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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芳官:天分越高越要當心,運氣越好越要低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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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百合

十點讀書簽約作者

生日晚宴上,寶玉手裡拿着寶钗抽的那一支牡丹花簽,嘴裡颠來倒去,念着簽上的那句話:“任是無情也動人”,眼裡卻瞅着另一個人陷入了沉思。

不,别誤會,這一次他瞅的不是黛玉,而是他的小丫鬟芳官。

唯芳官渾然不覺,咿咿呀呀唱得起勁兒,本來她打算唱戲曲版《生日快樂歌》應景的,誰料一句“壽宴開處風光好” 剛出口,就被衆人打回去了:不用你上壽,換首你拿手的。

每讀此處便覺作者真牛,到底是寫年輕人們的聚會,反感這種調調就對了,吉利話還是留給已經老去或者正漸漸老去的人們聽吧!在被無常的命運震懾過的人們那裡,這樣的句子才讨好。

于是,芳官改唱《賞花時》,這一折戲詞初聽非常唯美有仙氣:“翠鳳毛翎紮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但細究就隐隐透着不祥之兆。要知道,這一出來自湯顯祖的《邯鄲記》,這個故事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黃粱一夢”。

其實《紅樓夢》講的不也是這樣的一個夢嗎?

風雲詭谲榮枯難料,曾經的鮮花着錦有多麼雲蒸霞蔚赫赫揚揚,後來的樹倒猢狲散,大地一片白茫茫就有多麼不忍卒視蕭索蒼涼。

很難說作者給芳官選的這段戲,唱的到底是戲中人的故事,還是那夜在座者們自己的人生。

芳官,本是梨園正旦出身,賈府戲班子解散後,就被賈母看中,分在寶玉房裡當差,部門分得相當不錯。

更不錯的是上崗沒多久,她就得到了寶玉的盛寵,一時風頭無兩。寶玉寵她到什麼份兒上?

寵到可以吃她的剩飯,寵到一覺醒來見她酣睡于卧榻之側竟然一點兒也不惱,寵到讓她cosplay貼身小厮,每天在園子裡招搖過市。

怡紅院裡女人多,自然是非也多,寶玉身邊的人都是伶牙利爪的,端茶送水的活兒全都被幾個大丫鬟們壟斷,一個外來的小小的芳官是靠什麼後來居上的呢?

是靠像襲人那樣老母親一般的忠心盡職,或借職務之便與寶玉上床先下一程嗎?顯然不是,她的級别還輪不上去貼身伺候。

是靠像晴雯那樣,有一手人無我有的過硬針線活兒的業務能力嗎?更不是了,她從小學戲,“不能針黹”,女紅完全不會。

那麼,是靠小紅那樣見縫插針抓住一切機會地表現自己嗎?如果是,襲人哪裡還敢給她機會給寶玉吹湯,還唠叨她:“你也學着些服侍,别一味呆憨呆睡。”

事實上,她什麼都沒幹,她什麼也不會幹。出了戲班的芳官如囚鳥出籠,成天在園子裡東遊西逛。不但幹活兒不行,還賊不省心,經常東一出西一出的到處惹事。

但就是這樣的姑娘,像一株移栽過來的植物,明明水土不服,卻硬是在懵懂之中紮下根來,開始野蠻生長。

原因說出來有點啼笑皆非,她靠的是她的真性情。

怡紅院裡一共有兩位姓花的姑娘,一個是襲人,一個是芳官。

襲人是大姐,照顧寶玉的飲食起居,監督思想動态;芳官是小弟,隻管跟着吃喝玩樂快意人生,沒心沒肺地還要寶玉反過來操心她,寶玉曾這樣托付其她小丫鬟:“以後芳官全要你照看她,她或有不到的去處,你提她,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

她的到來,給寶玉的生活填補了某項空白。更多的時候,他倆像是一對臭味相投的小夥伴。

怡紅院裡人多嘴雜,寶玉想私下問她一些事,給一個眼色她就能會意,馬上裝頭疼不吃飯,讓别人先出去,留出時間細細八卦她們戲班子裡的風月往事;

寶玉酒桌上耍賴不想喝酒,把剩的半杯偷偷遞給她,她馬上端起酒杯一揚脖子,動作飛快;

她會穿着秋衣秋褲,跟寶玉窩在炕上,沒大沒小五五六六的劃拳;

哪怕他玩心大發,把她頭上的碎發剃了,露出碧青頭皮,當中分大頂,讓她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 或散着褲腿,隻用淨襪厚底鑲鞋 ”,做吐蕃打扮,還改男名叫“耶律雄奴”,她都欣然配合,從而引領了大觀園一波潮流。湘雲、寶琴也看樣學樣,把自己的葵官和荳官也做了男兒打扮。

寶玉生日那一夜,她又是唱又是鬧,開心得不得了。曹雪芹細細描畫了她青春年少的俏麗模樣,上身是玉色紅青酡絨三色緞子鬥的水田小夾襖 ,一件時尚拼接款上衣,腰上系着柳綠汗巾,下着水紅撒花夾褲,穿得桃紅柳綠;頭上梳着非洲髒辮似的時髦發型,首飾戴得也非主流:右邊耳眼内隻塞着米粒大小的一個玉塞子,左耳上單帶着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

雖然不對稱,“卻越顯得她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大家都說她和寶玉像一對雙胞胎兄弟。

後來,她喝高了,兩腮绯紅,媚眼如絲,睡在了襲人身上。襲人隻好就勢把她扶在寶玉身側睡下,任她一覺到天亮 。

“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 ...... 我們不知怎樣睡着了,夢裡花落知多少 。”

青春年少的芳官啊,在寶玉身邊相伴的日子,可能是這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堪稱她自己的黃金時代。

可是不要忘了,真性情這東西,從來就是一把雙刃劍。遇到性情相投者自然一拍即合,好到蜜裡調油,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欣賞得了。換個角度,真性情還有一個叫法:太自我。

在書裡,芳官的第一出重頭戲就是和她幹娘幹仗。

她幹娘拿自己親女兒洗完頭的剩水給她洗,她當場就不幹了:“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

一個無親無故的未成年小丫頭,幹娘是賈府指定給她的法定監護人,月錢在人家手裡攥着,合着一般膽小識相點的,就由着人家捏巴了。可芳官不行,直接上來一把撕掉兩個人之間所謂“母女”的遮羞布,點破赤裸裸的利益關系。讓對方惱羞成怒,攻擊她出身和專業,辱罵她是“咬群的騾子”,當下吵得不可開交。

圍觀群衆對這事有三種看法。

第一種來自晴雯:芳官不省事太狂,不就是會唱個戲麼,就跟戰場上立過功似的。

第二種來自襲人: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太不公,小的太可惡。

第三種來自寶玉:“物不平則鳴”,受了欺負就該反抗。必須向着芳官。

畢竟是主子,寶玉一發言,就給這場争端定了性,其他人紛紛幫着芳官,她幹娘下不來台,拍了芳官兩下,芳官便大哭起來。

她大哭的樣子真好看:“隻穿着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着褲腳,一頭烏油似的頭發披在腦後,哭得淚人一般。”

這種介乎女童和少女之間的蘿莉之美,讓人忍俊不禁卻我見猶憐。

晴雯去給她梳頭,寶玉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她這本來面目極好,倒别弄緊襯了。”這哪裡是說長相,分明是說給她留一份自我,不要急于約束逼迫她成長。

晴雯聞言便給她松松地挽了一個慵妝髻,顧名思義,這個發型不十分齊整,慵散而妩媚,将芳官俏麗的小臉襯托得與衆不同。

于是,與衆不同的芳官,在寶玉和怡紅院大姐姐們的寵慣容忍下,一次次盡情放飛自我。

芳官第二次與人開撕,對象升級成了高一階層的趙姨娘。

她敢拿茉莉粉騙賈環,說是薔薇硝。環三爺伸手來接粉,她“忙向炕上一擲”。“賈環隻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内,方作辭而去”,看得人心酸。 賈環親媽趙姨娘打上門來,罵她勢利眼看人下菜碟:“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哪裡有你小看他的!”

如果說芳官跟幹娘鬧是得理不饒人,跟趙姨娘可就是無理強三分了。芳官答得振振有詞:“沒了硝我才把這個給他的 !”還說出了金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一句話惹來兩個耳刮子。

這下芳官的同班同學們不答應了,一幫小戲子沖上來把周姨娘圍住,扯胳膊頂肚子,一場群毆開始上演,熱鬧程度不亞于第九回的“頑童鬧學堂”。

亂哄哄中,自覺受了委屈的芳官再次放聲大哭,這次哭相更加出位,小姑娘氣性大,“直挺挺躺到地上,哭得死過去”。這做派很難不讓人想到,日後她如果也成了氣候,撒起潑來絕不亞于趙姨娘。

除了隔三差五與人吵嘴打架,芳官與人小摩擦龃龉更是不斷,四處樹敵。

她在廚房要嘗小蟬新買的糕被拒絕,柳嫂子忙湊上來說自己有新買的,給芳官端上來。芳官拿着糕問到小蟬臉上,話語欺人:“我不過說着玩罷了,你給我磕個頭,我也不吃。”還當着小蟬的面故意糟蹋,将糕一小塊一小塊掰碎了打雀兒玩。

小蟬氣出内傷,但一語道破天機:“有人做幹奴才,溜你們好上好兒,幫襯着說句話。”

原來,是柳嫂子有求于她:想讓自家女兒五兒進怡紅院當差,讓芳官幫着向寶玉疏通。芳官滿口答應下來,對柳嫂子的巴結欣然接受。

芳官有飯不吃,叫柳嫂子給自己單做一份送來,柳家的殷勤地送來一個盒子,裡面是蝦丸雞皮湯、酒釀清蒸鴨子、腌胭脂鵝脯、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

有紅有綠,有鹹有甜,有涼有熱,有湯有菜,雞、鴨、鵝、海鮮、限量版主食、外加飯後甜點,全齊了。連寶玉都饞得蹭她的剩飯吃,芳官卻驕矜地嫌油膩,顯見胃口被慣壞了。

不知不覺間,因為和寶玉的親近關系,她已經變成了手握資源的人,說話行事常常恃寵而驕而不自知。但是如此高調,可曾注意到陰影就一直尾随在後?隻等時機來臨便立刻将她反噬。

五兒并沒有如願進來,反被小蟬舉報偷玫瑰露,誤關了一夜,氣懼交加,出來沒多久就病死了,她被視做芳官同黨而遭報複。

必須再提一筆,芳官一幹人之前得罪過的夏婆子,便是小蟬的親外婆。大觀園裡人際關系錯綜複雜,到處是雷,芳官步步踩爆。

更倒黴的還在後面。

王夫人突襲怡紅院,不容反應直接開除掉一批丫鬟,芳官赫然在列。這朵美麗又紮手的小花兒頃刻間就被連根拔除。

攆她的罪名是“調唆寶玉”。芳官笑着分辯說自己沒有,她居然還笑得出來。似乎沒有意識到事态嚴峻。

王夫人拿出實錘,第一樁證據便指出她調唆寶玉要柳五兒,連時間地點都說的清清楚楚;第二樁證據則是“你連你幹娘都欺倒了”。

這一節令人不寒而栗。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原來早有身邊人暗中一筆筆記下了她的小黑賬,這事成了“羅生門”:誰也說不清背地裡下蛆的,到底是哪個漸漸看她不順眼的大丫鬟,或是某個暗中咬牙切齒的婆子。

芳官就此被趕了出去,還連累了其她小戲子一同被攆。無家可歸又落到幹娘手裡,這還能有好嗎?不是被奴役虐待,就是被發嫁變賣,剛烈的她,不甘心任其擺布,便以絕食相逼,選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進水月庵剃頭做了使喚小尼姑。

就像是唱那首《體面》:“謝幕的演員,眼看着燈光熄滅,來不及再轟轟烈烈,就保留告别的尊嚴。”

一夜之間,昔日台上美貌優伶,成為今日階前掃地女僧。命運在此觸底,想要反彈難上加難, 不是人人都能做還俗的武則天。

對她的被攆,寶玉很理性地做總結分析,說了一句大實話:“隻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他不傻,知道芳官被攆是因為得罪人太多,被人暗算。

他表示愛莫能助,賈母王夫人寶玉三個人,就像打牌要看牌面一樣,大王小王紅桃A,一張管一張,現在小王要K芳官這張梅花3,紅桃A有什麼轍?管不起。

寶玉自我逃避說:“從此誰也别再給我提起她們這些被攆的人,我就當她們死了。況且之前死了的也不是沒有過,也沒見我怎麼樣不是嗎?”

芳官這一頁,就這麼輕巧地在怡紅院的曆史上翻過去了,很快,她就被人忘記了。

替芳官不值,可是,轉念一想,她也算是該有此劫。

大觀園不比戲班子。戲班子是學校,演正旦的芳官是成績優秀生,在班裡受寵慣了,心高氣傲一呼百應,掐尖逞強不吃虧;但大觀園是職場,寶玉那樣好脾氣的老闆可遇不可求,再拿學校裡慣出來的那一套闖職場,好惡不假辭色,凡事不講迂回,說好聽點叫“角色轉換滞後”,難聽點叫“還沒在社會面前學乖”。

為什麼如今許多在校優秀生,到社會上反而發展不起來,很多人脫不了“自視過高”這一條。

在青燈古佛旁,缁衣草履如蝼蟻一樣苟活的芳官,後來怎麼樣了?不知道,紅樓夢未完,給我們留下許多遺憾。

夜深人靜,薄衾硬枕上,她會想念怡紅院裡的錦褥繡被,溫香暖榻嗎?

一日三餐 ,粗茶淡飯前,她會懷念柳嫂子送來的清蒸鴨子,胭脂鵝脯和那碗油津津的蝦丸雞皮湯嗎?

早起晚睡,被人呼來喝去時,她會想起自己也曾經是頤指氣使的逛吃一族嗎?

更多的時候,腦子裡會瞬間閃過“也不知怡紅院裡的他們此刻在幹嘛”嗎? 轉念一想,他們幹嘛和自己有關系嗎?歎口氣,先把階前的落葉掃幹淨再說,免得被師傅責罵。

太年輕的時候,誰不是這樣呢?

總是誤把運氣當能力,把一時的順遂當做終生都會擁有的常态。

總是低估江湖險惡人心叵測,要等被惡意教訓後,才明白自己的道行太淺。

總是習慣仰望星空,以為自己一定是其中某顆燦星,最後才發現渺小卑微如己,不過是一粒塵埃,随便一陣風,就被吹得人仰馬翻。

“你待生活如初戀,生活虐你千百遍”,說到底是自己把生存想得太簡單。

芳官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來自底層的年輕人,天分越高越要當心,因為天分絕不等于起點。前路漫漫坑滿滿,時刻記得騰挪閃展。留三份性情給自己與知己,存七分謹慎混江湖和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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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樂-

洞箫《歎香菱》《紅樓夢主題曲》于文文《體面》

-作者-

百合,十點讀書簽約作者。文史類專欄作家,著有紅學評論集《夢裡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該書被媒體評為“年度最不能錯過的十大紅學書之一”,入選五月全國文藝聯合書單,當當、天貓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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