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詩歌日特輯：我們駐足同一個故事裡
來源：《中國女詩人詩選》公衆号
本輯詩人：西川、海男、戴濰娜、吳少東、胡茗茗、楊碧薇、施施然、郭曉琦、符力、安琪、孤城、陳亮、吳小蟲、韓玉光、包苞、孫大梅、徐琳婕、宋德麗、孔曉岩、趙文強
傾聽自己
西川
傾聽身體裡的聲音
腸子裡的聲音、胃裡的聲音
血管裡的聲音聽不到但好像能聽到
心髒跳動的聲音認真聽總是能聽到的
聽見身體裡一個小孩說話的聲音
我也是個赤子嗎？
我曾經是個赤子嗎？
我身體裡一個老頭的聲音笑出聲來
安靜時，天空擴大
風的聲音在我的身體裡繼續
莊稼在風中彎腰呼應我的駝背
我走路的聲音被另一個走路人奪去
聽見大海的聲音
但也許這聲音來自我體内
我在認識自己的時候發明自己
我在發明自己的時候發明了你
從窗戶外消失的燕子重又回來
海男
隻有女人會注意到日常生活的變幻無窮
她的聲調在整理着，因為燕子回來了
整個冬季都在以發黴般的速度
使生活淪陷于一塊又一塊巴掌大的區域
囚禁吧，這早已不是新鮮事。她在栅欄中
給朋友們寫信，她虛拟出
地址，那些層疊出熱帶雨林的
屬于螞蟻遷移的小路上，有多少層腐蝕葉
又有多少野獸的腳踏死了纖細的螞蟻
這是她寫出的憂患，未寫出的
就像是沸騰的壺嘴中奔湧的熱蒸汽
燕子在路上時，她感覺到了去年的燕巢
在微微的抖動。她順着梯子往上爬
想親自看那隻去年的燕巢，她是認真的
一個女人，仿佛是她自己的女王
她主宰方寸之地那些滾蕩不息的煙火味道
滲透
戴濰娜
你閃進破碎的樹影
你将自己編織進鳥鳴
命中寂滅的火把，抛向彤雲穹頂
你像一隻狗，嗅得出所有即将消逝的親密
這本不是一場生死對決，盡管
死亡列隊整齊。請相信我，
所有的水滴終會融為一體
大海蒸發以前——
巴巴裡獅，斑驢和帕拉夜鷹都向着你航行
——萬物流向彼此
我們活着，無處不在
生命引力，攜帶曠古的回憶
當你開口問：又為何分離？
我試着回答你, 收集你
不讓有你滲透的大自然散佚
若我不小心說出了我想你
皚皚宇宙的堅壁深處必定有一個回音
你已嵌入世界的光景，你一次次被喚醒
我們駐足同一個故事裡。
騎馬賞櫻後在南塘畔茶鋪飲下午茶
吳少東
騎馬歸來的人此時在茶鋪飲茶
狹長的葉子杯中起伏
颠簸的騎手已安下心來
南塘春水娴靜，宛如前朝仕女
兩隻鴛鴦從蒲草叢遊向柳樹的倒影
波光蕩開整個馬郢
窗外，迎春于陽光下翻曬黃金
賞花人卻在想十裡外的落櫻
半生人事浮沉似茶
樂園何在，隐身的員外何在？
淡茶 醇酒 白馬
酥手 操琴 焚香
我能說出的部分
胡茗茗
想象一下西山的通宵夜飲
分别時，火紅的淩霄花撲簌簌落滿水漲溝
再想象一下你我頂着各自的月亮
走不動時就坐在恒溫的石洞口
短時間的潦倒，大範圍的傾訴欲
我們預言野蜂窩裡蜂王雪白
可它不是必然
我們一事無成，心中住着英雄
我們墨守成規，眼裡殺人越貨
頁岩的山洞被酒缸占領
十年陳，二十年醬香
說說吧，灑家這廂有禮了
山裡的人常常停下來，和群山談一談
這時候不需要聲音
也不需要道德經
Elena Shlegel作品
萬象青木瓜
楊碧薇
“我并非亡命徒，隻是南北回歸線之間的
周遊列國者。在熱帶，我能時刻保持
遊泳的狀态。”
他喜歡舒展的水，警惕堅冰。他的寶箱裡，
有地球上最大的圓；也藏着發黃的
緬栀子指環。
“忘了是哪一年，我開始厭倦巴達維亞，
把家搬到清邁。我修了一棟木屋，
推門是湖，削開的翡絲托着白鵝。”
在人潮似火的萬象夜市，他的身世忽明忽暗。
“這邊和泰國很像，但基礎建設遠不如曼谷。
要跨越兩個世界，隻需過一條湄公河。”
他講泰語，英語，夾生的華語，一點點高棉語。
“我沒見過雪，但并不好奇。雪是一種
妥協的中間物。你的北平，對我來說太遙遠。”
我們吃青木瓜絲，生猛辛辣的
邂逅很快濕透了衣衫。味蕾在遠古山丘睜眼，
我開始草拟身份的譜系。
“在廣州，我曾想搞一輛最新款的凱迪拉克，
帶初戀的小娘惹兜風。對了，廣州是我到過的
最北的城市。三十年前，那裡手表遍地。”
老撾啤酒吹輕了宵夜的氣泡；
青木瓜之味，化為一枚鮮爽的鈕扣，
釘入我的記憶。
從塔銮到夜市，浮生又一天。
“江湖茫茫，有緣再會。”
他用白話同我告别，
轉過身，脖子後的“忍”字已褪色。
嚴子陵釣台
施施然
晚夏。雨後空氣爬滿了青苔
木樨、紅楓，你走過的山路還在
但富春江水已漫過山腰了
微涼。白鹇鳥
從杉樹枝上振翅
飛起的姿勢
高出我胸中升起的水位
倏忽而過的，是你嗎，子陵君？
那羽翼劃出的弧線
在濕漉漉空氣中
并未渙散，而鳥鳴悠遠
子陵，數千年已過，不必再
執意為侯位躲閃。你看
皇帝的龍舟早已駛遠
此來，隻有桐廬上好的米酒
（桂香深處千杯不醉）
和閱後可焚的詩
我的詩，不用來換酒錢
它隻适合用來垂釣。在月朗風清
的夜晚，釣深埋體内的逆鱗
與刺
釣泥濘中的孤高
借草木之心表白
郭曉琦
那一天，我們在官鵝溝
那一天，天空陰憂，空氣濕甜、流水婉轉
我們都卡在
一個愛恨情仇的傳說中不能抽身
現在，我在遠方
現在，你成為我今生的遠方
隻好借你身邊的草木之心向你表白
借草木上滑落的露珠之心
向你表白。借
草叢中低吟的蟲豸之心向你表白
草木之心質樸
露珠之心晶瑩
蟲豸之心卑微
今生，我要用貼近泥土的三顆心去愛你
如果灰雀不叫喊
符力
從交叉路口到我寓居的小樓
十多分鐘，那隻灰雀轉身，跳躍，擡頭
唧唧叫喊，都在我的腦殼中
當我拾級上樓，洗菜做飯
當我在夜深時合了書本，熄了台燈
灰雀仍然在腦殼中唧唧的叫着
如果灰雀不叫喊，我就不會注意到
他也是一個謀生者：
小個子，小膽子，小小地擡頭
小小地跳躍，小小地轉身
如果那個家夥不叫喊，我早就忘了：
剛出小樓門口，我就把幾隻灰雀吓飛了
——他們在枯葉間覓食
我急于上班。也許
他們嘴裡的食物被吓丢了
他們眼中閃過的黑暗，亮得像一道光
那是早晨，十二月
處處殘雪
Elena Shlegel作品
詩與詩
安琪
詩的距離
太遠固然不好，太近
也不行。必須在恰到好處處停下
微微聞得見喘息，和體香，好比
愛情
止于初見一刹那，心動于毫無防備
一本書剛剛翻開便跳出刺你心扉的
一個字
突然不舍讀下去，更不舍讀完
詩
與詩的距離，不可落筆，隻止于
靈魂出竅的瞬刻
照見
孤城
漸行漸遠漸漸空曠而孤絕
荒原近天幕
寒星起四野
初時浩蕩的生靈，被水井、炊煙，被開滿雜花的隐秘小徑，被莫名
各分走一些
一些被自己妥協，下落不明——
其實不知
兩隻執拗的獅子，在寂寞路上曆險、長嘯
是洩露了
——供養在魂魄裡的唱詩班，林海般的恢弘
路漫漫。扭曲
—— 一根被風吹涼的槍管制造的聲音，走失
報廢的歲月。
交叉路口
一隻獅子從另一隻獅子眼裡
照見自己孑然的影子
塵埃漸淡，兩隻獅子踩着露珠裡寂靜的光亮兀自前行
風
陳亮
我從小就感覺風是有誰在不停地
往外吹氣，吹得巨大就飛沙走石
吹得小一些就如同口哨
再小一些就如同夢呓和走神
讓我在正午的桃樹杈上含着草根睡着了
風還是一個悠遠的傳話筒
能将遠處的聲音傳送過來
傳得大一些我們聽到的就是大話
讓我們心驚肉跳
傳得小一些就會聽到類似于枕邊風的話
讓耳朵發癢發紅，又發軟
風也可以将過去的話吹到現在
将現在的話吹往過去和未來
風有時候在時空之間來回穿梭
讓我們聽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張大嘴巴呆在那裡不知所措
風在桃花園傳送的更多的是
鳥鳴、蟲叫，動物的嘶喊
植物的香氣——人在夢中無意中說出的夢話
被風吹過來就是一團團的霧氣
在桃花園，風也愛吹送那些
和桃花有關的故事，被稱作“風流”
在桃花園，風經常會故意
隻吹我一個人，吹出了嗚嗚的響聲
石像的情欲
吳小蟲
進入一種時間，就是進入一種
力
翻山越嶺的善财童子，饑渴中
遇到了石匠家袅袅升起的傍晚炊煙
飽我肚腹暖我床蓋
石匠對他說：成為石像，我們畢生的
事業如同彩練當空飛舞
而萬物在大地上生長被庇護着
作為一種象征，後世的考察實體
那審美的造型——
雙手插在袖裡，山村老妪嫌棄扭頭
高高的發髻是不可逾越的沉睡
那日和周衛民在明蜀王墓
一群老太太來去恍惚輪回中的宮女
我觸摸冰冷的墓門
在空空的藻井蓮花中踟蹰
内心裡一個聲音，那石獅仿佛抖動了
“給我今天
給我夢幻的花朵和晚餐”
Elena Shlegel作品
雲霧寺旁
韓玉光
我的朋友們大都有了心滿意得的歸宿
莊子活成了一隻虛舟
嵇康活成了一把古琴，太白活成了一壺清酒……
今年六月我在平陽的雲霧寺旁
盯着漫山的石頭
想為自己刻一塊碑。
再有幾百年的雨水
我就能活成一塊石頭上的苔藓
再有幾千年的錘叮斧鑿也許就活成了峭壁上的文字。
叫我姑射山是對的
我的眼裡住着神我的心裡也住着神。
叫我石孔山是對的，命運的露水
終有一天會滴穿我
讓我變成一隻漏壺
經我标記過的時間，玉一樣發着光。
逆光
包苞
堅硬的事物在時間中慢慢消融，
光，讓它們柔軟。
在和萬物融為一體之前，我感到小小的推力：
時間在後，陽光在前。
不盡的人超過我前去，很快，就不見了。
鳥在空氣中飛着，叫着，好心情可遇不可求。
我也有漆黑的背影，我的堅硬
也在時間中消融。
早晨的陽光愛我，和愛那些飛遠的鳥兒一樣。
此刻，我眼裡的事物，都有迷人的光。
火車站
孫大梅
一輛火車載着大風
和風一起穿過了
一場久違的毛毛細雨
黃昏的車廂裡，突然傳來
喇叭聲裡近似喊話的沙啞聲
這是開場白
也是最後的告别儀式
火車漸漸放慢了速度
他終于說出了最後一站的站名
一刻鐘後，這些人提着随身攜帶的包裹
消失在夜幕深處
火車站瞬間似一個
突然從夢裡醒來，不知所措的嬰孩
舊物記
徐琳婕
抛棄舊物，是一件殘忍之事
你會想到初次接觸時那個仿佛翻新的自己
因滿懷新奇而表現出的探索的熱忱
那種熾烈的依戀，每天在體内刨坑挖洞般
越持久越深入——并滿意這種熨帖的契合
不得不承認，生長是同步的。衰敗也是
它的褪色就是你的褪色，它的傷痛
也是你的傷痛。包括它密而不發的細小呻吟
和着你的氣息、體溫和脾性附着其間
在你面前，展示隐匿在時間裡的峭壁和
無情的刀鋒。這些堆積的舊物
提醒着歲月靜好的假象，時刻替不斷
腐朽的肉身顯形。當你不慎在一堆舊物中
跌進昏沉過往的深淵，散落在各處的
自己就會一一回歸。拼湊出的看似完整的你
也不過是滿身裂隙的舊物的一種
大地是一首詩
宋德麗
阡陌縱橫中尋找你的聲音
柔軟的繩索抽打一生的苦痛
細細的鋼筆刻畫你的造型
歡樂淚水中濺落鹽的顆粒
熟悉的音韻彈跳漢字的語言
刨開泥土的根
每一粒種子是喂養身體的口糧
每一滴血液刻畫你的名字
柔軟的血管溶化血迹斑斑的生命
大地是一首詩歌
雨點的紐扣
孔曉岩
雨落舊屋脊，屋檐下
流淌出新的秩序。
從混沌時代至今，天地間的傷口
比所有的刀鋒
還要明亮。
雨水做的縫補工作，遠遠不夠。
誰收走了一粒粒紐扣的影子？
而祖母的影子宛在，在落雨的窗前
和一幀黑白照片
重合又疏離。
我捏緊時光的針線，
天地消失在密集的暮色。
沒有什麼能停下來
趙文強
春天是一座繁榮的城，進進出出的風聲
和密集的松軟的泥土都在開懷大笑
每一朵花苞是短途的站點
我從遠方，從鄉村來，途徑、享受那些鮮花的盛開
生命稍顯喧嚷，我卻喜歡這些同台競技的呐喊
在這樣一座繁榮的城，在這樣一個售賣顔色的春天裡
我認真挑選一份禮物，給飽受煎熬的朋友
告訴他們，沒有什麼能停下來，不信去看疾病、衰老、生長和美好
《中國女詩人詩選》，施施然（袁詩萍）主編，全網有售
編委：安琪、春樹、戴濰娜、海男、橫行胭脂、金鈴子、施施然、譚暢、潇潇、顔艾琳（按姓氏音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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