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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林泉高緻》全文欣賞


郭熙《早春圖》

林泉高緻

宋·郭熙


《林泉高緻》是郭煕山水畫創作的一篇經驗總結,是由其子郭思整理而成的。全書分六節,即序言、山水訓、畫意、畫訣、畫格拾遺、畫題。原書有南宋許光凝序,今佚。今存六節中'序言'和'畫格拾遺'兩節為郭思所寫,其餘四節均為郭煕之詞,乃郭熙生前所述,由郭思記錄整理而成。

一、序

《語》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遊于藝。”謂禮、樂、射、禦、書、數。書,畫之流也。《易》之《山墳》、《氣墳》、《形墳》,出于三氣。山如山,氣如氣,形如形,皆畫之椎輪。黃帝制衣裳有章數或繪,皆畫之本也。故舜十二章,山、龍、華蟲,曰:“觀古人象。”《爾雅》曰:“畫,象也。”言象之所以為畫爾。《易》卦說觀象系辭謂此。《語》:“繪事後素。”《周禮》:“繪畫之事後素功。”畫之本甚大且遠。自古說伏羲畫八卦,讀為今汝畫之畫。畫文訓為止,不知畫八卦為何等義。故畫當為畫,但今畫出于後世,其實止用畫字爾。又今之古文篆籀禽魚,皆有象形之體,即象形畫之法也。思丱角時,侍先子遊泉石,每落筆,必曰:“畫山水有法,豈得草草?”思聞一說,旋即筆記。今收拾纂集,殆數十百條,不敢失墜,用贻同好。噫!先子少從道家之學,吐故納新,本遊方外,家世無畫學,蓋天性得之,遂遊藝于此以成名。然于潛德懿行,孝友仁施為深。則遊焉息焉。此志子孫當曉之也。

二、山水訓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嚣缰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聖,此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苟潔一身,出處節義斯系,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颍埒素黃绮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也哉!

畫山水有體,鋪舒為宏圖而無餘,消縮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體,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筆,即掌中幾上,一展便見,一覽便盡。此皆畫之法也。

  世之笃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遊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遊之為得。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百裡,可遊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居、可遊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其本意。

  畫亦有相法,李成子孫昌盛,其山腳地面皆渾厚闊大,上秀而下豐,合有後之相也,非特謂相兼,理當如此故也。

  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鐘、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後為得。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陝之士,惟摹範寬。一己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陝,輻員數千裡,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于一律,而不肯聽者,不可罪不聽之人,迨由陳迹。人之耳目,喜新厭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為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論為文,餘以為不止于文,萬事有訣,盡當如是,況于畫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故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迹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汩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脫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潇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也,然可與明者道。

  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一二十日不向,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豈非所謂惰氣者乎?又每乘興得意而作,則萬事俱忘。及事汩志撓,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日,必明窗淨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後為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複之。每一圖必重複終始,如戒嚴敵然後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後有成。先子向思每丁甯委曲論及于此,豈非教思終身奉之以為進修之道耶?

  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真山水之雲氣,四時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疎薄,冬黯淡。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則雲氣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煙岚,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粧,冬山慘淡而如睡。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迹,則煙岚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風雨,遠望可得,而近者玩習不能究錯縱起止之勢。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而近者拘狹不能得明晦隐見之迹。山之人物以标道路,山之樓觀以标勝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遠近,山之溪谷斷續以分淺深,水之津渡橋梁以足人事,水之漁艇釣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為衆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蹇背卻之勢也。長松亭亭為衆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蘿草木,為振挈依附之師也,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衆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态也。山近看如此,遠數裡看又如此,遠十數裡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側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陰睛看又如此,所謂“朝暮之變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春山煙雲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淨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而思居,見岩扃泉石而思遊。看此畫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處,此畫之意外妙也。

  東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為東南私也。東南之地極下,水潦之所歸,以漱濯開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淺,其山多奇峰峭壁而鬥出霄漢之外,瀑布千丈飛落于霞雲之表。如華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華山者鮮爾,縱有渾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渾厚,天地非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極高,水源之所出,以岡隴擁腫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盤礴而連延不斷于千裡之外。介丘有頂,而迤逦拔萃于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拔也,如嵩、少類者鮮爾。縱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廬、霍、雁蕩、岷、峨、巫峽、天壇、王屋、林廬、武當,皆天下名山巨鎮,天地寶藏所出,仙聖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窮其要妙,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遊饫看,曆曆羅列于胸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此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聖益佳,張颠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筆勢益俊者也。今執筆者所養之不擴充,所覽之不淳熟,所經之不衆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紙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煙霞之表,發興于溪山之颠哉!後生妄語,其病可數。何謂所養欲擴充?近者畫手有《仁者樂山圖》,作一叟支頤于峰畔。《智者樂水圖》作一叟側耳于岩前,此不擴充之病也。蓋仁者樂山,宜如白樂天《草堂圖》,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樂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圖》,水中之樂饒給也。仁智所樂,豈隻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何謂所覽欲淳熟?近世畫工,畫山則峰不過三五峰,畫水則波不過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蓋畫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颠頂朝揖,其體渾然相應,則山之美意足矣。畫水:齊者、淚者、卷而飛激者、引而舒長者,其狀宛然自足,則水态富贍也。何謂所經之不衆多?近世畫手,生于吳越者,寫東南之聳瘦;居鹹秦者,貌關隴之壯闊;浪學範寬者乏營丘之秀媚,師王維者缺關仝之風骨。凡此之類,咎在于所經之不衆多也。何謂所取之不精粹?千裡之山,不能盡奇;萬裡之水,豈能盡秀。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林慮,泰山占齊魯而勝絕者龍岩,一概畫之,版圖何異?凡此之類,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專于坡陀失之粗,專于幽閑失之薄,專于人物失之俗,專于樓觀失之冗,專于石則骨露,專于土則肉多。筆迹不混成謂之疎,疏則無真意;墨色不滋潤謂之枯,枯則無生意。水不潺湲則謂之死水,雲不自在則謂之凍雲,山無明晦則謂之無日影,山無隐見則謂之無煙霭。今山:日到處明,日不到處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無日影。今山:煙霭到意隐,煙霭不到處見,山因煙霭之常态也。隐見不分焉,故曰無煙霭。

  山大物也,其形欲聳撥,欲偃蹇,欲軒豁,欲箕踞,欲盤礴,欲渾厚,欲雄豪,欲精神,欲嚴重,欲顧盼,欲朝揖,欲上有蓋,欲下有乘,欲前有據,欲後有倚,欲上瞰而若臨觀,欲下遊而若指麾。此山之大體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欲肥膩,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撲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挾煙雲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

  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雲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雲而秀媚。水以山為面,以亭榭為眉目,以漁釣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曠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脈在下,其肩股開張,基腳壯厚,巒岫岡勢,培擁相勾連,映帶不絕,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謂之不什。下者血脈在上,其颠半落,項領相攀,根基龐大,堆阜臃腫,直下深插,莫測其淺深,此淺山也。故如是淺山,謂之不薄,謂之不洩。高山而孤,體幹有什之理,淺山而薄,神氣有洩之理。此山水之體裁也。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貴堅深而不淺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貴周流而不凝滞。

  山無煙雲,如春無花草。山無雲則不秀,無水則不媚,無道路則不活,無林木則不生,無深遠則淺,無平遠則近,無高遠則下。

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颠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了,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淡。明了者不短,細碎者不長,沖淡者不大。此三遠也。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數十重如木之大,則山不大。木不數十百如人之大,則木不大。林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葉。而人之所以比夫木者,先自其頭。木葉若幹,可以敵人之頭,人之頭如若幹葉而成之,則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蓋山盡出,不惟無秀撥之高,兼何異畫碓嘴?水盡出,不唯無盤折之遠,何異畫蚯蚓?

  正面溪山林木,盤折委曲,鋪設其景而來,不厭其詳,所以足人目之近尋也。旁邊平遠,峤巅重疊鈎連缥缈而去,不厭其遠,所以極人目之曠望也。遠山無皴,遠水無波,遠人無目,非無也,如無耳。

郭熙《窠石平遠圖》

三、畫意

  世人止知吾落筆作畫,卻不知畫非易事。《莊子》說畫史“解衣盤礴”,此真得畫家之法。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适,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晉人顧恺(駿)之必構層樓以為畫所,此真古之達士。不然,則志意已抑郁沈滞,局在一曲,如何得寫貌物情,摅發人思哉?假如工人斫琴,得峄陽孤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則樸材在地,枝葉未披,而雷氏成琴曉然已在于目。其意煩悖體,拙魯悶嘿之人,見銛鑿利刀,不知下手之處,焉得焦尾五聲,揚音于清風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哲人多談此言,吾人所師。餘因暇日,閱晉唐古今詩什,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有裝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靜居燕坐,明窗淨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畫之主意,亦豈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應,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将就,率意觸情,草草便得。思因記先子嘗所誦道古人清篇秀句,有發于佳思而可畫者,并思亦嘗旁搜廣引,先子謂為可用者,鹹錄之于下:

  女幾山頭春雪消,路傍仙杏發柔條。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怅回車下野橋。

   ──羊士谔《望女幾山》

  獨訪山家歇還涉,茅屋斜連隔松葉。主人聞語未開門,繞籬野菜飛黃蝶。

   ──長孫左輔《尋山家》

  南遊兄弟幾時還,知在三湘五嶺間。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沈山。

  ──窦鞏

釣罷孤舟系葦梢,酒開新甕鮓開庖。自從江浙為漁父,二十餘年手不扠。

   ──無名氏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老杜

渡水蹇驢雙耳直,避風羸仆一肩高。

  ──盧雪詩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王摩诘

  六月杖藜來石路,午陰多處聽潺湲。

──王介甫

  數聲離岸橹,幾點别州山。

──魏野

  遠水兼天淨,孤城隐霧深。

──老杜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聲陂。

──李後村

  密竹滴殘雨,高峰留夕陽。

──夏侯叔簡

  天遙來雁小,江闊去帆孤。

──姚合

  雪意未成雲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

──錢惟演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韋應物

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

──鄭谷

郭熙《寒林圖》

四、畫訣

  凡經營下筆,必合天地。何謂天地?謂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間方立意定景。見世之初學,遽把筆下去,率爾立意觸情,塗抹滿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賞于潇灑,見情于高大哉?

  山水先理會大山,名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遠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林石先理會一大松,名為宗老。宗老已定,方作以次雜窠、小卉、女蘿、碎石,以其一山表之于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

山有戴土,山有戴石。土山戴石,林木瘦聳;石山戴土,林木肥茂。木有在山,木有在水。在山者土厚之處,有千尺之松;在水者土薄之處,有數尺之蘖。水有流水,石有盤石。水有瀑布,石有怪石。瀑布練飛于林木表,怪石虎蹲于路隅。

雨有欲雨,雪有欲雪;雨有大雨,雪有大雪。雨有雨霁,雪有雪霁。風有急風,雲有歸雲。風有大風,雲有輕雲。大風有吹沙走石之勢,輕雲有薄羅引素之容。

店舍依溪不依水沖,依溪以近水,不依水沖以為害;或有依水沖者,水雖沖之,必無水害處也。村落依陸不依山,依陸以便耕,不依山以為耕遠;或有依山者,山之間必有可耕處也。

  大松大石必畫于大岸大波之上,不可作于淺灘平渚之邊。

  一種使筆不可反為筆使,一種用墨不可反為墨用。筆與墨人之淺近事,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縱,又焉得成絕妙也哉?此亦非難,近取諸書法,正與此類也。故說者謂王右軍喜鵝,意在取其轉項,如人之執筆轉腕以結字,此正與論畫用筆同。故世之人多謂善書者往往善畫,蓋由其轉腕用筆之不滞也。或曰“墨之用何如?”答曰:“用焦墨,用宿墨,用退墨,用埃墨,不一而足,不一而得。”

硯用石,用瓦,用盆,用甕片。墨用精墨而已,不必用東川與西山。筆用尖者、圓者、粗者、細者、如針者、如刷者。運墨有時而用淡墨,有時而用濃墨,有時而用焦墨,有時而用宿墨,有時而用退墨,有時而用廚中埃墨,有時而取青黛雜墨水而用之。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潤而不枯燥。用濃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濃與焦則松棱石角不了然故爾,了然然後用青墨水重疊過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霧露中出也。淡墨重疊旋旋而取之謂之斡淡,以銳筆橫卧惹惹而取之謂之皴擦,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謂之渲,以水墨滾同而澤之謂之刷,以筆頭直往而指之謂之捽,以筆頭特下而指之謂之擢。以筆端而注之謂之點,點施于人物亦施于木葉,以筆引而去之謂之畫,畫施于樓屋亦施于松針。雪色用淡濃墨作濃淡,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煙色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見筆墨迹。風色用黃土或埃墨而得之。土色用淡墨埃墨而得之。石色用青黛和墨而淺深取之。瀑布用缣素本色,但焦墨作其旁以得之。

水色:春綠、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蒼、秋淨、冬黯。畫之處所,須冬燠夏涼,宏堂邃宇。畫之志思,須百慮不幹,神盤意豁。老杜詩所謂“五日畫一水,十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逼,王宰始肯留真迹。”斯言得之矣。

一種畫春夏秋冬各有始終曉暮之類,品意物色便當分解,況其間各有趣哉!其他不消拘四時,而經史諸子中故事又各須臨時所宜者為可,謂如春有早春雲景,早春雨景,殘雪早春,雪霁早春,雨霁早春,煙雨早春,寒雲欲雨春,早春晚景,曉日春山,春雲欲雨,早春煙霭,春雲出谷,滿溪春溜,春雨春風作斜風細雨,春山明麗,春雲如白鶴,皆春題也。

  夏有夏山晴霁,夏山雨霁,夏山風雨,夏山早行,夏山林館,夏雨山行,夏山林木怪石,夏山松石平遠,夏山雨過,濃雲欲雨,驟風急雨,又曰飄風急雨,夏山雨罷雲歸,夏雨溪谷濺瀑,夏山煙曉,夏山煙晚,夏日山居,夏雲多奇峰,皆夏題也。

  秋有初秋雨過,平遠秋霁,亦曰秋山雨霁,秋風雨霁,秋雲下隴,秋煙出谷,秋風欲雨,又曰西風欲雨,秋風細雨,亦曰西風驟雨,秋晚煙岚,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遠,遠水澄清,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平遠秋景,皆秋題也。

  冬有寒雲欲雪,冬陰密雪,冬陰霰雪,翔風飄雪,山澗小雪,四溪遠雪,雪後山家,雪中漁舍,舣舟沽酒,踏雪遠沽,雪溪平遠,又曰風雪平遠,絕澗松雪,松軒醉雪,水榭吟風,皆冬題也。

  曉有春曉,秋曉,雨曉,雪曉,煙風曉色,秋煙曉色,春霭曉色,皆曉題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過晚照,雪殘晚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遠水晚照,暮山煙霭,僧歸溪寺,客到晚扉,皆晚題也。

  松有雙松、三松、五松、六松,怪木、古木、老木,垂岸怪木,垂崖古木,喬松至一望松,皆視壽用青松、長松。

  思嘗見先子作連山一望松,帶一望不斷之意,于一幅上為之一老人以一手撫面,前大松作極引望之意,其老人若為壽星所獻之人雲。

  石有怪石、坡石、松石,兼雲松者也。林石兼之林木,秋江怪石,怪石之在秋江也,江上蓼花,蒹葭之緻,可以映帶遠近作一二也。

  雲有雲橫谷口,雲出岩間,白雲出岫,輕雲下嶺。

  煙有煙橫谷口,煙出溪上,暮霭平林,輕煙引素,春山煙岚,秋山煙霭。

 水有回溪濺瀑,松石濺瀑,雲嶺飛泉,雨中瀑布,雪中瀑布,煙溪瀑布,遠水鳴榔,雲溪釣艇。

  雜有水村漁舍,憑高觀耨,平沙落雁,溪橋酒家,橋梁樵子,皆雜題也。

郭熙《幽谷圖》

五、畫格拾遺

  《早春晚煙》,驕陽初蒸,晨光欲動,曉山如翠,曉煙交碧,乍合乍離,或聚或散,變态不定,飄搖缭繞于叢林溪谷之間,曾莫知其涯際也。

  《風雨水石》,猛風驟發,大雨斜傾,瀑布飛空,湍奔射石,噴玉濺玉,交相濺亂,不知其源流之遠近也。

  《古木平林》,層巒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水,根蟠石岸,輪f1萬狀,不可得而名也。(右上三圖乃郭熙所畫,溫縣宣聖殿三壁畫也)

  《煙生亂山》,生絹六幅,皆作平遠,亦人之所難。一障亂山,幾數百裡,煙嶂聯綿,矮林小宇,間見相映,看之令人意興無窮。此圖乃平遠之物也。

  《朝陽樹梢》,缣素橫長六尺許,作近山遠山,山之前後神宇佛廟,津渡橋梁,縷分脈剖,佳思麗景,不可殚言。惟是于濃岚積翠之間,以朱色而淺深之,自大山腰橫抹,以旁達于向後平遠,林麓煙雲缥缈,一帶之上,朱綠相異,色之輕重,隐沒相得,畫出山中一番曉意,可謂奇作也。

  《西山走馬圖》,先子作衡州時作此以付思。其山作秋意,于深山中數人驟馬出谷口,内人墜下,人馬不大而神氣如生,先子指之曰:躁進者如此。自此而下,得一長闆橋,有皂帻數人,乘款段而來者,先子指之曰:恬退者如此。又于峭壁之隈、青林之蔭,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書帙,庵前露頂坦腹一人,若仰看白雲,俯聽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側一夫理楫,先之指之曰:斯則又高矣。

  《一望松》,先子以二尺餘小絹,作一老人倚松岩前,在一大松下,自此後作無數松,大小相聯,轉嶺下澗,幾十百松,一望不斷。平未嘗如此布署,此物為文潞公壽意,取公子子孫孫,聯綿公相之義,潞公大喜。

六、畫題

  《世說》所載戴安道一事,安道就陳留範宣學,宣之讀書抄書,安道皆學,至于安道學畫,宣乃以為無用而不喜。安道于是取《南都賦》,為宣畫其所賦内前代衣冠宮室,人物鳥獸,草木山川,莫不畢具,而一一有所證據,有所征考,宣躍然從之曰:“畫之有益。”如是然後重畫。然則自帝王、名公、臣儒相襲,而畫者皆有所為述作也。如今成都周公禮殿,有西晉益州刺史張牧畫三皇五帝,三代至漢以來,君臣聖賢人物,燦然滿殿,令人識萬世禮樂,故王右軍恨不克見。而今士大夫之室,則世之俗工下吏,務眩細巧,又豈知古人于畫事别有意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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