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第二卷列王之争》
轉載自無憂書城
第一章 艾莉亞
以前在臨冬城,大家老愛叫她“馬臉艾莉亞”,她本以為沒有比這更難聽的綽号了,沒想到後來孤兒“綠手”羅米竟叫她“癞痢頭”。
她的頭摸起來的确像是生了癞痢。那時她被尤倫拖進巷子,原以為就要沒命,結果那糟老頭隻是按住她,然後用匕首割掉她一頭亂發。她記得微風吹動一撮撮髒兮兮的棕發,刮過石闆地,朝父親遇害的聖堂飛去。“我隻帶男人和小子,”尤倫咆哮道,銳利的刀刃刮過她的頭皮。“所以不要動,小子!”等他剃完,她頭頂隻剩一小撮一小撮的亂發。
然後他告訴她,從現在起,直到她回臨冬城為止,她就是沒爹沒娘的男孩阿利。“出城容易,上路以後就難講了。你的路還很長,和你作伴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回我弄到三十個人,老的少的全都要去守長城,他們可不像你那私生子哥哥。”他搖搖她,“艾德大人讓我自己去牢裡挑人,那下面可沒啥貴族少爺之流。這群人有一半連想都不想就會把你交給太後,以換來特赦和幾個銅闆。另外一半也會這麼做,可他們會先操你幾次再說。所以你小心一點,沒事水别喝太多,撒尿最麻煩了,要撒就自個兒到林子裡撒。”
如他所說,離開君臨果真不難。守在城門口的蘭尼斯特士兵把每個人都攔下來盤查,但尤倫跟其中一個打聲招呼,他們便揮手讓馬車過去了。根本沒有人正眼瞧艾莉亞一下。他們要找的是出身高貴的首相千金,而非骨瘦如柴、頭發剃光的小男孩。艾莉亞沒有回頭,她好希望黑水灣洪水暴漲,沖走全城,把跳蚤窩、紅堡和大聖堂通通沖走,把裡面的人也全部沖走,尤其是喬佛裡王子和他母親。但她心裡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更何況珊莎還在城裡,要是被沖走怎麼辦?想到這裡,艾莉亞便決定專心想臨冬城就好了。
可是,尤倫也弄錯了一點,入廁并不是最麻煩的,最麻煩的是綠手羅米和熱派。他倆都是孤兒,尤倫在大街上找了好些個孤兒,因為他向他們保證加入守夜人就能填飽肚子,還有鞋子可穿。其餘的人是囚犯。“守夜人需要的是有能力的人,”出發時他對他們說,“既然隻有你們這種貨色,也隻好将就将就。”
尤倫從地牢裡找來的那些囚犯幾乎都是成人,有小偷、盜獵者和強奸犯等等。其中有三個是從黑牢裡挖出來的,大概連他都怕,因為他把他們手腳全铐住,關在馬車上,并發誓直到抵達長城為止,都不會放他們出來。其中一個沒了鼻子,臉上隻剩一個凹洞;另一個是肥胖的光頭,牙齒尖利,臉上生滿流膿面疱,眼神非人。
他們駕着五部馬車從君臨出發,車上裝滿長城所需的補給品:獸皮和布匹,生鐵條,一籠信鴉,紙墨書籍,一捆酸草葉,大批油罐,以及成箱的藥品和香料。幾隊的犁馬負責拉車,尤倫還買來兩匹戰馬,以及五六頭驢子給男孩子騎。艾莉亞騎不到馬,不過騎驢子總比坐馬車好得多。
成年人對她不理不睬,但她和其他男孩相處時就沒這麼好運了。她比裡面年紀最小的孤兒還要小兩歲,更别提她長得又瘦又小。羅米和熱派把她的沉默解讀為害怕、蠢笨,甚至當她是聾子。“你們瞧癞痢頭身上那把劍,”有天早上,當他們緩步穿越果園和麥田時,羅米突然這麼說。他因偷竊被捕之前,原本是個染匠的學徒,兩手直到肘部都是綠的。他們笑起來跟驢叫差不多。“我說癞痢頭這種陰溝鼠哪兒來的劍啊?”
艾莉亞憤恨地咬緊嘴唇,看着馬車前方尤倫那身褪色的黑鬥篷,下定決心不去跟他哭訴。
“說不定他是個小侍從喲,”熱派插上一句。他母親生前是個面包師,從前他就成天拉着她的手推車,沿街叫賣“熱派啊熱派!熱騰騰的派啊!”,“是不是哪家老爺的小跟班啊?”
“他才不是啥跟班咧,你瞧他那幅德行。我敢跟你賭,那根本不是真劍,八成是錫做的玩具。”
艾莉亞痛恨他們拿縫衣針開玩笑,“這是城裡鐵匠精鋼打的劍啦,大苯蛋!”她從鞍背上轉身斥責,怒視着他們。“你們最好給我閉嘴!”
幾個孤兒怪叫了幾聲,“你從哪兒弄來這東西的啊,癞痢臉?”熱派很想知道。
“是癞痢頭,”羅米糾正,“八成是偷的。”
“我才沒有!”她大喊。縫衣針是瓊恩·雪諾送她的。叫她癞痢頭也就算了,但她絕不允許他們罵瓊恩是小偷。
“如果是偷的,那咱們可以把劍搶走,”熱派說,“反正本來就不是他的。我倒很想有這麼一把劍哩。”
羅米慫恿他:“去啊,去搶啊,你搶給我看!”
于是熱派一踢驢子,騎上前來。“喂,癞痢臉,把劍給我拿來!”他的頭發色如稻草,一張肥臉被太陽曬得蛻皮。“反正你又不會用!”
我當然會用!艾莉亞想說,我用它殺了一個像你一樣的胖小子,一劍戳進他的肚子,他當場就死了,你要是再來惹我,我把你也殺了。然而她不敢這麼說,尤倫不知道馬僮被殺的事,她很怕他知道後會怎麼做。艾莉亞很确定這群人裡面一定有殺人犯,至少那三個被铐起來的鐵定殺過人。但話說回來,太後又沒有搜捕他們,所以那不一樣啦。
“你看你看,”綠手羅米又開始驢叫,“我敢跟你賭,他要哭啦!癞痢頭,你想不想哭啊?”
昨晚上睡覺時她的确哭過,因為夢見了父親。早上醒來她眼眶紅腫,淚水已幹,現在就算要她的命,也無法再擠出一滴眼淚。
“他要尿褲子啦!”熱派預測。
“你們不要欺負他。”這時那個一頭粗亂黑發,騎在後面的男孩發了話。羅米給他起了個綽号叫“大牛”,因為他成天擦拭一個牛角頭盔,卻從來不戴。不過羅米可不敢惹大牛,因為他不僅年紀較長,生得又特别結實,胸膛寬厚,手臂強壯。
“阿利,你最好把劍拿給熱派哦,”羅米說,“熱派想要得很咧。他以前把一個男生活活踢死哪,你要不給他,我敢跟你賭,你也會被活活踢死的。”
“是啊,我把他揍倒在地,踢他老二,一直踢一直踢,踢到他死為止喔!”熱派吹牛道,“我把他踢得稀爛,他的兩粒都被我踢破流血了,老二變成黑色。好了,把劍給我拿來!”
艾莉亞從腰間抽出練習用的木劍,“這把你拿去吧。”她不想惹事,便這麼對熱派說。
“那隻是棍子啦!”他騎得更近,伸手去抓縫衣針的劍柄。
艾莉亞咻地一聲,揮棍打中他驢子的屁股,驢子哀嚎一聲,猛地弓背躍起,把熱派摔到地上。她沒有猶豫,立刻翻下坐騎,伸棍朝他肚子一戳,正想爬起的熱派悶哼一聲,又跌坐下來。然後她舞起一陣棍雨,掃過他的面龐和鼻子,發出樹枝折斷一樣的喀喀聲,熱派鼻血直流,号哭起來,艾莉亞見狀停手,旋身找上騎在驢背瞠目結舌的綠手羅米。“你也要劍嗎?”她大吼一聲,但他顯然不想要,隻是慌忙舉起染綠的雙手擋住臉,尖叫着要她滾開。
這時大牛喊道:“小心後面!”艾莉亞連忙轉身,熱派已經站了起來,手中握着一顆銳利的大石頭。她等他出手,身子一低,石頭便從頭上飛過,接着她便朝他沖去。他舉手,她便打手,接着是臉頰,膝蓋。他伸手抓她,但她閃到旁邊,舉起棍朝他後腦勺敲了下去。他仆倒在地,随即又爬起身,踉跄地追過來,漲紅的臉上全是鮮血和污泥。艾莉亞擺出水舞者的姿勢,等他靠近之後,猛地往前一刺,正中他雙腿之間。用力之重,她相信若是用真劍,大概會從他屁眼中間穿出去。
等尤倫把她拉開,熱派已經整個趴在地上,褲子又髒又臭,哭着說艾莉亞一直打他一直打他一直打他。“夠了!”黑衣人咆哮着扒開她的手指,奪走木劍。“你想殺了那白癡不成?”羅米等人開始告狀,但老人對他們說,“全部給我閉嘴!不然看我怎麼修理你們。再給我鬧事,我就把你們綁在車後面,一路拖回長城!”他啐了一口,“尤其是你,阿利!你跟我過來,小鬼,快點!”
大家全都看着她,就連那三個铐在馬車後面的人也不例外。那個胖子喀嚓一聲阖上尖牙,發出嘶聲,但艾莉亞不理他。
老人拖着她,遠離大路,走進樹林裡,一路咒罵,喃喃自語:“早知道我就把你留在君臨。你到底聽不聽話,小鬼?”每次他說“小鬼”二字,都幾乎在吼,以确定她能聽見。“把褲子脫下來。快點,這裡别人看不到!快脫!”
艾莉亞憤恨不平地照辦後,他又說:“站到那裡,靠着那棵橡樹。對,就這樣。”她雙臂環住樹幹,臉頰緊貼粗糙的樹皮。“你叫吧,你給我大聲叫。”
我才不叫,艾莉亞倔強地想,然而當尤倫一棍打中她暴露的大腿時,她還是忍不住尖叫出聲。“知道痛了?”他說,“再試試這個!”木棍咻地一聲,艾莉亞又是一聲慘叫,同時緊緊抓住樹幹,才沒倒下去。“再來!”她緊緊抓住,咬住嘴唇,聽見木棍呼嘯而至,害怕得全身一縮。這一下,痛得她整個人跳将起來,瘋狂地大叫。我不哭,她心想,我絕不哭,我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人,我們的家徽是冰原狼,冰原狼不會哭的。她感覺到細微的血絲流下左腳,她的大腿和臉頰都痛得要命。“你現在給我聽好,”尤倫說,“下次你再拿棍子對付你的兄弟,我就用加倍的力氣修理你。你聽到了沒有?現在把褲子穿好。”
他們才不是我的兄弟,艾莉亞一邊拉起褲子一邊想,但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說出來。她兩手笨拙地翻弄着皮帶和系繩。
尤倫看着她,“還痛?”
止如水,她想起西利歐·佛瑞爾的話,便這麼告訴自己。“有一點。”
他啐口唾沫,“熱派那小子痛得可厲害了。小妹妹啊,殺你父親的不是他,也不是小偷羅米,揍他們無法讓他活過來的。”
“我知道。”艾莉亞悶悶地說。
“可有件事你還不知道,結果本不應該是那樣。那天,我把馬車都打點好了,正要出城,結果有人帶個小鬼來找我,給我一袋錢币和一個口信。他要我别管小鬼是什麼來曆,然後說艾德大人準備穿上黑衣,要我再等等,帶他一起走。不然你想我怎麼會在那兒?不料卻出了岔子。”
“是喬佛裡幹的!”艾莉亞倒抽一口氣,“該殺了那家夥!”
“早晚會有人去殺,但不會是我,也不會是你。”尤倫把木劍丢還給她,“車上有些酸草葉,”他們朝大道走去,“你去弄兩片嚼嚼,不會痛那麼厲害。”
酸草葉的确管點用,可是嚼起來十分惡心,而且把她的唾沫變得像血一樣。即便如此,那天接下來她還是隻能走路,第二天也一樣,再過去那天也是,因為大腿實在痛得沒法騎驢子。熱派的情形更慘,尤倫得挪動好些木桶,騰出車上的空間,好讓他躺在一袋袋的麥子上,隻要車輪碰上石頭,他就開始嗚咽。綠手羅米根本沒事,但他卻躲着艾莉亞,躲得遠遠的。“每次你一看他,他就全身發抖喔。”大牛告訴她。她走在他的驢子旁邊,聽了沒吭聲,看來還是别跟人說話比較安全。
當晚,她在硬土地上鋪了薄毯子,望着天際的大紅彗星。彗星雖然漂亮,卻也很吓人。大牛把彗星叫做“紅劍”,因為他說看起來像一把剛從鍛爐裡取出來的火紅寶劍。艾莉亞歪歪頭,看出了劍的形狀,但她看到的不是新打好的劍,而是父親那把瓦雷利亞巨劍,泛着波紋的寒冰,劍帶血紅,正是艾德公爵被禦前執法官伊林爵士斬首示衆後流下的鮮血。事情發生時尤倫不準她看,可在她想來,父親死後的寒冰就是彗星這個樣子。
最後她終于入眠,夢見了家園。通往長城的國王大道蜿蜒經過臨冬城,尤倫答應在那裡放她,并不讓别人知曉她真實的身份。她好想再見到母親,還有羅柏、布蘭和瑞肯……不過她最想念的還是瓊恩·雪諾。她真希望這條路能先到長城,再去臨冬城,這樣一來,就可以讓瓊恩弄亂她的頭發,叫她:“我的小妹”。她會告訴他:“我好想你”,而他也會同時說出一模一樣的話,異口同聲,一如往常。她真的很想這樣,很想很想很想。
第二章 珊莎
喬佛裡國王命名日的那天早上,陽光明媚,時有清風。珊莎站在塔樓窗邊,看着大彗星的長尾巴,透過疾走流雲,昭然可見。這時,亞曆斯·奧克赫特爵士前來護送她去比武會場。“你覺得這顆彗星代表着什麼?”她問。
“這是上天派來榮耀您的未婚夫的,”亞曆斯爵士立時回答,“你看,它閃着光輝,在陛下的命名日劃過天際,好似諸神為他舉起了旗幟,以示尊崇。老百姓都把它叫做‘喬佛裡國王彗星’。”
他們想必是如此告訴喬佛裡的,至于實情如何,珊莎可不敢确定。“我聽下人把它叫做‘龍尾星’。”
“是啊,喬佛裡國王的寶座是以前龍王伊耿的位子,他的城堡也是由伊耿的兒子所建築。”亞曆斯爵士道,“他是真龍的繼承人——況且深紅又是蘭尼斯特家族的顔色,這也是一個象征。依我之見,彗星定是上天送來宣告喬佛裡國王陛下登基的,它預示着他終将擊敗敵人,赢得最後勝利。”
真的嗎?她不禁暗想,諸神真會如此殘酷嗎?眼下喬佛裡的敵人就包括她自己的母親,還有哥哥羅柏。父親已經死于國王令下,難道接下來就要輪到羅柏和母親了嗎?彗星是紅色的沒錯,可喬佛裡不隻是蘭尼斯特家的人,他也是拜拉席恩家族的後代呀,而他們的标志是金底黑鹿,諸神怎不給小喬一顆金色的彗星呢?
珊莎驟然阖上窗子,轉身背離窗邊。“小姐,您今天真漂亮。”亞曆斯爵士說。
“謝謝你,爵士先生。”珊莎知道喬佛裡要她出席比武大會以示賀意,便特别精心打扮過。她穿了一襲淡紫色禮服,戴着喬佛裡送的月長石發網。禮服的袖子很長,掩飾了她手上的瘀傷,那也是喬佛裡的‘禮物’——他一聽說羅柏自立為北境之王,氣得發狂,便派柏洛斯爵士來揍她。
“我們走吧?”亞曆斯爵士伸出手,她挽起來,随他走出房間。假如珊莎非得從禦林鐵衛裡選一個作跟班,她甯願是他。柏洛斯爵士脾氣暴躁,馬林爵士冷酷無情,曼登爵士那雙怪異的死人眼總教她不舒服,普列斯頓爵士則一副當她弱智小鬼的神情。隻有亞曆斯·奧克赫特爵士彬彬有禮,會真誠地和她說話。有次喬佛裡命令他打她,他居然還表示抗議,後來他雖然還是打了,但出手比馬林爵士和柏洛斯爵士輕得多。他好歹為她求過情,其他人遇上這種情形,都是絕對服從……當然,獵狗例外。可小喬都叫另外五人打她,從不叫獵狗動手。
亞曆斯爵士有淡褐色的頭發,臉長得也不難看。今天他的白絲披風用一片金葉扣在肩頭,外衣胸前則用閃亮的金線繡了一棵枝葉繁茂的橡樹,看起來十分潇灑。“在您看來,今天會由誰勝出呢?”他們一邊手挽着手走下樓梯,珊莎一邊問。
“當然是我。”亞曆斯爵士微笑着回答,“隻可惜這種勝利不足挂齒。這隻是小場面、小比試,參加者不超過四十人,其中還包括侍從和自由騎手。把毛頭小子打下馬一點也不光彩。”
上次的比武大會可就不一樣了,珊莎心想。那是勞勃國王特别為她父親舉辦的,當時全國各地的達官貴人和英雄武士競相湧至,互相較勁,而君臨全城居民也都到場觀看。她至今仍記得當時的空前盛況:河岸布滿帳蓬,騎士的盾牌各自懸挂在營帳門口,一長列絲質三角旗随風飄揚,精鋼刀劍和鍍金馬刺閃着耀眼陽光。比武那幾天,号角長鳴,馬蹄轟隆,入夜之後則是宴席大開,弦歌不辍。那是她一生中最燦爛的日子,如今卻恍如隔世。勞勃·拜拉席恩已不在人間,她的父親則被視作叛國賊,斬首于貝勒大聖堂前的講壇上。現在國内三王各據一方,三叉戟河彼岸戰火熾烈,君臨城中則擠滿了來自各方、走投無路的人,難怪他們隻能在有厚厚城牆庇護的紅堡裡為喬佛裡舉辦比武競技。
“你覺得太後會出席嗎?”每次有瑟曦在場約束兒子,珊莎總覺得比較安全。
“恐怕不會,小姐。重臣們正在開會,說是有要緊事。”亞曆斯爵士壓低聲音,“泰溫大人率兵朝赫倫堡前進,不願照太後的命令領軍至此。太後她可是氣壞了。”這時一隊身披紅披風,頭戴獅紋盔的蘭尼斯特衛士從旁經過,他立即噤聲。亞曆斯爵士雖好說閑話,卻知要提防隔牆有耳。
木匠在城堡外庭築起了看台和競技場,但其規模的确小得可憐,而前來觀賞的人群還隻稀稀落落坐了個半滿。觀衆多半是穿着金袍子的都城守備隊或深紅披風的的蘭尼斯特衛士,到場的貴族男女為數極少,隻有那幾個還留在宮裡的人:臉色死灰的蓋爾斯·羅斯比伯爵就着一條粉紅絲巾咳個沒完;坦妲伯爵夫人被兩個女兒——文靜但遲鈍的洛麗絲和毒舌的法麗絲——夾在中間;黑皮膚的賈拉巴·梭爾遭到放逐,原本便無處可去;艾彌珊德小姐還是個小嬰兒,躺坐在乳母膝上。據說她不久便要嫁給太後的某個堂弟,如此蘭尼斯特家族才好接收她的封地。
國王坐在一頂深紅天蓬下的陰影裡,一隻腳随随便便地翹在雕花木椅的扶手上。彌賽拉公主和托曼王子坐在他後面,桑铎·克裡岡則站在皇家包廂後方守衛,雙手按着劍柄。他身披禦林鐵衛的雪白披風,用鑲珠寶的别針系在寬闊的肩頭。雪白的披風與他棕色的粗布外衣和鑲釘皮背心有些不相稱。“珊莎小姐到。”獵狗一見到她,便簡短地宣布。他的聲音粗得像是鋸木頭,因為半邊臉和喉嚨都有燒傷,一講話嘴巴就不住扭曲。
彌賽拉公主聽見她的名字,便害羞地對珊莎點了個頭。胖胖的小王子托曼卻熱切地跳了起來,“珊莎,你聽說了嗎?今天我要下場比武喔!”托曼不過八歲,看到他不禁令她想起自己的小弟弟布蘭。他們兩人同年,但布蘭此刻人在臨冬城,半身不遂,幸好性命無恙。
珊莎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和他重聚的機會。“我為您對手的性命擔心。”她莊重地對托曼說。
“他的對手是稻草人兒。”小喬說罷起身。國王今天身披鍍金戰甲,胸前雕着一頭怒吼雄獅,好似在期望随時投身戰火。他今天滿十三歲,發育良好,個頭極高,有着蘭尼斯特家族特有的金發碧眼。
“陛下。”她屈膝行禮。
亞曆斯爵士也鞠了個躬,“陛下,請您準我先行告退,我要着裝準備下場。”
喬佛裡唐突地揮手示意他退下,目光卻沒離開珊莎。他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我很高興你戴了我送的寶石發網。”
看來國王今天打算扮演英雄的角色,珊莎松了口氣。“感謝陛下厚愛……更謝謝您的贊美。陛下,希望您命名日開心愉快。”
“坐吧,”小喬比比身旁的空位,命令道,“聽說了沒?那乞丐王死了。”
“誰?”一時之間珊莎好怕他指的是羅柏。
“韋賽裡斯,‘瘋王’伊裡斯最後一個兒子。自我出生以來,他就在周遊各大自由貿易城邦,自稱是國王。哼,母親說多斯拉克人終于幫他加冕,不過用的是熔掉的黃金。”他笑道,“你不覺得很可笑嗎?火龍可是他的家徽呢,這就好像你那叛徒老哥被狼殺死一樣。說不定等我逮着他以後,就真把他丢去喂狼。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準備跟他當面決鬥啊?”
“陛下,我會樂于關注。”我可是求之不得呢。珊莎保持冷靜而有禮的口吻,然而喬佛裡還是眯起眼睛,想判斷她是否有嘲弄之意。“您今天會下場比試嗎?”她連忙問。
國王皺起眉頭,“母親大人說這樣不妥,因為這場比武大會是為了給我慶祝才舉辦的。可我要真是下場,準會摘下優勝,好狗,你說是不是啊?”
獵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跟這路貨色打?那還用說。”
他是父親那場比武大會的冠軍,這點珊莎可沒忘。“大人,那您今天會參加嗎?”她問他。
克裡岡的語音充滿不屑,“他們不配。這場比武根本是蚊蠅打架。”
國王哈哈大笑,“喲,我的狗兒叫起來可真吓人。我看幹脆叫你跟今天的冠軍決鬥好了,至死方休。”喬佛裡最喜歡逼人互鬥至死。
“那你就要少一個騎士了。”獵狗本人始終沒有接受騎士宣誓。他的哥哥是個騎士,而他極端痛恨他哥哥。
這時,一陣号角聲突然響起,國王坐回椅子上,并牽起珊莎的手。若是從前,此舉定會讓她心髒狂跳,然而在她乞求他網開一面,寬恕父親之後,他竟然下令将父親斬首示衆,所以如今他的碰觸令她憎惡,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顯露出來,于是便強作鎮定。
“禦林鐵衛的馬林·特蘭爵士!”司儀高喊。
馬林爵士從西邊進入比武場,一身亮白金縷铠甲,騎着一匹乳白色的戰馬,灰色的馬鬃飛揚,背後長長的披風宛如白雪大地,一根十二尺長槍擎在手中。
“青亭島雷德溫家族的霍柏爵士!”司儀唱名。霍柏爵士騎着黑色駿馬自東邊進場,馬兒披着酒紅和藍色相間的飾服,他的槍上也系了同樣色彩的布條,盾牌上則是葡萄串家徽。雷德溫家這對雙胞胎和珊莎一樣,都是太後強留的賓客。她很好奇,到底是誰出的主意,讓他們參加喬佛裡的比武大會,應該不是自願的吧,她心想。
典儀官一聲喝令,兩名參賽者立刻平握長槍,腳踢馬刺,沖了上去。圍觀的衛士們和看台上的貴族男女中傳出吆喝,兩個騎士在賽場中央交手,木屑飛濺,鋼鐵交鳴。不到一秒内,白槍和花槍相繼爆成碎片。霍柏·雷德溫受到強烈撞擊,在馬背上晃了晃,但總算沒有落馬。他們各自在比武場盡頭掉轉馬頭,抛下斷槍,自侍從手中接過新的。霍柏爵士的雙胞胎兄弟霍拉斯·雷德溫爵士為兄弟叫好。
兩人再度交手,但這次馬林爵士轉移槍尖,直刺霍柏爵士胸膛,打得他從馬背上直飛出去,重重摔落地面。霍拉斯爵士連忙跑去扶起他被痛擊的兄弟,嘴裡咒罵個沒完。
“打得真爛。”喬佛裡國王表示。
“紅衛地石盔城的巴隆·史文爵士!”司儀的喊聲再度傳來。巴隆爵士的頭盔上飾有一雙寬大的白翅膀,盾牌上則繪了黑白天鵝互鬥的圖案。“史林特家族的莫洛斯,赫倫堡傑諾斯伯爵的繼承人!”
“瞧他那副驢樣!”小喬高聲怪叫,聲音之大,半場都能聽見。莫洛斯隻是個侍從,還是個剛當上的侍從,連拿槍舉盾都有困難。珊莎知道,長槍是騎士的武器,而史林特家出身低賤。傑諾斯伯爵本來隻是都城守備隊的司令官,近來才被喬佛裡擢升為赫倫堡領主和朝廷重臣。
他最好從馬上摔下來,在大家面前丢臉,她苦澀地想,我希望巴隆爵士殺了他。喬佛裡宣判她父親死刑,斬首之後,正是傑諾斯·史林特将艾德公爵的首級連發抓起,高舉示衆,而珊莎卻隻能在旁啜泣哀嚎。
莫洛斯的黑盔甲上鑲了細緻的金色渦形花紋,外罩黑金相間的格子披風。盾牌上畫有血淋淋的長槍,那是他父親挑選的家徽。然而他似乎不知該把盾牌放哪裡才好,隻會盲目地催馬向前,結果巴隆爵士不經意地一槍戳中他盾心紋章。莫洛斯慌忙扔掉長槍,試圖保持平衡,可惜還是失敗。這少年摔下馬時一隻腳卡在馬镫上,被狂燥的戰馬一路拖到場子盡頭,腦袋不斷在地上碰撞。喬佛裡見狀高聲嘲笑,珊莎卻大驚失色,不知諸神是否聽見了她複仇的祈禱。最後大家總算把莫洛斯·史林特解下馬,發現他雖渾身是血,人還活得好好的。“托曼,我們幫你挑錯對手了。”國王對弟弟說,“這家夥比稻草人差勁得多。”
接下來換霍拉斯·雷德溫爵士出場,他的表現比雙胞弟弟出色,擊敗了一位老騎士。這名老騎士的坐騎裝飾着銀色獅鹫服裝,以藍白條紋為底。雖然氣勢十足,實力卻與外表很不相稱。“真是差勁透了。”
“我不是跟你說過?”獵狗道,“這是蚊蠅打架。”
國王開始無聊了,珊莎緊張起來,于是她垂下視線,決定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保持安靜。當喬佛裡·拜拉席恩心情糟糕時,任何無心之言都可能使他勃然大怒。
“羅索·布倫,效勞于貝裡席大人麾下的自由騎手!”司儀高喊,“霍拉德家族的紅騎士唐托斯爵士!”
自由騎手當即出現在比武場西邊,他的個子很小,身穿凹痕累累的铠甲,上無任何裝飾,可他的對手卻不見蹤影。等了一陣,總算有一匹栗子色的駿馬跑出來,一身大紅絲綢随風飄動,然而唐托斯爵士卻不在上面。又過了一會兒,唐托斯爵士方才腳步踉跄地趕到,一邊咒罵,一邊追着他的馬,他全身上下除了胸甲和羽飾頭盔外一絲不挂。他的雙腿膚色蒼白,細瘦伶仃,那話兒惡心地前後晃動。觀衆席上立時喝起倒采。唐托斯爵士抓住坐騎的缰繩,想要爬上馬背,但馬兒不肯站定不動,而騎士喝得酩酊大醉,光溜溜的腳始終踩不到馬镫。
此時觀衆已經笑得前仰後合……唯獨國王例外。喬佛裡眼中正是當日他在貝勒大聖堂前宣判艾德·史塔克公爵死刑時那種神情。下面的紅騎士唐托斯爵士終于決定放棄,重重坐在泥地裡,摘下羽飾頭盔。“我認輸!”他大叫,“給我點酒喝吧!”
國王霍地起身,“去窖裡搬一桶來!我要看他淹死在裡面。”
珊莎倒抽一口氣,“不行!您不可以這樣!”
喬佛裡轉過頭,“你說什麼?”
珊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說的話。她瘋了嗎?竟然當着衆廷臣的面對他說“不”?她沒打算開口的,可……雖然唐托斯爵士又醉又蠢又沒用,但他沒有惡意啊。
“你說我‘不行’?你是不是這樣說的?”
“我……”珊莎說,“我隻是覺得……如果您在您的命名日殺人……會帶來厄運,陛下。”
“你騙人,”喬佛裡道,“既然你這麼在乎他,我幹脆讓你們倆一起淹死算了!”
“陛下,我在乎的不是他,”字句拼命從她口中湧出,“您要淹死他或砍他的頭都行,可是……如果真要殺,也請您明天再殺……可千萬不要今天啊,今天是您的命名日。我不忍心見您招來厄運……就算國王,這樣做也會惹來厄運的啊……歌手們都這麼說……”
喬佛裡鎖緊雙眉。她看得出來,他知道自己在說謊,看來免不了又要遭殃了。
“這女孩說得沒錯,”獵狗粗聲道,“俗話說命名日播下的種子,一整年都會結果。”他語氣平淡,彷佛一點也不擔心國王相信與否。莫非真有此說?珊莎其實根本沒聽過,隻是為了逃避懲罰而信口胡謅的。
喬佛裡怏怏不樂地在椅子上動了動,朝唐托斯爵士擺擺手。“把他帶走!我明天再殺他,這蠢才。”
“他的确是個蠢才啊,”珊莎說,“您真是英明睿智,一眼就看了出來。這種蠢才應該拿去當弄臣,而不是做騎士,對不對?您應該給他穿上小醜裝,叫他耍把戲,他不配死得幹淨俐落。”
國王端詳她半晌,“或許你沒有母親說的那麼笨。”他提高音量,“唐托斯,你聽見小姐的話了嗎?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新弄臣,你可以換上小醜裝,跟月童睡在一起。”
唐托斯爵士剛與死亡擦肩而過,這時酒全醒了,他從地上爬起來:“感謝陛下。還有您,小姐,謝謝您。”
兩名蘭尼斯特衛士把他帶了下去,典儀官進到包廂。“陛下,”他問,“您要我召一名新對手與布倫作戰呢,還是換下一組人上場?”
“統統不要。這些人是蚊蠅,不是騎士。若非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會把他們全部處死。比武大會到此為止,叫他們統統滾出我的視線!”
典儀官聽罷,恭敬地鞠了個躬,不過托曼可沒這麼聽話。“我本來要跟稻草人對打的!”
“改天再說。”
“可我想上場!”
“我才不管你想要什麼。”
“媽媽說我可以上場的!”
“她說過。”彌賽拉公主也附和。
“‘媽媽說’,”國王模仿弟弟的口氣,“少孩子氣啦!”
“我們是小孩子,”彌賽拉理直氣壯地表示,“我們本就應該孩子氣。”
獵狗哈哈大笑,“這下你可辯不過她了。”
喬佛裡認輸了,“那好,反正我弟弟再怎麼也不會比剛才那些家夥差。來人,把矛靶拿出來,托曼等不及想當蚊蠅呢。”
托曼高興地叫了一聲,擺動肥胖的雙腳跑開去準備着裝。“祝你好運!”珊莎對他說。
于是他們在比武場的另一頭設起一個矛靶,并為王子的小馬備妥馬鞍。托曼的對手是一個孩童高度的皮革戰士,裡面填滿稻草,站在一個旋轉軸上,一手拿盾,另一手則握着布墊釘頭錘。有人還在假人頭上綁了一對鹿角。珊莎記得喬佛裡的父親,故王勞勃,生前頭盔上也有兩根鹿角……喬佛裡的叔叔藍禮公爵也是,他是勞勃的幼弟,如今成了叛徒,自立為王。
兩個侍從合力幫王子扣進他那雕飾華麗的銀紅小盔甲裡,頭盔頂端有一大束紅羽,盾牌上蘭尼斯特的怒吼猛獅和拜拉席恩的寶冠雄鹿相對嬉鬧。侍從扶他上馬,紅堡的教頭艾倫·桑塔加爵士走上前,遞給托曼一柄銀質鈍面長劍,劍刃是葉子形狀,把柄特别為八歲男孩的手掌所打造。
托曼高舉寶劍,“凱岩城萬歲!”他用稚嫩的嗓音大喊,雙腳夾住馬肚,跑過硬泥地,朝矛靶沖去。坦妲伯爵夫人和蓋爾斯伯爵參差不齊地喝采,珊莎也加入應和。國王則兀自生着悶氣。
托曼催小馬快跑,經過假人時英勇地揮出長劍,結結實實地擊中假人騎士的盾牌。矛靶轉了一圈,布墊釘頭錘繞回來,狠狠地敲中王子的後腦勺。托曼從馬背上飛了出去,沉重地摔在地上,嶄新的盔甲像一袋破銅爛鐵般喀啦作響。他掉了劍,小馬也離他而去,跑過城郭。四周群起哄笑,其中喬佛裡國王的笑聲不但最大,而且最久。
“哎喲!”彌賽拉公主大叫,跌跌撞撞地跑出包廂,奔向她的小弟。
珊莎發現自己充滿一種古怪而輕率的勇氣,“你應該跟她一起去,”她對國王說,“你弟弟可能受了傷。”
喬佛裡聳聳肩,“那又怎樣?”
“你應該把他扶起來,告訴他,他騎得很好。”珊莎克制不住自己。
“他被打下馬來,跌在地上,”國王指出,“這哪叫騎得好?”
“你們看,”獵狗打斷他們,“這小子挺勇敢,他準備再試一次。”
侍從們正扶着托曼再次騎上小馬。如果托曼是哥哥,喬佛裡是弟弟就好了,珊莎心想,我可不介意嫁給托曼。
這時,從城門樓前突然傳來聲響,把衆人都吓了一跳。鐵鍊嘎吱作響,閘門升起,大門也在絞鍊聲中緩緩打開。“誰叫他們開門的?”喬佛裡質問。由于城中騷動不斷,紅堡大門已經深鎖多日。
在一陣金屬碰撞和馬蹄聲中,一隊人馬騎過鐵閘門。克裡岡走到國王身邊,一手按住長劍劍柄。來者雖然風塵仆仆,面露疲态,卻高舉着蘭尼斯特家族的紅底金獅旗。其中隻有少數人是穿着紅袍和盔甲的蘭尼斯特士兵,更多的是自由騎手和流浪武士,甲胄各異,手握利劍……除此之外,還有彷佛從老奶媽的故事裡走出來的猙獰蠻人——以前布蘭最喜歡這種故事——他們身披褴褛獸皮和堅硬皮革,長發長須,有的頭上手上包着染血繃帶,還有的缺眼缺耳,甚至少了幾根手指。
在這群人之中,騎着一匹高大紅駿馬,被怪異的墊高馬鞍前後包住的,正是太後的侏儒弟弟,外号“小惡魔”的提利昂·蘭尼斯特。他新長出的黃黑交雜的長胡子蓋住了扁凹的臉,胡須糾纏不清,粗硬如鐵線。他肩上飛舞着一件黑白條紋的影子山貓皮鬥篷,他用左手握缰,右手懸着白絲吊帶。除此之外,在珊莎看來,他和上次造訪臨冬城時一樣畸形:額頭突出,雙眼大小不一,依舊是她生平所見最為醜陋的人。
雖然如此,托曼卻腳踢馬刺,騎着小馬快步馳過場子,口中興奮地大喊。一名身軀高大,步伐穩健,胡須幾乎遮掩住臉的野蠻人将男孩從馬鞍上連人帶甲抱起來,放在他舅舅旁邊的地上。提利昂拍拍他的背甲,托曼喘不過氣的笑聲回響在城牆之間,珊莎驚訝地發現他們兩人竟然是同等身高。彌賽拉跟在弟弟後面奔至,侏儒抱着她的腰轉了一圈,讓她開心地吱吱叫。
然後侏儒放開她,輕輕吻她額頭,一跛一跛地穿過廣場,朝喬佛裡走來。他身後跟了兩個人:一個是黑發黑眼的傭兵,舉止有如追蹤獵物的靈貓;另一個則是憔悴的青年,有一個眼窩是空的。托曼和彌賽拉跟在他們身後。
侏儒在國王面前單膝跪下,“陛下。”
“是你。”喬佛裡說。
“是我。”小惡魔應道,“不過對舅舅和長輩講話,理應更禮貌一點。”
“聽說你死了。”獵狗說。
小個子看了大個子一眼。他的眼睛一隻綠,一隻黑,兩眼均透着寒意。“我在跟國王說話,沒空理他的惡狗。”
“我很高興你沒死!”彌賽拉公主說。
“好孩子,咱們倆倒很一緻。”提利昂轉向珊莎,“小姐,我對您的遭遇深感遺憾。諸神實在殘酷。”
珊莎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真的為她感到遺憾嗎?還是在嘲弄她呢?殘酷的不是諸神,而是喬佛裡啊。
“喬佛裡,我也對你的遭遇深表遺憾。”侏儒說。
“遭遇?什麼遭遇啊?”
“就忘了你父親大人?大塊頭,黑胡子,特威猛,努力想一想,應該能記得。他是在你之前的國王。”
“喔,他啊?是的,很令人難過,他是被野豬殺死的。”
“陛下,這是‘官方’說法嗎?”
喬佛裡皺起眉頭。珊莎覺得自己好像該說些什麼。從前茉丹修女是怎麼教她的?禮貌是貴婦人的盔甲。對,就是這句。于是她穿起盔甲,開口道:“大人,關于家母逮捕您一事,我感到非常抱歉。”
“隻怕很多人正為此抱歉着呢,”提利昂回答,“事情了結之前,我看會有人悔不當初……不過很謝謝你的關心。喬佛裡,你母親在哪裡?”
“她和我的重臣們在開會。”國王答道,“你哥哥詹姆一直打敗仗。”他憤怒地看了珊莎一眼,彷佛這都是她的錯。“現在他被史塔克家抓去,我們不但丢了奔流城,連她的笨哥哥都自立為王了。”
侏儒嘿嘿一笑,“這年頭什麼樣的人都能當國王。”
小喬不知該如何應對,但他看來十分不悅,滿腹猜疑。“沒錯,嗯,舅舅,我也很高興你沒死。你有沒有給我帶命名日禮物啊?”
“有啊,就是我的聰明才智。”
“我甯願要羅柏·史塔克的頭。”小喬不懷好意地看了珊莎一眼。“托曼,彌賽拉,我們走。”
桑铎·克裡岡多留了一會兒,“小個子,我勸你講話注意一點。”警告完之後,他才大步跟着國王離開。
現在隻剩下珊莎和侏儒,以及他的那群怪物。她試着想說些什麼,“您的手受傷了。”最後她勉強說。
“我在綠叉河邊打仗時,被你們北方人的流星錘砸到。我從馬背上摔下去,才沒被他打死。”他審視着她的面容,笑容變得溫和了些。“為你父親大人哀悼,是不是?你好哀傷。”
“我父親是叛徒,”珊莎立刻說,“我哥哥和母親也是叛徒。”這已經成了條件反射,“我絕對忠于我所深愛的喬佛裡。”
“毫無疑問,就和被狼群包圍的麋鹿一樣忠誠。”
“是獅子。”她不假思索地悄聲說,說完不禁緊張地環顧四周,幸好附近沒人。
蘭尼斯特握住她的手,輕輕擠了一下。“孩子,我隻是一頭小獅子,而且我向你保證,我決不會欺負你。”說完他鞠個躬,“現在,請容我告辭,我有要緊事要呈報太後和重臣。”
珊莎目送他離去。他的身體随着踏出的每一步左右劇烈搖晃,彷佛一隻來自奇人異獸圖中的怪物。他比喬佛裡溫柔多了,她心想,但太後對我不也很溫柔?他畢竟是蘭尼斯特家的人,是太後的弟弟,小喬的舅舅,絕非我的朋友。曾經,她全心全意地愛着喬佛裡王子,對他母親,也就是當時的王後,則是大為傾慕、全然信任,結果他們回報她的卻是父親的首級。珊莎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
第三章 提利昂
曼登·穆爾爵士一身禦林鐵衛的雪白制服,活像一具裹布的屍體。“太後有令:會議途中不得打擾。”
“爵士先生,我不過就一樁小事,”提利昂從袖子裡取出羊皮紙。“這是我父親泰溫·蘭尼斯特,也就是當今首相寫的信,上面有他的印章。”
“太後不希望有人打擾。”曼登爵士慢條斯理地重複一遍,彷佛當提利昂是蠢蛋,聽不懂他剛才說的話。
詹姆曾說,禦林鐵衛中最危險的角色非穆爾莫屬——當然,除了他自己——因為這家夥面無表情,誰也料不透他心中的打算。提利昂此刻真想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端倪。倘若真要刀劍相向,此人當然不是波隆和提魅的對手,但剛一上任就宰了喬佛裡的護衛,以後怎麼得了?但話說回來,假如就這麼讓他得逞,自己還有何權威可言?于是他逼自己露出微笑。“曼登爵士,我想您一定還沒見過我的夥伴。這位是提魅之子提魅,他是明月山脈灼人部的‘紅手’将軍。這位則是波隆,您應該還記得艾林大人的侍衛隊長瓦狄斯·伊根爵士吧?”
“這人我知道。”曼登爵士眼色淺灰,目光異常呆滞,毫無生氣。
“你知道的他,已經不存在了。”波隆淺淺一笑,出聲糾正。
曼登爵士彷佛充耳不聞。
“總之呢,”提利昂輕快地說,“我真的想見見我那好姐姐,順便把這封信傳進去,爵士先生,可否請您行行好,幫我們開個門?”
白騎士無動于衷。就在提利昂忍無可忍,打算來硬的的時候,曼登爵士突然往旁邊一站。“你可以進去,但他們不行。”
雖然隻是小小的勝利,果實卻依舊甜美,他心想。他已經通過了第一道測驗。提利昂·蘭尼斯特推開門,走進大廳,頓時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原本正在讨論國事的五位重臣見狀紛紛停下。“是你!”姐姐瑟曦的語氣中一半是難以置信,另一半則是極度嫌惡。
“我總算知道喬佛裡的好禮貌是從哪兒學來的了。”提利昂停下腳步,欣賞一左一右把守大門的兩隻瓦雷利亞獅身人面獸雕像,流露出全然的自信。瑟曦對虛弱極為敏感,就像狗兒可以嗅出恐懼。
“你來這裡做什麼?”姐姐用那雙漂亮碧眼審視着他,不帶一絲感情。
“幫咱們親愛的父親大人送信啰。”他晃悠悠地走到議事桌邊,把卷得緊緊的羊皮紙放在兩人中間。
太監瓦裡斯伸出那雙灑了脂粉的纖纖玉手,拿起信在手中把玩。“泰溫大人實在太周到了,連封蠟都像黃澄澄的金子。”瓦裡斯仔細檢查封印。“不論從哪方面看,都像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瑟曦一把搶過,揭起封蠟,展開信紙。
提利昂看着她讀信。此刻姐姐大大方方地端坐于王位之上——他推測喬佛裡大概也和勞勃一樣,甚少出席禦前會議——既然如此,提利昂便也當仁不讓,爬上了首相的位子。
“真是豈有此理!”最後太後總算開口,“家父派我弟弟入宮接管他的職務,他叮囑我們視提利昂為國王之手,直到他能親自上朝輔政為止。”
派席爾大學士撚撚他瀑布般的白胡須,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得正式歡迎他了。”
“正是,”傑諾斯·史林特是個雙下巴,頭頂幾乎全秃,看起來活像隻青蛙,一隻一朝得勢,自命不凡的青蛙。“大人,我們正需要您。眼下叛亂四起,天際又有兇象,城裡大街小巷都在暴動……”
“傑諾斯大人,敢問這是誰的錯?”瑟曦厲聲道,“該由你手下的金袍衛士負起維持秩序的責任。至于你,提利昂,你上戰場殺敵想必對我們更有幫助。”
他笑了,“不不不,我殺敵殺夠了,還是敬謝不敏的好。坐椅子,總比騎馬安穩得多,更何況我甯願端酒杯,也不要拿戰斧。不是都說戰場上鼓聲雷動,金甲奪目,馬鳴蕭蕭嗎?唉,戰鼓敲得我頭疼,穿盔甲都快被太陽烤焦,簡直跟豐收宴會上的烤鵝沒兩樣,至于馬嘛,它們就知道四處拉屎!不過呢,我也不該抱怨,跟在艾林谷受到的盛情款待相比,鼓聲、馬糞和蒼蠅已經沒話說啦。”
小指頭哈哈大笑:“說得好,蘭尼斯特大人,您這番話真是深得我心。”
提利昂對他微微一笑,心中想起了某把龍骨刀柄、瓦雷利亞鋼刀身的匕首。咱們得盡快找個時間談談這事。到時不知培提爾伯爵還會不會覺得有趣。“所以,”他對衆人說,“還請各位務必容我效勞,即便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
瑟曦把信又讀過一遍。“你帶來多少人?”
“總有幾百個吧,多半是我自己的人。老爸說什麼也不肯抽調人手,怎麼說,他畢竟是在打仗嘛。”
“倘若藍禮兵臨城下,或者史坦尼斯從龍石島渡海攻來,你這幾百人有什麼用?我要的是一支軍隊,父親卻送來一個侏儒。首相由國王選擇,經重臣同意後方能任命。喬佛裡任命的是我們父親大人。”
“而父親大人任命了我。”
“他無權這麼做,除非得到小喬的同意。”
“你想親口質問他的話,泰溫大人此刻正率軍駐紮于赫倫堡。”提利昂彬彬有禮地說,“諸位大人,可否容我和姐姐私下說幾句?”
瓦裡斯滑溜地站起來,露出那一貫阿谀谄媚的笑容。“令姐甜美的聲調想必讓您倍感思念。諸位大人,我們就讓他們小聚片刻如何?這動蕩不安的國事待會兒再來處理也不遲嘛。”
雖然傑諾斯·史林特動作有些遲疑,派席爾大學士則步履蹒跚,但他們到底是起身了。小指頭是最後站起來的。“我是不是這就去請總管在梅葛樓裡為您收拾幾個房間?”
“培提爾大人,感謝您的好意,不過我要住首相塔裡史塔克大人先前的居所。”
小指頭笑道:“蘭尼斯特大人,您膽子可比我大多了。您總該知道咱們前兩任首相的下場吧?”
“兩任?你想吓唬我,為何不幹脆說四任?”
“四任麼?”小指頭眉毛一揚。“難道艾林大人之前的兩位首相也在塔裡遭遇不測?恐怕我當時年紀還小,沒有多加留意。”
“伊裡斯·坦格利安的最後一任首相在君臨城陷時被殺,我懷疑他根本還來不及搬進塔裡,前後不過隻當了十四天的首相。他之前那位呢,則是被活活燒死。再往前嘛,有兩位被剝奪了領地和頭銜,死于流放途中,死時身無長物,一貧如洗,還自覺走運呢。我相信家父是最後一位從君臨全身而退的首相。”
“真有意思。”小指頭道,“我越聽越覺得睡地牢比較安全。”
說不定你會如願以償喲,提利昂心想,但他嘴上卻說:“我聽說勇氣和愚蠢往往隻有一線之隔。無論首相塔到底受了什麼詛咒,但願我這小個子可以逃過它的魔掌。”
傑諾斯·史林特哈哈大笑,小指頭嘴角微揚,派席爾大學士則面色凝重地點點頭,随兩人出去了。
“父親大老遠派你來,希望不是讓你來給我們上曆史課。”旁人離去後,姐姐開口嚷道。
“你不知道我有多思念你那甜美的聲調。”提利昂對她歎道。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用滾燙的鉗子把那太監的舌頭拔出來。”瑟曦回擊。“父親昏了頭不成?還是說信是你僞造的?”她把信又讀一次,越看越氣惱。“他為什麼把你丢給我?我要他本人過來。”她握拳揉爛泰溫公爵的信。“我是喬佛裡的攝政太後,我對他下達了王家谕令!”
“結果他不理你,”提利昂指出,“他重兵在握,自然有恃無恐。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個違抗你的人,對吧?”
瑟曦嘴唇一抿,面露怒色。“假如我說這封信是假的,叫他們把你扔進地牢,我保證,沒人敢違抗我。”
提利昂很清楚自己此刻如履薄冰,稍有失足,便會萬劫不複。“的确,”他親切地贊同,“尤其是我們那握有大軍的父親。可是,我親愛的好姐姐,我這麼千裡迢迢,不辭辛勞跑來幫你的忙,你何苦把我扔進地牢裡呢?”
“我不要你來幫倒忙,我隻命令父親奉旨上朝。”
“是麼?”他平靜地說,“你想要的是詹姆。”
姐姐自以為精明老練,然而提利昂自小與她一同長大,早把她的個性摸得一清二楚,讀她臉上的表情就跟讀自己喜愛的書一樣容易,此刻他讀出的是憤怒,恐懼,還有絕望。“詹姆他——”
“——再怎麼說,也是我哥哥。”提利昂打斷她。“隻要你支持我,我向你保證,我會讓詹姆平安歸來,毫發無傷。”
“這怎麼可能?”瑟曦質問,“史塔克家那小鬼跟他娘可不會忘記我們砍了艾德大人的頭。”
“的确,”提利昂同意,“可你手上依舊握有他兩個女兒,對吧?我看見那個姐姐和喬佛裡一起在廣場上。”
“那是珊莎,”太後說,“我對外宣稱她妹妹那個野東西也在我手上,但事實并非如此。勞勃死的時候,我派馬林·特蘭爵士去抓她,可她那該死的舞蹈老師從中作梗,她便藉機脫逃,此後再沒人見過。那天城裡死了很多人,我看她八成也沒命了。”
提利昂原本打算以兩個史塔克女孩作為交換籌碼,如今隻剩一個,也隻好将就。“跟我說說,咱們這幾位重臣朋友是怎麼回事。”
姐姐朝大門口瞄了一眼。“他們怎麼了?”
“父親似乎不喜歡他們。我動身時,他還說:如果把這幾個家夥的頭砍下來,插上槍尖,跟史塔克大人的首級并排挂在城牆上,不知是什麼光景。”他朝桌子對面傾身。“你肯定他們靠得住嗎?你信任他們嗎?”
“我誰也不信,”瑟曦斥道,“但我需要他們。父親認為他們心懷不軌?”
“不妨說,他是這麼懷疑吧。”
“憑什麼?他知道什麼内情?”
提利昂聳聳肩。“他知道你兒子雖然才當國王沒幾天,闖出的禍卻已經多得數不完,由此可見,一定有人把喬佛裡給教壞了。”
瑟曦審視了他一眼。“小喬不缺忠言良見,可他性子本就固執,現在當了國王,更覺得自己應該随心所欲,不要任人擺布。”
“任誰戴了王冠,腦筋都會不清楚。”提利昂表示同意。“艾德·史塔克這件事……真是喬佛裡的意思?”
太後皺眉道:“我仔細叮囑過他,按計劃他本該網開一面,讓史塔克穿上黑衣。如此一來,不但永絕後患,和他兒子議和也不是沒有可能。結果喬佛裡認為自己有責任讓觀衆看場好戲,我能怎麼辦?他當着全城居民的面說要砍艾德大人的頭,傑諾斯·史林特和伊林爵士更是急不可奈,樂得照辦,完全沒過問我一聲!”她握緊拳頭。“這會兒總主教罵我們先是瞞着他,接着又用鮮血玷污貝勒大聖堂。”
“沒錯,”提利昂道,“這麼說來,這位史林特‘大人’有分啰?告訴我,究竟誰出了這麼個妙主意,把赫倫堡封給他,又任命他為朝廷重臣?”
“小指頭安排的。我們需要史林特的金袍軍。當時艾德·史塔克正與藍禮密謀奪權,他還寫信給史坦尼斯,表示願将王位拱手讓渡。我們差點就要全盤皆輸。現在看來,雖然化險為夷,卻也赢得驚險,若非珊莎跑來找我,說出她父親的計劃……”
提利昂大感意外。“真的?是他親生女兒說的?”珊莎一直是個溫柔有禮的好孩子啊。
“這小丫頭情窦初開,隻盼能和喬佛裡在一起,叫她做什麼都願意。沒料到他竟然砍了她父親的頭,還把這稱為‘手下留情’,這下她的愛情夢可破滅了。”
“哈,陛下他赢得愛戴的方式可真是獨樹一幟。”提利昂咧嘴笑道,“将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從禦林鐵衛中革職,想必也是喬佛裡的意思啰?”
瑟曦歎道:“喬佛裡想找人為勞勃的死負責,瓦裡斯便提議拿巴利斯坦爵士開刀,這也沒什麼不好,一方面,詹姆得以指揮禦林鐵衛,并跻身朝廷重臣,另一方面,小喬也有了喂狗的骨頭。他很喜歡桑铎·克裡岡。我們本打算賞給賽爾彌一點封地,一座塔堡,那一無是處的老頭子本不配這種待遇。”
“我聽說史林特手下兩個金袍子想在爛泥門逮捕他,結果被這一無是處的老頭子給宰了。”
姐姐一臉不悅,“傑諾斯該多派些人去,他的辦事能力實在不如預期。”
“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是勞勃·拜拉席恩的禦林鐵衛隊長,”提利昂刻意提醒她,“當初伊裡斯·坦格利安的七鐵衛中,隻有他和詹姆存活在世。老百姓說起他,就像‘鏡盾’薩文和‘龍騎士’伊蒙王子再世一般。倘若他們看到‘無畏的’巴利斯坦與羅柏·史塔克或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并肩作戰,你覺得他們會作何感想?”
瑟曦别過頭去,“我沒想到這一層。”
“父親卻想到了,”提利昂道,“所以才派我來,終止這些荒唐鬧劇,讓你兒子乖乖聽話。”
“小喬連我的話也不愛聽,他更不會聽你的。”
“這可未必。”
“他為什麼要聽你的?”
“因為他知道你絕不會傷害他。”
瑟曦眯起雙眼,“如果你認為我會任由你欺負我兒子,那你就是病得無可救藥了。”
提利昂歎了口氣,像以前一樣,她完全抓不住重點。“喬佛裡跟着我就和跟着你一樣安全,”他向她保證,“但如果讓他感覺到威脅,就會比較容易聽話。”他執起她的手。“再怎麼說,我們畢竟姐弟一場,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的确需要我;你兒子想要保住那張醜陋的鐵椅子,他也需要我。”
對于他竟然出手碰她,姐姐似乎大感驚訝。“你向來很機靈。”
“不過就是一點小聰明嘛。”他嘻嘻笑道。
“這麼說來,倒是值得一試……不過,提利昂,你可别搞錯,我接納你,但你隻是名義上的禦前首相,實際上是我的首相。你采取任何行動之前,都必須把計劃和意圖事先同我商量。未經我的同意,不得擅自行動,清楚了嗎?”
“哎,一清二楚。”
“你同意嗎?”
“那當然啰,”他撒個謊,“親愛的姐姐,我任你差遣。”但隻在我需要的時候。“好啦,現在既然我們目标一緻,彼此就不該再有秘密。你說喬佛裡下令殺害艾德大人,瓦裡斯趕走巴利斯坦,小指頭找來史林特大人,那麼瓊恩·艾林又是誰殺的?”
瑟曦抽回手。“我怎知道?”
“鷹巢城裡那個傷心的寡婦似乎認為是我下的手,我實在不明白,她如何得出這個結論?”
“你想找明白人,那也絕不是我。艾德·史塔克這蠢才把同樣的罪名扣到我頭上,他暗示艾林大人懷疑……唉,或者說堅信……”
“你和咱們的好詹姆相親相愛?”
她甩了他一記耳光。
“你以為我和老爸一樣瞎了眼?”提利昂揉揉臉頰,“你和誰上床不幹我的事……隻是你對一個弟弟張開雙腿,卻不肯對另一個比照辦理,這好像不太公平喲。”
她又甩了他一記耳光。
“溫柔點,瑟曦,我不過開開玩笑。說實話,我還甯願找個漂亮的妓女玩玩。我真不明白,除了能欣賞自己的倒影,詹姆究竟看上你哪一點。”
她再甩他一記耳光。
雖然兩頰發紅,火辣作痛,他還是微笑道:“你再打下去,我可會生氣喔。”
這話教她住了手。“你想怎樣?”
“我有好些個新朋友,”提利昂說,“你絕不會喜歡。你是怎麼殺掉勞勃的?”
“那是他自找的,我們隻是送他早點上路。藍賽爾一見勞勃緊追野豬不放,便拿烈酒給他。那酒雖是他最喜歡的酸紅酒,卻是加過度的,比平常喝的烈上三倍,結果那酒鬼愛死了。其實隻要他有心,什麼時候都可以停下來不喝,可他偏偏一袋喝完又叫藍賽爾再拿一袋。其餘的部分讓野豬幫我們辦成了。提利昂,那場晚宴你真該在場,我這輩子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野豬肉——蘑菇和蘋果燒的,吃起來滿嘴勝利的滋味。”
“姐姐,說真的,你實在天生作寡婦的料。”提利昂倒還挺喜歡勞勃·拜拉席恩那粗聲粗氣的莽漢……毫無疑問,其中部分原因是由于姐姐恨他入骨。“你打夠了麼,我可要先告辭了。”他扭動雙腿,笨拙地從椅子上爬下來。
瑟曦皺眉,“不準走。我要知道你打算怎麼救出詹姆。”
“等我想明白了,自然會告訴你。計謀就像水果,需要時間醞釀才會成熟。現在嘛,我打算騎馬到街上晃晃,熟悉熟悉城裡的狀況。”提利昂把手放在門邊的獅身人面獸頭上。“我走之前,還有一事相告。請你無論如何千萬别讓珊莎·史塔克出岔子,若是兩個女兒都保不住,那你的詹姆可就真麻煩了。”
出了議事廳,提利昂向曼登爵士點頭緻意,穿過長長的拱頂大廳。波隆跟了上來,提魅之子提魅則不見蹤影。“咱們的紅手将軍跑哪兒去啦?”提利昂問。
“他想四處瞧瞧,他們族裡的人不習慣在廳裡幹等。”
“希望他别要殺了什麼宮中要人才好。”這些提利昂自明月山脈中的聚落帶下來的原住民雖以自己的方式誓死效忠于他,卻也心高氣傲,脾氣火爆,一旦有人出言不遜,無論是否有意,他們必定刀劍相向。“想辦法把他找到,順便确定其他人都有地方住有東西吃。我要他們駐在首相塔下的軍營裡,切記别讓總管把石鴉部和月人部放在一起,哦,告訴他,灼人部要有獨立的營房。”
“你上哪兒去?”
“我回破鐵砧。”
波隆肆無忌憚地嘿嘿笑道:“需不需要護送啊?聽說街上挺危險哪。”
“我會叫上姐姐的侍衛隊長,順便提醒他,我也是不折不扣的蘭尼斯特。這家夥大概忘了自己效忠的對象是凱岩城,而非瑟曦或喬佛裡。”
一小時後,在十來個肩披深紅披風,頭戴獅紋半盔的蘭尼斯特衛士護送下,提利昂騎馬出了紅堡。由閘門下經過時,他注意到懸挂在城牆上的人頭,雖然浸過瀝青,卻早已腐爛發黑,不堪辨識。“維拉爾隊長,”他叫道,“明天以前,将這些頭取下來,交靜默修女會清洗。”雖然把首級和身體重新配對困難重重,但該做的還是得做。即便戰時,有些規矩也必須遵守。
維拉爾顯得猶豫。“陛下說要把叛徒的頭挂在城牆上,直到最後三根空槍也插上人頭為止。”
“讓我猜猜,一個是羅柏·史塔克,另外兩個是史坦尼斯大人和藍禮大人,對不對?”
“是的,大人。”
“維拉爾,我外甥今年不過十三歲,麻煩你牢牢記住。明天我就要這些頭拿下來,否則其中一根空槍就會有東西可挂,你懂我的意思嗎,隊長?”
“是,大人,我會親自監督。”
“很好。”提利昂雙腿一夾,策馬前奔,讓後面的紅袍衛士自行跟上。
他對瑟曦說打算熟悉一下城裡的情形,并不全然是撒謊。提利昂·蘭尼斯特一點也不喜歡眼前的景象:君臨的街道向來是熙來攘往,人馬喧騰,但此刻卻充滿了他從未見過的危險。紡織街邊,一具屍體躺卧水溝,全身赤裸,正被一群野狗撕咬,卻無人在意。兩兩成對的金袍衛士随處可見,他們穿着黑環甲,在大街小巷巡邏,鐵棍從不離手。市集裡滿是衣着破爛,變賣家産的人,有人肯出價他們就賣……卻幾乎沒有賣肉菜的農夫,少數幾個擺出食物的攤位要價竟高達一年前的三倍。有個小販沿街叫賣串在肉叉上的烤老鼠。“新鮮老鼠哪!”他高聲喊着,“新鮮老鼠哪!”新鮮的老鼠當然比腐爛的老鼠要可口,可令人心驚的是,那些老鼠看起來竟比屠夫賣的肉更誘人。到了面粉街,提利昂隻見家家店門都有守衛站崗,他不禁心想:看來在非常時期,花錢雇傭兵都比面包來得便宜。
“莫非沒糧食運進城?”他對維拉爾說。
“少得可憐,”侍衛隊長承認,“河間地區戰事連連,藍禮大人又在高庭興兵作亂,西、南兩條大路都被封鎖了。”
“我那親愛的姐姐有何應對之道?”
“她正逐步恢複國内治安,”維拉爾向他保證,“史林特大人将都城守備隊的人數增加到以前的三倍,太後則派了一千名工匠興建防禦工事。石匠負責加厚城牆,木匠制作上百的巨弩和投石車,制箭匠忙着造箭,鐵匠則鍛造刀劍,煉金術士公會也願意提供一萬罐野火。”
提利昂一聽這話,略感不安地在馬鞍上動了動。他很高興瑟曦并未置身事外,但燃燒劑着實不牢靠,一萬罐這種東西足以把君臨燒成灰燼。“我姐姐哪有錢買這麼多?”勞勃國王死後給王室留下巨額債務,這已經不是秘密,而練金術士又絕非大公無私。
“大人,小指頭大人總有辦法弄到錢。他規定進城的人都得繳稅。”
“嗯,行之有效,”提利昂嘴上輕描淡寫,心裡卻想:聰明,好個既聰明又殘酷的辦法。成千上萬的人為了躲避戰事,紛紛逃往君臨,以為這裡比較安全。他在國王大道上親眼見到洶湧人潮:母親帶着小孩,憂慮的父親則用貪婪的眼神盯着他的坐騎和馬車。等這些人抵達城外,一定會散盡家财,換取高聳的城牆以為屏障……但他們若知道野火這回事,或許就會重新考慮。
高挂破鐵砧招牌的旅店位于城牆的視線範圍内,靠近諸神門,他們早上就是從此處進城。一進庭院,便有個小男孩跑來扶提利昂下馬。“帶你的人回城堡,”他對維拉爾說,“我今晚在此過夜。”
侍衛隊長有些猶豫。“大人,這裡安全嗎?”
“這個嘛,我告訴你,隊長,今兒早上我從這裡離開時,裡面已經住滿了黑耳部的山民。跟齊克之女齊拉住在一起,沒人能絕對安全。”說完提利昂跛着腳朝大門走去,留下一頭霧水的維拉爾。
他擠進旅店大廳,一陣歡笑便迎面襲來。他認出齊拉的嘶聲大笑和雪伊銀鈴般的輕笑。女孩坐在爐邊,正就着一張圓木桌啜飲葡萄酒,身旁是三個他留下來保護她的黑耳部衆,還有一個背向他的胖子。他以為是旅店老闆……但當雪伊叫出提利昂的名字,來客卻立刻起身。“親愛的大人,真高興見到你。”太監臉上撲了粉,嘴角挂着一抹溫軟的微笑,裝腔作勢地說。
提利昂絆了一跤。“瓦裡斯大人?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異鬼把這家夥抓去吧!他怎麼這麼快就找到他們?
“如有打擾之處,還請您見諒。”瓦裡斯說,“我突然想來瞧瞧您這位年輕小姐。”
“年輕小姐,”雪伊重複一遍,玩味着這幾個字。“大人,您隻說對了一半,我隻是年輕。”
十八歲,提利昂心想,你才十八歲,還是個妓女,但腦筋轉得快,在床上靈活得像隻小貓,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一頭柔順滑溜的黑秀發,還有一張又甜又軟又饑又渴的小嘴……這都是屬于我的!你這太監真可惡!“瓦裡斯大人,我看打擾的人是我。”他勉力顧及禮節,“剛才進門時,您似乎正有說有笑。”
“瓦裡斯大人稱贊齊拉的耳朵,說她一定殺了很多人,才能得到這麼漂亮的項鍊。”雪伊解釋。聽她稱呼瓦裡斯“大人”令他很氣惱,因為那是她枕邊細語時所用的語氣。“但齊拉說殺人的都是懦夫。”
“勇者會留敵人一命,讓他将來有機會洗清恥辱,憑本事赢回耳朵。”齊拉是個皮膚黝黑的瘦小女人,脖子上挂着一條恐怖的項練,提利昂找機會數過,不多不少,足足用四十六隻風幹起皺的耳朵串連而成。“隻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無所畏懼。”
雪伊笑道:“接着大人又說如果他是黑耳部的人,大概别想睡覺了,否則夢裡全都是隻剩一隻耳的人。”
“我倒沒這個困擾,”提利昂說,“我很怕敵人,隻好把他們通通殺光。”
瓦裡斯嘻嘻笑道:“大人,您要不要同我們喝兩杯?”
“我就喝一點吧。”提利昂在雪伊身邊坐下。他很清楚整件事意味着什麼,可惜齊拉和女孩似乎不懂。瓦裡斯此行是來傳達訊息的,他說:“我突然想來瞧瞧您這位年輕小姐”,實際的意思卻是:你想把她藏起來,可我不但知道她是誰,還知道她在哪裡,現在我不就找上門了?他很納悶究竟是誰出賣了自己,旅店老闆?馬廄小厮?城門守衛?還是……他手下的人?
“每次回城啊,我都愛走諸神門。”瓦裡斯一邊為大家斟酒,一邊告訴雪伊,“城門樓雕刻得真漂亮,每回見了都教我掉眼淚。那些眼睛……真是栩栩如生,你說是吧?彷佛注視着你從閘門下走過。”
“大人,這我就沒留意了,”雪伊回答,“既然您這麼說,明兒一早我專門去瞧瞧。”
你就省省力氣吧,小寶貝。提利昂一邊想,一邊晃着杯中的酒。他才不在乎什麼狗屁雕刻,他吹噓的是自己那雙眼睛。他話中的意思是:他正密切監視着我們,我們剛一進城,便已被他掌握了動向。
“出門的話要多留心啊,好孩子,”瓦裡斯說,“君臨最近不怎麼安全。我雖對這裡的街巷了若指掌,可要我像今天這樣孤身一人,手無寸鐵,還差點不敢來呢。唉,眼下時局危殆,法外兇徒四處橫行,手中刀劍冰冷,心地更是冷酷無情啊。”這話的意思是:既然我可以孤身一人,手無寸鐵地來到這裡,其他人當然更可以手提刀劍找上門來啰。
雪伊卻隻笑笑,“他們要敢騷擾我,就等着少隻耳朵,被齊拉轟出去吧!”
瓦裡斯聽了放聲怪笑,彷佛這是他這輩子所聽過最有趣的事,然而當他轉頭面對提利昂時,眼中卻毫無笑意。“您這位年輕小姐真是和藹可親得緊,換作是我,我會非常小心地照顧她。”
“我正打算這麼做。誰要敢對她不利——哎,可憐我個子這麼小,實在不夠格當黑耳部人,也不好妄稱勇敢。”聽到了吧?死太監,我也會玩這套,你要是敢動她一根汗毛,我就要你的命。
“我就不打擾你們了。”瓦裡斯起身,“大人,我想您一定累壞了,我隻想表示歡迎之意,讓您知道,我很高興您回來。朝廷正亟需着您。您看到那顆慧星了沒?”
“我個子矮,眼睛可沒瞎。”提利昂道。在國王大道上,慧星幾乎占據了半面天空,完全遮蔽了新月的光芒。
“街上的老百姓稱之為‘紅信使’,”瓦裡斯道,“他們說這顆慧星宣示着新王現世,并警告随之而來的血與火。”太監搓搓撲過粉的雙手,“提利昂大人,我走之前,可否給您猜個謎語?”他沒等對方回答,“三位地位顯赫之人坐在一個房間,一位是國王,一位是僧侶,最後一位則是富翁。有個傭兵站在他們中間,此人出身寒微,亦無甚才具。每位顯赫之人都命令他殺死另外兩人。國王說:”我是你合法的君王,我命令你殺了他們。‘僧侶說:“我以天上諸神之名,要求你殺了他們。’富翁則說:”殺了他們,我所有的金銀珠寶都給你。‘請告訴我——究竟誰會死,誰會活呢?“說完太監深深一鞠躬,踩着軟底拖鞋,匆匆離開旅店大廳。
他離開之後,齊拉哼了一聲,雪伊則柳眉一皺,“活下來的是富翁,對不對?”
提利昂若有所思地啜着酒,“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想得視那個傭兵而定。”他放下酒杯,“走吧,我們上樓。”
他們同時起步,可到頭來她卻得在樓梯頂端等他,因為她那一雙腿纖細敏捷,他卻是兩腿奇短,發育不良,走起路來痛得要命。但當他上樓時,她卻笑盈盈地揶揄他:“有沒有想我啊?”她邊說邊牽起他的手。
“想得發瘋。”提利昂承認。雪伊身高僅略過五尺,但他依舊得擡頭仰望……好在看的是她,他倒不在乎,因為她實在太可愛了。
“等您住進紅堡,您會一天到晚想我的。”她領他進房,一邊說。“尤其是您孤伶伶一個人睡在首相塔冰冷的床上的時候。”
“可不是嘛。”提利昂恨不得能帶她同去,卻被父親大人明令禁止。泰溫公爵很明白地命令他:“不準你帶那個妓女入宮”,帶她進城已是他違抗的最大限度。她必須了解,他所有的權威都來自于父親。“你不會離我太遠,”他保證,“你會有一棟房子,還有守衛和仆人,我一有機會就來找你。”
雪伊把門踢上。透過結霧的窄窗玻璃,他分辨出坐落于維桑尼亞丘陵頂的貝勒大聖堂,但真正吸引提利昂的卻是眼前另一番景象。雪伊彎身,抓住外衣裙擺,上拉過頭,脫下丢到一旁。她從不穿内衣。“那您可就别想休息啦,”她邊說邊站到他面前,一手擱在屁股上,渾身赤裸,肌膚粉嫩,委實秀色可餐。“您一上床就想着我,然後硬起來,卻沒人幫你解決,最後連覺也睡不着,除非——”她露出提利昂最喜歡的邪惡微笑,“——哎喲,我說大人啊,難不成首相塔是手淫塔嗎?”
“把嘴巴閉上,過來親一個。”他命令她。
他嘗到她唇上餘留的酒香,感覺到她小而堅挺的雙乳貼上自己胸膛,她靈動的指頭朝他褲帶移動。“我的獅子,”他暫停接吻,以脫下自己的衣服時,她說,“我親愛的大人,我的蘭尼斯特巨人。”提利昂把她推向床上,當他進入她體内時,她的尖叫聲大得足以吵醒墳墓裡的聖貝勒,指甲則在他背上留下一道道疤痕,但他覺得沒有任何疼痛能比這更愉悅。
笨蛋,完事之後,兩人躺在凹陷的床墊上,蓋着亂成一團的被單,他心裡暗想,你這笨蛋侏儒,難道永遠也學不乖嗎?媽的,她是個婊子,她愛的是你的錢,不是你的老二。你難道忘了泰莎?然而,當他的手指輕輕滑過她一邊乳頭,乳頭立即變硬,他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己激情時在她胸部留下的咬痕。
“大人,如今你成了禦前首相,有什麼打算呢?”當他捧起那團溫暖誘人的軟肉,雪伊問。
“我打算做點瑟曦絕對料想不到的事,”提利昂在她粉頸邊輕聲呢喃,“我要……主持正義。”
第四章 布蘭
布蘭喜歡窗邊堅硬的石座椅,遠勝溫暖舒适的羽床毛毯。躺在床上,四壁朝他壓迫而來,沉重的天花闆懸在頭頂;躺在床上,卧室是他的牢房,臨冬城是他的監獄。然而在窗外,廣大的世界依舊呼喚着他。
雖然他不能行走,不能攀爬,不能打獵,不能像以前一樣拿木劍練習,但他可以“看”。他喜歡坐在窗前,看着遠方鑽石形玻璃窗棂裡的蠟燭和爐火逐一點燃,照遍臨冬城的塔樓和廳堂;他也喜歡聽冰原狼群對着星空歌唱。
近來,他時常夢見狼。他們把我當成兄弟,在對我說話啊,每當他聽見冰原狼的叫聲,便這麼告訴自己。他幾乎能聽懂它們的話……并非全懂,也非真懂,好像就差那麼一點……彷佛它們歌唱的語言他曾經通曉,隻是暫時遺忘。大小瓦德怕它們,然而史塔克家人體内流的是奔狼的血液,老奶媽說過的。“雖然每個族人身上的狼血并不等量,”她還告誡。
夏天的叫聲綿長而哀戚,充滿悲傷與思慕,毛毛狗則較具野性。它們的嚎叫回蕩在廣場上、廳堂裡,充繞全城,好似有大群冰原狼盤據臨冬城,而不隻區區兩隻……原本的六隻,如今隻剩下這兩個。他們也在想念兄弟姐妹嗎?布蘭很想知道,他們是在呼喚灰風和白靈,呼喚娜梅莉亞和淑女的鬼魂嗎?他們是否也希望兄弟姐妹們早日回家、重新團聚呢?
“誰知道狼想些什麼?”當布蘭向羅德利克·凱索爵士問起狼嚎的原因時,他這麼回答。布蘭的母親大人南下之前,任命羅德利克爵士為代理城主,因此他身負重任,無暇閑話。
“他們在呼喚自由。”法蘭表示,他是臨冬城的馴獸長,和他管的獵犬一樣對冰原狼沒好感。“它們不喜歡被關起來,這能怪誰呢?野東西本該待在野外,而不是圈在城裡。”
“它們想打獵。”大廚蓋奇一邊把闆油塊丢進大湯鍋,一邊說,“狼的嗅覺比人靈敏得多,他們八成是聞到獵物的氣味了。”
魯溫學士卻不這麼認為:“狼時常對月長嚎,他們現在是對着那顆彗星叫。布蘭,你看它有多亮?他們想必把彗星當成了月亮。”
布蘭把這番話告訴歐莎,她聽了卻哈哈大笑。“你們家學士還沒那兩隻狼聰明,”女野人說,“有些事灰老頭忘了,他們可記得很清楚。”聽她這麼一說,他不禁全身發抖,連問她彗星所代表的意義,她回答道,“小子,就是血與火,沒什麼好事。”
關于彗星的含意,先前布蘭幫柴爾修士整理從藏書塔大火中搶救出來的卷軸時,也向他問起過。“那是斬殺季節的劍。”他這麼回答。沒過多久,白鴉便從舊鎮帶來秋天來臨的消息,所以他說的肯定沒錯。
可老奶媽卻不以為然,而她的年紀比誰都大。“是龍,”她邊說邊擡頭,嗅了兩下。她的眼睛已經快瞎,無法看到彗星,然而她宣稱自己聞得到。“那是龍啊,孩子。”她堅持。老奶媽始終不曾稱呼布蘭為“王子”,過去如此,現在依然。
阿多隻說了兩個字:“阿多”,他就隻會說這個。
冰原狼依舊日夜号叫不止。城上的守衛低聲咒罵,獸欄的獵犬怒聲狂吠,馬兒猛踢馬廄,瓦德兄弟在火邊顫抖,就連魯溫學士也抱怨晚上睡不好,唯獨布蘭不以為意。自從毛毛狗咬傷小瓦德之後,羅德利克爵士便把兩隻狼關在神木林裡,可是臨冬城的石牆會拿聲音變戲法,有時候,他們彷佛就在布蘭窗戶下方的廣場上,有時候,他敢發誓他們有如守衛一般在城牆上來回遊走。他好想看看它們。
他時時注意到高挂在守衛室、鐘塔以及更遠處首堡上空的彗星,圓形的首堡十分低矮,石像鬼黑色的身形襯着遠方紫紅的天幕。曾經,布蘭對這些建築的裡裡外外、一磚一瓦都了若指掌,因為他全都爬過。他爬起牆來就像别的男孩跑樓梯那麼輕松自如。過去,城樓的屋頂是他的秘密基地,殘塔頂的烏鴉是他的知心朋友。
然而他卻摔下樓去。
布蘭不記得自己墜樓,但他們都這麼說,所以他想應該确有其事。他差點就沒命了呢。每當他見到意外發生的首堡塔頂那些曆經風吹雨打的石像鬼雕像,便覺腹部奇異的一緊。如今他不能攀爬、不能行走,、不能奔跑、不能練劍,曾經的騎士夢已經灰飛煙滅。
羅柏離城出征以前,對布蘭說過:他墜樓那天,夏天長嚎不止,之後他卧病在床期間,也依舊嚎叫不息。夏天為他哀悼,毛毛狗和灰風齊聲加入悲鳴。而渾身浴血的信鴉捎來父親死訊的那天夜裡,狼群彷佛也知道了。當時布蘭和瑞肯正在學士的塔樓上,讨論森林之子的種種故事,夏天和毛毛狗卻突然仰天長嚎,淹沒了魯溫的聲音。
而今,它們又為誰哀悼呢?莫非有人殺了那個曾是他哥哥羅柏的北境之王?莫非他私生子哥哥瓊恩失足跌落長城?莫非母親或兩個姐姐出了意外?甚或别的事,就如學士、修士和老奶媽想的那些?
假如我變成冰原狼,我就能懂得他們的歌唱,他滿心期盼地想。在他的狼夢裡,他總會飛奔登上比任何塔樓都要陡峭的冰雪峰巒,昂首立于山巅,滿月臨空,俯瞰一切,每次都是這樣。
“嗚嗚嗚~”布蘭試着雙手圍住嘴巴,舉頭朝彗星呼叫,“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他嚎道,聲音是那麼笨拙,尖銳、空洞而顫抖,這隻是小男孩的号叫,絕非狼吼。然而夏天卻遙相應和,渾厚的聲音蓋過布蘭的細微呐喊,接着,毛毛狗也加入進來。布蘭再度開口,與之齊聲高喊,好似一群夥伴。
喊聲引來鼻子長瘤的守衛“稻草頭”,他探頭進房,看見布蘭朝窗外怪叫,忙問:“王子殿下,出了什麼事?”
聽他們稱呼自己為“王子殿下”,布蘭總覺有些不對勁,但他确是羅柏的繼承人,而羅柏是當今北境之王。他轉頭對守衛嚎叫:“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稻草頭闆起臉,“你别叫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守衛退下,把全身灰衣、脖子挂着頸鍊的魯溫師傅給找了來。“布蘭,那兩隻野東西還不夠吵?你就别再火上澆油了。”他穿過房間,摸摸男孩的額頭。“這麼晚了,你快睡吧。”
“我在跟他們說話。”布蘭撥開他的手。
“要不我叫稻草頭抱你上床?”
“我自己能上床。”密肯在牆上釘了一排鐵把手,好讓布蘭可以用手在房間裡活動。雖然行動遲緩又辛苦,而且使肩膀痛得要命,但他讨厭被人抱來抱去。“而且,我現在不想睡。”
“布蘭,人都要睡覺的,即便王子也不例外。”
“我一睡覺就變成狼,”布蘭别過頭,望向窗外的夜色。“狼會作夢嗎?”
“我想,所有動物都會作夢,可他們和人作的夢不一樣。”
“死人會作夢嗎?”布蘭問,心裡想着父親。在臨冬城下的陰暗墓窖,一名石匠正在大理石上鑿刻父親的容貌。
“有人說會,有人說不會。”學士回答,“死人則無法表示意見。”
“那樹呢?”
“樹?不會……”
“它們會的!”布蘭突然肯定地說,“它們會作樹的夢。我有時候會夢見一棵樹,一棵魚梁木,就和神木林裡那棵一樣,它在呼喚我。狼夢比較好,我可以聞到東西,有時還會嘗到血的味道。”
魯溫學士拉拉磨傷脖子的頸鍊。“你該花點時間陪陪其他孩子——”
“我讨厭他們,”布蘭指的是大小瓦德。“我命令你送他們走!”
魯溫臉色凝重,“佛雷家兄弟是你母親大人的養子,她特地送來這裡,你不能趕走他們,況且這樣做也不對,若我們把他們趕走,他們該去哪裡呢?”
“回家去啊!就因為他們,你才不讓夏天跟我在一起。”
“佛雷家那孩子可沒主動申請被咬,”學士道,“我也沒有。”
“是毛毛狗!”瑞肯的大黑狼性子很野,有時連布蘭都怕。“夏天從不咬人!”
“你忘了嗎?夏天硬生生咬掉一個人的喉嚨,就在這個房間!你必須面對現實,你們兄弟在雪地裡找到的可愛小狼,如今已變成危險的野獸。佛雷家那兩個小孩避開它們是明智的舉動。”
“我們該把大小瓦德丢進神木林,他們愛怎麼當河渡口領主随便他們,這樣夏天就可以回來跟我睡了。既然我是王子,為什麼沒人聽我的話?我想騎小舞,可酒肚子根本不放我出門。”
“他做得很對,狼林裡危險四伏,莫非你上次還沒汲取教訓?難道你想被強盜抓去,賣給蘭尼斯特家嗎?”
“夏天會救我,”布蘭倔強地堅持,“作王子的應該有權出海航行、在狼林裡獵野豬和參加長槍比武才對!”
“布蘭,好孩子,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有朝一日,你或許可以做這些,但現在你隻是個八歲的孩子啊。”
“我甯願變成狼,那樣我就可以住在森林,想睡就睡,還可以去找艾莉亞和珊莎,我能聞到她們的氣味,然後去救她們。羅柏打仗時我可以跟在他身邊,就和灰風一樣。我會用牙咬掉弑君者的喉嚨,用力一撕,然後戰争就結束了,大家都會回臨冬城來。如果我是狼……”他嚎叫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魯溫提高音量,“要當真正的王子,就該學會接受……”
“啊嗚嗚嗚嗚~”布蘭更大聲地嚎叫,“啊嗚嗚嗚嗚~”
老學士投降了,“随便你吧,孩子。”他露出既悲傷又嫌惡的神情離開了卧室。
剩下布蘭一人,學狼叫反而沒意思了。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誰說我沒歡迎他們?他忿忿不平地自言自語。我是臨冬城的城主,名副其實的城主,誰都不能否認。大小瓦德剛從孿河城來這裡的時候,原本吵着要他們離開的是瑞肯。他隻是個四歲的小嬰孩,哭鬧着要爸爸媽媽,要羅柏,不要這兩個陌生人。當時布蘭還得負責安撫他,并歡迎佛雷家那對堂兄弟。他請他們在火爐邊坐下,與大家一起用餐喝酒,事後就連魯溫師傅也稱贊他表現很好。
但那是作遊戲之前的事了。
這種遊戲需要樹幹和棍棒各一,還要流水,也要大家一起喧鬧。水是最重要的,兩個瓦德向布蘭強調,樹幹可以換用木闆或幾個石頭,找樹枝來代替棍棒也行,也不一定非得大呼小叫,可若沒有水源,遊戲便玩不成了。因為魯溫學士和羅德利克爵士說什麼也不會讓這群孩子跑進狼林找小溪,他們便拿神木林中的黑水池當替代。兩個瓦德從沒見過會冒泡的天然熱水池,但他們都同意這樣玩起來更有意思。
他們倆都叫瓦德·佛雷。大瓦德說孿河城中叫瓦德的人有一大批,通通是跟着他們祖父瓦德·佛雷侯爵取的名字。“在臨冬城,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瑞肯聽他們這麼說,便驕傲地回嘴。
遊戲進行的方式是把樹幹放在水面上,然後一個玩家手持木棍站在上面,扮作河渡口領主,每當其他玩家靠近,他就說:“我乃河渡口領主,來者何人?”被問的玩家得編出一套說詞,說明自己的來曆,以及為什麼該讓他過河。領主可以命令他們賭咒發誓或回答問題,但他們不一定得說實話,隻有所發的誓具有約束力,除非他們在誓言中說:“也許”。所以這遊戲的訣竅就是趁河渡口領主沒注意的情況下說“也許”,然後就可以試着把領主打進河裡,自己來當掌管河渡口,可一定要說了“也許”才行,否則就判犯規出局。而當領主的人隻要高興,随時可以把人打進水中,也隻有他能用棍子。
實際玩起來,大家幾乎不停地在推擠、扭打和落水,以及大聲争吵某人到底有沒有說“也許”。大部分時間,小瓦德都是河渡口領主。
他雖是小瓦德,可長得又高又壯,生了一張紅臉和一個圓滾滾的大肚子。大瓦德臉尖,身材瘦小,比他矮了足足半尺。“他比我大五十二天,”小瓦德解釋,“剛出生時長得比我大,可我長得快。”
“我們是堂兄弟,不是親兄弟。”小個子的大瓦德補上一句,“我是傑莫斯之子瓦德,我父親是瓦德大人第四任夫人所生的兒子。他是梅裡之子瓦德,他的祖母是瓦德大人的第三任夫人,克雷赫家的。所以雖然我年紀比較大,可在繼承順位上他排我前面。”
“你隻比我大五十二天而已,”小瓦德不服氣,“況且孿河城根本就沒我倆的份啦,笨蛋。”
“誰說沒有?”大瓦德宣稱,“不過叫瓦德的可不隻我們兩個,史提夫倫爵士有個孫子叫黑瓦德,繼承順位排行第四。還有個紅瓦德,那是艾蒙爵士的兒子。還有個私生子也叫瓦德,但他根本沒資格繼承封地,他是瓦德·河文,不是瓦德·佛雷。此外還有幾個女生叫瓦妲。”
“還有提爾啦,你每次都忘記提爾!”
“他姓‘瓦提爾’,不是瓦德。”大瓦德輕快地說,“而且他排我們後面,所以無關緊要。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他。”
羅德利克爵士安排他們住進瓊恩·雪諾以前的房間,因為瓊恩進了守夜人軍團,再也不會回來了。布蘭很生氣,因為這讓他覺得佛雷兩兄弟彷佛要占據瓊恩的位置。
玩遊戲時,他在旁邊羨慕地看着大小瓦德與廚房小弟“蕪箐”,以及喬賽斯的兩個女兒班蒂和席拉争鬧。大小瓦德要布蘭當裁判,負責判定他們有沒有說“也許”,可他們一開始玩,就完全把他丢在了一邊。
叫喊和水聲很快引來了更多小孩:狗舍小妹帕拉,凱恩的兒子卡倫,以及二湯姆,他父親胖湯姆與布蘭的父親都死于君臨。過不多久,他們便都全身濕透,沾滿泥濘了。帕拉從頭到腳都是褐泥,發際還有青苔,笑得喘不過氣。自從渾身浴血的信鴉帶來父親死訊,布蘭便沒聽過這麼多歡笑。要是我兩腳完好,一定把他們通通打落水中,他苦澀地想,有我在,誰都别想當河渡口領主。
最後,瑞肯也聞聲跑進神木林,毛毛狗緊随其後。他看到蕪箐和小瓦德扭打着争搶木棍,結果蕪箐腳一滑,噗通一聲摔進水裡,雙手亂揮。瑞肯随後大喊:“換我!換我了!我要玩!”小瓦德揮手讓他過去,毛毛狗也準備跟上。“毛毛别去,”弟弟命令,“這遊戲狼不能玩,你跟布蘭待在一起。”狼乖乖照辦……
……沒想到小瓦德木棍一揮,結結實實打中瑞肯的肚子。布蘭還不及眨眼,黑狼便一躍撲過木闆,水中随即泛起血色,大小瓦德慘叫着要鬧人命,瑞肯坐在泥濘中大笑,阿多則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叫道:“阿多!阿多!阿多!”
奇怪的是,從那之後瑞肯卻喜歡上了大小瓦德。他們沒再玩河渡口領主的遊戲,但玩了很多别的——美女與怪獸、貓捉老鼠、進我的城堡等等。瑞肯帶着大小瓦德一起去廚房掠奪餡餅和蜂蜜,繞着城牆瘋跑,丢骨頭喂狗舍的小狗吃,并在羅德利克爵士銳利的目光監視下一同練習木劍。瑞肯甚至還帶他們去過地底的墓窖,石匠正在那裡雕刻父親的塑像。“你沒這個權利!”布蘭聽說以後,朝弟弟尖叫。“那是我們家的地方!史塔克家的地方!”可瑞肯根本不理。
卧房的門突然打開,魯溫師傅手拿一個綠罐子走進來,歐莎和稻草頭跟他一道。“布蘭,我幫你調了一帖安眠藥。”
歐莎伸出削瘦的雙手抱起他,以女人來說,她個子算是很高,而且力氣極大,毫不費力地就把他抱上了床。
“喝下這個,你就不會作夢了。”魯溫學士一邊取出塞子,一邊說,“它會讓你睡得香甜,一夜無夢。”
“真的?”布蘭好希望是真的。
“真的,快喝吧。”
布蘭喝了。藥水濃濁,但加了蜂蜜,所以容易吞咽。
“明天早上,你就會覺得好多了。”魯溫朝布蘭微笑,拍拍他肩膀,離開了。
歐莎留了一會兒,“又作狼夢了?”
布蘭點點頭。
“小子,你用不着勉強自己。我看過你跟心樹講話,說不定這是諸神想要回答呢。”
“真的嗎?”他喃喃道,覺得有點昏沉。歐莎的臉越來越模糊,變成灰色。睡得香甜,一夜無夢,布蘭想。
然而當黑暗覆罩他時,他又回到了神木林,正在青灰色的哨兵樹和古老扭曲的橡樹下無聲遊走。我又能走了!他興奮地想。他隐約知道這是一場夢,但即便在夢裡行走,也比現實中的卧室、牆壁、天花闆和房門好得多。
林間很暗,但彗星在為他引路,所以他的步履踏實。他用四隻完好而矯健的腳走着,感覺到腳下的大地,落葉的輕響,厚重的樹根和堅硬的磐石,還有層層的腐殖質。這樣的感覺真棒。
他的腦中是各種氣味,充滿生命,令人陶醉:溫泉池中綠色爛泥的臭味,腳掌下腐壤的濃郁香氣,還有橡樹上的松鼠。聞到松鼠,他想起了鮮血溫熱的味道,想起了骨頭在齒間碎裂,滿嘴唾液的感覺。不到半天前,他才吃過東西,然而死肉不過瘾,即便那是鹿肉。他可以聽見松鼠在頭頂吱吱喳喳,飛速快跑,安全地藏在樹梢,他們兄弟所到之處,它們不敢下來。
他也能聞到弟弟的氣味,熟悉的氣味,和他那一身黑毛一樣,濃烈而樸實。弟弟正充滿怒意地繞着高牆跑跳。他繞啊繞,白天也繞晚上也繞,從不疲累,不斷尋找……尋找獵物,尋找出路,尋找母親,尋找他的兄弟姐妹……他找啊找,卻怎麼也找不到。
樹林後面就是高牆,用沒有生命的人類岩石堆疊而成,圍繞着這片小樹林。高牆雖然灰紋斑駁,遍布青苔,卻堅實而高峻,再大的狼也無法跳過。石山中唯一的幾個洞被冰冷的鐵條和碎木堵住,弟弟每經過一個洞,就會停下來怒露尖牙,但阻隔依舊。
被關進來的頭一天晚上,他也做過同樣的事,但他發現這沒用。咆哮開不了路,繞着牆跑無法把牆推走,擡腳在樹上作記号也不能把人趕開。世界縮小到隻剩這一小塊被高牆圍繞的樹林,可在那之外,人類岩石所築成的巨大灰洞依舊聳立。臨冬城,一個聲音突然傳來,使他想了起來。在高如天空的人造絕壁之外,真正的世界在呼喚。他必須回應,否則必死無疑。
第五章 艾莉亞
他們黎明即起,經過森林、果園和平整的農地,穿越小村落、擁擠市鎮,以及建築堅固的莊園,趕路直到黃昏。入夜之後,他們紮營休息,就着“紅劍”的光進餐。成年人輪班值守。透過樹林,艾莉亞常瞥見其他旅人的營火晃動。夜間的營火似乎越來越多,白天裡國王大道上的人潮也日漸洶湧。
不分晝夜,人們源源不絕地出現,有老有少,有大有小,有赤腳的女孩,還有懷抱嬰兒的婦人。有人駕着馬車,或是坐在牛拉的闆車上颠簸行進,但更多的人騎乘動物:犁馬、小馬、騾子或驢子,隻要能走能跑能打滾的都行。有個女人牽着一頭奶牛,并把她的小女兒放在牛背上。艾莉亞看見一位鐵匠推着輪車,車上裝了他的全套工具:鐵錘、火鉗,甚至還有鐵砧。沒過多久,她又見另一人推着輪車經過,不過躺在裡面的卻是兩個用毛毯包裹的小嬰兒。多數人徒步,肩膀扛着家當,臉上挂着疲憊而警戒的神情。他們都向南去,朝着君臨的方向,隻有極少數人願意跟北上的尤倫一行搭兩句話。她不知為何無人與他們同路。
旅人們多少都帶着武器,匕首、短刀、鐮刀和斧頭,艾莉亞時而還看到有人配劍。還有的人把樹枝削成棍棒,或做成粗手杖。他們經過時,這些人往往會摸着武器,把視線停留在馬車上,但最終還是相安無事。馬車上的東西再好,一次對付三十個人還是不好辦。
用你的眼睛看,西利歐說過,用你的耳朵聽。
某天,一個瘋女人在路邊對他們尖叫:“笨蛋!他們會把你們殺光的!笨蛋!”她瘦得像稻草杆,眼神空洞,雙腳染血。
翌日清晨,有個油腔滑調的商人騎着一匹灰母馬,在尤倫面前停下,表示願用四分之一的價值買下馬車和上面所有的貨品。“我說朋友啊,外面在打仗,他們搶了你東西可是不會給錢的,還不如把東西賣給我。”尤倫扭扭他的駝肩膀,别過頭去,啐了一口。
同一天,艾莉亞發現路邊有個小土堆,專用來埋葬小孩,這是他們上路以來見到的第一座墳墓。軟泥堆上放了一顆水晶,羅米本想據為己有,但大牛要他别打攪死人。再往前走十裡,普雷德發現了一整排新挖的墳墓。從那之後,他們每天都會發現新墳。
有天夜裡,艾莉亞突然驚醒,隻覺一種莫名的恐懼。頭頂,“紅劍”與千顆繁星裝飾着夜空。她雖聽得見尤倫沉悶的打呼,營火的哔啪,甚至遠處驢子的騷動,卻覺得夜晚奇特地甯靜,彷佛全世界都屏住了氣息。這種靜谧使她禁不住發抖,抓緊縫衣針,她才繼續睡去。
第二天早上,普雷德沒有醒來,艾莉亞方才明白,昨晚沒聽見的是他的咳嗽。于是他們也挖了個墳,把這位傭兵埋在他昨晚入睡的地方。入土之前,尤倫先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扒了下來。有人要了他的靴子,有人拿了匕首,鎖甲和頭盔也各歸新主。尤倫特地把他的長劍交給大牛,對他說:“看你這雙胳膊,大概可以學學用這個。”有個叫塔柏的男孩在普雷德的屍體上灑了把種子,這裡以後便會長出一棵橡樹,标記他葬身之地。
當天傍晚,他們在村莊稍事休息,住進一個外牆爬滿長春藤的旅店。尤倫數數錢包裡的銅闆,決定讓他們吃一頓熱餐。“咱們還是老規矩,晚上睡外面;不過這兒有間澡堂,你們要是想抹點肥皂洗個熱水澡,就自己動手。”
雖然艾莉亞全身又酸又臭,味道跟尤倫一樣難聞,她卻不敢去洗。唉,住在她衣服裡的好些東西可是從跳蚤窩一路跟着她呢,現在把它們淹死太也說不過去。塔柏、熱派和大牛加入到排隊洗澡的行列,他們在澡堂前停下來,其他人則全部擠進旅店大廳。尤倫還叫羅米拿了幾大杯酒給那三個死囚,他們手腳上铐,被栓在車後面。
之後,洗澡和沒洗澡的人都湊在一起吃熱騰騰的豬肉派和烤蘋果,旅店老闆還額外請大家喝了一杯啤酒。“我有個弟弟也穿了黑衣,不過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本是個跑堂小弟,聰明得很哪,可惜有天他被人瞧見從大人桌上偷胡椒。唉,他就喜歡那味道,也就偷了那麼一小撮,但馬爾寇爵士是個嚴厲的人。你們長城那兒可有胡椒?”看尤倫搖頭,老闆便歎氣,“可惜了,林克就好這口。”
艾莉亞一匙一匙地吃着熱烘烘的派,不時小口啜飲杯中的啤酒。記得父親以前偶爾會讓他們喝一杯啤酒,珊莎喝了每次都會扮鬼臉,說葡萄酒比這好多了,但艾莉亞挺喜歡啤酒的味道。想到珊莎和父親,她又難過起來旅店裡都是往南走的人,大家一聽說尤倫他們朝北去,頓時不屑之聲四起。“走不出幾步你就會回頭,”老闆發誓,“往北是不成的,田野給燒了大半,留下來的人全躲在莊園裡。無法無天的家夥早上剛走一茬,晚上就又來一批。”
“對咱們都沒差,”尤倫倔強地強調,“管他徒利還是蘭尼斯特,跟守夜人都沒關系。”
徒利大人是我外公啊,艾莉亞想。對她來說當然有關系,但她咬緊嘴唇,繼續默默靜聽。
“不隻徒利和蘭尼斯特,”店主人說,“還有打明月山脈來的野蠻人,你倒是去跟他們說說理看。史塔克家的人也有分,聽說他們的年輕主子來了,就那短命首相的兒子……”
艾莉亞坐直身子,豎耳傾聽。他說的該不會是羅柏吧?
“我聽說那小子騎着狼打仗咧!”有個手拿酒杯的黃發男子接口。
“鬼扯。”尤倫啐了一口。
“那個人可是親眼看見的,他跟我發誓,那匹狼大得跟馬一樣。”
“哈德,發誓頂屁用!”店老闆說,“你成天發誓要還錢,老子可連半個銅闆都沒見着咧!”大廳裡衆人哄笑一團,黃發男子的臉全紅了。
“這年頭,連狼都不好過,”一個臉色蠟黃,身上綠披風沾滿旅途風塵的男子發話,“神眼湖那一帶啊,狼群的膽子大得跟什麼似的,管他牛、羊還是狗,見了就殺,連人都不怕。晚上若是進到林子裡,可會送命哦!”
“哎,還不都是道聽途說?是真的才有鬼!”
“我表妹也跟我說有這麼回事,她可不是亂說閑話的主兒。”一名老婦人說,“她說有這麼一大群狼,總共幾百隻,通通都是殺人魔鬼,領頭的是隻母狼,簡直就像是從第七層地獄裡來的怪物!”
母狼?艾莉亞晃着啤酒,滿腹思量。神眼湖離三叉戟河近嗎?她真希望自己有張地圖。她就是在三叉戟河附近放走娜梅莉亞的。她并不想這麼做,但喬裡說别無選擇,假如帶着小狼一起回去,她便會因咬傷喬佛裡而被殺,即使喬佛裡被咬是活該也一樣。他們大聲叫罵了好半天,還扔了石頭,最後是艾莉亞親自丢中她,冰原狼才不再尾随。她現在大概不認得我了吧?艾莉亞心想,就算認得,也一定會恨我的。
穿綠披風的男人接着說:“我還聽說啊,有次這隻母老虎走進一個村莊……那天正好趕集,到處都是人,我告訴你,它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一口把個嬰兒從他母親懷裡叼走。這事後來給慕頓大人知道了,他們父子幾人發誓要宰了它,于是帶着一群獵狼犬,一路追到母狼的窩,結果咧,一夥人差點全部送命,那群狗一隻都沒回來,一隻都沒有。”
“那隻是謠言!”艾莉亞脫口而出,根本來不及阻止自己,“狼才不吃小嬰兒!”
“你懂個屁啊,小子?”穿綠披風的人說。
她還沒想到如何回答,尤倫已經抓住她的手,“這小鬼醉啦,就這麼回事!”
“我才沒喝醉,他們不吃小嬰兒……”
“小鬼,出去……你給我乖乖待在外面,直到學會大人說話的時候閉上嘴巴,”他用力把她朝通往馬廄的邊門推,“快給我出去!順便提醒馬房小弟喂咱們的馬兒喝水!”
艾莉亞渾身僵硬地走出去,氣得要命。“他們不吃小嬰兒!”她喃喃自語,邊走邊踢石子,石子滾到馬車下停住。
“小子,”一個友善的聲音傳來,“可愛的小子。”
是被铐住的人中的一個在對她說話。艾莉亞小心翼翼地朝馬車走去,一手按上縫衣針的劍柄。
犯人舉起空酒杯,鎖鍊喀啦作響。“某人想多喝一杯,某人戴着沉重的手铐,口很渴的。”三人中屬他最年輕,個子纖細,面容清秀,嘴上總挂着微笑。他的頭發一邊紅一邊白,因為被關在牢裡,加上長途跋涉,顯得又髒又亂。“某人也想洗個澡。”見到艾莉亞看他的目光,他又說,“某男孩可以多個朋友。”
“我有朋友了。”艾莉亞說。
“我可沒看到。”沒鼻子的那個人說。他生得又粗又壯,一雙手大得吓人,手臂、雙腳和胸膛上都長滿黑色體毛,連背上也不例外。看到他,艾莉亞不禁想起以前在插圖書上見過的盛夏群島的猩猩。由于他臉上那個洞,教人很難一直注視他。
秃頭的那個突然張嘴,像隻大白蜥一樣嘶聲怪叫,把艾莉亞吓了一跳,轉頭一看,她吃驚地發現他張大嘴朝她吐舌頭,可那東西不像舌頭,倒像塊割下的爛肉。“不要這樣!”她沖口便道。
“在黑牢裡,某人無法選擇同伴。”紅白頭發的英俊犯人說。他講話的語氣不知怎的,竟讓她想起西利歐,很像又很不像。“這兩個人,他們沒有禮貌。某人必須請求原諒。你叫阿利,對不對?”
“他叫癞痢頭,”沒鼻子說,“一頭一臉生着癞痢的瘦小鬼。小心啊,羅拉斯人,小心他拿棍子揍你!”
“阿利,某人必須為他的同伴感到羞愧。”英俊犯人說,“此人很榮幸是賈昆·赫加爾,從羅拉斯自由貿易城邦而來。早知道他就不離家了。此人兩個被囚禁的同伴出身低賤,他們是羅爾傑”——他拿酒杯朝那個沒鼻子的人揮了揮——“和‘尖牙’。”尖牙又朝她嘶嘶怪叫,露出一口锉尖的黃牙。“某人必須要有名字,不是嗎?尖牙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但他的牙齒非常利,所以某人叫他尖牙,他聽了就會笑。你喜歡我們嗎?”
艾莉亞連忙從馬車旁退開,“不喜歡!”他們傷害不了我,她對自己說,他們都被铐上了。
他把酒杯倒過來,“某人會哭泣。”
無鼻的羅爾傑咒罵了一聲,将酒杯朝她扔來。雖然他戴着手铐,行動不便,但若不是艾莉亞躲跳及時,沉重的錫杯很可能正中她的頭。“你這小王八蛋,還不快給我們拿酒來!快去!”
“你别吵啦!”艾莉亞努力思索西利歐若是碰上這種事會怎麼做。她抽出練習木劍。
“你過來啊!”羅爾傑說,“你過來我就拿那根棍子插你屁眼,活活幹死你!”
恐懼比利劍更傷人。艾莉亞逼自己朝馬車靠過去,一步比一步艱難。猛如狼,止如水。這些詞句在她腦中響起,西利歐一定不會害怕。她繼續靠近,直到幾乎可以伸手觸碰車輪,這時尖牙突然站起,伸手要抓她,鐵铐被弄得吭啷作響。由于鐐铐的關系,他的手夠不到她,隻能在離她臉半尺的空中揮舞。他嘶聲怪叫。
她揮棍打他,狠狠地、準确地打在他一對小眼之間。
尖牙慘叫一聲,連忙後退,接着使盡全身力氣拉扯鐵鍊,鍊子滑行,扭動,拉緊,艾莉亞聽到大鐵環緊扯着馬車老舊的車闆,木頭吱吱作響。他那一雙慘白巨手拼命想抓她,手臂上血管爆凸,但始終不能掙脫,最後他往後倒下,血從臉頰上破掉的水泡裡流出。
“某男孩很勇敢,但不理智。”自稱賈昆·赫加爾的人表示。
艾莉亞慢慢退離馬車,突然有人伸手摸她肩膀,她立刻旋身,再度舉起木劍,幸好來的是大牛。“你要幹嘛?”
他防衛性地舉起雙手,“尤倫叫我們不準靠近那三個人。”
“我才不怕他們!”艾莉亞說。
“那你就是笨蛋,我可怕死了。”大牛的手落到配劍柄上,羅爾傑看了哈哈大笑。“我們快離開吧。”
艾莉亞拖着腳步,任大牛帶她繞到旅店前,羅爾傑的笑聲和尖牙的嘶叫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們。“要不要來練習打架?”她問大牛。她實在想找個什麼來出氣。
他吓了一跳,朝她眨眨眼。幾撮濃密的黑發滑下,遮住他深邃的藍眼睛,剛從澡堂出來,頭發還是濕的。“我會傷到你的。”
“不可能。”
“你不知道我力氣有多大。”
“你不知道我動作有多快。”
“阿利,這是你自找的喔。”他抽出普雷德的長劍,“這把劍雖是粗鋼打造,卻是真劍喔。”
艾莉亞抽出縫衣針,“這把劍是好鋼打的,比你的還真。”
大牛搖搖頭,“如果我砍到你,你能保證不哭嗎?”
“你答應不哭我就答應。”她身子一側,擺出水舞者的姿勢,但大牛沒動,隻朝她背後看。“怎麼了?”
“金袍子來了。”他面色一凜。
不可能!艾莉亞心想。可她一回頭,果真看見六個身穿黑環甲,肩披金披風的都城守衛騎馬自國王大道而來。其中一個是軍官,穿着黑釉胸甲,上面綴了四個金碟子。他們在旅店前停下。用你的眼睛看,西利歐的聲音彷佛在向她低語。她的眼睛看到馬鞍下的白汗沫,顯然馬兒全速狂奔了好長一段。止如水,她拉着大牛的手,躲到一叢高大的開花樹籬後。
“怎麼了?”他問,“你幹嘛啊?放開我!”
“靜如影。”她小聲說,一邊拉他蹲下。
幾個尤倫監管的人正坐在澡堂前,等着進浴盆洗澡。“喂,你們幾個!”一名金袍衛士喊道,“你們是不是去加入黑衫軍?”
“可能吧。”一人謹慎地回答。
“小子,你以為咱們不想吃你們這碗飯啊?”老雷森說,“聽說長城可冷着咧。”
金袍子的軍官下了馬,“我接到命令,要找一個男孩——”
尤倫從旅店裡走出來,撚着糾結的黑胡子,“是誰要找男孩?”
其他金袍衛士也陸續下馬,各自站在坐騎旁。“我們幹嘛躲起來?”大牛小聲問。
“他們要抓的人就是我。”艾莉亞小聲告訴他。他的耳朵裡都是肥皂的味道。“你不要吵。”
“老頭,要他的人是當今太後,不幹你的事。”軍官邊說邊從腰間抽出緞帶,“看,這是太後陛下的禦印和授權狀。”
籬笆後,大牛難以置信地搖着頭。“阿利,太後抓你做什麼?”
她打了他肩膀一下,“你安靜啦!”
尤倫摸摸上了金黃封蠟的授權狀,“嘿,這玩意兒真漂亮,”他啐了一口,“不過啊,這孩子現在是咱守夜人的人,不論他從前在城裡幹過啥事兒,全都一筆勾消啦。”
“老頭,太後可沒興趣聽你發表意見,我也沒有。”軍官說,“這孩子我要定了。”
艾莉亞開始考慮要不要逃走,但她知道騎驢跑不過騎馬的金袍子,況且她已經厭倦了逃跑。馬林爵士來抓她時,她逃過,後來父親被殺,她又逃了一次。假如她是個真正的水舞者,就應該拿着縫衣針出去把他們通通殺光,再也不逃避任何人。
“你誰也别想帶走,”尤倫倔強地說,“這是有王法規定的。”
金袍衛士拔出一把短劍,“這就是王法!”
尤倫看着刀刃,“王法個屁,不過是把劍。剛巧我也有一把。”
軍官微笑道:“你這笨老頭,我有五個人。”
尤倫淬了一口,“我有三十個。”
金袍子們哈哈大笑,“就憑這種貨色?”一個斷了鼻梁的大個子說,“誰先上?”他邊喊邊抽出武器。
塔柏從稻草堆裡拾起一根草叉,“我!”
“不,我!”胖胖的石匠凱傑克大叫,一邊自他從不離身的皮圍裙裡拿出鐵錘。
“我!”庫茲從地上站起來,手裡握着剝皮用的短刀。
“咱們哥倆好!”寇斯拉開長弓。
“我們全部一起上!”雷森說罷抓起他那根粗長的硬拐杖。
道柏光溜溜地從澡堂裡走出來,抱着一團衣服,一看外面情形,立刻把手上東西全丢下,隻剩他的匕首。“是不是要打?”他問。
“應該是。”熱派急忙趴在地上找石頭丢。艾莉亞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她恨死熱派了!他為何甘願為她冒生命危險?
斷鼻似乎仍覺得他們很可笑,“吓吓,你們這群大姑娘快把石頭棍子丢下,免得被打屁股喲。知不知道劍該握哪邊啊?”
“我知道!”艾莉亞絕不能讓他們像西利歐一樣為自己犧牲性命,絕不行!她手握縫衣針,擠過樹籬,擺出水舞者的姿勢。
斷鼻放聲大笑,軍官上下打量她一番。“把劍收起來,小妹妹,我們不想傷害你。”
“我不是女生!”她氣得大喊。他們是怎麼搞的?騎了大老遠來抓她,現在她就站在面前,卻隻顧着笑話她。“我就是你們要的人。”
“他才是我們要的人。”軍官舉起短劍朝大牛比了比,他也走上前來,跟她并肩站立,手中握着普雷德的廉價武器。
軍官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讓視線離開尤倫,即使隻是一刹那。轉眼功夫,黑衣弟兄的劍已經貼上了軍官的喉嚨。“你誰都不許帶走,否則我就切開你喉嚨,瞧瞧裡面長什麼樣。少來吓我,告訴你,店裡頭還有我十幾個弟兄。如果我是你,我會趕緊扔開手上那把菜刀,屁股坐上那邊的小肥馬,然後他媽的給我逃回城去。”他啐了一口,然後把劍用力地戳了一下。“快點!”
軍官手指一松,短劍落入塵土。
“這東西咱們就替你保管,”尤倫說,“長城守軍永遠需要好刀劍。”
“算你狠,這次不跟你計較,我們走!”金袍衛士紛紛收起刀劍,翻身上馬。“老頭,你最好趕緊夾着尾巴跑回長城去,否則下次給我碰上,我把這狗雜種和你的人頭一起帶走!”
“哼,陣仗我見得多了,你吓唬誰呢?”尤倫邊說邊用劍面一拍軍官的馬屁股,讓它快步朝國王大道奔去。軍官的手下急忙跟上。
等他們跑出視線範圍,熱派開始歡呼,沒想到尤倫看來更加光火,怒道:“笨蛋!你以為他會罷手嗎?下次他可不會這麼客氣,不會給我看他媽的授權狀啦。把還在洗澡的人都叫出來,咱們這就上路。趕一個晚上,看能不能拉開一點距離。”他拾起軍官遺落的短劍,“誰要?”
“我!”熱派大叫。
“不準拿去對付阿利。”他劍柄在前交給男孩,然後朝艾莉亞走來,但他說話的對象卻是大牛。“小鬼,看來太後想要你咧。”
艾莉亞糊塗了,“她抓他做什麼?”
大牛眉頭一皺,“那她抓你幹嘛?你隻是隻陰溝鼠!”
“哼,你也不過是個私生子啊!”難道他是假裝私生子?“你本名叫什麼?”
“詹德利。”他的口氣不太确定。
“我不知道别人抓你們倆幹什麼,”尤倫道,“總之他們别想得逞。兩匹戰馬就給你們騎,一見金袍子就給我往長城跑,就當有隻龍在後面追。你們放心,他們不關心我們的。”
“可你除外,”艾莉亞指出,“剛才那個人說要你的人頭。”
“哼,這個嘛,”尤倫說,“要我腦袋搬家,我倒歡迎他試試看。”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