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觀鎮阻擊戰
(長篇小說節選四)
雷體華||湖北
楊義受鐘一平指派去秀水鎮前幾天,方伯仁與載着曾際祥靈柩的馬車急如星火奔馳一夜趕回秀水鎮。那天晚上,跑到孫家灣借住孫有福家躲鬼子的楊貞姑,迷迷瞪瞪做惡夢:方伯仁被小鬼子抓住,五花大綁,一個兇神惡煞的鬼子兵端槍正向方伯仁瞄準。楊貞姑呼喊“伯仁!伯仁!”拼命往前撲,一聲槍響……楊貞姑從夢中驚醒過來,一身冷汗将内衣濕透。正在這時響起咚咚的敲門聲,楊貞姑側耳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媽,媽!是我,伯仁。”楊貞姑一躍而起,把外衣往身上一披,幾步撲向大門,拉開門将方伯仁緊緊抱住,哽咽說句“我的兒,你可回了”,頓時嚎啕大哭。
“媽,别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際祥叔,他死啦,戰死啦……”
“你說誰?誰?誰戰死啦?”
“是際祥叔,他在一柱觀鎮打日本鬼子戰死。我把他遺體運回來了,停在星宿山他家老宅,得趕緊辦喪事安埋他。”
楊貞姑心中一震。不過幾天前,離鄉多年的曾際祥突然回秀水鎮,先來看她,還帶來鐘一平的口信和饋贈的錢物。當時曾際祥何等精壯英武,活蹦活跳一個人,怎麼突然死了?死在鬼子手裡,天啦,這是什麼樣的世道喲!楊貞姑畢竟經過陣仗,她知道這時需要拿主意定奪事情的人,撩起衣襟揩幹臉上淚水,果斷說:“我們去星宿山,立馬就去!不能讓你惠英嬸缺幫襯。”扭頭又說:“有福兄弟,年喬與際祥比親兄弟還親,曾際祥就是伯仁的親叔!際祥打日本戰死,喪事得辦好,一切開銷我擔了。奔波張羅,要麻煩你勞累辛苦。”說着,把戴在食指上的金箍子拔下,遞給孫有福,意思是換錢用作曾際祥喪禮花銷。金箍子是結婚時方年喬給她置買的,這些年再艱難也沒舍得賣掉。楊貞姑與方伯仁、孫有福急急往星宿山趕去。
曾際祥殺鬼子英勇戰死的消息風傳開,許多人聞訊來星宿山,祭奠壯士,送壯士最後一程!與曾際祥兄弟相稱的方俊喬來了,風水先生魏念發來了,高山坳尼姑庵主持靜心來了,更多叫不上姓名的人也來了。魏念發與楊貞姑商議:“外面的事由俊喬、伯仁和我去辦,孫有福管錢和采買。内裡的事你為主操持,特别是照顧惠英,你和靜心大師多費心。”楊貞姑點頭贊同。魏念發又說:“抗日壯士曾際祥是從秀水鎮出去的,他為國損軀,也為秀水鎮父老鄉親長臉,葬禮要辦得像模像樣,才對得起抗日壯士!”人們都說這話講得好,該這麼辦。
楊義風塵仆仆到秀水鎮,先找方伯仁。有人熱情引導楊義到方伯仁家,大門挂着大鐵鎖,無人在家,楊義不由懊惱。緊鄰方家住的老奶奶已年過古稀,踅過來問楊義:“這位兵哥,你要找方家的人嗎?”楊義忙答:“是呀,老奶奶!我有急事找方伯仁,您知道他回家了嗎?”老奶奶連叠聲說:“知道知道,方伯仁前幾日夜裡回,把打小鬼子的壯士骸骨冒險運回來。壯士是曾成石的大兒子曾哥兒。我跟曾哥兒可熟了,他人可好了,該遭天殺的小鬼子把這好的人給害死,造孽呀!方伯仁和他媽,他姐,連夜去星宿山,為壯士曾哥兒辦喪事。鎮上好多人去,我要不是年紀大,腿腳不方便,我也去呢。”老奶奶說話啰嗦,楊義卻深感欣慰,問:“星宿山遠嗎?怎麼走?”老奶奶搖頭說:“不遠。聽說晌午曾哥兒靈柩要入土安葬,去的人多,你跟着他們走得了。”指指街那頭一撥人又說,“他們定是去星宿山。”老奶奶說得不錯,這群人個個手拎鞭、香、蠟和冥紙,楊義跟着他們去星宿山。
好大的場面,楊義還沒見過這麼隆重、莊嚴、盛大、感人的葬禮!星宿山到處站着人,卻秩序井然。楊義穿過兩邊人牆中間的廊道,走到臨時搭起的帳篷,帳篷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挽聯:“壯士血戰死,英魂歸故鄉”,說不上工整,但讀之令人肅然起敬。帳篷正中停放黑漆棺木靈柩,祭桌擺滿祭品,燃着數對大蠟燭,香爐内插滿燃着的香,一口大瓦缸前有專人負責燒紙,大帳篷連接兩小帳篷,左邊和尚,右邊道士,木魚鐵罄連敲,口中念念有詞,正認真做法事。楊義到靈柩前,先莊重敬軍禮,朗聲說“曾營長,楊義受鐘一平師長之令,代表全師官兵來祭奠你!”說完,雙膝一跪,拜倒在地,凄怆呼喊“曾營長!我的再生父親!救命恩人!你不能這麼走呀!”嚎啕哭聲,引得人人鼻酸,個個落淚。早有人告知方伯仁,他趕來跪在柱子身邊,向楊義還禮,低聲勸:“楊排長你受傷沒全好,請節哀。你代表全師來祭奠際祥叔,際祥叔九泉有知一定欣慰。鐘師長有囑咐,楊義哥身有重任,千萬節哀!”勸得楊義止住哭聲,領他去見惠英和楊貞姑等。
方伯仁簡單向楊義講了曾際祥葬禮安排:原想停靈三天,來祭拜的人太多,不得不延期兩天。四鄉八裡,好多人聞訊自發來了。挖墓擡棺的八大金剛,唱喪鼓的班子,做法事的和尚道士,都是不請自來又都聲言不要報酬,異口同聲說:“壯士打鬼子拼了性命,我們送他最後一程,要什麼錢!”看風水老先生魏念發得知方伯仁把曾際祥遺體運到星宿山,第一個最先趕來,逢人就繪聲繪色講那天一大早親眼見曾際祥舍家别妻别子“赴戰場殺倭寇”的情景。為曾際祥勘定墓穴後,魏老先生老淚縱橫說:“際祥呀,我不叫你侄,稱你壯士,這墓穴是我為你選的,風水旺呢,保你留下的獨根苗成人成材,你放心走好,父老鄉親不會忘記你。”這麼多人自發出力,曾際祥的葬禮才有少見的盛大場面。楊義說看到這場面很感動,原先擔心曾際祥戰死,留下孤兒寡母,葬禮可能草率,沒想如此隆重。楊義說要把所見所聞報告鐘師長,“鐘師長和全師官兵感謝父老鄉親!英勇殺敵,趕走鬼子,饋報父老鄉親!”
按預定安排,送葬儀式正午時開始。第一項是秀水鎮小學一百名學生齊聲朗誦祭文,孩子們用稚嫩的童聲把老師們自發為抗日壯士曾際祥寫的祭文念得抑揚頓挫聲情并茂,人們肅穆靜聽,邊聽邊流淚。儀式新增一項,楊義站立帳篷外空曠處,掏出駁殼槍連擊二十發,代表全師官兵以軍禮向戰死的曾際祥緻敬!緊随其後,土铳連發,鞭炮炸響,鑼鼓钹铙一起敲響,震耳欲聾,傳向四方。擡棺的八大金剛齊齊吆喝,棺木擡起。柱子捧着父親曾際祥靈位,方伯仁和楊義倆人緊護柱子,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邊;楊貞姑和靜心師傅攙扶惠英,緊跟後面;其他的人井然有序排隊前行,莊嚴肅穆送英勇戰死的抗日壯士曾際祥最後一程。恵英已哭得口中咯血,嗓子全啞,發不出聲來。柱子一身重孝,仿佛突然明白許多事理。棺木放進墓坑鏟下第一鍬土,惠英猛然掙紮躍起撲向墓坑,柱子一手護住母親一手捶打墓前的浮土,那一幕讓人撕心裂肺。一直用心守護惠英母子的楊貞姑和方伯仁忙上前哽咽相勸。楊貞姑對惠英說:“妹子,天塌了還得挺住。我倆都是苦命女人,不能和丈夫相守白頭,得認命呀!你我還有兒子,還沒成家立業,為兒子得硬撐着活下去。”好歹勸得惠英從墓坑邊挪開身子。新墳隆起,一陣風刮過,樹枝蒿草搖曳,濃雲密布的天空,頓時下起雨來。魏念發老先生站在新墳前感慨說:“天也在流淚傷悲,悼念為國獻身抗日戰死的壯士啊!”
葬禮結束後,楊貞姑撐持不住,與惠英一樣病倒在床。方伯仁既要服侍楊貞姑、恵英,又要安排招待好楊義,還要關照悶頭發呆不言不語的柱子,怕他傷心憂悶生出病來。諸多事情整日忙得腳不點地,雖有方俊喬、方伯英、孫有福等人幫忙操勞,也累得瘦了一圈。楊義把曾際祥寫給恵英的信給方伯仁看過,也把鐘一平交待的話原原本本向他說了。方伯仁知道楊義為難怎麼向惠英啟齒說,出主意“等明天她能多吃點東西,我與你一起去先念信她聽,看看她的意思再說。”第二天惠英總算喝下半碗稀粥,方伯仁與楊義一起到她床前,方伯仁先開口說:“嬸,際祥叔在鬼子最後一次進攻前,先安排楊排長帶着弟兄們的家信遺物,從鬼子的重圍中冒險跑出來。際祥叔他,他也給你寫了封信,我念給你聽,聽吧。”方伯仁念信,惠英一直靜靜聽不出聲,大顆淚珠從腮邊不斷滾下。過一會兒示意方伯仁把信遞給她,她将信攥在手裡緊緊按在胸前。方伯仁和楊義隻好默默退出。到晩上,惠英要柱子把方伯仁和楊義叫去,方伯仁看惠英臉色,發現比先前顯得平靜許多。惠英要柱子請二人坐了,獻上茶,示意柱子也坐下,這才把曾際祥的信又遞給方伯仁說:“伯仁,把你際祥叔的信再讀一遍,讓柱子再認真聽聽。”伯仁念完信,惠英一陣咳嗽,緩過氣朝楊義歉意一笑說:“楊義兄弟,麻煩你把際祥戰死之前寫下這封信,前後經過,說給我和柱子母子倆人聽,我們好知道際祥到底是怎麼死的。”楊義詳細講起曾際祥英勇戰死的經過,特别是曾際祥和剩下的幾十名弟兄被鬼子重重包圍在天主堂內,如何要每個弟兄都寫下家信清理遺物,如何指派他隻身一人帶着這些家信和遺物乘夜潛出重圍,講得格外詳細。楊義也講了鐘師長如何要他來秀水鎮,臨行前鐘師長怎麼交待,一樣樣講得清楚明白。這番叙說,費時不短,恵英一直認真聽,嘴唇緊緊抿住,眼中閃出異樣堅毅的光彩,倒是柱子不停流淚,末後變成嗚咽抽泣。惠英等楊義講完,用手揉揉胸間,對柱子說:“柱子,不要再哭,再哭就沒出息,不像是你爹的兒子。”柱子忙止住抽泣,抹去臉上淚水。惠英戚然一笑,對楊義說:“楊義兄弟,你不知道,伯仁是知情的,我這輩子,丈夫就是我的天。嫁進曾家剛懷上柱子,遭了橫禍,際祥嫌怪我,我忍辱負重撐着活下來,為的就是給際祥保住兒子,把他撫養成人。感謝蒼天有眼,鐘大哥鐘師長體諒,讓際祥打這場大仗之前回趟家,多年後才見我一面,重新認我這結發的妻,我知足了!現在際祥去了,他是打日本鬼子戰死的,我們母子都臉上有光。柱子是曾際祥的兒子,是曾際祥留下的獨苗,他爹給我的信囑咐讓他投軍,跟着鐘師長去打鬼子,這是要柱子承接他的志向,這道理我懂的,我還有什麼别的話說?!鐘師長怕我傷心孤單,說讓不讓柱子投軍按我的意思定,這是鐘大哥愛憐際祥,也就憐惜到我。楊義兄弟,麻煩你對鐘師長說,柱子跟着他鐘伯伯比守在我跟前強不知多少倍,會有出息的,他爹際祥說得對,一定要讓柱子投軍,跟着他鐘伯伯好好幹。楊義兄弟,你耽擱多日肯定急着回部隊,我不留你在這耗着,明天一早就讓柱子跟你走。柱子年紀還小,不懂事,到了部隊,要麻煩鐘師長,少不得也要麻煩你楊義兄弟,看他死去的爹份上,多關照他些,用心幫帶他些!”惠英對柱子招手說:“柱子,當着娘的面,給楊排長磕頭,我就把你托付給他了。”楊義趕緊起身扶住柱子,一把将他摟在懷裡。恵英的一番話讓鐵打的漢子楊義聽得蕩氣回腸,他沒有想到惠英這樣明事理懂大義,哽咽說:“嬸,曾營長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與您是我的長輩,你要柱子對着我磕頭,真要折殺我。嬸,您放心!我是個孤兒,曾營長是我最親的人,我往後對柱子會比對親弟弟好。柱子到部隊,有我,更有鐘師長,一定會關照好他。他也定會學曾營長的樣,有出息!”恵英又戚然一笑,勉強說句“伯仁,你可要代我好好招呼楊義”,臉色變得蒼白。方伯仁和楊義知惠英虛弱得休息,忙起身告辭。攔住要送他倆的柱子,要他好好陪護他娘一晚。
方伯仁安置楊義歇息後才回房間。楊義明天就要帶柱子走,好多事他得考慮周全:得給柱子置辦行裝準備些錢;得給楊義備些禮物,他受鐘師長之讬來撫慰曾家也看望方家,回去還要見與他相好的弟兄,可不能讓他兩手空空回去,虧了禮數;還得給鐘一平伯伯帶點土特産表達心意,鐘伯伯那麼關心方家關心自己,也算千裡送鵝毛禮輕人意重啊。他又去找孫有福商量,抓緊置辦齊整。樁樁件件似乎都周全了,方伯仁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仿佛漏掉什麼最緊要最重大的事情。方伯仁突然明白是柱子去投軍,受了觸動,也想投軍跟着父親的好朋友鐘一平伯伯幹,幹一番轟轟烈烈有聲有色的事業!在學校時老師說過,男人處世,非文即武,文要安邦,武要定國,可自己現在非文也非武,都成大人啦,難道渾渾噩噩混一生嗎?自己學徒滿師出道,順着這條路走經商,一無本錢二無根基人脈,要做稍大些的生意當個有模有樣的商人談何容易!幾年學徒生涯,讓他知道一個人要幹點事情,太需要支持依傍了!方家這般境遇,屈指數數有幾人能交往?可認作依傍的又有何人?怕隻有父親生前的老同學好朋友鐘一平伯伯鐘師長了。鐘一平伯伯能接受柱子,肯定也會接受他方伯仁!這是難逢難遇的機會啊,應該與柱子一起跟楊義走,去投奔鐘一平伯伯,實現自己的志向。他想第二天一早去找楊義說明心願,又覺得不能等到明天,那太遲,應該今晚就去把楊義叫醒,把最要緊的事說清。方伯仁正要往外走,楊貞姑推門進來。方伯仁一見,趕緊止步說:“媽,您怎麼這晚還沒睡?有事叫我就是,還用您來這兒。您身子虛弱,得小心才好,不要受凉。”楊貞姑坐在靠椅上說:“我睡不着,這陣子忙亂,我們娘倆都顧不上說話,你沒睡,正好對媽說說這段你在陳家的事情。”方伯仁知道母親要問什麼,不敢回避隐瞞,細細向楊貞姑說起前一段在陳家的情況,前前後後,一件一件,無有遺漏。楊貞姑靜靜聽着,兒子的模樣活脫像跟他父親一個模子鑄成的,秉性脾氣都像他父親,如果由着他的性子,他會循着父親道路走的。可是,不能啦,早年喪夫,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兒子就是她的一切,她的命根子!她不能沒有兒子,不能讓兒子冒風險,更不能讓兒子走上不穩妥吉兇難測的道路。當年沒能勸服丈夫方年喬相信“血光之災”的箴言,釀成大禍,丈夫慘死,她絕不讓同樣事情出現在兒子身上。她要把兒子緊緊攥在手心,兒子的言行舉動都應在她的掌控中。這是楊貞姑一直考慮的大事,今天夜深人靜無人打擾,她要向兒子講得清楚明白。
方伯仁說完,楊貞姑端起手邊的茶杯呷一口,清清嗓子說:“按理說你在陳家做的這些事都沒大錯,去一柱觀鎮沒跟郭大叔一起回來也有你的道理,更何況你把曾際祥的遺體設法運回鄉,讓他入土為安,為娘的沒理由責備你。可是,你這麼做,别人逃難你倒朝正打仗的地方跑,明顯完全把你媽、你姐抛在腦後,沒記着她們時時在為你擔驚受怕,時時在祈求你平平安安,時時在盼你早早回來相聚。媽守寡多年,萬般辛苦,守的就是你!你如有個三長兩短,那也就要了媽的命。從今往後,你要再冒險行事,就如同要親手殺了你的娘,這,你要知曉明白,記得牢靠!”媽把話說到這種份上,讓方伯仁始料未及。他本是極孝順的人,見媽言語憤激,忙跪下頭埋在胸前說:“媽,您息怒,身子要緊,往後兒子心裡時時都要記挂着媽,記挂着姐,記着肩上的擔子!”楊貞姑要方伯仁起來坐下,繼續說:“媽沒讀過書,《增廣賢文》裡有一句話,遭禍皆因強出頭,媽聽了一直記着!如今兵荒馬亂,這世道更不可強出頭。當初你爹如不當勞什子民團團董,他會那麼慘死丢命?這是用你爹的性命換來的教訓,你還記不住?伯仁呀,我們這樣人家,不可逞能做什麼人上人,隻要平平安安過日子就行,那怕吃糠咽菜,多受辛苦,也比遭人算計,糊裡糊塗冤枉丟性命強。伯仁,你得記住媽的話,母子相守過安穩日子比什麼都強!”
楊貞姑這般千叮咛萬囑咐,直說到雞叫頭遍才停下來起身回她住的房間去,邁過門檻扭頭問:“伯仁,我剛進門時,見你好像要出去的樣子,夜深人靜你要到哪去?要去找誰?”方伯仁默然,楊貞姑見他不說話,自問自答說:“媽好比你肚裡的蛔蟲,你有什麼心思我還猜不着?怕是恵英嬸答應讓柱子去投軍,你也心動,想找楊義央求,讓他帶上你找鐘一平伯伯去當兵。我告訴你,你跟柱子不一樣,柱子的爹際祥剛死留下話要讓柱子去當兵,惠英嬸不好違拗丈夫的意願;你爹可是在你不滿兩歲時就死了,是我一手把你拉扯大的,你的事我做主,我不同意誰也帶不走你。”楊貞姑留下硬硬的話走了,天快亮去找楊義不合适,再說媽不同意肯定走不脫,方伯仁倦倦的懶懶的和衣睡下。第二天一早,孫有福叫醒方伯仁,說諸般事情都妥帖,叔叔方俊喬也來了,兩人一直與方伯仁一起,未曾離開半步。早早安排與楊義吃踐行酒,楊義告辭,除“多多保重”一類客套話,方伯仁沒能與楊義說關涉其他事的一言半語,眼睜睜看着楊義帶柱子走。
方伯仁在家呆幾天,把各樣遺留的事情理順,才說與楊貞姑允準去苦竹寺鎮陳家。陳老闆見到方伯仁很高興,興緻勃勃詢問諸般情況。方伯仁一一答了,對陳老闆誠懇說:“您本隻要我到一柱觀鎮收賬,快去快回的,我耽擱這多日子才回來,違了規矩。我先向您認錯賠禮認罰,您按店規罰我,我沒一句怨言。”陳老闆連連擺手說:“伯仁,你這話錯了。你返回一柱觀鎮,救了姓楊的排長,又找到曾壯士的遺體運回,幾樁事你都做得對,凡有血性的人都會這麼做!雖沒事先得我的允準,但我絕不會責怪你,更不會罰扣你的工錢。操心辦理曾壯士的葬禮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這裡離得遠些,消息不靈通,要是早知道曾壯士葬禮情形,我會停了生意帶人去參加,出錢出人出力都願意。可惜錯過表示敬意的機會,過些時定個日子,我要與你專程去曾壯士墳前,祭奠這位抗擊日軍舍身戰死的大英雄!我平時與你們說得少,我雖隻是個普通生意人,但民族大義是懂的。日本鬼子窮兇極惡,抗日事關國家民族存亡,該承擔的事就要承擔,再多難處再大損失都要做好。”陳老闆這番話發自内心慷慨激昂,眼中閃出淚花。方伯仁從未聽陳老闆這麼長篇大論說話,說得這麼動情,受感動。陳老闆撫他背說:“往後我更信任你,重要的事會派你放手去做。”
聽陳老闆最後這句話,方伯仁頓感為難,想起離家時母親的叮囑,憋紅臉嗫嚅說:“我來時,我媽說家裡需要我照管,要我向您辭工回秀水鎮,給人幫工或做點小生意,一家人一起過日子。”
陳老闆默然,反問:“你媽真這麼想這麼說的?”方伯仁鄭重點頭,陳老闆緩緩說:“既如此,我不能讓你這孝子違拗你母親的意願。隻是有樁重要事,還要你走一遭,辦妥貼才行。”方伯仁不知陳老闆有什麼要事要辦,隻好靜聽陳老闆說明白。
原來方伯仁那天與郭大叔分手,郭大叔一人怏怏回來,找到陳老闆躲避的地方,呈上收回的一半賬款,說了方伯仁不聽勸阻執意返回正在打仗的一柱觀鎮的情形。陳老闆聽後搓着手說:“這怎麼可以!昨天他娘還托人來打聽消息。我說方伯仁收賬一回就讓他回家去。伯仁是方家的獨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是好!”郭大叔愧疚地低下頭,陳老闆雖沒說責備的話,可他覺得比責備他罵他更讓他難受,把多年做事穩妥的老臉面都丢盡了。忠實厚道的郭大叔又哽咽說:“老闆,還有件讓人着急的事,得告訴您……”陳老闆問:“什麼事?”郭大叔忙答:“我們在一柱觀鎮還碰到二少爺啦!”陳老闆忙問:“陳興?他怎麼在那兒?他在那兒幹什麼?”郭大叔把他和方伯仁怎樣碰到陳興,怎樣一起去吳家要賬,陳興怎樣回絕方伯仁勸告不肯回家,詳細向陳老闆講了。陳老闆聽完癱坐椅子上,連連搖頭說:“這個老二,真不安份啦!不好好讀書尋個正經事做不說,還哪裡危險偏要往那裡鑽,實在是個讓人操心費神的調皮貨!”陳興不在跟前,陳老闆抓不住他,罵也無用,沒别的法子,對郭大叔說:“你先歇息去吧。明天你再去趟一柱觀鎮,那邊的仗也該打完了,看能不能把伯仁和老二那個小冤家找回來。隻是又要辛苦你!”郭大叔覺得正可将功補過,連忙說:“不辛苦不辛苦,我明天一大早就動身去。”陳老闆講了經過後告訴方伯仁說:“派郭大叔再去找老二這小冤家,可郭大叔去了多日不見回。陳興他媽擔心着急都病了。”陳老闆頓頓又說:“你去過一柱觀鎮,見過利興布店吳老闆和他家二小姐,更難得你與陳興一直很好,你說話他會聽,思來想去,隻有麻煩你再去趟一柱觀鎮,找到陳興,說明利害,無論如何勸他回家來。陳興若不聽,你與郭大叔代我動家法也要強迫陳興回來。”陳老闆又說:“我想過,鬼子占着一柱觀鎮,肯定防得嚴管得緊,不能沒想好由頭貿然就去。我已備下些各樣上好茶葉,你扮茶商去一柱觀鎮。茶葉在那裡是搶手貨,你以賣茶葉做由頭,方便到處走動。你扮茶商肯定有模有樣,不會引起懷疑。這樣安排,你看如何?”方伯仁連連點頭。第二天,陳老闆雇兩匹騾子,方伯仁騎一匹,趕牲口的人騎另一匹載上茶葉,去一柱觀鎮。
(未完待續)
插圖/網絡
作者簡介
雷體華,湖北松滋人,大學就讀漢語言文學專業,後在武漢大學法學院獲法學碩士,律師,曾任中國科技法學會副會長。當過知青、工人,大學畢業後曾經在松滋縣教育局、松滋縣政府辦公室、湖北省政府法制辦公室工作過。出版有散文集《流變的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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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審:孟芹玲 孔秋莉 焦紅玲
主編:石 瑛 趙春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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