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艾德
“老爺,找到她了。”
奈德立刻起身。“是我們的人,還是蘭尼斯特家的人?”
“是喬裡找到的。”他的管家維揚·普爾回答,“小姐沒有受傷。”
“謝天謝地。”奈德道。他的部下已經找了艾莉亞四天,王後的人馬也同時出動。“她在哪兒?叫喬裡立刻把她帶來。”
“老爺,對不起。”普爾告訴他,“城門的守衛是蘭尼斯特家的人,喬裡帶她進來時他們馬上通報了王後,結果她被直接帶到國王那裡去了……”
“這女人該死!”奈德大步朝門口走去。“去找珊莎,然後把她帶到會客廳,到時候可能會需要她出面作證。”他火冒三丈地走下高塔樓梯。前三天他親自率領搜尋行動,自打艾莉亞失蹤,他幾乎沒阖過眼。到今早上,他心痛外加疲倦,連站都快站不穩了。然而現在他怒火中燒,全身充滿力量。
穿過城堡庭院時有人出聲叫他,但奈德行色匆忙,根本無暇理會。他本想邁步開跑,可再怎麼說他總是禦前首相,而首相多少得維持一定的尊嚴。他很清楚衆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人們正四下竊竊私語,讨論他會作出什麼舉動。
這座城堡連同周圍的土地都很樸素,位于三叉戟河以南,離河邊隻有半日騎程。先前王家車隊不請自來地進駐城堡,成為城主雷蒙·戴瑞爵士的座上客,同時沿河兩岸搜索艾莉亞和那屠夫小弟。他們實在稱得上是不速之客。雷蒙爵士雖向國王稱臣,但當年戴瑞家可是打着雷加的真龍旗幟在三叉戟河為勤王奮戰的望族之一,他三位兄長通通命喪于斯,而這事不論勞勃還是雷蒙爵士都沒有忘記。如今國王的隊伍、戴瑞家的群衆、蘭尼斯特家和史塔克家的人馬通通湧進狹小的城堡中,緊張的氣氛可想而知。
國王把雷蒙爵士的會客廳臨時征來處理公務,奈德果然在此找到他們。他沖進房間時,裡面已經擠滿了人。太擁擠了,他心想,假如沒這麼多人,他和勞勃應該可以私下心平氣和地解決此事。
勞勃臉色凝重,整個人跨坐在長廳盡頭戴瑞的高位上。瑟曦·蘭尼斯特和她兒子站在他身旁。王後把一隻手搭上喬佛裡的肩膀。男孩的手臂仍舊紮滿厚重的絲質繃帶。
艾莉亞孤零零地站在大廳中央,隻有喬裡·凱索陪着她,每一隻眼睛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艾莉亞。”奈德大聲喚道。他朝她走去,靴子在石地闆上铿锵作響。她一看到他立刻大叫出聲,随即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奈德單膝跪下,把她摟進懷裡,她渾身顫抖個不停。“對不起,”她啜泣道,“對不起,對不起!”
“我知道。”他說。在他懷中的她實在好瘦小,不過是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很難想像她竟能闖出這麼大的禍。“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她一臉污泥,眼淚在臉頰上留下了粉紅色的痕迹。“隻是有點餓,我吃了點野莓,但沒别的東西吃。”
“我們馬上就給你弄吃的。”奈德向她保證,然後他起身面對國王。“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環視大廳,尋找友善的面孔,然而除了他自己的部屬以外,寥寥無幾。雷蒙·戴瑞爵士面無表情,藍禮公爵似笑非笑,誰也弄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麼,老巴利斯坦則是神色沉重。餘衆都是蘭尼斯特的人,自然個個滿懷敵意。惟一算得好運的是詹姆·蘭尼斯特和桑铎·克裡岡此刻正率領搜索隊去了三叉戟河北岸,因此都不在場。“找到我女兒為什麼不通知我?”
他本是對勞勃說話,但瑟曦·蘭尼斯特卻搶先開口:“放肆!你竟敢用這種口氣對國王說話!”
聽到這話,國王動了動。“臭女人,你給我閉嘴。”他斥道,接着坐直身子,“奈德,不好意思,我沒有吓她的意思,隻是想先把她帶過來,早點了結這樁事比較好。”
“你指的到底是哪樁事?”奈德的聲音冷若冰霜。
王後踏步向前。“史塔克,你自己很清楚。你這野丫頭和那殺豬的聯手攻擊我的寶貝兒子,她那隻野狼差點就咬斷他一條胳膊。”
“才不是這樣,”艾莉亞高聲道,“她隻咬了他一下,而且是因為他先欺負米凱。”
“喬佛裡已經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我們了,”王後道,“你和那屠夫學徒一邊用棍子打他,你一邊放狼咬他。”
“事情不是這樣的。”艾莉亞眼淚又快掉了下來,奈德連忙伸手拍拍她肩膀。
“明明就是這樣!”喬佛裡王子堅持,“他們一起圍攻我,她還把‘獅牙’丢進河裡!”奈德發覺他說話時正眼都不瞧艾莉亞一眼。
“你說謊!”艾莉亞大叫。
“夠了!”國王大吼着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裡充滿了惱怒。四周立時安靜,他吹胡子瞪眼地對艾莉亞說:“孩子,你現在把事情經過告訴我,原原本本地告訴我,老老實實地講。要知道欺騙國王可是滔天大罪。”然後他轉向兒子,“等她說完自然會輪到你,在那之前,你給我把嘴閉上。”
當艾莉亞開始陳述事情始末時,奈德聽見身後大門開啟。他往後一瞄,隻見維揚·普爾帶着珊莎走了進來。他們靜靜地站在廳堂後方聽艾莉亞說話。當她說到把喬佛裡的劍丢進三叉戟河那段時,藍禮·拜拉席恩忍不住哈哈大笑,國王則怒發沖冠,“巴利斯坦爵士,請護送我弟弟出去,免得他笑岔了氣。”
藍禮公爵止住笑。“哥哥真是太周到了。我自己可以找到路。”他朝喬佛裡一鞠躬,“待會兒你或許可以告訴我,一個幹巴巴的九歲小女生究竟是怎麼用掃把棍打落你的武器,然後丢進河裡的。”大門關閉之際,奈德還聽見他說:“好個‘獅牙’。”說完又是大笑不已。
接着輪到喬佛裡說他那個大相徑庭的版本,他的臉色非常蒼白。兒子說完之後,國王沉重地起立,那樣子恨不得能及早脫身。“你叫我怎麼辦?他說的是一回事,而她說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當時在場的不止他們兩人。”奈德道,“珊莎,過來。”艾莉亞失蹤的那天夜裡,奈德聽珊莎講過事情經過,他知道實情為何。“告訴我們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的長女猶豫不決地走向前。她穿着一件藍色繡白邊的天鵝絨洋裝,脖子上挂了條銀鎖鍊,蓬松的紅褐頭發梳得發亮。她對妹妹眨了眨眼,接着又看看王子。“我不知道,”她噙着眼淚說,仿佛想拔腿就逃。“我不記得了,事情發生得好快,我沒看見……”
“你這個爛貨!”艾莉亞狂叫。她像一枝利箭般朝她姐姐飛撲過去,把珊莎撞倒在地闆上,使勁地拳打腳踢。“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艾莉亞,住手!”奈德喝道。喬裡把她從她姐姐身上拉開時,她雙腳還兀自踢個不停。奈德扶起珊莎,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你沒受傷吧?”他問。但她隻是怔怔地望着艾莉亞,仿佛充耳不聞。
“這丫頭跟她那隻髒東西一個野德行。”瑟曦·蘭尼斯特說,“勞勃,她非受罰不可。”
“七層地獄啊,”勞勃咒道,“瑟曦,你看看她,她是個小孩子,你要我怎麼辦?打她幾鞭遊街示衆嗎?該死,不過就是小孩打架,現在沒事了,也沒什麼嚴重後果。”
王後氣壞了。“小喬手上一輩子都會留着疤痕。”
勞勃·拜拉席恩看了看他長子。“那就留着吧,或許這會給他一點教訓。奈德,好好管教你女兒,我也會好好管教我兒子。”
“國王陛下,我樂意之至。”奈德如釋重負。
勞勃正準備走開,沒想到王後還不肯罷休。“那隻狼又該怎麼辦?”她叫住他。“那隻蹂躏你兒子的禽獸該如何處置?”
國王停下腳步,轉身皺眉道:“我倒是把那頭該死的狼給忘了。”
奈德看見艾莉亞在喬裡懷中繃緊身子,喬裡連忙開口:“陛下,那隻狼一點影子都沒有。”
勞勃看來并無不悅。“找不到?那就算了。”
王後則提高音量:“把狼皮給我剝來的,賞金龍一百枚!”
“這毛皮還真貴,”勞勃咕哝,“臭女人,我可沒興趣。你要買就用你他媽蘭尼斯特家的錢去買。”
王後冷冷地看着他,“想不到你如此吝啬。我以為我嫁的國王會趕快為我找來狼皮鋪床。”
勞勃臉色一沉,怒道:“沒狼還能鋪得滿床狼皮,你當我會變魔術?”
“誰說我們沒有狼?”瑟曦·蘭尼斯特說。她的語氣非常沉靜,但那雙碧眼裡卻閃着勝利的光芒。
衆人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她的意思,等大家都會意過來,國王很不高興地聳聳肩:“随你便。叫伊林爵士去辦。”
“勞勃,你不是說真的吧?”奈德抗議。
國王已經沒心情再争論下去。“别說了,奈德,這事到此為止。冰原狼本來就野性難改,假如不除掉,你女兒遲早會跟我兒子一樣遭殃。幫她弄條狗,她會快樂點。”
這時珊莎終于明白了國王的意思,她望向父親,眼裡滿是驚惶。“他不是指淑女,是不是?”她在他臉上看到了答案。“不,”她說,“不要殺淑女。淑女不咬人的,她最乖……”
“淑女當時根本不在場,”艾莉亞生氣地叫道,“你不要欺負她!”
“叫他們住手,”珊莎哀求,“叫他們住手,求求你,咬人的不是淑女,是娜梅莉亞,動手的是艾莉亞,别讓他們亂來,不是淑女幹的,别讓他們傷害淑女,我會叫她乖乖聽話,我保證,我保證……”她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奈德惟一能做的隻是緊緊摟住她,讓她哭個痛快。他的視線穿過大廳,看着他那比骨肉還親的老友勞勃。“勞勃,看在我的份上,看在你對我妹妹的愛份上,不要這樣。我求求你。”
國王看他良久,然後轉頭看着妻子。“瑟曦,你真該死。”他憤恨地說。
奈德輕柔地從珊莎的摟抱裡脫身而起,突然間,過去四天累積的所有疲憊又排山倒海般襲上心頭。“勞勃,那你自己動手,”他的音調冷若冰霜。“敢作敢當。”
勞勃眼神呆滞地看了看奈德,然後邁開沉重的步伐,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廳堂裡頓時一片死寂。
“那隻冰原狼在哪裡?”她丈夫剛離開,瑟曦·蘭尼斯特便迫不及待地問。喬佛裡王子站在她身邊微笑。
“王後陛下,那頭狼被拴在城門外。”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很不情願地回答。
“伊林·派恩爵……”
“不,”奈德道,“喬裡,帶女孩們回房去,然後把‘寒冰’拿來。”這番話一字一句都苦如膽汁,但他不得不說。“假如她非死不可,我要親自動手。”
瑟曦·蘭尼斯特滿臉狐疑地看着他。“史塔克大人,你要親自動手?想耍什麼把戲?你為什麼要親自動手?”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珊莎的眼神最傷人。“她來自北方,死也要死得像個北方人,決不死在屠夫手裡。”
他帶着眼底熊熊的怒火和耳際女兒悲泣的回音離開大廳,在拴狼的地方找到那頭小冰原狼。奈德在她身邊坐了一會兒。“淑女,”他試探着叫她的名字。從前他沒怎麼留心孩子們給小狼起的名字,如今這麼一細看,立時便明白珊莎取得真是恰如其分。她是整窩狼裡最嬌小,最漂亮,也最柔順服帖的一隻。她睜大明亮的金黃色眸子望他,他忍不住摸摸她厚實的灰毛。
沒過多久,喬裡便送來了“寒冰”。
完事之後,他說:“挑四個人,派他們将遺體護送回北方,将她葬在臨冬城。”
“從這裡一路送回北方?”喬裡有些吃驚。
“一路送回北方。”奈德重複。“那蘭尼斯特女人休想得到這張狼皮。”
他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朝城樓走去,打算狠狠睡上一覺,結果迎面撞見桑铎·克裡岡和他的手下結束搜索任務,騎馬吆喝着沖進城堡。他的戰馬背上懸着一個沉甸甸,用血淋淋的鬥篷包裹的東西。“首相大人,沒看到您女兒。”“獵狗”在馬上嘶聲說,“但我們找到了她的小寵物,總算也沒白費工夫。”他伸手把那袋東西一掃,布袋重重地落在奈德面前。
奈德彎身拉開鬥篷,心裡不知待會如何向艾莉亞交代。但布裡包着的卻并非娜梅莉亞,而是屠夫小弟米凱。他渾身都是幹涸的血漬,傷口從肩膀直到腰際,整個人幾乎被一記自上而下的重擊生生劈成兩截。
“你騎馬追殺他。”奈德說。
獵狗的眼睛似乎從他那頂猙獰的狗頭盔底射出光芒。“還不是因為他愛跑,”他看着奈德的臉,笑了,“隻可惜跑得不夠快。”
第十七章 布蘭
他不斷下墜,仿佛經過了好多好多年。
快飛吧,一個聲音在黑暗中低語,然而布蘭不知該怎麼飛,所以隻好繼續不斷墜落。
魯溫師傅曾經捏制了一個陶土娃娃,燒烤得又硬又脆,為它穿上布蘭的衣服,然後從城樓上扔下去。布蘭一直記得陶土娃娃摔得粉身碎骨的模樣。“但我絕對不會摔下去。”他說,然後繼續往下墜。
雖然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霧氣,看不清地面究竟有多遠,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掉落的速度有多快,也知道下面等着自己的是什麼。即便在夢中,你也不可能永無止盡地這麼一直掉下去。他知道,他會在落地前的一刹那醒來,人總是在落地前的一刹那醒來的。
那要是你醒不來呢?那個聲音問。
地面變得更近,雖然依舊遙遙無期,相距千裡,但總是近了些。置身半空又暗又冷,沒有太陽,沒有星辰,隻有迎面撲來的大地和灰霧,還有這陌生的細語。他好想哭。
不要哭,飛。
“我不會飛,”布蘭說,“不會,不會啊……”
你怎麼知道?你試過嗎?
那聲音高亢而尖細,布蘭環顧四周想找出聲音的來源。他見到一隻烏鴉正随着他盤旋直落,但保持在他夠不到的距離外。“救救我。”他說。
我正在想辦法,烏鴉回答,嘿,你可有玉米?
黑暗在他周圍暈眩地旋轉,布蘭忙把手伸進口袋,抽出來時,金黃的谷粒由他指間滑下,與他一同墜落。
烏鴉停在他手上,開始啄食。
“你真的是烏鴉?”布蘭問。
你真的在往下墜?烏鴉反問。
“這隻是一場夢。”布蘭說。
是嗎?烏鴉又問。
“我摔到地面的時候自然會醒的。”布蘭告訴鳥兒。
等摔到地面你就死了,烏鴉說完,徑自去吃玉米。
布蘭低下頭,現在他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連綿峰巒,銀色河流在深綠樹林中留下的蜿蜒絲線。他閉上雙眼,哭了起來。
哭哭啼啼沒用的,烏鴉說,我說了,惟一的辦法就是飛,不是掉眼淚。這有什麼難?我不就在飛?烏鴉騰空飛起,拍着翅膀,繞在布蘭手邊。
“可你有翅膀。”布蘭指出。
說不定你也有。
布蘭沿着肩膀摸索,想找自己的羽毛。
翅膀不隻一種,烏鴉說。
布蘭看到自己的手腳,好瘦啊,瘦得跟皮包骨一樣。難道他一直都這麼瘦?他試着去回憶。一張臉從灰霧中浮現,閃耀着金色的光芒。“好好想一想,我為愛情做了些什麼,”它說。
布蘭尖叫起來。
烏鴉騰空飛起,嘎嘎大叫。不是那個,它對他嘶聲叫道,忘記那個,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它,忘記那件事,抛開那個念頭。它停在布蘭肩頭,啄他,那張亮澄澄的金黃臉孔便随即消失。
這時,布蘭越掉越快,朝地面急速撲去,灰霧在他耳際怒吼。“你對我做了什麼?”他噙着眼淚問烏鴉。
我在教你飛。
“我不會飛!”
你現在不就在飛。
“我在往下掉!”
飛,都是從墜落開始的,烏鴉說,往下看。
“我怕……”
往下看!
布蘭往下看,覺得五髒六腑簡直都要融化。地面正朝他迎面襲來,整個世界攤在下方,如同一幅五顔六色的織錦。每一件事物都清晰無比,他甚至暫時忘卻了恐懼。王國全境和行走其間的形色人事盡收眼底。
他以翺空翔鷹之姿俯瞰臨冬城,高處觀之,原本高聳的塔樓竟顯得矮胖,城牆則成了泥地上的線條。他看到陽台上的魯溫師傅,一邊用隻擦得晶亮的青銅管子觀測天象,一邊皺着眉頭在記事本上塗塗寫寫。他看見哥哥羅柏在廣場上練習劍術,手中拿着精鋼打造的真正武器,個頭比記憶中更要高壯。他看見在馬房裡工作的那個頭腦簡單的巨人阿多,輕而易舉地把鐵砧扛在肩上,仿佛常人舉起稻束,送往鐵匠密肯的鍛爐。在神木林的深處,高大蒼白的魚梁木正對着黑水潭裡的倒影沉思,樹葉在冷風中作響。當它發覺布蘭看着自己,它也自止水裡擡起視線,定定地回望他。
向東望,他看到一艘帆船乘風破浪,穿越咬人灣。他看見母親獨坐船艙,盯着面前桌上一把沾滿血漬的尖刀。水手使勁劃槳,羅德利克爵士靠着桅欄顫抖喘息。一陣暴風正在他們前方形成,一團怒吼的翻滾烏雲,充滿無邊的雷霆電閃,但不知怎麼的,他們卻看不到。
他又向南望,隻見三叉戟河的藍綠河水奔湧浩蕩,他看到父親臉上刻滿哀傷,正向國王苦苦哀求;看到大姐珊莎夜裡哭着入眠;看到二姐艾莉亞靜靜地觀望,把秘密藏在心中。他們全被黑影所籠罩,其中一個暗影黑如灰燼,還有張獵犬般恐怖的臉,另一個則全身耀眼金甲,美麗宛如陽光。他們之後站着一個身穿石甲的巨人,更為高壯,當他揭開面罩,裡面空空如也,惟有無盡的幽暗和濃濃的黑血。
擡起眼,他的視線越過狹海,清晰地望向自由貿易城邦及彼方宛如綠色汪洋的多斯拉克草原,望向峰巒腳下的維斯·多斯拉克,望向玉海的傳奇之地,望向亞夏之外的陰影之地,魔龍正在那裡初曙的旭日下蠢蠢欲動。
最後他向北望去,看到閃亮如藍色水晶的絕境長城,看到私生子哥哥瓊恩孤獨地睡在冰冷的床上,溫暖和熱度的記憶漸漸消逝,皮膚也随之蒼白堅實。他眺望長城之外,視線穿過無邊無際、白雪覆蓋的森林,越過結凍的河岸,廣闊的藍白冰河,以及不見任何活物蹤迹的死寂冰原。他不斷朝北望,望向世界盡頭的光幕,然後穿過那層光幕,朝寒冬之心看去,這時,他不禁害怕得叫出聲來,滾燙的淚水在兩頰灼灼發熱。
現在你知道了吧?烏鴉端坐在他肩膀上悄聲道,現在你知道為什麼要活下去了吧?
“為什麼?”布蘭不解地問,仍舊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
因為凜冬将至。
布蘭看看肩膀上的烏鴉,烏鴉也看着他。它原來有三隻眼睛,第三隻眼裡充滿一種恐怖的知識。布蘭再度下望,如今下方空無一物,惟有冰雪、寒冷和死亡,在一片冰凍的荒原上,插滿了鋸齒狀的藍白冰針,正等着擁抱他。它們如飛矛般朝他射來,他看到上面挂滿成千個做夢人的枯骨,一陣絕望的恐懼籠罩了他。
“人在恐懼的時候還能勇敢嗎?”他聽見自己細小邈遠的聲音這麼說。
随後父親的聲音回答道:“人惟有恐懼的時候方能勇敢。”
就是現在,布蘭,烏鴉催促,你得做出抉擇,若是不飛,就隻有摔死一途。
死亡厲聲尖叫着朝他伸出魔爪。
布蘭伸展手臂,飛了。
看不見的翅膀飽飲長風,充滿空氣,将他帶往高處。下方可怕的冰針逐漸消退,天頂蒼穹豁然開朗。布蘭展翅翺翔,這感覺比爬牆還棒,比任何事都棒。他下面的世界越來越小。
“我會飛了!”他開心地叫道。
我知道,三眼烏鴉說。它振翅而飛,翅膀拍打着他的臉頰,減緩他的速度,遮蔽他的視線。他不由得在空中搖擺不定。烏鴉的尖喙狠狠啄進他額頭中央,兩眼之間的地方,布蘭突然覺得一陣尖銳的疼痛。
“你幹什麼?”他尖叫道。
烏鴉張嘴對他嘎嘎叫,那是充滿恐懼的刺耳呐喊,随後原本籠罩他的灰霧突然開始顫抖旋轉,如同布幔被一把掀開,他這才發現那隻烏鴉赫然是個滿頭黑發的女侍。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在臨冬城裡見過她,對,是這樣沒錯,這下他記起她了。接着他明白自己正是身在臨冬城,在某個寒冷高塔房間裡的床上,而那個黑發女人失手把一盆水掉在地上。她顧不上摔破的盆子,徑自奔下樓梯,一邊高喊:“他醒了!他醒了!他醒過來啦!”
布蘭摸摸雙眼之間,剛才烏鴉啄的地方還熱辣辣的,但額頭上卻沒有任何痕迹,既沒有流血也沒有傷口。他覺得虛弱又暈眩,試着想下床,卻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床邊有了動靜,有個東西輕輕跳上他的雙腳,用一雙黃澄澄、像是閃亮太陽般的眸子看進他的眼睛。窗子敞開,屋裡很冷,但狼傳來的暖意卻像熱水澡一般包圍住他。布蘭方才明白這是他的小狼……真的嗎?他長得好大了。他伸出落葉般顫抖的手摸摸他。
等到哥哥羅柏三步并作兩步跑上高塔,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進房間時,冰原狼正舔着布蘭的臉。布蘭擡起頭,一臉安詳地說:“我要叫它‘夏天’。”
第十八章 凱特琳
“一個小時之内,咱們便到君臨啦!”
凱特琳從桅欄處轉過頭,強作歡顔道:“船長先生,您的水手表現得非常稱職,我要給他們每人一枚銀鹿,以表達我的感激。”
莫裡歐·圖密提斯船長半鞠躬答謝道:“史塔克夫人,您實在是太慷慨了。有幸為您這樣的官家夫人服務,就是最好的報酬。”
“我總是要給他們的。”
莫裡歐微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他的通用語講得十分流利,隻帶極輕微的泰洛西口音。他在狹海上讨生活已足足有三十年,據他所說,他最初隻是個劃槳的水手,繼而當上大副,最後才終于有了自己的商船隊。雙桅帆船“暴風舞者号”是他的第四艘船,共有六十條槳、兩根桅杆,也是他最快的一艘。
至少當凱特琳和羅德利克·凱索爵士馬不停蹄地順流奔波,抵達白港的時候,她是港灣裡最快的一艘。泰洛西人的貪婪惡名遠播,羅德利克爵士原本主張雇艘無槳單桅漁船出三姐妹群島,然而凱特琳堅持要這艘大帆船。這是個明智的選擇。一路上,風向都與他們作對,倘若沒有這些劃槳好手,恐怕他們現在還在五指半島掙紮,遑論駛向旅程的終點君臨了。
就快到了啊,她心想。包紮在棉布繃帶中的手指上,被匕首割傷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凱特琳覺得,痛楚是在提醒她别忘記發生過的事。她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沒法彎曲,而其他三根手指也永遠不可能恢複靈活動作。然而,若能換得布蘭性命,這算得了什麼?
這時羅德利克爵士走上甲闆。“我的好朋友啊,”一臉分岔綠胡子的莫裡歐說。泰洛西人熱愛各種鮮明色彩,連他們的胡須睫毛都不放過。“看到你氣色好多了,真替你高興。”
“哦,”羅德利克附和。“這兩天我的确舒服了點,不會那麼想尋短見了。”說完他向凱特琳鞠躬。“夫人您好。”
他的氣色真的好多了,雖然比起他們自白港啟程時,整個人瘦了一小圈,但差不多恢複了原有的神采。他适應不了咬人灣的勁風和狹海的猛浪,行經龍石島時暴風驟臨,他還差點落海,總算是死命抓住一根纜繩,三名莫裡歐手下的水手才把他安然救回船艙。
“船長剛才說,我們的旅程快結束了。”她說。
羅德利克爵士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這麼快?”少了雪白的鬓角和胡須,他看起來有些不對勁,仿佛突然間老了十歲,個頭變小,往日的威猛也不複見。這是沒辦法的事,途經齧咬灣時,他趴在桅欄邊朝狂風中吐個不休,到得第三次,胡子已經髒得無可救藥,隻好乖乖讓水手用剃刀把胡子理幹淨。
“你們談正事,我不打擾了。”莫裡歐說完鞠躬離去。
帆船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槳葉整齊劃一地起起落落。羅德利克爵士拉住欄杆,朝飛馳的陸地遠眺。“我實在不是個稱職的護衛。”
凱特琳拍拍他的臂膀,“羅德利克爵士,我們安然抵達了目的地,這樣就夠了。”她的另一隻手在鬥篷底下摸索,指頭僵硬而笨拙。匕首依然在腰際,她發現自己必須不時碰觸它才能安心。“接下來我們便去找國王的教頭,諸神保佑,希望他值得信賴。”
“艾倫·桑塔加爵士人雖然虛榮了點,卻非常正直。”羅德利克爵士伸手欲撚胡須,卻撲了個空。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說:“他很可能認得出那把刀……。可是夫人,上岸之後,我們便有暴露身份的危險,更何況宮中有人一眼就可認出您。”
凱特琳抿緊嘴唇。“小指頭,”她喃喃道。他的臉浮現在她眼前,一張男孩子的臉,然而他早已不是個孩子了。他的父親幾年前剛過世,如今他是貝裡席伯爵,但大家仍喚他作小指頭。這綽号是她弟弟艾德慕很久以前在奔流城幫他取的,起因是他家族封地狹小,且位于五指半島中最小的半島上,而培提爾在同齡孩子間又特别瘦小的緣故。
羅德利克爵士清清喉嚨。“貝裡席大人以前是,呃……”他結結巴巴,試圖找出比較禮貌的用詞。
凱特琳顧不得什麼稱謂。“他是我父親的養子,我們在奔流城一起長大。我視他為兄弟,但他卻……不隻把我當成姐妹。當我和布蘭登·史塔克将要成親的消息宣布時,他要求決鬥,勝者才能娶我為妻。那根本就是瘋狂之舉,布蘭登當時已經二十歲,培提爾才不過十五。我求布蘭登放他一馬,結果他隻在他身上留了個疤。事後我父親把他送走,我至今沒和他再見面。”她擡臉面向浪花,仿佛輕快的海風可以吹走回憶。“布蘭登死後,他寄信到奔流城給我,但我沒拆就通通燒掉。因為那時候,我已經知道奈德會代替他哥哥娶我為妻。”
羅德利克爵士伸手想摸胡子,又撲了個空。“小指頭如今是禦前會議的成員。”
“我早知道他會大有發展。”凱特琳說,“他打小就很機靈。可機靈和睿智是兩回事,真不知道這些年他有多大改變。”
頭頂的瞭望員從繩索上高聲呼喝,莫裡歐船長在甲闆上來回走動下達命令,随着位于三座丘陵之上的都城君臨映入眼簾,整個“暴風舞者号”立刻陷入一片忙亂的活動中。
凱特琳知道三百年前這片高地完全被森林覆蓋,隻有零星的漁夫在水流湍急、深湧入海的黑水河北岸定居。後來征服者伊耿自龍石島渡海而來,他的軍隊便是在此處登陸,随後他在最高的丘陵頂端用木材和泥土築起了他第一座粗糙的防禦堡壘。
而今凱特琳視線所及,皆已成為繁華城區,豪宅、涼亭、谷倉、磚砌倉庫、木屋旅店和市集攤位,酒館、墓園和妓院,一座接着一座。即使距離尚遠,她仍可聽見漁市裡的喧鬧。寬闊的林蔭大道,蜿蜒的曲折小街,還有窄得無法容納兩人并肩通行的巷弄穿梭在建築物之間。聖貝勒大教堂的大理石牆環繞着維桑尼亞丘陵頂,七座水晶塔樓聳立其中。彼端的雷妮絲丘陵上,坐落着龍穴焦黑的殘垣斷壁,倒塌的巨大圓頂廢墟,緊閉一世紀之久的青銅大門。兩丘之間,靜默姐妹街筆直如箭,堅實的圍城高牆則環繞在外。
百餘座碼頭羅列水濱,港口裡停泊着無數船隻。深水漁船和河流渡筏絡繹不絕,船夫撐篙往來于黑水灣,商船則源源不斷卸下來自布拉佛斯、潘托斯和裡斯的貨物。凱特琳瞥見王後裝飾華麗的遊艇,停泊在一艘吃水頗深、船身塗滿黑色焦油、從伊班港來的捕鲸船旁邊。上遊處有十來艘狹長的黃金戰船,船帆卷起,鐵制撞錘輕輕拍打水面。
睥睨這一切的是伊耿丘陵上的紅堡。它包括七棟加固鋼鐵工事的巨大鼓塔,一座碩大無比而冷酷的堡樓,圓頂大廳與密閉橋梁、軍營、地牢和谷倉,以及開滿箭口的厚重護牆,全是淺紅色石頭砌成。征服者伊耿當年下令建造這座城堡,他的兒子“殘酷梅葛”将之完成。竣工以後,他将每位參與築城的石匠、木工和建築師全部斬首,誓言惟有真龍傳人方能掌握龍王堡壘的秘密。
不想如今,飄揚在城牆上的旗幟卻是金黃而非墨黑,三頭龍曾經怒吐烈焰的地方,成了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奔馳昂揚的疆域。
一艘來自盛夏群島的高桅天鵝船,正乘風張滿白帆,駛離港口。暴風舞者号從她身邊駛過,穩穩地準備靠岸。
“夫人,”羅德利克爵士說,“我趁躺在床上休養這段時間,仔細考慮過下一步該如何行動。首先,您絕對不能進城,由我一個人去把艾倫帶到安全的地方見您就好。”
帆船駛近碼頭,她仔細端詳着老騎士。莫裡歐正用自由貿易城邦粗野的瓦雷利亞方言大聲喝令。“你冒的風險不比我少。”
羅德利克爵士微笑道:“我看不然。早些時候我朝水裡的倒影瞧了瞧,差點認不出自己。我母親是這世上最後一個見過我沒留胡子模樣的人,而她已經過世了四十年。夫人,我相信我一定安全。”
莫裡歐大聲吆喝,六十支槳整齊劃一地自水中拉起,然後朝反方向劃去。船速減緩,又是一聲大喝,槳葉便都縮回船殼裡面。船靠碼頭之後,泰洛西水手立即跳下船拴住纜繩。莫裡歐滿臉堆笑地跑過來。“夫人,照您吩咐,咱們抵達君臨了,我敢打賭從沒有一艘船能這麼迅速、這麼平順地抵達目标。您可需要派人幫忙把行李搬去城堡?”
“我們不去城堡,你倒是可以推薦幾家幹淨舒适的旅館,離河不要太遠。”
泰洛西船長撚撚綠色的八字胡,“那敢情好,我倒是知道幾個符合您要求的店家。不過首先嘛,恕我無禮,咱們約定的旅費還剩一半沒付清呢。還有您慷慨答應的額外小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六十枚銀币。”
“那是給船員的。”凱特琳提醒他。
“噢,那當然,”莫裡歐道,“不過還是我先幫他們保管,等咱們回到泰洛西再分配好了。這可是為他們妻小着想啊,想想看,若是現在就給他們,夫人,他們肯定會賭個精光或拿去買一夜之歡呀。”
“花花錢也無可厚非,”羅德利克爵士插話,“因為凜冬将至。”
“人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凱特琳說,“這是他們辛苦掙來的血汗錢,怎麼花我無足置喙。”
“那就照您吩咐,夫人。”莫裡歐一邊打躬作揖一邊笑着回答。
為以防萬一,凱特琳把錢當面賞給水手,每人一枚銀鹿,至于幫她搬行李的兩位海員,則額外多加了兩個銅币。他們把東西搬到莫裡歐推薦的旅館,位于維桑尼亞丘陵半腰,據說是鳗魚巷裡的老字号。老闆娘是個壞脾氣的老婦,先是滿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們倆,又把凱特琳付的錢币用牙齒咬了又咬,大概在審是不是真的。雖然如此,房間倒是挺寬敞,通風也好,而且莫裡歐說她煮的魚湯七國上下無人能及。最棒的是,她完全不過問客人的名姓。
“我想您最好别待在大廳裡,”安頓妥當之後,羅德利克爵士說,“即便在這種地方,還是小心為妙。”他穿了環甲,配上匕首和長劍,外面再套上黑鬥篷,拉起兜帽。“我天黑以前把艾倫爵士帶來。”他保證,“夫人,您好好休息。”
凱特琳真的累了。這趟旅途漫長而疲憊,況且她年紀也已不輕。房間的窗戶面向一條屋頂之間的小巷,恰可看到遠方的黑水灣。她目送羅德利克爵士快步走進熙來攘往的街道,消失在人群當中,最後決定順從他的建議。床鋪塞的是稻草并非羽毛,但她還是頭一沾枕便進入夢鄉。
她被砰砰的敲門聲吵醒。
凱特琳立時坐起,窗外,夕陽殘照把君臨的屋頂灑得通紅。她睡得比預期的長。房門再度響起敲門聲,人聲傳進屋内:“以國王之名,開門!”
“等等。”她一邊應聲,一邊趕緊用鬥篷裹住自己。那把匕首躺在床邊桌上,她匆忙拾起,然後才打開厚重木門的門闩。
蜂擁進房的人都穿着都城守衛隊的制服:黑色環甲和金色披風。為首之人一見她手中利刃,便笑道:“夫人,不必如此。我們是特地來護送您進城的。”
“是誰的命令?”她問。
他拿出一條緞帶,凱特琳一看,頓時喉頭一緊。灰蠟上蓋有一隻仿聲鳥。“培提爾,”她說。想不到他動作這麼快,羅德利克爵士肯定出了事。她望着帶頭的守衛,“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夫人。”他回答,“小指頭大人隻吩咐我們帶您去見他,而且絕不能讓您受到一點委屈。”
凱特琳點點頭:“你去門外等,我換好衣服便來。”
她在水盆裡洗了手,又用幹淨的麻布擦幹。她的手指仍然僵硬而不靈活,好容易才穿上胸衣,在頸間系好那件褐色的粗布鬥篷。小指頭怎麼知道她在這裡?這絕不會是羅德利克爵士說的。他雖然一把年紀,脾氣卻倔得緊,忠心耿耿到頑固的地步。難道他們來得太遲,蘭尼斯特家已經搶先一步抵達了君臨?不可能,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奈德一定也在,他會親自來接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恍然大悟:莫裡歐。這該死的泰洛西人知道他們的身份,也知道他們下榻處所。她不僅揣摩他為這則消息開了多少價。
他們為她備好了馬。動身出發時,街上已經點起了燈,凱特琳左右圍繞着肩披金色披風的守衛,隻覺全城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當他們抵達紅堡時,鐵閘已經降下,入夜後大門也已緊閉,但城堡的窗戶裡火光搖曳,生氣依舊。守衛們把坐騎留在城牆外,護送她從一道狹窄的邊門進入,踏着級級階梯,登上高塔。
房裡隻有他一個人,坐在一張大木桌邊,就着一盞油燈寫字。他們把她送進屋内,他便擱下筆望着她。“凱特。”他靜靜地說。
“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他起身朝守衛粗魯地擺擺手。“你們可以走了。”守衛離開,“沒事吧,”待他們走後他才開口,“我可是再三告誡過的。”他注意到她的繃帶。“你的手……”
凱特琳故意忽略這個含蓄的問題。“我可不習慣被人當成女傭一般呼來喚去。”她冷冷地說,“小時候的你多少還懂得一點禮貌。”
“夫人,我絕對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他看似充滿悔意,這個神情也勾起凱特琳曆曆如繪的回憶。他是個狡猾機靈的孩子,但每次闖了禍總會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他就有這種天生的本事。看來這些年來他沒什麼改變。培提爾從前是個瘦小的男孩,如今長成一個瘦小的男子,比凱特琳還要矮上一兩寸,但纖細敏捷,容貌一如她記憶中那般銳利,還有那雙滿是笑意的灰綠眼睛。他下巴留了點胡子,黑發間也有幾抹銀絲,其實人還不到三十。這個特質和他系住披風的銀白仿聲鳥倒是挺配,他從小就得意自己的少年白。
“你怎麼知道我在城裡?”她問。
“因為瓦裡斯消息靈通。”培提爾露出一抹促狹的微笑。“他馬上就來,我隻是想先單獨見見你。凱特,我們好久不見,算算,多少年了?”
凱特琳不理睬他的親昵,如今她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要問。“原來是八爪蜘蛛找到我的。”
小指頭皺眉道:“可别當面這樣叫他喲。他這人敏感得很,大概和身為太監有關吧。城裡的事,瓦裡斯不但都知道,還常常未蔔先知。到處都有他的眼線,他稱呼他們作他的小小鳥兒。他的一隻小小鳥聽說了你抵達的消息。謝天謝地,瓦裡斯知道以後,第一個找的人是我。”
“為什麼第一個找你?”
他聳聳肩。“為什麼不呢?我是财政大臣,也是國王的禦前顧問。賽爾彌和藍禮公爵到北邊去迎接勞勃,史坦尼斯大人回了龍石島,隻剩下派席爾國師和我。我是當然的選擇,何況瓦裡斯知道我還是你妹妹萊莎的朋友。”
“那瓦裡斯知不知道……”
“瓦裡斯大人什麼都知道……惟獨不知道你為什麼造訪。”他擡起一邊眉毛。“你到底為什麼造訪?”
“作妻子的想念丈夫,作母親的挂念女兒。我來拜訪,有何不妥?”
小指頭笑道:“呵呵,我說夫人,這借口不賴,可惜我不相信。我太了解你了。你們徒利家族的箴言是什麼來着?”
她喉嚨一幹。“家族,責任,榮譽。”她僵硬地複誦。他的确是太了解她了。
“家族,責任,榮譽。”他應道,“這每一項都要求你遵照首相囑咐留在臨冬城。夫人哪,我看事情沒這麼簡單。若非事關緊要,你不會這樣突然來訪。就請你把話說出來吧,讓我為你效勞,老朋友本該戮力相助。”這時門上傳來一聲輕響。“請進。”小指頭叫道。
進來的的男子體态豐腴,脂粉味十足,頭上光溜得像顆蛋。他身着一件寬松的紫色絲質長袍,外罩金絲線縫制的背心,腳踏前尖後寬的天鵝絨軟拖鞋。“史塔克夫人,”他雙掌執起她的手,“闊别多年,不料今日相見,真是叫人歡欣鼓舞。”他的皮膚柔軟而濕潤,呼吸有丁香花的味道。“哎呀,您的手是怎麼了?親愛的夫人,敢情您不小心給燙到了?如此纖纖玉手竟然……咱們派席爾大學士調制的藥膏療效一流,要不我這就差人給您送一罐?”
凱特琳從他掌心抽回手,“伯爵大人,感謝您的美意,不過我這傷口已經讓家裡的魯溫師傅處理過了。”
瓦裡斯低頭道:“您公子的事,我深感遺憾。一想到他小小年紀,就覺得天上諸神真是殘酷。”
瓦裡斯伯爵,我們總算有點共識。“她說。瓦裡斯的伯爵頭銜隻是虛位,這也是為了顧及他朝廷重臣的身份,其實瓦裡斯根本不是任何封邑的領主,他統禦的不過是手下那批眼線。
太監把手軟軟地一攤。“好夫人,相信我們不隻是有這點共識。我對您丈夫,也就是咱們新任首相,懷着極高的敬意,同時我也知道我們大家都非常愛戴勞勃國王。”
“是的,”她不得不說,“毫無疑問。”
“要找咱們勞勃這麼受愛戴的國王,恐怕很難啰。”小指頭露出促狹的微笑,酸溜溜地說,“最起碼瓦裡斯大人聽到是這樣。”
“好夫人,”瓦裡斯憂心忡忡地道,“自由貿易城邦有不少精通醫術的奇人異士。隻消您點個頭,我即刻去找這樣的人來醫治您的小布蘭。”
“能做的魯溫師傅都做了。”她告訴他。此時此地她不願談布蘭的事,尤其是和這些人。她不太信任小指頭,更何況瓦裡斯。她絕不能讓他們看見她悲傷的模樣。“貝裡席大人剛才告訴我,我現在能在這裡,全都要歸功于您。”
瓦裡斯像個小女孩般咯咯直笑。“呵呵,可不是嘛。我看我是難辭其咎了,好心的夫人,希望您原諒我吧。”他悠閑地找了張椅子坐下,雙手交握,“我在想,不知能否請您讓我們瞧瞧那把匕首呐?”
凱特琳·史塔克驚愕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他真的是隻無孔不入的蜘蛛,說不定還是個懂得妖術的魔法師,她不禁狂亂地暗想。他竟然知道沒有人會知道的事,除非……“你把羅德利克爵士怎樣了?”她質問。
小指頭一頭霧水。“我覺得自己像個上了戰場卻沒帶長槍的騎士。這匕首是怎麼回事?羅德利克爵士又是何方神聖?”
“羅德利克·凱索爵士是臨冬城的教頭,”瓦裡斯告訴他,“史塔克夫人,您大可放心,這位好騎士平安無事。他今天下午的确來過一趟,到兵器庫去拜訪了艾倫·桑塔加爵士,兩人談及一把匕首。約莫日落時分,他們結伴離開城堡,徒步返回您下榻的那間粗陋房舍。這會兒他們還在那裡,正在大廳裡喝酒,等您回去。羅德利克爵士發現您不在,可是焦慮得緊哪。”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小小鳥兒叽叽喳喳傳來的呗。”瓦裡斯微笑道,“好夫人,我的職責所在便是打聽消息,所以我才知道不少。”他聳聳肩。“不過您确實把匕首帶在了身上,對吧?”
凱特琳從鬥篷裡抽出匕首,扔到他面前的桌上。“拿去看罷,或許你的小小鳥也會告訴你這匕首的主人是誰。”
瓦裡斯用誇張的優雅姿勢拿起短刀,然後伸出拇指滑過刀鋒,沒想到立時見血,他驚呼一聲,手一松,匕首掉回桌上。
“小心,”凱特琳告訴他,“這匕首很利。”
“世上最鋒利的莫過于瓦雷利亞鋼。”小指頭道。瓦裡斯一邊吸吮血流不止的拇指,一邊面帶愠色地瞪着凱特琳。小指頭拿起利刃,輕輕地把玩,測試稱手的程度。随後把匕首抛至半空,再用另一隻手接住。“輕重恰到好處。您這次來訪的目的,便是想查出匕首的主人?夫人,那您大可不必去找艾倫爵士,您應該直接來問我。”
“假如我直接問你,”她說,“你怎麼說?”
“我會告訴你這種刀全君臨隻有一把,”他用拇指和食指夾起刀刃,舉過肩頭,手腕一抖,熟練地将匕首朝房間對面射去。短刀正中房門,深深地插進橡木闆,随着殘餘的勁道晃動不止。“它是我的。”
“這是你的刀?”不可能,培提爾根本沒去臨冬城。
“一直到喬佛裡王子命名日那天的比武大會為止,”他穿過房間,從木門上拔出匕首。“我和半數的廷臣都賭詹姆爵士會赢得長槍比試,”培提爾露出羞怯的笑,突然又顯得孩子氣。“所以當洛拉斯·提利爾爵士把他一槍刺下馬時,我們都輸了點小東西。詹姆爵士輸掉一百枚金龍币,王後賠上一條翡翠首飾,而我則是這把刀。赢家放過了王後陛下的翡翠,但把其他東西都留下了。”
“此人是誰?”凱特琳質問,她的嘴巴因恐懼而幹澀,手指頭則因回憶而隐隐作痛。
“小惡魔,”小指頭說。瓦裡斯伯爵在一旁看着她的臉。“提利昂·蘭尼斯特。”
第十九章 瓊恩
刀劍铿锵響徹廣場。
瓊恩穿着黑羊毛衫,外罩皮革背心和鎖子甲,内裡汗如雨下。他向前進逼,葛蘭腳步不穩地後退,笨拙地舉劍格擋。他剛舉劍,瓊恩便猛力一揮攻他下盤,擊中他的腳,打得他步伐踉跄。葛蘭向下還擊,頭上卻挨了一記過肩砍,将他的頭盔打凹。他又使出一記側劈,結果瓊恩撥開他的劍,然後用戴了護腕的手肘撞擊他的腹部。葛蘭重心不穩,狠狠地跌坐在雪地裡。瓊恩跟上砍中他的腕關節,痛得他慘叫一聲丢下劍。
“夠了!”艾裡沙·索恩爵士的話音如瓦雷利亞刀鋒裂空。
葛蘭揉着手道:“這野種把我手腕打脫臼了。”
“假如用的真劍,野種早已挑斷你的腿筋,劈開你的腦袋瓜子,砍斷你的雙手了。算你走運,我們守夜人需要的不隻是遊騎兵,也需要馬房小弟。”艾裡沙爵士朝傑倫和陶德揮手道:“把這頭笨牛扶起來,他可以準備辦喪事了。”
其他的男孩攙扶葛蘭起身,瓊恩脫下頭盔,結霜的晨氣吹在臉上,感覺很舒服。他拄劍而立,深吸一口氣,容許自己短暫地享受勝利的喜悅。
“那是劍,不是老人的拐杖。”艾裡沙爵士尖銳地說,“雪諾大人,您可是腳痛?”
瓊恩恨透了這個綽号,打從他練劍的第一天起,艾裡沙爵士便這麼叫他。其他男孩子有樣學樣,現在人人都這麼稱呼他了。他将長劍回鞘。“不是。”
索恩大跨步朝他走來,脆硬的黑皮革發出悉悉窣窣的聲響。他約莫五十歲,體格結實,精瘦而嚴峻,一頭黑發已有些灰白,而那雙眼睛卻如瑪瑙般炯炯有神。“那是怎麼回事?”他質問。
“我累了。”瓊恩承認。他的臂膀因為不斷揮劍而感到酸麻,如今打鬥結束,剛留下的擦傷也開始痛了起來。
“這叫軟弱。”
“可我赢了。”
“不。是笨牛他輸了。”
一個旁觀的男孩在偷偷竊笑。瓊恩很清楚自己絕不能頂嘴。雖然他擊敗了每一個艾裡沙爵士派來對付他的對手,卻還是得不到應有的待遇。教頭的嘴邊隻有嘲笑和譏諷。索恩一定是讨厭他,瓊恩暗自認為;不過話說回來,索恩更讨厭其他男孩。
“今天就到此為止。”索恩告訴他們。“我對飯桶可沒什麼耐性。假如哪天異鬼真打過來,我倒希望他們帶上弓箭,因為你們隻配當靶子。”
瓊恩跟着其他人返回兵器庫,孤零零地走在中間。他一直都孤零零的。一起受訓的小隊約有二十人,卻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多數人長他兩三歲,打起來卻連十四歲羅柏的一半都比不上。戴利恩動作敏捷,但很怕挨打;派普老把劍當匕首來使;傑倫弱得像個女孩子;葛蘭遲鈍又笨拙;霍德攻勢雖猛,可總是沒頭沒腦。瓊恩越是和這些人交手,就越鄙視他們。
進到室内,瓊恩把入鞘的劍挂回石牆的鈎子上,刻意不理睬其他人。他有條不紊地解下盔甲、皮衣和汗濕的羊毛衫。長長的房間兩端,鐵火盆裡的煤炭熊熊燃燒,但瓊恩仍止不住發抖。此地,寒意總是如影随形,想必數年之後他便會忘記溫暖的滋味。
他穿上日常的粗布黑衣,倦怠感突然排山倒海般朝他襲來。他找條闆凳坐下,手指摸索着系上鬥篷。好冷啊,他一邊想,一邊回憶起臨冬城的廳堂,那裡有溫泉終年流貫壁壘之間,仿如人體内流淌的血液。黑城堡裡沒有暖意,隻有冰冷的牆壁,和更加冷漠的人。
除了提利昂·蘭尼斯特,沒人對他提過守夜人部隊竟是這副光景。那侏儒在他們北上途中把事情真相告訴了他,但那時已經太遲了。瓊恩不禁懷疑父親知不知道長城守軍的真正情形。他一定知道,想到這裡他更覺心痛。
就連叔叔,竟也這麼把他遺棄在這世界盡頭的冰冷寒荒。他原先所認識的那個個性溫和的班揚·史塔克,到這裡完全變了個人。他是首席遊騎兵,整日與莫爾蒙總司令,伊蒙學士和其他高級官員為伍,而将瓊恩丢給壞脾氣的艾裡沙·索恩爵士。
他們抵達長城三天後,瓊恩聽說班揚·史塔克将率領六名手下深入鬼影森林巡察。當天夜裡,他在城堡的木造大廳中找到叔叔,央求他帶自己一道去。班揚直截了當地回絕了他。“這可不是臨冬城,”他邊用刀叉切肉邊對他說,“在長城守軍裡,想得到什麼樣的待遇,就得證明自己有什麼樣的本事。瓊恩,你還不是遊騎兵,你隻是個稚氣未脫,身上還殘留着夏天氣味的小鬼。”
瓊恩愚蠢地争辯:“到明年命名日我就滿十五歲,”他說,“很快就要長大成人了。”
班揚·史塔克皺眉道:“在艾裡沙爵士判定你成為守夜人部隊的漢子之前,你都隻是個小鬼,隻能是個小鬼。假如你以為仗着自己史塔克家人的身份,就可以坐享其成,那就大錯而特錯。我們宣誓入伍時,早已斷絕一切身家背景。拿你父親來說,雖然他會永遠在我心中占據一席之地,但如今這些人才是我的手足兄弟。”他拿匕首朝身邊的人比劃兩下,指指這些飽經風霜的黑衣戰士。
翌日拂曉,瓊恩起身目送他叔叔離去。叔叔手下一名高大而醜陋的遊騎兵一邊裝配馬鞍,一邊高唱歌詞猥亵的曲子,吐出的氣息在清晨的冷氣裡蒸騰。班揚·史塔克對他是滿臉笑容,對自己侄子卻沒好氣。“瓊恩,你要我說多少遍?你不能去,等我回來我們再找時間談談。”
瓊恩看着叔叔牽馬走進隧道,向北而去,不禁想起提利昂·蘭尼斯特在國王大道上告訴過他的事,腦海裡接連浮現出班揚·史塔克倒卧雪地,血迹斑斑的情景。這個念頭令他反胃。我究竟成了個什麼人?
之後他在孤單的卧室裡找到白靈,把臉深深地埋進他厚厚的白毛皮。
既然他注定孤單,他便要化寂寞為力量。黑城堡沒有神木林,隻有一間小小的聖堂和醉醺醺的修士,但瓊恩實在無心向神明禱告,管他是新神還是舊神。他心裡認為,倘若諸神真的存在,想必也是和這裡的嚴冬一樣殘酷無情罷。
他想念自己真正的兄弟:小瑞肯想吃甜食時眼瞳閃閃發亮的神情;羅柏是他最旗鼓相當的對手,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和玩伴;固執又充滿好奇心的布蘭,不論瓊恩和羅柏做些什麼,他總想插一腳。他也想念兩個妹妹,甚至包括那個自從懂得“私生子”的意思之後,就隻肯以“我的同父異母哥哥”來稱呼他的珊莎。至于艾莉亞……這個老是磨破膝蓋,滿頭亂發,不然就是鈎破衣服,一股牛脾氣的瘦巴巴小東西,他想念她的程度甚至超過羅柏。艾莉亞和他一樣,永遠與環境格格不入……但她總有辦法讓瓊恩會心一笑。此時瓊恩願意付出一切,隻換取能和她重聚片刻,再撥弄她的亂發,再看她扮起鬼臉,再聽她和自己心有靈犀地說出同一句話。
“小雜種,你把我弄脫臼了。”
瓊恩擡眼朝那充滿怒意的聲源望去。葛蘭臉紅脖子粗地高高站在他面前,身後還有三個跟班。他認出生得既矮且醜,還有副難聽嗓音的陶德,新兵們都叫他癞哈蟆。瓊恩想起另外兩個家夥是五指半島地方逮着的強奸犯,被尤倫帶到北方來的,不過他忘記名字了。他想盡辦法不和他們說話,他們全都是生性殘忍的惡霸,從不知榮譽為何物。
瓊恩霍地起身。“你如果好好求我,我很樂意幫你把另一隻手也打斷。”葛蘭今年十六歲,整整比瓊恩高出一頭。他們個頭都比他大,但吓不了他。他在校場上早就教訓過每一個人。
“說不定斷手的是你哦。”其中一名強奸犯道。
“有種你便試試。”瓊恩伸手拿劍,但對方中的一人抓住他的手,扭到背後。
“你老讓我們難看。”癞哈蟆抱怨。
“咱們沒打照面以前,你們就夠難看啦。”瓊恩告訴他們。抓住他手的男孩用力往後一擰,劇痛立刻直穿腦際,但瓊恩依舊不吭一聲。
癞哈蟆向前逼近幾步。“咱們小少爺生了張碎嘴,”他說。他生得一雙小而亮的豬眼睛。“小雜種,是不是你娘傳給你的啊?她是做什麼來着的,敢情是個婊子?告訴我她花名叫啥,搞不好老子幹過她幾回嘞。”他咧嘴笑道。
瓊恩像條鳗魚般地用力一扭,後腳跟朝抓住他的男孩胯下狠狠踢去。身後傳來一聲慘叫,然後他便掙脫了。他朝癞哈蟆撲過去,一拳把他打得翻過長闆凳,他窮追不舍,跳上對方胸膛,兩手掐緊脖子,使勁往地面撞。
兩個五指半島來的家夥拉開他,粗暴地把他摔倒在地,葛蘭開始踢他。瓊恩正要滾離他們的拳打腳踢,隻聽一個宏鐘般的聲音劃過兵器庫的陰霾:“通通給我住手!馬上停手!”
瓊恩爬起來,唐納·諾伊怒視着他們,“要打架到場子裡去打,”武器師傅說,“别把你們的恩怨帶進我的兵器庫,否則别怪我插手。相信我,你們不會喜歡的。”
癞哈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摸摸後腦勺,隻見手指上全是血。“他想殺我。”
“是真的,俺親眼看到的。”其中一名強奸犯說。
“他把我的手給打斷了。”葛蘭邊說邊舉起手給諾伊看。
武器師傅瞟了他手腕一眼,“我看隻是擦傷,頂多扭到,伊蒙師傅那裡有的是好膏藥。陶德,你跟他一塊去,頭上的傷注意一下。其他人回營去。雪諾留下。”
瓊恩重重地坐回長闆凳,不理睬其他人離去時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向他保證事情沒這麼容易解決。他的手一陣抽痛。
“守夜人需要每一份力量,”待他人都離開後,唐納·諾伊道,“甚至像是癞哈蟆這種人。殺了他,你也沒什麼光榮可言。”
瓊恩怒火中燒。“他說我媽是——”
“——是個婊子。我聽到了。那又如何?”
“艾德·史塔克公爵才不是會去逛窯子的人,”瓊恩冷冷地說,“他的榮譽——”
“——免不了他在外面生出個私生子,不是麼?”
瓊恩氣得渾身發冷。“我可以走了嗎?”
“我說可以你才可以。”
瓊恩恨恨地盯着火盆升起的白煙,直到諾伊伸出粗壯的手托住他下巴,把他的頭粗暴地扭過來。“小子,我跟你說話的時候看着我。”
于是瓊恩看着他。武器師傅的胸膛寬闊得像個酒桶,肚子更是大得驚人。他的鼻子又寬又扁,那一臉胡子好似從來沒刮。他的黑羊毛外衣左襟用一個長劍形狀的别針系在肩頭。“光嘴巴上說說,你媽也不會變成婊子。她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和癞哈蟆怎麼說有何幹系。話說回來,咱們部隊裡還真有些人的娘是婊子。”
我媽可不是,瓊恩倔強地暗想。他對自己的母親一無所知,艾德·史塔克絕口不提關于她的事情。但他經常夢見她,次數頻繁到他幾乎可以拼湊出她的容貌。夢中的她出身高貴,美麗動人,眼神慈藹。
“你以為自己是大貴族的私生子,就覺得特别難受?”武器師傅繼續下去,“告訴你,傑倫那家夥是個六根不淨的教士的野種。卡特·派克是個酒館女侍的兒子,結果現在人家是東海望守備隊長。”
“我不在乎,”瓊恩道,“我才不管他們怎樣,我也不管你或索恩或班揚·史塔克或是誰誰誰怎麼樣。我恨死這地方了。這裡……這裡好冷。”
“是啊,又冷又苦又險惡,這就是長城的景況,也是這裡守軍的寫照。絕不像你奶媽所說的睡前故事。哼,去他的睡前故事,去你的奶媽罷,事情就是這樣子,而你一輩子都跟我們其他人一起,注定要待在這兒了。”
“一輩子。”瓊恩苦澀地重複。武器師傅可以拿一輩子來大做文章,因為他見過世面,經曆過大風大浪。他是在風息堡之圍中失去了一條胳膊後才加入黑衫軍的,在那之前他是國王的大弟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鐵匠。他足迹遍布七國,吃過山珍海味,嘗過女人的甜美,打過不知幾百場大小戰役。據說勞勃國王在三叉戟河上殺死雷加·坦格利安那把戰錘,正是唐納·諾伊所鑄造。他已經做過瓊恩永遠也不可能做到的事,等到年過三十,卻因一記輕微的斧傷發炎潰爛,最後不得不截掉整隻手。也就是在他成了殘廢,這輩子的幸運已經結束的時候,唐納·諾伊才來到長城。
“是啊,雪諾,一輩子。”諾伊道,“或長或短,操之你手。照你現在這種态度,早晚會有弟兄半夜割了你喉嚨。”
“他們才不是我弟兄,”瓊恩駁斥,“他們恨我,因為我比他們優秀。”
“錯了,他們恨的是你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們眼中的你,是個城裡來的、自以為是小少爺的雜種。”武器匠靠近來,“記住,你不是什麼大人少爺,你姓的是雪諾,不是史塔克。而現在,你不但是私生子,還是個惡霸。”
“惡霸?”瓊恩差點說不出話。這指控實在太不公平,氣得他喘不過氣來。“是他們四個先來找我麻煩。”
“他們四個人在場子裡都被你羞辱過,說不定怕你怕得要死。我看過你練劍,跟你比劃那不叫練習,要是你使的真劍,他們已經死上好幾回了。你很清楚,我很清楚,他們也很清楚。你完全不留情面地羞辱他們,難道你覺得這樣很值得驕傲?”
瓊恩遲疑了。他打赢的時候的确頗感驕傲,難道他不應該麼?武器師傅連這麼一點點喜悅也要剝奪,還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他們年紀都比我大。”他防衛性地說。
“他們是比你年長,也比你高壯。不過我敢打賭臨冬城的教頭一定教過你如何對付比自己高大的人。他是誰,某位老騎士?”
“是羅德利克·凱索爵士。”瓊恩小心答道。他覺得對方話中有話。
唐納·諾伊向前靠,幾乎要貼上瓊恩的臉。“小子,你想想罷,這兒的人在遇上艾裡沙爵士以前沒一個受過正式訓練。他們的父親是農民、車夫還有盜獵者,是鐵匠、礦工或船上的槳手。他們的打架技巧是從甲闆上、舊鎮和蘭尼斯港的暗巷裡,或從國王大道路邊的妓院、酒館中學來的。他們或許相互耍耍棍子,但我跟你保證,裡面沒幾個買得起真劍。”他一臉冷酷的表情,“所以雪諾大人,你倒是告訴我,打赢這些人真的很爽麼?”
“不要這樣叫我!”瓊恩激動地說。但他的怒意已沒了力氣,突然間隻覺得慚愧和罪惡。“我不知道……我以為……”
“好好想一想,”諾伊提醒他。“不然就準備枕着匕首睡覺。行了,你回去吧。”
瓊恩離開武器庫時,已近中午。太陽撥開雲層,露出臉來。他轉身背向陽光,将視線擡至長城,看着城牆在陽光下閃着晶瑩的藍光。雖然已經在此生活了好幾個星期,可每當他目光觸及這番景象,依舊不禁渾身顫抖。無數世代的風沙污泥,早在城牆留下印痕,宛如一層覆蓋的膜,以至于城牆有時成了淺灰,猶如陰霾天際……但當晴日裡天光直射,長城又仿佛有生命般閃閃發亮,如同一道橫斷半天的藍白絕壁。
當初他們在國王大道上遙遙望見長城時,班揚·史塔克告訴瓊恩這是人類所造最龐大的建築物。“毫無疑問也是最沒用的。”聽完後,提利昂·蘭尼斯特嘻笑着加上一句。然而随着距離漸漸拉近,連小惡魔也沉默下來。幾裡之外便可清楚地看到這條橫亘北方地平線的灰藍直線,毫不間斷地向東西兩邊延展,直到消失于遠方,好像在宣告:這裡便是世界盡頭。
待他們終于見到黑城堡,卻發現那不過是這面廣大冰牆下的木造城樓和石砌高塔,看起來簡直就像散布雪地的玩具積木。黑衫軍的古老堡壘遠不如臨冬城,甚至稱不上是座像樣的城堡。它沒有城牆,無法抵禦來自東西南三方面的攻擊,守夜人部隊惟一關心的隻有北方,而高聳在黑堡北邊的正是絕境長城。長城高近七百尺,足足是它所庇護的要塞上最高的塔樓的三倍。叔叔說城牆之寬,足以讓十二名全副武裝的騎士并肩共騎。巨大的弩炮和怪獸般的投石機守衛着城牆,行走其上的黑衣軍渺小如同蝼蟻。
如今站在兵器庫外向上看去,瓊恩感受的震懾絲毫不亞于當日在國王大道上初見之時。絕境長城就是如此,有時你會忘記其存在,一如你對頭頂長空和腳下大地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但有時又仿佛是舉世間惟一真切的存在。它比七大王國還要古老,每當瓊恩站在城牆下擡頭仰望,總是頭暈目眩。他可以感覺到雄渾繁厚的冰層向他重壓而來,仿佛城牆崩塌要将他掩埋。瓊恩隐約知道,倘若哪天長城真的陷落,整個世界必将随之瓦解。
“牆外是什麼,真叫人猜不透,對吧?”一個熟悉的聲音道。
瓊恩轉過頭。“蘭尼斯特。我沒看到——我的意思是說,我以為這兒隻有我一個人。”
提利昂·蘭尼斯特全身裹滿毛皮,活像隻小熊。“乘人不備好處多多,你永遠也不知道會學到些什麼。”
“從我這兒你能學到什麼?”瓊恩告訴他。自他們的旅途結束之後,他便很少看到這侏儒。提利昂·蘭尼斯特既是王後的弟弟,自然受到貴客般的款待。莫爾蒙總司令讓他住在國王塔——說得好聽,其實已有一百年沒國王住過了——和他同桌用餐。蘭尼斯特白天在長城上騎馬,晚上則與艾裡沙爵士、波文·馬爾錫和其他高階官員飲酒賭博。
“唉,我走到哪兒學到哪兒。”這矮子用一根粗糙的黑拐杖指着長城,“我常說……怎麼前人千辛萬苦才把城牆蓋好,後人立刻便想知道牆的另一面有什麼?”他歪着頭,用那雙大小不一的古怪眼睛看着瓊恩。“你也不例外,對不?”
“我看沒什麼特别。”瓊恩道。他好想跟随班揚·史塔克一同出外巡獵,深入鬼影森林,好想與曼斯·雷德的野人交鋒,守護王國免于異鬼侵襲,但自己心裡想要什麼,還是别說出來的好。“遊騎兵說牆外不過就是樹林、山脈和結凍的湖泊,一片冰天雪地。”
“還有害人的古靈精怪呐,”提利昂說,“可别忘了,雪諾大人。否則大夥兒幹嘛這麼大動幹戈?”
“不要叫我雪諾大人。”
侏儒揚揚眉毛。“難道我喜歡被人叫小惡魔?一旦别人發現綽号對你的殺傷力,這綽号就跟定你啦。既然他們愛給你起綽号,你就大大方方地接受,最好還裝出樂在其中的樣子,那他們就再也傷不了你了。”他舉起拐杖指指前方。“哪,跟我走走。他們這會兒應該在大廳裡弄那難吃的湯了,我正想喝點熱的。”
瓊恩也餓了,所以他走在蘭尼斯特身邊,刻意放慢腳步以配合侏儒笨拙而古怪的姿勢。風勢漸大,他們可以聽見周圍木屋嘎吱作響。遠處,一道被遺忘的厚重窗戶反複噼砰。一堆雪從屋頂滑下,落在他們身邊,發出低沉的撞擊。
“沒見你的狼呢。”蘭尼斯特邊走邊說。
“訓練的時候,我把它拴在舊馬房那邊。他們現在把馬都關在東邊的馬廄,所以不會礙着他。其他時候他都跟着我,我睡在哈丁塔。”
“就那座連城垛都塌掉的塔,是嗎?那塔下面的廣場都是碎石頭,整個還歪歪斜斜,跟咱們高貴的勞勃國王酒醉後一個德行。我以為那些塔早就廢棄不用了。”
瓊恩聳聳肩道,“反正沒人管你睡哪兒。這些古堡幾乎都荒廢了,愛睡哪裡随便你。”黑城堡曾經擁有多達五千名全副武裝、鞍馬齊備、仆從如雲的戰士。如今卻隻剩十分之一的數量,建築也紛紛淪為荒頹廢墟。
提利昂·蘭尼斯特的笑在冷空氣裡蒸騰。“那我就請你老爸務必在你那座塔垮塌之前,多抓幾個石匠過來。”
瓊恩聽得出話中的嘲弄意味,卻無法否認那是事實。守夜人一共沿長城建了十九座雄偉要塞,如今隻剩三座仍有部隊駐守:高聳的東海望在強風吹拂的灰暗海濱,影子塔堅毅地伫立于長城邊陲的群山之中,黑城堡則位于兩者之間,地處國王大道盡頭。其他堡壘早已被人遺忘,現在都成了孤獨的鬼城,冷風飕飕吹過黑窗,死者幽靈遊蕩其中。
“我一個人住比較好,”瓊恩固執地說,“其他人很怕白靈。”
“他們倒聰明。”蘭尼斯特說。他随即轉變話題,“最近大家都在議論你叔叔,他是不是出去太久了?”
瓊恩憶起自己失望之下的幻想,那幅班揚·史塔克倒卧雪地的景象,立刻撇過頭去。侏儒很擅察言觀色,他可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眼中的罪惡。“他說會趕在我命名日前回來。”他坦承。他的命名日早在兩周前便已悄無聲息地來了又去。“他們是去找威瑪·羅伊斯爵士,此人的父親是艾林公爵的封臣。班揚叔叔說他們會一直搜索到影子塔,一路深入群山。”
“聽說近來有不少遊騎兵好手失蹤。”他們一邊登上大廳的階梯,蘭尼斯特一邊說,他嘻嘻笑着打開門。“也許古靈精怪今年特别餓罷。”
進入廳堂,雖然爐火熊熊,仍舊感覺地方寬敞,寒氣逼人。烏鴉栖息于高敞的木天花闆上,在衆人頭頂嘎嘎叫着。瓊恩從廚子手中接過一碗肉湯和大塊黑面包。葛蘭、癞哈蟆和其他幾人坐在最靠近火爐的長凳上,彼此粗聲笑鬧咒罵。瓊恩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們一會,然後在大廳的角落挑了個位子坐下,遠遠離開其他人。
提利昂·蘭尼斯特坐在他對面,一臉狐疑地嗅着濃湯。“大麥、洋蔥、胡蘿蔔,”他喃喃念道,“這些煮飯的到底知不知道蕪箐不能當肉啊?”
“這是羊肉濃湯耶。”瓊恩脫下手套,探手到湯碗溢出的熱氣裡取暖。聞到肉香他口水都流了下來。
“雪諾。”
瓊恩認得艾裡沙·索恩的聲音,但這回話中卻有種他從前沒聽過的語氣,他轉過頭。
“司令大人要見你。現在就去。”
一時之間瓊恩吓得不敢動彈。為什麼總司令要見他?難道他們有了班揚的消息,他胡亂揣測,一定是他死了,他的想像果然成真。“是我叔叔的事嗎?”他沖口而問,“他平安回來了嗎?”
“司令大人平素可不習慣等人。”艾裡沙這麼回答,“而我更不習慣下了命令還要聽野種問東問西。”
提利昂·蘭尼斯特霍地跳下長凳,站起身道:“夠了,索恩,你吓着他了。”
“蘭尼斯特,你少管閑事,你沒資格在這兒說話。”
“在朝廷裡就不一樣喽。”侏儒微笑,“我隻消幾句,你下半輩子就準備當個孤苦老人,别想再訓練小毛頭了。快告訴雪諾熊老找他幹嘛,到底是不是他叔叔的事?”
“不是。”艾裡沙道,“完全兩碼子事。今天早上有信鴉從臨冬城飛來,帶來他弟弟的消息。”他更正道,“應該說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布蘭,”瓊恩倒抽一口氣,掙紮着起來。“布蘭出事了。”
提利昂·蘭尼斯特伸手擱在他臂膀上。“瓊恩,”他說,“我真的很遺憾。”
瓊恩幾乎沒聽到他的話。他撥開提利昂的手,大跨步穿過廳堂,到門邊時跑了起來。他一路沖過積雪,狂奔至司令官堡壘。守衛讓他通過,他三步并作兩步奔上塔頂。等沖到總司令官面前,瓊恩已經滿身大汗,喘不過氣來。“布蘭,”他說,“信上說布蘭怎樣了?”
守夜人軍團總司令傑奧·莫爾蒙是個壞脾氣的老人,一把灰胡子,頂着個大光頭。他正拿玉米粒喂食停在手上的烏鴉。“我聽說你識字。”他把烏鴉揮開,它拍着翅膀飛到窗邊,然後蹲坐下來看着莫爾蒙從腰際抽出一張卷好的紙交給瓊恩。“玉米,”它刺耳地叫道,“玉米,玉米。”
瓊恩的手指在已拆封的白蠟印記上摸索,順着冰原狼的輪廓。他認出這是羅柏的字迹,但随着閱讀,信本身卻模糊旋轉起來,他方才明白自己在哭。透過淚水,他拼湊出信上的意思,擡起頭。“他醒了。”他說,“諸神讓他活過來了。”
“但也殘廢了。”莫爾蒙道,“小子,我很遺憾。把信讀完罷。”
他把視線移回信上,但上面寫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什麼都不重要了。布蘭活了下來。“我弟弟活下來了!”他告訴莫爾蒙。總司令搖搖頭,拾起一把玉米,吹聲口哨。烏鴉立即飛上他肩頭,叫道:“活了!活了!”
瓊恩滿臉笑容,手中握着羅柏的信奔下樓梯。“我弟弟活下來了!”他告訴守衛。他們互看一眼。他跑回廳堂,發現提利昂·蘭尼斯特剛吃完東西。他一把抓住小個子的腋下,将他抱到半空轉圈。“布蘭活下來了!”他喊。蘭尼斯特一臉驚訝的表情。瓊恩放下他,把信塞到他手中。“這裡,你自己讀。”
其他人聚集過來,好奇地看着他。瓊恩看到葛蘭站在幾尺之外,一隻手上綁着厚厚的羊毛繃帶。他看起來既焦慮又不安,一點都不兇惡。于是瓊恩朝他走去,葛蘭見狀立即後退,同時舉手說:“小雜種,你離我遠點。”
瓊恩微笑道:“把你手腕弄成這樣,我很抱歉。以前羅柏也用同樣的招式對付我,雖然用的是木劍,可七層地獄,真他媽的痛。我想你的傷勢一定更嚴重。這樣罷,如果你願意,改天我來教你如何克制這招。”
艾裡沙·索恩爵士聽到了這句話。“喲,雪諾大人這下想搶我的位子啦。”他冷笑道,“我看教狼變魔術都比教這些笨牛容易。”
“艾裡沙爵士,我就跟你賭。”瓊恩說,“我倒是很想看白靈變魔術。”
瓊恩聽見葛蘭吓得倒抽一口冷氣。四周一片死寂。
接着提利昂·蘭尼斯特捧腹大笑起來。鄰近餐桌上三名黑衣弟兄也跟着笑。笑聲快速散播,連廚師們也忍不住加入。梁木上的鳥群被笑聲驚動,最後連葛蘭也咯咯笑了起來。
隻有艾裡沙爵士從頭至尾沒有将視線從瓊恩身上移開。待笑聲漸止,他一臉陰沉,右手握拳。“雪諾大人,你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最後,他用對仇人的口吻說。
第二十章 艾德
艾德·史塔克渾身酸痛,又累又餓,心情惡劣地騎馬穿過紅堡高聳的青銅大門。禦前總管前來通知他派席爾大學士召開緊急的禦前會議,希望新任首相方便的話能大駕光臨時,他人還在馬背上,心裡隻想好好泡個熱水澡,來隻烤雞或烤鴨,然後在羽毛床上睡個覺。“方便的話,改成明天。”奈德下馬時沒好氣地說。
總管恭敬地一躬到底。“首相大人,那我就轉告重臣們,您不便出席。”
“算了,該死的。”奈德道。還沒上任便先把朝廷重臣給全得罪光那怎麼成。“我這就去見他們。但請先給我幾分鐘,容我換上比較正式的服裝。”
“是的,大人。”總管說,“我們已經把艾林大人以前在首相塔的房間都給您準備好了,如您願意,我這就差人把您的東西給送過去。”
“有勞了。”奈德邊說邊扯下騎馬戴的手套,塞進腰帶。身後,他的家人和臣屬正陸續進入大門。奈德看到管家維揚·普爾,便叫住他,“看來宮裡好像有急事找我。好好安頓我女兒,告訴喬裡叫她們待在房裡。不準艾莉亞到處亂跑。”普爾欠身。奈德轉身對禦前總管說:“我的馬車還在城裡半路上。我需要合适的衣服。”
“為您服務是我莫大的榮幸。”總管道。
于是,筋疲力盡的奈德,就這麼穿着借來的衣服,大步走進議事廳,發現四名重臣正在等他。
議事廳的陳設極為華麗。地闆上鋪的是密爾地毯,而非燈芯草席。房間一角擺着一幅來自盛夏群島的木屏風,上面雕刻有上百種栩栩如生、色彩斑斓的珍禽異獸。牆壁上則挂滿了諾佛斯、科霍爾和裡斯産的精美織錦。門兩側是一對瓦雷利亞的獅身人面獸雕像,圓潤的紅榴石雙眼在黑色大理石的臉上顯得炯炯有神。
奈德前腳剛踏進房間,幾位重臣中他最嫌惡的太監瓦裡斯便靠了過來。“史塔克大人,我聽說了您在國王大道上遇到的麻煩事兒,真令人遺憾哪。我們都去聖堂為喬佛裡王子點了蠟燭,祈禱他早日康複。”他的手在奈德袖子上留下脂粉的痕迹。他渾身散發出腐敗的甜膩氣息,聞起來活像生在墳墓上的花。
“你的神想必聽到了你的禱告,”奈德冷淡而有禮地回答,“王子的健康狀況已日漸好轉。”他從太監掌中抽出手,穿過房間朝藍禮公爵走去。藍禮正站在屏風旁,小聲地和一名矮個男子交談,那人必是小指頭無疑。勞勃剛奪下王位時,藍禮不過是個七歲小男生,如今他已長大成人,神貌酷似乃兄,奈德為此覺得極不自在。每次見到他,都仿佛時光倒流,看到那個英氣勃發,甫從三叉戟河得勝歸來的勞勃站在面前。
“史塔克大人,看來您安然抵達了。”藍禮道。
“您不也是。”奈德回答,“恕我直言,有時候您和您哥哥勞勃真像一個模子打出來的。”
“我哪比得上他。”藍禮聳聳肩。
“您至少穿得比他好。”小指頭俏皮地說,“藍禮大人花在衣服上的錢,宮裡的夫人太太恐怕都沒幾個比得上。”
此話倒是不假。藍禮公爵穿着暗綠天鵝絨緊身衣,上面繡了十二頭金色雄鹿。一邊肩頭潇灑地垂着織金半披風,用一枚翡翠胸針别起。“這應該算不上滔天大罪。”藍禮笑道,“瞧瞧你穿的什麼德行,那才失禮。”
小指頭不理會他的嘲笑。他嘴角挂着近乎輕慢的微笑看着奈德。“史塔克大人,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見見您。我想凱特琳夫人應該向您提起過我吧?”
“她是提過。”奈德冷冷地答道。對方這句傲慢中帶着促狹的話惹惱了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也認識我哥哥布蘭登。”
藍禮·拜拉席恩哈哈大笑。瓦裡斯則曳步湊來。
“我跟他很熟。”小指頭道,“至今身上都還留着他的紀念。布蘭登也提起過我?”
“常提起你,多半是火冒三丈的時候。”奈德說,心中希望就此結束這個話題。他對這類文字遊戲素無興趣。
“我還以為你們史塔克家的人沒那麼大火氣,”小指頭說,“在我們南方,大家都說你們是冰做的,一過頸澤便要融化。”
“貝裡席大人,您大可放心,我并不打算太快融化。”奈德朝會議桌移去。“派席爾師傅,我瞧您身體還很硬朗。”
大學士從他長桌尾端的長椅上擡頭,露出微笑。“大人,以我這把年紀,有這樣的身體很不錯了。”他答道,“啊,隻是容易疲勞。”他有張慈藹的臉,幾束白發垂挂在早已秃光的額頭兩邊。他的學士項圈并非魯溫那種簡單的金屬制品,而是由二十四種金屬片所串成的沉重項鍊,從喉頭一直垂到胸膛。鎖鍊用人類所知的每一種金屬打造而成:黑鐵和紅金,發亮紅銅和沉重的鉛,精鋼、錫和黯淡的白銀,黃銅、青銅與白金。石榴石、紫水晶和黑珍珠裝飾着金屬鍊,翡翠和紅寶石點綴其間。“我們不妨開始罷。”大學士把手放在大肚子上反複揉搓,“再等下去,隻怕我就要睡着了。”
“如您所願,”國王在會議桌的首位空着,那椅子靠背上用金線繡着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奈德揀了國王右邊,象征國王右手的位子坐下。“諸位大人,”他正色道,“很抱歉讓大家久等。”
“史塔克大人,您是國王的首相,”瓦裡斯道,“為您效勞就是我們職責所在。”
眼看其他人紛紛在自己固有的座位落坐,艾德·史塔克才猛然驚覺此時此地自己是多麼格格不入。他憶起勞勃在臨冬城墓窖裡對他說過的話,我身邊淨是些白癡和馬屁精。奈德朝會議桌看去,暗自揣測哪些是白癡,哪些又是馬屁精。答案他已了然于心。“我們隻有五人。”他指出。
“國王北行之後沒多久,史坦尼斯大人便回了龍石島。”瓦裡斯道,“至于我們英勇的巴利斯坦爵士,此刻無疑正随侍國王身邊,護送他穿過城市罷。身為禦林鐵衛隊長,這是他職責所在呢。”
“或許我們該等巴利斯坦爵士和陛下加入之後再開始。”奈德提議。
藍禮·拜拉席恩朗聲笑道:“要等我老哥賞臉,那不知到何年何月啰。”
“我們親愛的勞勃國王有太多事情需要操心,”瓦裡斯說,“所以便将雞毛蒜皮小事交給我們,以減輕負擔。”
“瓦裡斯大人的意思是說,凡是牽涉财政、農獲和律法的事務,我王兄聽了就頭痛。”藍禮公爵道,“所以管理國家就落到我們頭上了。他倒是不忘記時不時交代些什麼下來。”他從袖子裡抽出一張裹緊的紙放在桌上。“比如今天早上,他吩咐我提前全速進城,請派席爾大學士立刻召開這次會議。他有項緊急差事交給我們辦。”
小指頭微笑着将信箋交給奈德,上面蓋了王家印信。奈德用拇指揭開蠟印,攤平信紙,想看看國王的緊急命令究竟是什麼。他越讀越難以置信,勞勃到底要胡鬧到什麼地步才罷休?還是以他的名義,這簡直是雪上加霜。“天殺的,”他不禁咒道。
“奈德大人的意思是說,”藍禮公爵宣布,“國王陛下指示我們舉辦一次盛大的比武競技,以慶祝新首相上任。”
“要花多少錢?”小指頭興趣索然地問。
奈德從信上念出答案:“優勝者賞四萬金龍币,居次者賞兩萬金龍币。團體近身戰的優勝者也是兩萬,射箭優勝則是一萬。”
“一共九萬金币。”小指頭歎道,“還得加上其他開銷。想也知道勞勃一定要大宴賓客。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廚師、木匠、女侍、歌手、戲子伶人和雜耍傻子……”
“傻子我們倒是不愁找到。”藍禮公爵說。
派席爾總師看着小指頭問:“國庫付得出這筆款子?”
“哪來的國庫?”小指頭撇撇嘴,“大學士您就别裝蒜了,你我都很清楚國庫已經空了好多年。還不是得伸手借錢,想必蘭尼斯特家會很樂意支援。反正咱們已經欠了泰溫大人三百多萬金龍,再借個幾十萬算什麼?”
奈德震驚無比。“你說王室負債高達‘三百萬’金币?”
“史塔克大人,此刻王室負債總額超過六百萬。蘭尼斯特家是最大的債主,但我們也向提利爾大人、布拉佛斯的鐵金庫,還有好些泰洛西商行借過款。最近我不得不另辟财源,把主意動到了教會頭上,總主教大人讨價還價的本領之高,連多恩的魚販都比不上。”
奈德簡直錯愕到無以複加。“伊裡斯·坦格利安留下了堆積如山的金銀财寶,你怎麼會讓它淪落到這步田地?”
小指頭聳肩:“财政大臣隻管找錢,花錢的是國王和首相。”
“瓊恩·艾林絕不會允許勞勃這樣揮霍。”奈德忿忿地說。
派席爾總師搖搖他那顆光頭,項鍊輕聲作響。“艾林大人固然精打細算,但恐怕國王陛下不見得都聽從睿智的谏言。”
“我王兄熱愛比武競技和山珍海味,”藍禮·拜拉席恩道,“他最讨厭所謂的‘數銅闆’。”
“我會跟陛下談談,”奈德說,“這麼鋪張浪費的比賽,國家可負擔不起。”
“跟他談談當然很好,”藍禮公爵道,“不過我們還是先着手訂個計劃吧。”
“改天再議。”奈德說。從他們的眼神看來,他的口氣似乎太尖銳了點。要想治理,他就必須牢記,自己已不是臨冬城萬人之上的領主身份,在這裡他不過是地位平等的重臣之首罷了。“諸位大人,請原諒我。”他改用較和緩的口氣,“我實在是累了。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等我精神好些時再繼續。”說完他沒有征求其他人同意,便突然站起身,朝在座的重臣一一點頭後,徑自離開。
出到門外,隻見馬車和騎士依舊不斷從城堡大門湧入,庭院裡一片混亂,充斥着泥土、馬臊味和叫喊不停的人聲。有人告訴他國王還在路上。自三叉戟河的意外發生之後,史塔克家族和他們的部屬便走在車隊的最前面,遠離蘭尼斯特家族,避開兩派逐漸升高的緊張氣氛。勞勃幾乎沒有露面,據說他待在輪宮,成天喝得酩酊大醉。若真是如此,他應該還要幾個小時才會出現,這已經比奈德期望的要早上許多了。如今他隻消看看珊莎的臉,就覺得心中怒火又要升起。旅途的最後兩周實在苦不堪言。珊莎責怪艾莉亞,說被殺的應該是娜梅莉亞。艾莉亞在得知屠夫學徒的死訊後就魂不守舍。珊莎每晚哭着入眠,艾莉亞一聲不吭地獨自憂傷,艾德·史塔克自己則夢見了一個專為臨冬城史塔克家人準備的冰凍地獄。
他穿越外庭,走過閘門,進入内院,正朝他印象中首相塔的所在走去時,小指頭突然出現在面前。“史塔克,你走錯路了,跟我來。”
奈德猶豫不決地跟着他,小指頭帶他進入一座塔,下了一道蜿蜒的階梯,穿越一個凹陷的小庭院,沿着荒廢的回廊行走。兩旁牆壁,一副副無人使用的铠甲好似站立的衛兵。他們是坦格利安家族遺留下來的曆史陳迹,黑色精鋼打造,頭盔鑲着龍鱗,但如今積滿灰塵,早已被人遺忘。“這不是通往我居室的路。”奈德道。
“我說過是嗎?我正打算把你引進地牢,割了喉嚨,再把你的屍體封進牆裡。”小指頭語帶譏諷。“史塔克,我們沒時間廢話,尊夫人正等着你。”
“小指頭,你到底耍什麼把戲?凱特琳人在臨冬城,離此數百裡之遙。”
“哦?”小指頭灰綠色的眼睛裡閃着饒富興味的光芒。“那麼此人的易容術果真不同凡響。我說最後一次,要麼跟我來,不然我就把她據為己有啰。”
他快步走下階梯。
奈德滿懷戒心地跟上,心裡不知這一天究竟何時才會結束。他對這些心機巧詐毫無興趣,但已逐漸開始理解,對于小指頭這樣的人,權術和陰謀就是家常便飯。
階梯底端有一扇橡木和鐵條制成的厚重門扉。培提爾舉起門闩,揮手示意奈德進去。他發現他們正置身位于河流之上的峻峭絕壁,浸沐在黃昏的紅暈裡。“我們在城堡外面。”奈德道。
“你還真不好騙嘛,史塔克。”小指頭傻笑道,“到底是太陽還是天空洩露了秘密?跟我來,岩壁上挖了可供攀附的凹洞。小心别摔死,否則凱特琳永遠也不會原諒我。”說完他翻身便往下爬,動作像猴子一般靈敏。
奈德仔細審視了岩壁一會兒,然後慢慢地跟着下去。峭壁上果真如小指頭所言,刻有淺淺的凹洞,除非你原本就知道,否則從懸崖下根本無從發現。河流離他們有一段高到令人暈眩的距離。奈德把臉貼上岩石,除非必要,盡量不往下看。
最後他總算好不容易到達底部,旁邊是一條狹窄而泥濘的水濱小徑,小指頭正懶洋洋地靠在岩石上啃蘋果。他已經快吃完了。“史塔克,你老了不中用啦。”他邊說邊随手把蘋果核丢進激流。“沒關系,接下來我們騎馬。”兩匹馬正等在那裡,奈德騎上,催馬快步跟在他身後,順着小路朝城市去。
最後貝裡席在一棟看起來搖搖欲墜的三層木造建築前停了下來。窗戶透出燈光,在逐漸黯淡的暮色裡顯得特别明亮。樂聲和刺耳的笑鬧從内散溢,在河面上飄蕩。門邊有一條沉甸甸的鍊子挂着盞華麗的油燈,外面蓋着加鉛的紅玻璃燈罩。
奈德·史塔克憤怒地跳下馬。“這是家妓院。”他抓住小指頭肩膀把他推得團團轉。“走大老遠的路,結果你竟帶我上妓院?”
“你老婆在裡面。”小指頭說
他再也忍耐不住。“布蘭登對你太仁慈了。”奈德說着把小個子狠狠地往牆上撞去,抽出匕首指向他留着胡子的尖下巴。
“大人,快停手。”一個焦急的聲音喚道。“他說的是實話。”背後傳來腳步聲。
奈德握刀轉身。隻見一個身穿褐色粗布衣服,下颚的軟肉随着跑步不住顫動的白發老人急急忙忙朝他們跑來。“這不幹你的事。”奈德才剛開口,突然認出來者。他放下匕首,驚訝萬分。“羅德利克爵士?”
羅德利克爵士點點頭。“夫人在樓上等您。”
奈德糊塗了。“凱特琳真的在這裡?不是小指頭的惡作劇?”他收起武器。
“我有那本事倒好,史塔克。”小指頭道,“随我來罷。還有,臉上表情露骨一點,不要一副正襟危坐的首相模樣。你要是被認出來,那可就糟了。不介意的話,經過時摸兩把奶子。”
他們走進屋内,穿過擁擠的大廳,有個胖女人正唱着歌詞淫穢的曲子,身穿輕薄羅衫的美少女坐在恩客腿上撒嬌。沒人理會奈德。羅德利克爵士等在樓下,由小指頭領他走上三樓,穿過回廊,進了門。
凱特琳正在裡面,她一見他便叫出聲來,朝他飛奔過去,緊緊地抱住他。
“夫人。”奈德驚訝地輕聲說。
“喲,好極了。”小指頭說着關上門。“您認得她。”
“大人,我好怕你不會來。”她貼在他胸膛上細語。“培提爾一直捎來你的消息。他告訴我艾莉亞和年輕王子的事了。我的乖女兒們都還好麼?”
“她倆都很難過,也很憤怒。”他對她說,“凱特,我不懂。你來君臨做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奈德詢問妻子。“是布蘭的事?難道他……”死這個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他無法啟齒。
“是布蘭的事,但不是你想的那樣。”凱特琳道。
奈德更摸不着頭腦。“那是怎麼回事?親愛的,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這又是什麼地方?”
“你覺得這裡看起來像什麼?”小指頭說着在窗邊落座。“這就是家妓院。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不可能找到凱特琳·徒利呢?”他微笑,“說來也巧,這家店恰好就是由我經營,所以要安排很簡單。我可是極力避免讓蘭尼斯特的人得知凱特在君臨的消息。”
“為什麼?”奈德問,這時他才看見她的手怪異的姿勢,看見那尚未愈合的紅色傷疤,左手小指和無名指僵硬不便的樣子。“你受傷了。”他握起她的手反複檢視。“老天,傷得好深……這是劍傷還是……夫人,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凱特琳從鬥篷下抽出一把匕首交給他。“有人帶着這把刀要取布蘭性命。”
奈德猛地擡頭。“但是……誰……誰會這麼……”
她伸出手指貼上他嘴唇。“親愛的,讓我說比較快。你好好聽着罷。”
于是他仔細聆聽,而她将事情始末和盤托出,從藏書塔大火、瓦裡斯、前來迎接她的都城守備隊一直說到小指頭。等她說完,艾德·史塔克手握匕首,呆若木雞地坐在桌邊。布蘭的狼救了那孩子一命,他呆滞地思索着。當初瓊恩在雪地裡找到那群小狼時,他說了些什麼?大人,您的孩子注定要擁有這些小狼。結果他卻親手殺了珊莎的狼,到頭來這是為了什麼?他現在的感覺是罪惡?還是恐懼?假如這些狼實乃上天所賜,他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
奈德痛苦地強迫自己将思緒拉回眼前的匕首,思考隐含其後的含義。“小惡魔的刀。”他複誦。這太不合理。他緊握平滑的龍骨刀柄,将之狠狠地插進桌面,感覺它深深地咬入木頭。匕首就這麼立着,仿佛在嘲弄他。“提利昂·蘭尼斯特為什麼要布蘭的命?那孩子從沒招惹他。”
“你們史塔克家的人都沒腦筋的?”小指頭問,“小惡魔當然不會單獨行動。”
奈德起身,繞着房間踱步。“難道說王後亦參與此事?或者,諸神在上,連國王他也……不,絕對不可能。”他一邊說着,一邊想起了那個荒冢地的清冷早晨,勞勃提到派刺客去對付坦格利安公主。他憶起雷加那尚在襁褓的兒子,血淋淋的頭顱,以及國王置之不理的态度,正如不久以前他在戴瑞的會客廳裡的所作所為。珊莎的哀告至今猶在耳際,一如萊安娜臨終前的懇求。
“國王八成不知情。”小指頭道,“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對于不想知道的事,咱們的好勞勃向來是眼不見為淨。”
奈德沒有答話。屠夫小弟的那張幾乎被劈成兩半的臉浮現在他眼前,然而國王半聲也沒吭。他的腦袋開始轟轟作響。
小指頭晃到桌邊,把匕首從木頭裡拔出。“無論怎樣行動,都構成叛國罪。若是控告國王,隻怕你話還沒出口就先被伊林·派恩給宰了。若是王後……除非你能找到證據,而且能讓勞勃聽進去,才有可能……”
“我們有證據,”奈德道,“我們有這把匕首。”
“這個?”小指頭漫不經心地把玩着匕首。“大人,這是把好刀,好刀都是兩面開刃的。小惡魔肯定會辯稱匕首是他在臨冬城期間弄丢或是被偷。既然他雇的殺手已死,誰能證明他所言真假呢?”他把刀子輕輕抛給奈德。“我建議你還是把這玩意兒丢進河裡,當它根本就不存在罷。”
奈德冷冷地看着他。“貝裡席大人,我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人。我的兒子成了殘廢,很可能還活不成。若沒有那隻我們在雪地裡找到的小狼,他此刻已經死了,凱特琳很可能也會陪着他送命。假如你真以為我會裝作沒事,那你就和當年向我哥哥挑戰一樣愚蠢。”
“史塔克,我蠢是蠢……可還活得好好的,令兄倒已經在冰封的墳墓裡發黴了十四年。你這麼迫不及待要步他後塵,我也無法勸阻,不過我先聲明,你可千萬别把我牽扯進去,非常感謝。”
“很好,貝裡席大人,不管我做什麼,最不想與之為伍的人就是你。”
“這話我聽了好傷心啊。”小指頭伸手按住心口。“我自己嘛,總覺得你們史塔克家的人實在無趣得很,但凱特不知怎地始終離不開你。所以呢,為着她的緣故,我會盡量不讓你送命。說來隻有笨蛋才會這麼做,但我就是沒法拒絕你老婆的任何請求。”
“我把我們關于瓊恩·艾林死因的懷疑告訴了培提爾。”凱特琳道,“他答應協助你調查真相。”
對艾德·史塔克而言,這并非好消息,不過他們确實需要援手,而小指頭和凱特曾經情同姐弟。再說這也不是奈德第一次被迫與他所輕視的人妥協了。“好罷,”他把匕首插進腰帶,“你剛說到瓦裡斯,他也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如果知道,也一定不是我說的。”凱特琳道,“艾德·史塔克,你娶的人可不笨。但瓦裡斯有辦法知道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奈德,我相信這家夥懂得妖術。”
“他的走狗滿天下,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奈德鄙夷地說。
“不隻如此,”凱特琳堅持,“羅德利克爵士和艾倫·桑塔加爵士的會面自始至終都秘密進行,但這蜘蛛不知怎麼就是知道談話内容。我很怕這個人。”
小指頭微笑。“好夫人,瓦裡斯伯爵就交給我來對付。容我說幾句髒話——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适合了呢?——他的卵蛋被我大大方方地捏在手掌心。”他合攏指頭,笑了,“當然啰,這裡假設他是個有卵蛋的男人。你不妨這麼想,假如喜鵲會開口,小小鳥兒要歌唱,那麼瓦裡斯是不會喜歡的。好啦,如果我是你,與其擔心那太監,不如多提防蘭尼斯特的人。”
奈德無需小指頭提醒。他想起找到艾莉亞那天的場景,想起王後當時的神情。誰說我們沒有狼?那麼地輕聲細語。他想到男孩米凱,想到瓊恩·艾林的猝死,還有布蘭墜樓,以及喪心病狂的老王伊裡斯·坦格利安躺在王座廳的地闆上奄奄一息,他的血在鍍金寶劍上慢慢幹涸的場面。“夫人,”他轉向凱特琳,“你留在這裡也無濟于事,我希望你即刻返回臨冬城。所謂有其一必有其二,難保以後不會有其他刺客上門滋事。不管背後主謀是誰,他一定很快就得知布蘭活了下來。”
“我本想見見女兒……”凱特琳道。
“那就太不明智了。”小指頭插話。“紅堡處處隔牆有耳,更何況小孩子口風不緊。”
“親愛的,他說得有理。”奈德告訴她,一邊給她擁抱。“帶上羅德利克爵士,啟程回臨冬城去罷。我會好好照顧女兒們。回到我們的兒子身邊,保護好他們。”
“那就這樣,大人”凱特琳擡起臉,奈德吻了她。她受傷的手用一種近乎絕望的力量環抱住他的背,仿佛要将他永遠留在自己安全的懷抱裡。
“老爺、夫人莫不借卧室一用?”小指頭問,“不過我先提醒你,史塔克,在這兒開房辦事是要收費的。”
“讓我們獨處一下就好。”凱特琳道。
“也罷。”小指頭朝門邊走去。“别拖太久。我和首相大人早該回到城裡,以免失蹤太久他人起疑。”
凱特琳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培提爾,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幫助。你手下來找我的時候,我原不知自己将落入朋友還是敵人的手中。結果我發現你不僅是朋友,還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培提爾·貝裡席微笑道:“好夫人,我這人就是多愁善感,這話還請你千萬别告訴他人。這些年來我在宮廷裡費盡心力,想讓别人以為我是個既邪惡又殘酷的人,實在不願就這麼功虧一篑。”
這番話奈德是一個字也不信,但他還是彬彬有禮地說:“貝裡席大人,我也感謝您。”
“喲,這可是東洋寶貝。”小指頭說着離開房間。
房門關上後,奈德轉身面對他的妻子。“你一到家,立刻以我的名義送信給赫曼·陶哈和蓋伯特·葛洛佛,命令他們各調一百名弓箭手協防卡林灣。兩百弓箭手足以阻擋任何軍隊北上頸澤。指示曼德勒伯爵加緊維修白港的防禦工事,并确保守軍充足。還有,從今往後,我希望你特别看緊席恩·葛雷喬伊。倘若戰争爆發,我們非常需要他父親的艦隊。”
“戰争爆發?”恐懼清楚地寫在凱特琳臉上。
“情勢不緻惡化到那個地步的。”奈德向她保證,心中暗自祈禱真是如此。他再度摟她入懷。“蘭尼斯特家對待弱者毫不留情,伊裡斯·坦格利安就是最好的教訓。然而除非他們有全國的軍力作後盾,否則決不敢進犯北方,而他們作夢也别想有那樣的一天。我必須玩這場愚人的假面舞會,繼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記得我來此的目的麼,親愛的?我要找出蘭尼斯特家謀殺瓊恩·艾林的證據……”
他感覺到凱特琳在他懷裡顫抖,她傷殘的手緊緊抱住他。“若真找到了,”她說,“接下來怎麼辦,親愛的?”
接下來是最危險的部分,奈德明白。“國王乃是至高的法律仲裁,”他告訴她,“待我查明真相,我将觐見勞勃。”屆時我隻能祈禱他仍保有意想中的英明,而非我所恐懼的昏庸,他在心裡默默地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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