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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青:《種梨》與西域幻術(古典小說與幻術之一)

蒲松齡的《種梨》,可能是《聊齋志異》中最受讀者喜愛的篇目之一,這裡的讀者不僅指中國讀者,也包括外國讀者。在日本,它被收入高中教材。在西方,它也流播甚廣。章燦兄曾經介紹過這篇小說在歐美的譯介情況。

衛三畏《中國總論》

早在1848年,美國漢學家衛三畏(Samuel W.Williams,1812-1884)就在《中國總論》(The Middle Kingdom)第一卷第十二章《中國人的雅文學》(Polite Literature of the Chinese)中收入了《種梨》的譯文,作為說明中國小說特征的主要例證。

在歐洲,英國、法國和德國的漢學界也從19世紀就開始譯介《聊齋志異》中的一些故事,參預其事的包括英國的翟理思(H.A.Giles,1845-1935)、德國的顧路柏(W.Grube,1855-1908)、衛禮賢(R.Wilhelm,1873-1930)和法國的戴遂良(L.Wieger,1856-1933)等著名漢學家。

連環畫《刁梨販》封面

作為《聊齋志異》的代表性篇目,《種梨》在歐美譯文中出現的頻率幾乎可以與最有名的《勞山道士》等篇相媲美。這以後弗蘭西絲·卡彭特(Frances Carpeneter)根據翟理思的英譯将《種梨》改編收入《中國姥姥講故事》(Tales of a Chinese Grandmother,Harrap,1938)一書。

由于此書的長銷不衰,《種梨》也成為西方最為熟悉的中國民間故事之一(以上見程章燦《也說〈聊齋志異〉被洋人盜用》,《中華讀書報》2003年9月24日)。

程章燦《也說〈聊齋志異〉被洋人盜用》

不過,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風靡國内外的故事,其核心情節可能既不是蒲松齡的自覺虛構,也不是中國民間的集體創造,更不是一個街頭事件的真實記載,事實上,它淵源于一個曆史非常悠久的外來魔術。

要了解這一點,我們要來看一下《種梨》的基本情節:

鑄雪齋抄本《種梨》

有鄉人在集市上賣梨,梨很香甜,但價格很貴。一個破衣爛衫的道士在車前讨梨吃,賣梨人先是呵叱,繼而怒罵。

道士說:“一車有梨數百隻,我僅讨一隻,您并無大損失,為何發怒?”旁觀者勸鄉人拿一個壞梨給道士讓他走,鄉人執意不肯。

旁觀的傭保不能忍受吵鬧,就拿出銅錢一枚讓道士買得一梨,道士随即對大家說:“出家人不懂得吝惜,現在我請大家吃好梨。”有人說:“您既然有梨,為什麼還要向他讨要?”道士說:“我需要此梨作種。”

啖梨且盡,然後,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數寸,納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湯沃灌。好事者于臨路店索得沸沈,道士接浸坎上。

萬目攢視,見有勾萌出,漸大;俄成樹,枝葉扶蘇;倏而花,倏而實,碩大芳馥,累累滿樹。

道士乃即樹頭摘賜觀者,頃刻向盡。已,乃以镵伐樹,丁丁良久方斷。帶葉荷肩頭,從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時,鄉人亦雜立衆中,引領注目,竟忘其業。

道士既去,始顧車中,則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散,皆己物也。又細視車上一靶亡,是新鑿斷者。心大憤恨。

急迹之,轉過牆隅,則斷靶棄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片刻之内,衆目睽睽之下,種核、萌芽、成樹、開花、結果,一氣呵成,這構成了此一故事最為神異的一幕。

但經驗告訴我們,這樣的事是違背自然規律的,這是不是蒲松齡的文學幻想呢?也不盡然,世界上确實有一類人能夠做到這一點,那就是——魔術師。

《漢書》

《漢書》卷六一《張骞傳》記載,漢武帝時,“大宛諸國發使随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黎軒眩人獻于漢。”顔師古解釋說:“眩,讀與幻同。即今吞刀吐火、植瓜種樹、屠人截馬之術皆是也。本從西域來。”

這個黎軒,一般認為是托勒密治下的埃及亞曆山大城,而“眩人”即現在的魔術師。所謂“植瓜種樹”之幻技,指的就是當衆種樹或種瓜,立時就能生根、發芽、開花、結實的魔術。

除黎軒幻人在中土表演過之外,佛經中也曾提及。《賢愚經》卷一0《須達起精舍品》記載:“六師衆中有一弟子名勞度差,善知幻術,于大衆前咒作一樹,自然長大,蔭覆衆會,枝葉郁茂,花果各異。衆人鹹言:此變乃是勞度差作。”

《賢愚經》

勞度差在大庭廣衆之前種樹一顆,念誦咒語後,此樹迅速長大,立時變得枝葉繁茂,而且果實累累。這和《種梨》一文中的道士的絕技何其相似。

埃及和印度是上古時期的兩個幻術中心,究竟是誰發明“植樹種瓜”這一幻術,現在已經難以考知了。

有很多材料表明,東漢時期,很多來自西域的雜技師紛紛來到中土表演各種技藝,這其中,不少是魔術師。至少到三國時,中國的本土術士已經掌握了“種瓜植樹”這一幻技。

據《搜神記》卷一記載,當時吳國有一位術士叫徐光,經常在集市上表演幻術。他假裝向賣瓜人乞瓜,賣瓜人不肯給,他就索要了一片瓜瓣,直接杖地而種之,俄而瓜生蔓延,生花成實。

《搜神記》

徐光不但自己取食,還送給觀衆。而那個賣瓜人回過頭來看自己所賣的瓜,都已經被人吃光了。由此可以看到,徐光的表演已經相當接近于蒲松齡所看到的幻術了。

這以後,我們不斷可以在文獻中看到此一幻術。

《太平禦覽》卷七三七、《法苑珠林》卷六一引孔偉《七引》時提到過此一魔術:“弄幻之時,因時而作,殖瓜種菜,立起尋尺,投芳送臭,賣黃售白。”寫作《七引》的“孔偉”,多數文獻記作“孔炜”,為西晉人。

《酉陽雜俎》

至唐朝,此術為一些道士炫耀神技時所搬演。據《酉陽雜俎》前集卷五《詭異》記載:元和(806-826)年間,江淮地區有個術士名叫王瓊,曾經在段君秀家表演幻術。他拿來一片瓦片,畫成龜甲的模樣,放在懷中,一頓飯的時間,拿出來一看,變成了一隻烏龜,放在庭院中,能夠順院牆而爬行。又拿來花籽,放在密器中,一晚上就開了花。

據托名于蔣防的《幻戲志》記載:晚唐時,泾川節度史周寶曾要求道士殷天祥像葛洪一樣表演求種瓜釣魚之術。

而浙江海甯的道士馬湘也曾在酒席上以瓦器盛土種瓜,“須臾引蔓生花,結實取食,衆賓皆稱香美異于常瓜。”(《幻戲志》,影印龍威秘書本,《叢書集成新編》第82冊,台北:台灣新文豐公司,1986年,109頁。)

《類說》

《類說》卷三引此事時更具體的說馬湘是在江南刺史馬植的宴席上作了這一表演。《幻戲志》顯然不是蔣防所作,因為書中記錄的事件有的是在蔣防死後三十年才發生。

不過,作者雖然靠不住,事迹卻有所本。此書殷七七(即殷天祥)、馬自然事迹出自《續仙傳》、陳複休事出自《仙傳拾遺》,葉法善事出自《集異記》與《仙傳拾遺》。

僞作者合此四人為《幻戲志》一書,是因為此四人均以變幻之術著稱,與其說是道士,不如說是魔術師。

以上這些事例表明,從三國一直到晚唐,殖樹種瓜這一幻術一直有人表演。《聊齋志異》所載,其形态非常接近于三國時吳國術士徐光所演。

當然,有些情節則有了豐富與發展。事實上,那鄉人、傭保很可能都是魔術師的助手,他們與道士擔任各自的角色,合作演出了一場小型戲劇。

《聊齋志異圖詠》之《種梨》

幻術表演的本意在于謀取利益,但此一表演卻着力宣傳了不吝施舍、哀憫窮苦的社會道德,具有一定的教育意義。

那麼,蒲松齡知不知道這隻是一場幻術表演呢?如果不知道,那說明這場逼真的表演騙過了包括蒲松齡在内的所有觀衆。

如果明知是幻術而蒲松齡如此記載,就表明作者是故弄狡狯,将一個幻術表演作為一個真實的社會事件來宣傳,目的應該是增強奇幻感,并強化表演所傳達的教育意義。

一個源自埃及或印度的幻術,在漢武帝之時由黎軒幻師帶到中土,被中國術士所掌握,在中土流傳了近二千年後,由一位中國小說家在17世紀後期将其當成真實事件而記錄,繼而在十九世紀中期被轉譯改編,在西方世界廣泛流播。

這個奇妙的例子說明,優秀的文化是超越國界的,而隻有闊大的襟懷才能創造出世界人民共同喜愛的優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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