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俗藝術人” 馬泰·卡林内斯庫/文 顧愛彬 李瑞華/譯
如果不考慮仿造藝術的消費者的角色,媚俗藝術現象就不能得到充分理解。這要求我們去探讨有關所謂“媚俗藝術人”(kitsch-man)的複雜難解問題。我們注意到,具有廣泛差異背景的作者,如赫爾曼·布羅赫、路德維希·吉茨(現象學的一位代表人物)、吉洛·多爾富雷斯(美學家和藝術史家)、理查德·埃根特爾(羅馬天主教神學家)及其他人,對“媚俗藝術人”的概念都給予了相當的注意。一個媚俗藝術人,直白地說,就是甚至把非媚俗的作品或情境也像媚俗藝術一樣來體驗的人,就是不自覺地對審美反應做出戲拟的人。例如,就旅遊者的情況來說,媚俗藝術人不僅會把文化紀念物“媚俗藝術化”,而且會把風景“媚俗藝術化”,尤其是一些雄偉的景觀,諸如被作為大自然奇迹或反常現象來宣揚的科羅拉多大峽谷。作為媚俗藝術人特征的,是他關于何謂藝術或美的不适當的享樂主義觀念。出于一些可以在曆史、社會學和文化上得到分析的原因,媚俗藝術人想要以最少量的努力換取最大量的刺激(“高雅文化”是它的一個來源)來填滿其空餘時間。對他來說理想的是無須努力的享樂。 如果我們不僅從美學上而且從倫理上來思考的話,媚俗藝術人的概念就會很清楚。不管有何理論上的困難,這種結合的方法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媚俗藝術人的審美态度——同樣還有媚俗藝術家的審美态度——意味着一種道德上根本不恰當的态度。赫爾曼·布羅赫提出了一個正确的觀點:“媚俗藝術系統要求其追随者‘美妙地活動’,藝術系統則發出道德命令:‘恰當地活動!’在藝術的價值系統内,媚俗藝術是邪惡的元素。” 這種邪惡的元素可以從媚俗藝術的基本特征得到确認,這種基本特征就是說謊。當一件媚俗藝術品被視為謊言時,它就意味着在媚俗藝術家和媚俗藝術人之間有一種密切的、甚至稱得上是合作的關系。後者想聽人“美妙地”說謊,前者願意玩這個遊戲以換得經濟上的收益。顯然雙方都負有責任。在這個幻覺和虛假印象的遊戲中,說謊者最終也許會相信他所說的是真理。十有八九,媚俗藝術家可能并無生産媚俗藝術的自覺意圖——盡管他應該意識到他在這麼做——因為他不考慮其作品的内在合法性(布羅赫的倫理命令:“恰當地活動!”),隻追求獲得很大的消費市場。 易于相信媚俗藝術的美學謊言是批評意識要麼不發達要麼高度萎縮的标志。智力的被動性和精神的懶惰是驚人地放縱自己的媚俗藝術愛好者的特征。因此,從神學上說,當理查德·埃根特爾把媚俗藝術等同于“懶惰”的罪時,他也許是對的。對藝術信息的接受者來說,埃根特爾認為,幾乎總是有
懶惰和僅僅追求享樂的可能,當這種行為以審美反應為借口時,它就是不誠實的……因為對于藝術家和觀者,藝術……都要求他們的努力和嚴肅性;一旦不能做到,藝術活動就成為逃離現實。它不僅成為對現實的虛假反映,而且給魔鬼以可乘之機。在一個藝術符号中較在一個科學概念中,撒旦可以更動人地,也可以容易得多地把自己扮成光明天使。 然而,我們要說,最懇切的努力和嚴肅性本身并不是抵抗媚俗藝術的保證(情況往往與此相反),滑稽、冷嘲和自我嘲弄常常具有有益健康的價值。曆史地看,現代主義對于浪漫主義的反動不止一次地采取輕浮和不嚴肅的極端形式,它在一個新的模型裡重鑄了藝術作為遊戲的觀念。一些傑出的現代主義詩歌恰恰出自這樣一種姿态。無論如何,嚴肅性和努力都不能提供問題的答案。事實是,一如既往,真正的藝術不接受輕松舒适的一般化概括。 談論媚俗藝術和魔鬼并不必然意味着一種專業的神學态度。認為魔鬼主要是平庸甚至愚蠢的象征性體現的觀點,自果戈理以來在俄國文學中廣為流傳——并為陀斯妥耶夫斯基、安德烈耶夫或索洛古柏之類世界觀迥異的作家所加強,這種觀點暗含在納博科夫的poshlust理論中。poshlust按納博科夫的理解是媚俗藝術一個近乎完美的同義詞。記住這種術語的等同,我們便可以不無受益地思考下面的段落,在其中納博科夫把乞乞科夫(果戈理《死魂靈》中的主要人物)、魔鬼和poshlust放在了一起。納博科夫寫道:
乞乞科夫本人隻是魔鬼酬勞菲薄的代表,一個來自哈得斯冥府的旅行推銷員,“我們的乞乞科夫先生”,可以想象得到撒旦和公司商号這麼稱呼他們随和的,氣色好的,内心卻在發抖和腐爛的代理人。乞乞科夫予以人格化的poshlust是魔鬼的主要特性之一,且讓我們補充說,果戈理相信魔鬼的存在遠較相信上帝的存在嚴肅認真。乞乞科夫盔甲上的裂縫,那個發出微弱而可怕氣味(食品室中某個瞎搗鼓的笨蛋折騰過又忘了的一聽刺開了口的腌龍蝦)的鏽迹斑斑的裂縫,是魔鬼盔甲上的有機縫隙。它是poshlust本質的愚蠢性。 納博科夫在括号中描繪的嗅覺感受,為我們提供了最切近真正媚俗藝術氣味的近似物之一——現實地或理想地,這些對立物辯證地巧合于此。腐爛的腌龍蝦的确是對于壞趣味惡臭的貼切暗示。 總之,不幸的是沒有完全令人滿意的單一的媚俗藝術定義。然而,結合以下兩點我們可以接近于理解這一現象:(1)曆史—社會學的方法,以這種方法看,媚俗藝術,就如我們對它的使用,是典型地現代的,并因此是與文化的工業化、商業主義和社會中日漸增加的閑暇緊密相聯系的;(2)美學—道德的方法,以這種方法看,媚俗藝術是虛假藝術,是以或小或大的規模生産形形色色的“美學謊言”。作為一種嘩衆取寵的藝術,往往為大衆消費而專門設計,媚俗藝術有意為廣大民衆那些最膚淺的審美需求或奇怪念頭提供即時滿足。根本上說,媚俗藝術的世界是一個審美欺騙和自我欺騙的世界。如同前面提到的,媚俗藝術的危險再怎麼說也不算誇張。通過提供幾乎所有已知藝術形式的“複制品”,媚俗藝術暗示出通向原作的途徑(其精确性有時比我們所願意承認的更大)。畢竟,現今世界上沒有人能幸免于媚俗藝術,在通向全然真正的審美經驗這個前所未有地難以捉摸的目标的路途上,它作為必要的步驟而出現。在看過許多複制或仿造的倫勃朗作品後,一個觀畫者也許最終有能力接受遭遇一位荷蘭大師繪畫真品的經驗。他也許最終會意識到,藝術,即使是被利用、誤解和濫用的藝術,也不會失去其價值與美學真理。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媚俗藝術的這種失敗令人寬慰地昭示出古老的喜劇主題:欺騙者被騙,傻瓜認識到自己的傻而變得聰明。 ——節選自:《現代性的五副面孔》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