。此類器物大多為雙翅合攏的鳥形,也有一些做成拟人化的蠍形,共同特點是其上都有20個小格。由于此類器物大多來自追繳的盜掘文物,僅能确定其出土地點在吉羅夫特地區,具體年代難以确定。不過,使用此類棋盤的遊戲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棋盤類遊戲,早于美索不達米亞的烏爾皇室博弈(the Royal Game of Ur,最早出現于約公元前2600年前後)和埃及的Tau(最早出現于約公元前1600年前後),三者都是一種二十格遊戲。
吉羅夫特(左)、烏爾(右上)及埃及(右下)出土的二十格遊戲棋盤
小結
随着吉羅夫特文明的發現,對于以和Konar 為代表的物質遺存我們今後應該統一稱之為“吉羅夫特風格”。 雖然伊朗(尤其是伊朗東部)在青銅時代出現了多個強大且帶有明顯區域交流特色的社會政治群體,吉羅夫特文明仍應被看作是一個具有明确的自身邊界和獨立認同的區域文明。吉羅夫特文明和伊朗東部地區的其他社群在大約公元前2500-1800年已經與波斯灣南部、印度西北部、中亞南部和阿富汗等地有所聯系。包括吉羅夫特在内的伊朗青銅時代文明并非美索不達米亞影響下的次生國家( ),但就各自所處的自然環境和文化因素而言,我們也要看到青銅時代的伊朗社會确實是相當複雜的。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