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24歲被聘為清華大學教授,但他連教授都不敢做,跑去找自己的老師張伯苓求救。張伯苓教導說,年輕人要能忍耐,回去教書。于是他就老老實實地回到清華,老老實實地做起他的教授。沒想到的是,13年後,老老實實的他當上了清華的校長。
他似乎無所作為,卻充分發揮了教授在學校建設中的作用。他把清華當作家,但這個家很民主。他說,大學之所以成為大學,不是因為它有大樓,而是因為它有大師。他本人從來沒有被稱為大師,卻為這所大學請來了衆多的大師,并為後世培養了衆多的大師。
1930年初夏,北平一派的平和景象。西直門外的清華園裡,教授上課,學生讀書,也是一副象牙塔風光。然而,這景象的背後,卻潛伏着清華大學建校以來空前的危機。任期不到兩年的清華校長羅家倫,雖然也有不少建樹,但因其獨斷專行,堅持推行“黨化教育”,終于激發了和師生們的矛盾,僵持不下。羅家倫以辭職要挾,可學生們的反應頗有點揶揄的味道。他們說,無論國府批準與否,本校無人表示挽留。
羅家倫走了,政府随即派喬萬選接任校長一職。喬萬選是清華校友,對接管清華躊躇滿志。可當他帶着武裝衛兵剛進學校,立即被學生們攔下。學生們把喬萬選一人請進了小禮堂,等到喬萬選出來時,清華學生已經拿到他簽署的“永不任清華校長”的承諾。
“驅逐校長幾乎是師生一緻的。清華的傳統是民主自由,容不得一點專制獨裁。”(清華教授)
“清華随着教育事業的發展,尤其是在1925年以後,清華改辦大學。有一批清華留美學生,學成回國,回到母校任教,成為一些年輕的教授。那麼這些年輕的教授,他們接觸到國外教育的先進情況,看到了國外學校的民主,受到民主的影響。所以對清華學校行政人員那種專斷作風表示很不滿。”(同上)
盡管國民政府中,觊觎校長職位的有30多人,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連走進小禮堂的機會都沒有。喬萬選離開後,這所大學竟連續十一個月無人管理。大學是不能沒有校長的,清華師生以期盼而又戒備的矛盾心情,等待着下一個校長的到來。
“'三趕校長’之後,關于清華校長的人選,學生會就提出了幾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到清華當校長,要不受外界政治幹預;第二的話,知識要淵博;第三,威望要高;第四呢,他能夠對清華的教育事業有所發展。”(同上)
十一月下午的一天,清華大學師生接到開會通知,他要與大家對話。這新來的校長,就是本校教授,叫梅贻琦。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被驅逐的對象呢?
梅贻琦,是清華學校首批庚款留美生。1915年9月,他學成歸來,回母校任教,以後還被任命為物理系首席教授兼系主任,以及清華學校的校務長。發生校長風波的時候,梅贻琦正在美國擔任清華留美學生監督處監督,管理全美各地的中國留學生。1928年11月,39歲的梅贻琦接到調令,他又重回清華園。
“梅贻琦在擔任國立清華大學校長的時候,在就職演說當中,發表了一個講話。在講話中他說,一所大學之所以成為大學,全在于它有沒有好的教授。”(同上)
“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乃有大師之謂也。梅先生那個時候,他就覺得,一個學校師資的力量,要把它提到絕對的高度。”(梅贻琦兒媳,原清華學生)
“他說大學的目的有兩個,一是研究學術,二是造就人才。而這兩者的實現,全依賴于師資和教授。所以他提出'大師論’是很明确的。”(清華教授)
梅贻琦的“大師說”,使清華師生對梅贻琦有了良好的第一印象。其實“大師說”不是梅贻琦一夜之間想出來的。早年清華國學院成立,邀請了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這四大導師,使清華成為中國國學研究的重鎮,這其中就有梅贻琦的主張。當時他是清華的校務長。
就在梅贻琦發表就職演說中,被他尊崇的大師門也在靜靜聆聽。清華自建校起,就有尊崇大師的傳統。梅贻琦的“大師說”,是将這個傳統表現的更明确,更自覺了。他并不是把教授用來提高大學的聲望,他是希望教授在學問和人格上,對學生起到教育和引導作用。而清華的教授在學問和人格上,也多有可圈可點之處。
大學的首要任務是培養人才。但如何教育學生,把學生培養成什麼樣的人才,一直是清華大學争論不休的問題。馮友蘭在回憶清華大學往事時,曾不無感慨地說道,當時教育會經常讨論而始終沒有解決的問題,是在大學教育的目的。大學教育要培養的是哪一種人才呢?這個問題,用一種比較尖銳的提法,就是大學教育應該培養“人”,還是制造“機器”。而梅贻琦一直旗幟鮮明地主張,教育學生首要的任務,是成就學生完全的人格。
“大學教育當中,最主要的是要進行一種全人格的教育。像一個人要教育成這樣一種人,你做研究也好,做服務也好,做公務員也好,他能貪污嗎?能背叛祖國嗎?首先他人格完整啊!”(同上)
梅贻琦在就職演說中,還講了這樣一個思想。他希望清華能培養博及古今,學貫中西的“通人”,而這種人隻有“通才教育”才能培養出來。清華師生就是這樣看到了新校長的亮相,知道了他的想法。就在梅贻琦演講的禮堂外,有一座清華畢業生捐贈的日晷,基座上刻着這樣的字句:行勝于言。清華一向崇尚實幹,師生們對這位新校長的态度同樣如此,說是說,做是做,清華學子拭目以待。
好像是故意要讓人失望,梅贻琦在發表頗有新意的演講之後,便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他似乎是整天躲在公文的後面,他似乎表現得非常缺乏主見,他有一句口頭語流傳最廣,叫做“我從衆”。梅贻琦完全不同于那些被驅逐的校長,他沒有獨斷、專橫。可是,堂堂清華校長,也不能這樣無為而治,随大流吧。是懦弱?是畏縮?是有所顧忌?人們猜疑着,也從各種渠道打聽着。果然,人們探聽到這樣一個故事。梅贻琦在與夫人韓詠華結婚之前,有人告訴韓詠華,梅贻琦是個極不愛說話的人。韓詠華信口答道,“豁出去了,說多少算多少吧。”誰知結婚以後,梅贻琦果然如此。
“梅先生在家裡頭啊,态度總是笑眯眯的,老是很溫和,可是不多說話。看到年輕人在一起玩的高興了,他總是來看看,點點頭就走開了。”(梅贻琦兒媳)
慢慢地人們發現,沉默寡言的确是這位校長的性格,并不是什麼畏縮的思想作怪。人們逐漸理解和接受了這位沉默的校長。但不久後,梅贻琦的作為卻出乎很多人的意外。梅贻琦開始從行政上消弱自己作為校長的權力。
“開會的話,他都是在旁邊聽,無論是教授會還是評議會,他很少首先自己發表意見。他都是聽别人講,一旦大家做出了決定,他執行的非常堅決。”(清華教授)
二十世紀初,國内大多數知名大學都有“教授治校”的傳統。全體教授、副教授組成的“教授會”是學校的最高權力機構。由教授選出的評議員和校執行首長共同組成“評議會”,作為“教授會”的常務機關,負責學校重大事務的決策。在具體問題上,梅贻琦可以從衆。他左邊的人可以批評他,他右邊的人也可以批評他,他都接受。
“吳有訓先生就常常不同意梅先生的好多做法,雖然梅先生沒有堅持許多做法。吳有訓先生就提出批評,你這樣做不對,他也接受。”(梅贻琦兒媳)
但是在大的問題上,他又是不遺餘力地倡導鼓吹。比如在清華,他尊奉蔡元培先生的主張,把“學術自由”作為辦學的原則。
“他把學術自由作為一生所追求的一個目标,辦學的原則,對清華影響比較大。梅贻琦是一個愛國的教育家,他希望求得中國教育的獨立,而很重要的,就是要求得學術獨立,所以他竭力主張學術自由。”(清華教授)
學術自由,是梅贻琦辦學的靈魂。在上世紀20年代白色恐怖正濃時,他批準馮友蘭考察蘇聯,回來公開宣講蘇聯的種種優越制度。到了30年代,他容許吳晗、聞一多在校園内公開進行革命宣傳。他曾寫道,應追随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的态度,以克盡學術自由的使命。
“他的辦學就是一個'通才教育’,另外一個就是'學術自由’。從不幹涉你,所以在西南聯大,在清華都是百家争鳴。可以矛盾,比如聞一多先生,同很多人的思想都是相左的。所以都可以融進來,這一點梅先生是學習了蔡元培先生兼容并蓄的思想。”(梅贻琦兒媳)
老教授們都清楚,梅贻琦是為學術自由,極大地尊崇着“教授治校”的傳統。國民黨取得政權之後,出于推行黨化教育的需要,曾經力圖摧毀“教授治校”,可是沒能奏效。清華雖是國立大學,但辦學資金來自于美國庚子賠款,并不依賴政府,所以能堅持教授治校的傳統。那些要執行黨國意圖的校長,就隻好離開。
梅贻琦上任後,一改前幾任校長的做派,他不僅尊重這個制度,并且把他的效用發揮到極緻。教授們關于校政的決議,他都認真執行。對學術蠻橫幹預的事情沒有了,教授的作用發揮了,梅贻琦也坐穩了他的校長。而他寡言的性格,也被清華師生理解和接受。
1935年,當日本侵略者占領東北、觊觎華北的危急關頭,是清華師生首先呼籲: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一二.九”抗日愛國運動,鼓舞着當時的青年,卻遭到國民黨政府的鎮壓。軍警到學校來抓人了,學生們與軍警發生了激烈沖突,在場的教授們沒有對策。人們把目光投向梅校長,怎麼辦?然而,平時很少講話的梅贻琦,仍然沒有話。
“後來國民黨來要黑名單,說你把學生的名單給我一個,好按那個抓人啊。”(清華教授)
結果,梅贻琦竟提供了一份名單。學生們不解,他們不相信梅校長會出賣學生。軍警開始按照名單抓人了,後來的事實是,一個學生也沒有被他們帶走。
“為什麼呢?後來弄清楚了,梅校長隻是把前年的學生住宿的名單給了他們一個,結果他到那一抓,都不對頭了。梅先生你别看他不說話,他的腦袋裡有主意。所以他的外号叫'寡言君子’。”(同上)
不知不覺間,梅贻琦做清華校長已經六年了,沒有人提出要更換校長。有人問其中的奧妙,梅贻琦幽默地回答:因為我姓梅,大家倒這個,倒那個,就是沒有人願意倒黴。
時間走到了1937年,夏天,清華大學放暑假了。然而,仍舊有兩百多師生留在學校。7月7日,留校師生聽到了隆隆的炮聲。梅贻琦在後來的回憶中寫道:當七七之夜,敵人進攻盧溝橋,槍炮之聲,校内清晰可聞。不久,北平淪陷,清華大學開始流亡。
“在'一二.九’運動以後,清華是對戰局有比較清醒認識的學校之一。梅贻琦和教授開會讨論,如何應付這個。當時果斷地停建了好幾個大建設,把剩下的建設款,有41萬,轉向投入到湖南,買了一些地。所以後來戰争爆發以後,長沙臨時大學才有了一個落腳之地。”(同上)
在長沙,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三校聯合組成了長沙臨時大學。在大災難來臨的時候,三校師生齊心協力,艱難地度過了一個學期。但是,時局又發生了變化。這時,南京淪陷,武昌告急。1938年2月,梅贻琦在日記中寫道:臨時大學奉命遷于雲南省會之昆明,四月底全部到達。本校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合組,改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自西南聯大成立以來,雖然最高領導仍由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校長張伯苓、清華校長梅贻琦共同擔任,但由于張伯苓和蔣夢麟兩人常在重慶并另有職務,所以,西南聯大校務工作實際落在了梅贻琦一人的肩上。
戰時的非常狀态,使梅贻琦不得不改變沉默寡言的性格,他常常要牽頭去做許多與教學無關的事情。清華有庚款做後盾,經濟實力遠勝于其他兩校。用世俗的眼光來看,這種聯合,清華是劃不來的。所以人們說,聯大成功的奧秘,就在于梅校長的“大”。他心中似乎沒有清華,隻有聯大。
梅贻琦生活簡樸,在西南聯大的艱苦環境中,他要靠典當衣物度日。他的夫人也常常和教授夫人們一起,親手做糕點叫賣,貼補家用。還把糕點叫做“定勝糕”,意謂“抗戰一定會勝利”。
西南聯大校舍分散,梅贻琦常常步行一二十裡,奔波于各院系之間。即使在日機轟炸的時候,人們看到的梅校長依然淡定從容。
“每一次警報來的時候,他總是穿一身長衫,拿一根拐杖,慢慢的走。有的人一聽警報就亂了,他不是,安步當車地,還疏導學生,不要急,這個路窄。”(同上)
西南聯大,集中了中國最優秀的學者和大師。西南邊陲,因為有了這樣一批文化守望者,而孕育着希望。西南聯大,使中國在戰亂頻仍、半壁淪陷的情況下,保存了教育的元氣和一份精神的力量。可以想見,這裡蘊含着梅贻琦的多少心力和貢獻。
1940年9月,清華學生在昆明,舉行了“梅校長服務母校25周年公祝會”。會上,師生和校友們用美好的詞句,贊揚他數十年如一日服務母校的功績。
“梅校長要答詞了。不能把清華的成就算在一個人身上。比如說我,我舉一個比方給大家,像京劇戲台上那個王帽,就是唱皇帝的那個人。”(同上)
“他說你别看他儀仗森嚴,他隻是一個配角。而唱戲的是那些大将将軍,是那些文官武将。他說,要是清華有什麼成績的話,應該感謝的是,我剛剛搭了一個很好的班子,他就像一個唱王帽的人坐在那擺樣子的,就覺得主要的作用取決于那些大師。”(梅贻琦兒媳)
時間邁過1946年的門檻,經過八年抗戰,日本軍隊終于被趕出中國的土地。清華師生踏着滿目瘡痍的國土,返回清華園。然而,學生們的課程剛剛安穩下來,國内形勢驟變。1948年,國共雙方大決戰,人們心裡都清楚,勝利的一方将會是誰。在這樣的大形勢下,每一個人都面臨着走和留的問題。但梅贻琦,是決定要走的人。
“清華大學學生會啊,拉着隊到梅贻琦校長的宿舍裡頭,喊着口号,說梅校長不能走。吳晗那時候已經到解放區去了,他就在那通電給梅校長,說梅校長請你留下。”(清華教授)
很多人不能理解,梅贻琦為什麼要離開大陸,而他卻又自己的考慮。他要保護好清華基金。清華大學的基金來自于庚子賠款,想要動用這筆校款,必須要有兩個人的簽字才能生效。一個是教育部長,另一位就是清華的校長。
“他說,我走啊,很重要的一個任務,就是出去保護清華大學的校款。我要不出去啊,國民黨随便派一個校長,再配合他那個教育部長,兩個人一簽字,這款不就沒有了嗎?”(同上)
梅贻琦離開大陸後,先是在美國呆了幾年,後來又去了台灣。他利用清華基金,在台灣創建了“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
“别人幾次建議,說咱改名吧,不要叫研究所了,直接叫清華大學得了,他不同意。主要我活着,這就是個研究所,真正的清華大學在北平,或者在北京。”(同上)
他始終不願将研究所改為清華大學。1962年5月19日,梅贻琦病逝于台北,享年73歲。學生們心中的梅贻琦是“永遠的校長”。他肯做事,忠于所做的事。在近50年裡,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清華。彌留之際的梅贻琦,仍然不忘身邊的那隻手提包。他去世後,人們發現裡面裝的竟是清華基金的賬目,一筆一筆,清清楚楚。人們記得他的告誡,他說,我隻希望大家能有勇氣去做一個最平凡的人,不要去追求轟轟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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