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是膽小鬼!我看不起你們!”
那是去年10月的一個傍晚,李國華像往常一樣飯後出門散步。
上海正值溫度最舒适的時節,路邊蜿蜒成排的梧桐樹葉子微微發黃,在晚風裡輕搖。
李國華心情不錯,正盤算兒子明天的比賽——
15歲的兒子李澤正在奉賢區參加一個全國性的網球比賽,下午剛剛赢得雙打半決賽,第二天将要進行雙打決賽和單打半決賽。
正想着,兒子突然打來電話,帶着明顯的哭腔說:
“爸爸,我要回去了。”
李國華心裡一驚,連忙問怎麼了。
兒子說,自己遇到兩個流氓一直纏着他,不讓他走,還打他。
兒子打開視頻,指出“糾纏”他的人,是兩個穿T恤的成年人,一個白衣服,一個黑衣服。
對方發現李澤通視頻,湊近到鏡頭前,李國華趕緊對其中的黑衣服男子說:
“兄弟,有什麼事别為難孩子!”
話音未落,視頻挂斷了,再打過去便無人接聽。很快,李國華接到了警察的電話。
警察告訴他,有人報警稱在酒店被李澤打傷,人已經被帶到派出所,請家人陪同去錄筆錄。
李國華和妻子王丹趕到派出所時是晚上8點多,隻看到兒子沉默而平靜地站在門口,發紅的右手被左手托着,不敢動彈,對方據說已經前往醫院驗傷。
事情的經過不複雜:
當天下午,剛比賽完的李澤到酒店一樓洗衣服,等待期間看見一名黑衣男子在室内抽煙,于是上前提醒勸阻。
黑衣男子起身推搡,兩人因此發生肢體沖突。黑衣男子的左眼被李澤擊中,李澤的右手也因此受傷。
李澤受傷的右手
一名民警把李國華單獨叫到室外,說李澤涉嫌“鬥毆”,最好的處理辦法是調解,否則李澤可能面臨拘留。
但對于“鬥毆”的說法,李澤有另外的解釋。
趁李國華被叫出去的間隙,王丹和兒子有了私下說話的時間。
兒子告訴媽媽,自己并沒有主動動手,他上前勸說滅煙後,一身酒氣的對方伸手想抓他的衣服。
他退回到書架,對方和白衣朋友圍過來威脅他“今天你死定了”。
他非常害怕,想盡快逃離,便胡亂掄了一拳,打中了對方。
在那個情緒高度緊張的夜晚,李國華還沒來得及冷靜下來斟酌細節。
他的心情起初被擔心占據,知道“真相”之後,尤其是看到兒子因打人而受傷不輕的右手後,随即被憤怒填滿。
“為什麼要多管閑事呢?”
跟所有為孩子擔驚受怕的父母一樣,他當時思考的出發點是從結果往前推的。
從派出所出來已是淩晨,一坐上車李國華就再也忍不住了,開始對兒子進行批評教育。
“為什麼要去招惹一身酒氣的人?為什麼要糾纏不休上去打人家?有考慮過受傷對作為運動員的自己有多大影響嗎?”
在當下的情緒中,這一連串的問句并不為了得到答案,完全隻是出于責備。
很多父母應該都能理解李國華的憤怒,況且那一天本來應當是兒子的人生分水嶺。
當天上午,李國華剛剛把兒子的護照和資料發給歐洲一所網球學校。不出意外,很快兒子就會辦理休學,走上職業網球運動員之路。
正在進行網球訓練的李澤
李澤7歲開始學習網球,一直利用課餘時間訓練,如今在上海一所重點高中念高一。
他的資質不錯,原本李國華隻想讓他培養一個興趣愛好,可李澤越打越好,多次在全國賽中打敗專業選手,獲青少年組冠軍。
一個月前,他剛剛下定決心要從業餘轉為職業。
他已經15歲,時間和健康是運動員最寶貴的兩樣東西。但是現在,因為禁煙的舉動,兩者他可能都要失去。
李國華期望兒子能從他的批評裡明白一個成年人都明白的自保道理,他期待兒子能給出這句結論:
“我以後再也不多管閑事了。”
可是,李澤偏不。
“我到底做錯什麼了?我沒錯!
“換了你,你難道會不管嗎?!”
李澤情緒非常激動,一邊用手捶車坐墊,一邊幾乎是嘶吼着對李國華喊叫。
“我就不會管!他抽煙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幹嗎要管?”李國華也很激動。
“他熏着我了!”
“熏着你你不會自己走開嗎?”
“他做錯了,為什麼他不走,要我走?”
李國華覺得跟這孩子怎麼也說不通,氣得怒火直冒,喊道:
“你的前途呢?你這輩子的目标是當個網球冠軍,還是想當個禁煙管理員、志願者?”
“下次遇到這種情況,你該怎麼做?”他再次問兒子。
“我坐下來跟他一起抽!”兒子生氣地怼回去。
去醫院看手的一小時路途中,父子兩人争紅了臉,誰也沒有說服誰。最後李澤委屈難耐,在憤怒中崩潰大哭。
“你們都是膽小鬼!我看不起你們!”他絕望地說。
車停在醫院門口,李國華感到自己馬上要情緒失控,獨自下車到遠處冷靜了10分鐘。
他站在秋季淩晨微涼的空氣裡,看着急診室裡人來人往,有人坐着輪椅經過,有人流着血被推進去,他感到憤怒又心慌。
那一晚,父子倆再也沒有說過話。
李澤的右手第一掌骨被确診骨折,需要做手術複原。
醫生說,他可能半年内不能參加訓練。
李國華觀察兒子的右手受傷情況
就要分出個對錯
進入青春期後,王丹便很少見兒子哭。
他已經長成大小夥了,身高187cm,右臂因常年揮拍強壯有力。
在父母眼裡,他内斂叛逆、沉默寡言、不喜表達。
可那兩個月裡,王丹見兒子哭了兩次。
第一次發生在9月的一個周日,她開車送兒子去學校,車剛開出小區,過了第一個紅綠燈,兒子對她說:
“我有個事想跟你商量,我想走職業。”
王丹立馬把車停在路邊,問他:“你是怎麼想的?”
他們以前也問過兒子這個問題,但他一直沒有給明确的答複,現在好不容易考上重點高中,突然又産生走職業的想法,王丹有些意外。
更讓她意外的是,兒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号啕大哭起來。
“可能情緒太激動,壓抑太久了吧。”後來她這樣猜想。
哭了差不多10分鐘,兒子才平靜下來,說出了自己想法。
他已經想得很周全了,包括思考的過程、學業、以後的人生、自己的目标。看得出,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另一次就是從派出所出來那晚,她在前排開車,還要照看3歲的老二,沒有參與父子倆的争辯。
他們的家庭是典型的“嚴父慈母”模式。
李國華畢業于國内頂尖高校,做程序員,時間相對自由,負責兒子的學業和網球方面的教育,以糾錯和鞭策的方式為主。
王丹照顧孩子們的生活起居更多,更擅長傾聽,她相信孩子自有孩子的判斷。
那晚以後,兒子的一句話總是在她腦海裡回蕩——“我看不起你們。”
她心裡受了震動,接連幾天隻要過馬路,就會想起有一次她差點闖紅燈,兒子在背後拉住她,說不可以這樣。
保持正義,這是他們從小教他的。
李澤
事發第二天,李澤住進醫院等待手術。
一個星期後,民警打來電話,稱對方的診斷結果是輕微傷,提出索要5萬元的賠償費,包括治療費和誤工費。
5萬元換一場息事甯人,對這個家庭來說,是最輕松的解決辦法。
向朋友征詢意見時,朋友也勸他們,掏錢算了。
不依不饒,死磕到底,換來的無非是這幾個結果:
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最後還是不了了之,甚至可能給孩子留下案底,這可不是件小事。
李國華明白,正當防衛的認定有一定難度。
15年前,李澤剛剛出生,李國華去電腦城打算買一台DV記錄孩子的成長。
因為不接受商家的強買強賣,雙方發生争執後,商家拿起椅子砸向李國華的頭部。被送進醫院時,李國華面部流血,淚管斷裂。
他不記得自己還手了,但對方稱自己鼻梁骨骨折。警方說他們為鬥毆,不屬于正當防衛。
在堅持了1年的投訴後,他通過調解得到了1.5萬的賠償,但依然沒有被認定為正當防衛。
在現實面前,家長要怎麼做對孩子才是一種更好的教育?
冷靜下來後,他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思考的結果是,至少在一點上,他們跟兒子的想法是一緻的:
禁煙這一舉動的出發點沒有錯。
至于事情經過的細節,不能偏信任何一方的說辭,必須看到監控視頻,給兒子一個交代,至少在事實層面。
事發将近2周後,10月26日,他們在派出所看到了監控視頻,一共5個視角。
其中一個視角的視頻,後來被賬号“警民直通車-奉賢”放在網上,從視頻裡可以看出:
李澤上前勸阻後,黑衣男子伸出手拉扯,李澤甩開,退回到之前所在的書架旁。
男子緊跟,用手推了李澤一把。李澤用雙手将對方推開,揮出一拳。
事後,李澤想要回房間,被黑衣男尾随阻擋。其間,李澤與白衣男子互扔椅子,沒有砸中。
在李國華看來,視頻至少證實了兒子沒有撒謊,他出于正義上前禁煙,在感受到自身安全受到威脅時,才出手反抗。
他感到有些後悔,當天晚上不應該那樣嚴厲,兒子一定很委屈。
看過視頻後,李國華拒絕了對方5萬元的索賠,提出要對方賠償醫藥費,對方也表示拒絕。
事情被擱置下來。11月24日,僵持了将近1個月後,李國華和妻子決定求助于輿論。
第二天,他将事件經過和錄音整理好,發布在自己微博上。
“我覺得,我兒子屬于正當防衛。”他在文末總結道。
有人好意解釋,說像這種互相推搡、雙方都受到傷害的情況,一般不屬于正當防衛。
有人在評論裡勸他:
你的目的不就是為了給你孩子一個好結果嗎?跟對方置氣,為一時痛快,别後悔啊。
他回複:我有啥後悔的,我這個人比較犟,就要分個對錯。
但更多人表示支持他。
“你們好酷啊”
11月26日下午2點左右,李澤在體育課上被警察帶走。
李國華和妻子是在老師打來電話之後才知道的,警察說是帶李澤去派出所例行調查。
在學校被警察帶走,他們覺得兒子一定吓壞了,去派出所的路上,特意給兒子買了漢堡。
那天,李澤表現得很反常。
看到爸媽的到來,他不像上次那樣平靜,而是朝他們狠狠瞪了一眼。
李國華和王丹都注意到了。後來他們單獨在一個屋子裡時,李澤突然說他很讨厭他們,讨厭他們争論不休、锱铢必較的樣子。
“我不想成為被關注的焦點。”他說。
他們這才明白,在他們到達之前,警察已經告訴兒子他們在網上發布了事情經過。
李國華和王丹對兒子反應的理解不太一樣。
李國華認為,兒子根本不在意這件事,已經感到不耐煩,隻想趕緊結束。
而王丹覺得,這件事已經對兒子造成極大的心理傷害,他現在表現出的不耐煩,是對創傷的一種本能逃避。
在家裡,他們從不主動向兒子提及這件事的進展,兒子也從不主動詢問。
這樣一來,他們更傾向于認為,兒子不願意跟他們談論此事。
“不要再讓他回憶起不高興的事,造成二次傷害。”王丹總是這樣說。
26号晚上,警方對雙方作出如下處罰:
“對李某毆打他人的違法行為,因情節較輕,給予罰款200元處罰。對嶽某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的違法行為,給予警告處罰。”
12月初,奉賢區文化和旅遊局對嶽某和涉事酒店作出了行政處罰——
嶽某因在禁煙場所吸煙且不聽勸阻,被罰款200元;酒店因未履行對吸煙者的勸阻義務,被罰款5000元。
李國華對此感到并不滿意。
他認為沖突是對方挑起的,兒子出于自我防衛,不應該受到處罰。幾天後,他向奉賢區人民政府提出了行政複議。
李國華
李國華“較真”的一面似乎被喚醒了。
在對這件事進行反思時,他猛然發現,事發當天自己對李澤的教訓,他的父親當年也對他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那時,李國華還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他記得當時在電視上看到一則關于偷竊的新聞——小偷在長途汽車上行竊,車上的人看見了卻不敢出聲。
為什麼沒人站出來呢?
李國華感到十分費解,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和父親的對話。
“我要是碰到這種情況,我肯定上去打他。”坐在電視機前的李國華說。
“千萬不要。”父親立刻反駁他:“你受了傷,到時候後果還得我們幫你承擔。”
李國華回過頭來想,當時自己雖然在道理上表示理解,但在情感上始終無法接受。
自己跟兒子的想法如出一轍,為什麼如今要苛求兒子呢?
後來參加工作,他在大學校門外遇見小偷,因為膽子小,自己不敢上前抓人,但又無法坐視不理,就多次撥打110報警。
29歲那年,他唯一一次鼓起勇氣自己動手,也是最後一次。
他在路上看到有人的錢包被一對帶着孩子的男女偷走,報警後,擔心小偷跑掉,他決定自己行動。
他記得自己很害怕,事先把手機和銀行卡塞進胸前的口袋,以保護心髒,然後攔住一輛經過的巡邏警車,自己沖上去揪住小偷,把他們帶到巡邏警車跟前。
後來,他和妻子走在路上,再次偶遇了那對小偷。
他的内心突然十分惶恐,趕緊快走幾步,與妻子拉開距離,走遠後才回過頭看小偷,發現對方也在看他。
“當時我很害怕他們知道她是我妻子,然後回來報複。”他說,他本能地開始考慮家人的安危,變成了一個小心翼翼的成年人。
從那以後,遇見這樣的事他不敢自己貿然去管了,尤其是做了爸爸之後。
他提到一個令他膽戰心驚的新聞——一名推着嬰兒車的婦女在讓路問題上與一名男子發生糾紛,随後男子殘忍地将嬰兒車裡2歲的孩子摔在地上緻其死亡。
“這對我們父母來說是個教訓。什麼道理都沒有孩子重要。”他說。
在漫長的作為一個謹慎成年人的歲月裡,他也有偶爾“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刻。
2015年,李國華發現某機構賣的增高藥是假藥,在其他家長想息事甯人的時候,他舉報了該機構。
“他們不能傷害孩子們。”他說。
碰見司機因為路程太近拒絕搭載外地乘客時,他也會出手幫忙,一邊拍照佯裝投訴,一邊幫助乘客打車。
這些較真的鋒芒,基于一些現實後果的考量,被李國華逐漸收起來了。
因為他有了更多的責任和顧慮,有了更想保護的東西。
他也曾是少年,是李澤。
但當兒子問出“你就說我做得對還是不對”時,成人社會的規則在他心裡開始有些動搖。
這個問題,他不能給出否定的回答。
他願意站在兒子的立場上,肯定他,支持他,就像理解年輕時的自己一樣。
這堂社會教育課,不僅是對兒子的,也是對自己。
所以,26号那天晚上結果出來之後,他依然不願意就此作罷。但兒子的反應再次讓李國華疑惑不已。
“你們好酷啊!”在回家的車上,李澤突然變得開心起來。
印象裡,李國華第一次在孩子青春期後聽見他對自己的贊美。
那個深夜,因為兒子突如其來的認可變得分外溫馨。
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少年突然開朗起來,在車上開心地給他們講起學校裡的趣事、對同學的一些看法。回到家,他甚至生動地向他們模仿起馬保國的“五連鞭”,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調解失敗,兒子受到處罰,卻意外地帶給家庭少有的歡樂時刻。
兒子在想什麼呢
兒子到底在想什麼呢?
過去,李澤整天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叫吃飯不出來,說話也不回答。
他的叛逆期從13歲開始,變得不愛跟爸爸說話、不耐煩、不配合。
李國華覺得,他好像刻意躲着,不願意跟自己在一個桌子上吃飯。
這些他已經習慣了。但是偶爾,他也會忍不住想,這個小小少年,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他用“非常糟糕”來形容跟兒子之間的關系。
因為工作自由,李澤小時候,更多是李國華帶他去訓練、比賽,他們相處的時間更長。
但是進入青春期後,他突然覺得兒子跟自己疏遠了。
他是很嚴厲的父親,球賽輸了或者學習不好,他會教訓他。
“為什麼你就做不好呢?”他經常這樣說。
中考期間,李國華十分焦慮,他希望兒子能考上那所招收網球特長生的重點高中。
但李澤好像一點也不着急,他經常把自己鎖在屋裡,偷偷玩手機。
李國華把家裡的路由器重設了密碼,兒子又設回去。
他把兒子手機沒收了,兒子用他的手機偷偷在網上買了個新手機。
兩人因為手機吵了無數次。
李國華是那種不善于贊揚孩子的傳統父親,他對兒子挑剔、性子急,因為太怕他學壞。
在他的表述裡,兒子有好多缺點。
他說他脾氣怪、貪睡、不講衛生、做事不靠譜,每當看到孩子睡懶覺或随手把紙團扔在地上,他就擔心兒子未來的生活。
李國華發現,自己已經很少看見兒子的笑容了。
他找到兩張兒子在笑着逗弟弟時的照片,說那是他很長一段時間裡少有的見到兒子的笑容,話語裡透着一絲心酸。
“我這個爸爸真的很失敗吧。”他說。
正處于青春期的李澤
為了搞懂兒子在想什麼,李國華努力過一陣子。
中考結束後,他決意要調整一下跟兒子的關系,就在網上找到一名擅長親子關系的心理咨詢師咨詢,聊了40分鐘,花費800元。
咨詢師告訴他,孩子的壓力太大了,建議他放松管教。
他嘗試過幾天,心裡急,忍不住,很快又恢複到以往的模式。
在與兒子的交往中,王丹和李國華的輸出式教育相反,她主張傾聽。
她不想強迫孩子表達,總是等他想好之後自己主動來傾訴。
在父子倆關系低至冰點時期,兒子曾在她獨自在家時告訴她,自己有時候在學習,看見爸爸來了,會故意把手機擺出來,裝出一副不認真的樣子。
他不喜歡他們對他管束太多,适得其反。
在禁煙的事情上也一樣,王丹判斷兒子之所以從不在家提起,是因為受到了巨大傷害。
“我想等他自己在心裡慢慢消化,等過個5年、10年,他療傷結束了,自己會給我們說的。”
她因此屢次拒絕我跟李澤的會面,但我最終還是在李澤出校複查手傷時見到他了。
源自于我提議王丹問問兒子的意見,或許李澤并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王丹小心翼翼地撥通兒子的電話,反複确認:“你不想就拒絕,真的沒關系的。”
但沒想到,李澤立刻就答應了。
“他脾氣不好,我怕他對你不禮貌。”見面前,李國華多次給我打預防針。
李澤很得體。初見時他有些緊張,耳朵短暫地紅了一會兒,但很快就适應了。
他看起來有些害羞,眼神躲閃,但很有禮貌。由于身高過于懸殊,說話時他會向我傾斜微微彎着腰,怕我聽不到。
父親不在場時,他很願意表達自己的想法,也愛笑。
李國華接兒子出校複查傷勢
事發後,這個小小少年曾經躺在宿舍的小床上,反複回想自己的一舉一動,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但他思來想去,實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我覺得每一個我可以做選擇的地方,我都做了最好的選擇。”
他說在上前勸阻之前,他也猶豫過,反複考慮了,确認自己是對的,不是莽撞行事。
當時揮出那一拳,是因為對方放了狠話,又動手動腳,自己太緊張了,以為對方要打他,而他隻想趕快逃開。
他不後悔上前禁煙的行為,唯一有點後悔的是,讓自己受了傷,影響了自己的職業道路,這是他當時沒有考慮到的。
最後他想明白了,自己确實沒有做錯什麼。
他一點也不排斥聊起這件事,甚至為自己感到些許驕傲。
在學校裡,他把這件事告訴過幾個要好的朋友,他們都說他“太酷了”,還纏着要他表演當時的場景,他同朋友打打鬧鬧地還原過幾次。
關于在派出所瞪父母的那一眼,他解釋說,當時警察告訴他,他父母在網上宣揚了這件事,他以為自己的信息被曝光了,所以有點不開心。
但後來,他知道父母隻講了事情經過,沒有透露關于自己的個人信息,就覺得沒什麼了。
學校裡沒有手機,周末放假回家,他有偷偷地上網看爸爸發的帖子。他說,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人支持自己。
“以前新聞上總說,社會上還是好人多,我沒有特别的感受,但現在我好像感覺到了。”他覺得挺開心的。
他現在隻關心自己的右手,醫生囑咐他要時常活動。他每天會抽空去操場跑40分鐘,為的是保持自己良好的體能,早日恢複訓練。
提起跟爸爸的關系,他坦言中考期間确實非常緊張,他覺得大人們太小題大做了,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不論是學習還是專業水平。
“肯定能考上的,他沒必要那樣。”他說。
經過這件事,李澤發現自己對爸爸有一些誤會。
他早就知道爸爸是個較真的人,但他以前隻覺得“較真”是個貶義詞,不知道還有另外一面。
過去打比賽時,裁判的判決有問題時,爸爸好幾次讓他去跟裁判争論争論,李澤覺得沒有必要,“挺丢人的”。爸爸以前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
“較真”這個詞,用在為自己争取利益的小事上,很容易被理解成斤斤計較。
但現在,李澤發現,它好像又有了另外的釋義。比如在這件事上的較真,李澤說:“我是引以為傲的。”
所以,調解那天他們扭頭就走,他發現自己的父母特有想法,特有原則,很開心。
那天晚上,也是他最近覺得最快樂的時刻。他覺得3個人前所未有地團結在了一起,成為一個整體。
他很開心爸媽最終能夠站在他這一邊,十分感謝他們為自己做出的努力,他知道他們很不容易。
下次回家,他想給他們講一件好玩的事——他和朋友最近在學校把飯卡丢了,因此3個人共用一張飯卡,真的很好笑。
至于“下次再遇見這種情況會怎麼處理”這樣的問題,他說自己肯定還是會走上前,但要保證自己的安全。
怎麼做才能保護自己呢?
這個問題太難了,他暫時還沒有想好。
*文中所有人物皆為化名。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