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
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⑵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而終于歸接到傳阿Q,仿佛思想裡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⑶。這原是應該極注意的。傳的名目很繁多:列 傳,自傳,内傳⑷,外傳,别傳,家傳,小傳……,而可惜都不合。“列傳”麼,這一篇并非和許多闊人排在“正史”⑸裡;“自傳”麼,我又并非就是阿Q。說是 “外傳”,“内傳”在那裡呢?倘用“内傳”,阿Q又決不是神仙。“别傳”呢,阿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上谕宣付國史館立“本傳”⑹——雖說英國正史上并無“博 徒列傳”,而文豪叠更司⑺也做過《博徒别傳》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其次是“家傳”,則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托;或 “小傳”,則阿Q又更無别的“大傳”了。總而言之,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着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⑻,所以不敢僭 稱,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⑼所謂“閑話休題言歸正傳”這一句套話裡,取出“正傳”兩個字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⑽的“正傳”字面上 很相混,也顧不得了。
第二,立傳的通例,開首大抵該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麼。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趙太爺的兒子進了秀 才的時候,鑼聲镗镗的報到村裡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于他也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 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裡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麼?”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麼?”
阿Q不開口,想往後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你怎麼會姓趙!——你那裡配姓趙!”
阿Q并沒有抗辯他确鑿姓趙,隻用手摸着左頰,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訓斥了一番,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 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裡,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後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麼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麼寫的。他活着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後,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那裡還會有“著之竹帛”⑾的 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這第一個難關。我曾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 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号——也許有号,隻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征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 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隻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餘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的兒子茂才⑿先生,誰料博雅 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結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⒀,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我的最後的手段,隻有托一個同鄉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 八個月之後才有回信,說案卷裡并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隻好用 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這近于盲從《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還有什麼好辦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貫了。倘他姓趙,則據現在好稱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⒁上的注解,說是“隴西天水人也”,但可惜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貫也就有些決不定。他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别處,不能說是未莊人,即使說是“未莊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确,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餘,卻都非淺學所能穿鑿,隻希望有“曆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适之⒂先生的門人們,将來或者能夠尋出許多新端緒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卻又怕早經消滅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優勝記略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⒃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之于阿Q,隻要他幫忙,隻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阿Q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别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着眼睛道: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麼東西!”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谷祠⒄裡;也沒有固定的職業,隻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 裡,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狀”;一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隻是有一 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着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裡,甚而至于對于兩位“文童”⒅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 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加以進了幾回城,阿Q自然更自負,然而 他又很鄙薄城裡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寬的木闆做成的凳子,未莊人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裡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 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裡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鄉下人呵,他們沒有見過城裡的煎魚!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于何時的癞瘡 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癞”以及一切近于“賴”的音,後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後 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讷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麼一回事,總還是 阿Q吃虧的時候多。于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
誰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義之後,未莊的閑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一見面,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哙,亮起來了。”
阿Q照例的發了怒,他怒目而視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裡!”他們并不怕。
阿Q沒有法,隻得另外想出報複的話來:
“你還不配……”這時候,又仿佛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容的癞頭瘡,并非平常的癞頭瘡了;但上文說過,阿Q是有見識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點抵觸,便不再往底下說。
閑人還不完,隻撩他,于是終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裡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阿Q想在心裡的,後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後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一着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隻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着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麼?”
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并不放,仍舊在就近什麼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 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餘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⒆不也是“第一個”麼?“你算是什麼東西” 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後,便愉快的跑到酒店裡喝幾碗酒,又和别人調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頭睡着了。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⒇,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滿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樁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面的唱。“天門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裡啦……!阿Q的銅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别個汗流滿面的人物的腰間。他終于隻好擠出堆外,站在後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場,然後戀戀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腫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①罷,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幾乎失敗了。
這是未莊賽神②的晚上。這晚上照例有一台戲,戲台左近,也照例有許多的賭攤。做戲的鑼鼓,在阿Q耳朵裡仿佛在十裡之外;他隻聽得樁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銅錢變成角洋,角洋變成大洋,大洋又成了疊。他興高采烈得非常:
“天門兩塊!”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麼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 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錢不見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那裡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而且是他的——現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轉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後,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續優勝記略
然而阿Q雖然常優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後,這才出了名。
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後來想:“現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趙太爺的威風,而現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墳》③到酒店去。這時候,他又覺得趙太爺高人一等了。
說也奇怪,從此之後,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這在阿Q,或者以為因為他是趙太爺的父親,而其實也不然。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 三,向來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錯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說。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但他既然錯,為 什麼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這可難解,穿鑿起來說,或者因為阿Q說是趙太爺的本家,雖然挨了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當。否則,也如孔廟 裡的太牢④一般,雖然與豬羊一樣,同是畜生,但既經聖人下箸,先儒們便不敢妄動了。
阿Q此後倒得意了許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牆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裡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 阿Q卻删去了一個癞字,然而非常渺視他。阿Q的意思,以為癞是不足為奇的,隻有這一部絡腮胡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 閑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麼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簡直還是擡舉他。
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隻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隻放在嘴裡畢畢剝剝的響。
阿Q最初是失望,後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麼多,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裡,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
他癞瘡疤塊塊通紅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癞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擡起眼來說。
阿Q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閑人們見面還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胡子的東西,也敢出言無狀麼?
“誰認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麼?”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Q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被他抓住了,隻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牆上照例去碰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着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腮胡子的缺點,向來隻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⑤,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觑了他麼?
阿Q無可适從的站着。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裡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麼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後 他回到家裡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後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來可以做 大官,現在隻好等留長再說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裡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裡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于假,就是沒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秃兒。驢……”阿Q曆來本隻在肚子裡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秃兒卻拿着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⑥——大蹋步走了過來。阿Q在這刹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确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于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裡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後呢?他于是發生了回憶,又發生了敵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隻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頭皮,呆笑着,說:
“秃兒!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麼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勳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後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裡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戀愛的悲劇
有人說:有些勝利者,願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後,看見死的死 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隻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凄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 然而我們的阿Q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個證據了。
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他飄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谷祠,照例應該躺下便打鼾。誰知道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 第二指有點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膩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斷子絕孫的阿Q!”
阿Q的耳朵裡又聽到這句話。他想: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⑦,而“若敖之鬼餒而”⑧,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于聖經賢傳的,隻可惜後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⑨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麼時候才打鼾。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⑩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确給貂蟬害死了。
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麼明師指授過,但他對于“男女之大防”㈠卻曆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類——的正 氣。他的學說是: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裡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 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㈡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後面擲一塊小石頭。
誰知道他将到“而立”㈢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 不至于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台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後并不 飄飄然,——而小尼姑并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阿Q想。
他對于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對他笑。他對于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并不提起關于什麼勾當的話來。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裡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裡吸旱煙。倘在别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準掌燈,一吃完 便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候,準其點燈讀文章;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的時候,準其點燈舂米。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阿Q 在動手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裡吸煙旱。
吳媽,是趙太爺家裡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閑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裡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唠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刹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
阿Q對了牆壁跪着也發楞,于是兩手扶着空闆凳,慢慢的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糟。他這時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将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頭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上,這可很有些痛。他沖出廚房門,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後面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着,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忘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 深。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後,似乎一件事也已經收束,倒反覺得一無挂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 手脫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候,他聽得外面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的内院裡,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内,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
“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裡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隻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着什麼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裡捏着一支大竹杠。他 看見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 而然的走出後門,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餘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雲雲的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并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缢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阿Q從此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吳媽此後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阿Q不準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應了,可惜沒有錢。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赤膊磕頭之後,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統喝了酒 了。但趙家也并不燒香點燭,因為太太拜佛的時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
第五章 生計問題
阿Q禮畢之後,仍舊回到土谷祠,太陽下去了,漸漸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細一想,終于省悟過來:其原因蓋在自己的赤膊。他記得破夾襖還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張開眼睛,原來太陽又已經照在西牆上頭了。他坐起身,一面說道,“媽媽的……”
他起來之後,也仍舊在街上逛,雖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膚之痛,卻又漸漸的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從這一天起,未莊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Q走 來,便個個躲進門裡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着别人亂鑽,而且将十一的女兒都叫進去了。阿Q很以為奇,而且想:“這些東西忽然都學起小姐模樣 來了。這娼婦們……”
但他更覺得世上有些古怪,卻是許多日以後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賒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頭子說些廢話,似乎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确 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賒,熬着也罷了;老頭子催他走,噜蘇一通也就算了;隻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 常“媽媽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隻好到老主顧的家裡去探問,——但獨不許踏進趙府的門檻,——然而情形也異樣:一定走出一個男人來,現了十分煩厭的相貌,像回複乞丐一般的搖手道:
“沒有沒有!你出去!”
阿Q愈覺得稀奇了。他想,這些人家向來少不了要幫忙,不至于現在忽然都無事,這總該有些蹊跷在裡面了。他留心打聽,才知道他們有事都去叫小Don㈣。 這小D,是一個窮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裡,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誰料這小子竟謀了他的飯碗去。所以阿Q這一氣,更與平常不同,當氣憤憤的走着的時 候,忽然将手一揚,唱道:
“我手執鋼鞭将你打!㈤……”
幾天之後,他竟在錢府的照壁前遇見了小D。“仇人相見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麼?……”小D說。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裡沒有鋼鞭,于是隻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将 空着的一隻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象,四隻手 拔着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牆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于半點鐘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約半點鐘,——未莊少有自鳴鐘,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 分,——他們的頭發裡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着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着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
這一場“龍虎鬥”似乎并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發什麼議論,而阿Q 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溫和,微風拂拂的頗有些夏意了,阿Q卻覺得寒冷起來,但這還可擔當,第一倒是肚子餓。棉被,氈帽,布衫,早已沒有了,其次就賣了棉襖;現在有 褲子,卻萬不可脫的;有破夾襖,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決定賣不出錢。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裡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 的四顧,但屋内是空虛而且了然。于是他決計出門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麼東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莊本不是大村鎮,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着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阿Q并不賞鑒這田家樂,卻隻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之道是很遼遠的。但他終于走到靜修庵的牆外了。
庵周圍也是水田,粉牆突出在新綠裡,後面的低土牆裡是菜園。阿Q遲疑了一會,四面一看,并沒有人。他便爬上這矮牆去,扯着何首烏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 掉,阿Q的腳也索索的抖;終于攀着桑樹枝,跳到裡面了。裡面真是郁郁蔥蔥,但似乎并沒有黃酒饅頭,以及此外可吃的之類。靠西牆是竹叢,下面許多筍,隻可惜 都是并未煮熟的,還有油菜早經結子,芥菜已将開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園門去,忽而非常驚喜了,這分明是一畦老蘿蔔。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門口突然伸出一個很圓的頭來,又即縮回 去了,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來視若草芥的,但世事須“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趕緊拔起四個蘿蔔,擰下青葉,兜在大襟裡。然而老尼姑已經出來 了。
“阿彌陀佛,阿Q,你怎麼跳進園裡來偷蘿蔔!……阿呀,罪過呵,阿唷,阿彌陀佛!……”
“我什麼時候跳進你的園裡來偷蘿蔔?”阿Q且看且走的說。
“現在……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你麼?你……”
阿Q沒有說完話,拔步便跑;追來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這本來在前門的,不知怎的到後園來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經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從衣兜裡落下一 個蘿蔔來,那狗給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經爬上桑樹,跨到土牆,連人和蘿蔔都滾出牆外面了。隻剩着黑狗還在對着桑樹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來,拾起蘿蔔便走,沿路又撿了幾塊小石頭,但黑狗卻并不再現。阿Q于是抛了石塊,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這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尋,不如進城去……
待三個蘿蔔吃完時,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從中興到末路
在未莊再看見阿Q出現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人們都驚異,說是阿Q回來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裡去了呢?阿Q前幾回的上城,大抵早就興 高采烈的對人說,但這一次卻并不,所以也沒有一個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訴過管土谷祠的老頭子,然而未莊老例,隻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 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數,何況是阿Q:因此老頭子也就不替他宣傳,而未莊的社會上也就無從知道了。
但阿Q這回的回來,卻與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驚異。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門前出現了,他走近櫃台,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櫃 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穿的是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挂着一個大搭連,沉钿钿的将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未莊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 也甯敬的,現在雖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為和破夾襖的阿Q有些兩樣了,古人雲,“士别三日便當刮目相待”㈥,所以堂倌,掌櫃,酒客,路人,便自然顯出一種凝 而且敬的形态來。掌櫃既先之以點頭,又繼之以談話:
“豁,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發财發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這一件新聞,第二天便傳遍了全未莊。人人都願意知道現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所以在酒店裡,茶館裡,廟檐下,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這結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據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裡幫忙。這一節,聽的人都肅然了。這老爺本姓白,但因為合城裡隻有他一個舉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說起舉人來就是他。這也不 獨在未莊是如此,便是一百裡方圓之内也都如此,人們幾乎多以為他的姓名就叫舉人老爺的了。在這人的府上幫忙,那當然是可敬的。但據阿Q又說,他卻不高興再 幫忙了,因為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這一節,聽的人都歎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裡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
據阿Q說,他的回來,似乎也由于不滿意城裡人,這就在他們将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的缺點,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 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莊的鄉下人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㈦,隻有假洋鬼子能夠叉“麻醬”,城裡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什麼假洋鬼子,隻要放在城 裡的十幾歲的小烏龜子的手裡,也就立刻是“小鬼見閻王”。這一節,聽的人都赧然了。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麼?”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他搖搖頭,将唾沫飛在正對面的趙司晨的臉上。這一節,聽的人都凜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揚起右手,照着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後項窩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驚得一跳,同時電光石火似的趕快縮了頭,而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從此王胡瘟頭瘟腦的許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邊;别的人也一樣。
阿Q這時在未莊人眼睛裡的地位,雖不敢說超過趙太爺,但謂之差不多,大約也就沒有什麼語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這阿Q的大名忽又傳遍了未莊的閨中。雖然未莊隻有錢趙兩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淺閨,但閨中究竟是閨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異。女人們見 面時一定說,鄒七嫂在阿Q那裡買了一條藍綢裙,舊固然是舊的,但隻化了九角錢。還有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件孩子穿的 大紅洋紗衫,七成新,隻用三百大錢九二串㈧。于是伊們都眼巴巴的想見阿Q,缺綢裙的想問他買綢裙,要洋紗衫的想問他買洋紗衫,不但見了不逃避,有時阿Q已 經走過了,也還要追上去叫住他,問道:
“阿Q,你還有綢裙麼?沒有?紗衫也要的,有罷?”
後來這終于從淺閨傳進深閨裡去了。因為鄒七嫂得意之餘,将伊的綢裙請趙太太去鑒賞,趙太太又告訴了趙太爺而且着實恭維了一番。趙太爺便在晚飯桌上,和 秀才大爺讨論,以為阿Q實在有些古怪,我們門窗應該小心些;但他的東西,不知道可還有什麼可買,也許有點好東西罷。加以趙太太也正想買一件價廉物美的皮背 心。于是家族決議,便托鄒七嫂即刻去尋阿Q,而且為此新辟了第三種的例外:這晚上也姑且特準點油燈。
油燈幹了不少了,阿Q還不到。趙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飄忽,或怨鄒七嫂不上緊。趙太太還怕他因為春天的條件不敢來,而趙太爺以為不足慮:因為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趙太爺有見識,阿Q終于跟着鄒七嫂進來了。
“他隻說沒有沒有,我說你自己當面說去,他還要說,我說……”鄒七嫂氣喘籲籲的走着說。
“太爺!”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聲,在檐下站住了。
“阿Q,聽說你在外面發财,”趙太爺踱開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說。“那很好,那很好的。這個,……聽說你有些舊東西,……可以都拿來看一看,……這也并不是别的,因為我倒要……”
“我對鄒七嫂說過了。都完了。”
“完了?”趙太爺不覺失聲的說,“那裡會完得這樣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來不多。他們買了些,……”
“總該還有一點罷。”
“現在,隻剩了一張門幕了。”
“就拿門幕來看看罷。”趙太太慌忙說。
“那麼,明天拿來就是,”趙太爺卻不甚熱心了。“阿Q,你以後有什麼東西的時候,你盡先送來給我們看,……”
“價錢決不會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說。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臉,看他感動了沒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趙太太說。
阿Q雖然答應着,卻懶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這使趙太爺很失望,氣憤而且擔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對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 說,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許他住在未莊。但趙太爺以為不然,說這也怕要結怨,況且做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鷹不吃窩下食”,本村倒不必擔心 的;隻要自己夜裡警醒點就是了。秀才聽了這“庭訓”㈨,非常之以為然,便即刻撤消了驅逐阿Q的提議,而且叮囑鄒七嫂,請伊千萬不要向人提起這一段話。
但第二日,鄒七嫂便将那藍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點傳揚出去了,可是确沒有提起秀才要驅逐他這一節。然而這已經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尋上門 了,取了他的門幕去,阿Q說是趙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還并且要議定每月的孝敬錢。其次,是村人對于他的敬畏忽而變相了,雖然還不敢來放肆,卻很有遠避的 神情,而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來“嚓”的時候又不同,頗混着“敬而遠之”的分子了。
隻有一班閑人們卻還要尋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細。阿Q也并不諱飾,傲然的說出他的經驗來。從此他們才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小腳色*,不但不能上牆,并且不 能進洞,隻站在洞外接東西。有一夜,他剛才接到一個包,正手再進去,不一會,隻聽得裡面大嚷起來,他便趕緊跑,連夜爬出城,逃回未莊來了,從此不敢再去 做。然而這故事卻于阿Q更不利,村人對于阿Q的“敬而遠之”者,本因為怕結怨,誰料他不過是一個不敢再偷的偷兒呢?這實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㈩。
第七章 革命
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⒈)——即阿Q将搭連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有一隻大烏篷船到了趙府上的河埠頭。這船從黑魆魆中蕩來,鄉下人睡得熟,都沒有知道;出去時将近黎明,卻很有幾個看見的了。據探頭探腦的調查來的結果,知道那竟是舉人老爺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載給了未莊,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動搖。船的使命,趙家本來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裡卻都說,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到我們鄉下來 逃難了。惟有鄒七嫂不以為然,說那不過是幾口破衣箱,舉人老爺想來寄存的,卻已被趙太爺回複轉去。其實舉人老爺和趙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難” 的情誼,況且鄒七嫂又和趙家是鄰居,見聞較為切近,所以大概該是伊對的。
然而謠言很旺盛,說舉人老爺雖然似乎沒有親到,卻有一封長信,和趙家排了“轉折親”。趙太爺肚裡一輪,覺得于他總不會有壞處,便将箱子留下了,現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⒉)。
阿Q的耳朵裡,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今年又親眼見過殺掉革命黨。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裡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 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殊不料這卻使百裡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夥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
阿Q近來用度窘,大約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間喝了兩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麼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未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餘,禁不住大聲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莊人都用了驚懼的眼光對他看。這一種可憐的眼光,是阿Q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見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裡喝了雪水。他更加高興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歡喜誰就是誰。
得得,锵锵!
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
悔不該,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執鋼鞭将你打……”
趙府上的兩位男人和兩個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門口論革命。阿Q沒有見,昂了頭直唱過去。
“得得,……”
“老Q,”趙太爺怯怯的迎着低聲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會和“老”字聯結起來,以為是一句别的話,與己無幹,隻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該……”
“阿Q!”秀才隻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着頭問道,“什麼?”
“老Q,……現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在……發财麼?”
“發财?自然。要什麼就是什麼……”
“阿……Q哥,像我們這樣窮朋友是不要緊的……”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阿Q說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沒有話。趙太爺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點燈。趙白眼回家,便從腰間扯下搭連來,交給他女人藏在箱底裡。
阿Q飄飄然的飛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經醒透了。這晚上,管祠的老頭子也意外的和氣,請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兩個餅,吃完之後,又要了一支點過的 四兩燭和一個樹燭台,點起來,獨自躺在自己的小屋裡。他說不出的新鮮而且高興,燭火像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了:
“造反?有趣,……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着闆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鈎鐮槍,走過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這時未莊的一夥鳥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麼?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甯式床(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吓,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那裡,——可惜腳太大。”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發了鼾聲,四兩燭還隻點去了小半寸,紅焰焰的光照着他張開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來,擡了頭倉皇的四顧,待到看見四兩燭,卻又倒頭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走出街上看時,樣樣都照舊。他也仍然肚餓,他想着,想不起什麼來;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開步,有意無意的走到靜修庵。
庵和春天時節一樣靜,白的牆壁和漆黑的門。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門,一隻狗在裡面叫。他急急拾了幾塊斷磚,再上去較為用力的打,打到黑門上生出許多麻點的時候,才聽得有人來開門。
阿Q連忙捏好磚頭,擺開馬步,準備和黑狗來開戰。但庵門隻開了一條縫,并無黑狗從中沖出,望進去隻有一個老尼姑。
“你又來什麼事?”伊大吃一驚的說。
“革命了……你知道?……”阿Q說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過一革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麼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的說。
“什麼?……”阿Q詫異了。
“你不知道,他們已經來革過了!”
“誰?……”阿Q更其詫異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錯愕;老尼姑見他失了銳氣,便飛速的關了門,阿Q再推時,牢不可開,再打時,沒有回答了。
那還是上午的事。趙秀才消息靈,一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将辮子盤在頂上,一早去拜訪那曆來也不相能的錢洋鬼子。這是“鹹與維新”(⒋)的時候 了,所以他們便談得很投機,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約去革命。他們想而又想,才想出靜修庵裡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是應該趕緊革掉的,于 是又立刻同到庵裡去革命。因為老尼姑來阻擋,說了三句話,他們便将伊當作滿zheng府,在頭上很給了不少的棍子和栗鑿。尼姑待他們走後,定了神來檢點,龍牌固然 已經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見了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⒌)。
這事阿Q後來才知道。他頗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們不來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投降了革命黨麼?”
第八章 不準革命
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麼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麼,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麼 ——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⒍)。隻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裡面搗亂,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聽 說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但這卻還不算大恐怖,因為未莊人本來少上城,即使偶有想進城的,也就立刻變了計,碰不着這危險。阿Q本 也想進城去尋他的老朋友,一得這消息,也隻得作罷了。
但未莊也不能說是無改革。幾天之後,将辮子盤在頂上的逐漸增加起來了,早經說過,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趙司晨和趙白眼,後來是阿Q。倘在夏天, 大家将辮子盤在頭頂上或者打一個結,本不算什麼稀奇事,但現在是暮秋,所以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盤辮家不能不說是萬分的英斷,而在未莊也不能說無關于 改革了。
趙司晨腦後空蕩蕩的走來,看見的人大嚷說,
“豁,革命黨來了!”
阿Q聽到了很羨慕。他雖然早知道秀才盤辮的大新聞,但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樣做,現在看見趙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學樣的意思,定下實行的決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麼話,阿Q當初很不快,後來便很不平。他近來很容易鬧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 氣,店鋪也不說要現錢。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隻是這樣的。況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辮子盤在頭頂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萬料不到他也敢這樣做,自己也決不準他這樣做!小D是什麼東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斷他的 竹筷,放下他的辮子,并且批他幾個嘴巴,聊且懲罰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來做革命黨的罪。但他終于饒放了,單是怒目而視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這幾日裡,進城去的隻有一個假洋鬼子。趙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淵源,親身去拜訪舉人老爺的,但因為有剪辮的危險,所以也中止了。他寫了一封“黃傘 格”(⒎)的信,托假洋鬼子帶上城,而且托他給自己紹介紹介,去進自由黨。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讨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莊 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⒏),抵得一個翰林(⒐);趙太爺因此也驟然大闊,遠過于他兒子初隽秀才的時候,所以目空一切,見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 在眼裡了。
阿Q正在不平,又時時刻刻感着冷落,一聽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 一着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識。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隻有兩個,城裡的一個早已“嚓”的殺掉了,現在隻剩了一個假洋鬼子。他除卻趕緊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 沒有别的道路了。
錢府的大門正開着,阿Q便怯怯的躄進去。他一到裡面,很吃了驚,隻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塊銀桃子,手裡是 阿Q曾經領教過的棍子,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一個劉海仙(⒑)。對面挺直的站着趙白眼和三個閑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 話。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後,心裡想招呼,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妥,或者就應該叫洋先生了罷。
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為白着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⒒)!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 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願意在這小縣城裡做事情。……”
“唔,……這個……”阿Q候他略停,終于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聽着說話的四個人都吃驚的回顧他。洋先生也才看見:
“什麼?”
“我……”
“出去!”
“我要投……”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閑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麼!”
阿Q将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裡便湧起了憂愁:洋先生不準他革命,他再沒有别的 路;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至于閑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他對于自己的盤辮子,仿佛也覺得無意味,要侮蔑;為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他遊到夜間,賒了兩碗酒,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了,思想裡才又出現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關門,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聽得一種異樣的聲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來是愛看熱鬧,愛管閑事的,便在暗中直尋過去。似乎前面有些腳步聲;他正聽,猛然間一個人從對面逃來了。阿Q一看見,便趕緊翻身跟着逃。那人轉彎,阿Q也轉彎,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後面并無什麼,看那人便是小D。
“什麼?”阿Q不平起來了。
“趙……趙家遭搶了!”小D氣喘籲籲的說。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說了便走;阿Q卻逃而又停的兩三回。但他究竟是做過“這路生意”,格外膽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細的聽,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 的看,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絡繹的将箱子擡出了,器具擡出了,秀才娘子的甯式床也擡出了,但是不分明,他還想上前,兩隻腳卻沒有動。
這一夜沒有月,未莊在黑暗裡很寂靜,寂靜到像羲皇(⒓)時候一般太平。阿Q站着看到自己發煩,也似乎還是先前一樣,在那裡來來往往的搬,箱子擡出了,器具擡出了,秀才娘子的甯式床也擡出了,……擡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決計不再上前,卻回到自己的祠裡去了。
土谷祠裡更漆黑;他關好大門,摸進自己的屋子裡。他躺了好一會,這才定了神,而且發出關于自己的思想來: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來打招呼,搬了許多好東西,又沒有自己的份,——這全是假洋鬼子可惡,不準我造反,否則,這次何至于沒有我的份呢?阿Q 越想越氣,終于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不準我造反,隻準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裡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第九章大團圓
趙家遭搶之後,未莊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後,阿Q在半夜裡忽被抓進縣城裡去了。那時恰是暗夜,一隊兵,一隊團丁,一 隊警察,五個偵探,悄悄地到了未莊,乘昏暗圍住土谷祠,正對門架好機關槍;然而阿Q不沖出。許多時沒有動靜,把總焦急起來了,懸了二十千的賞,才有兩個團 丁冒了險,逾垣進去,裡應外合,一擁而入,将阿Q抓出來;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機關槍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進城,已經是正午,阿Q見自己被攙進一所破衙門,轉了五六個彎,便推在一間小屋裡。他剛剛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欄門便跟着他的腳跟阖上了,其餘的三面都是牆壁,仔細看時,屋角上還有兩個人。
阿Q雖然有些忐忑,卻并不很苦悶,因為他那土谷祠裡的卧室,也并沒有比這間屋子更高明。那兩個也仿佛是鄉下人,漸漸和他兜搭起來了,一個說是舉人老爺要追他祖父欠下來的陳租,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他們問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欄門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個滿頭剃得精光的老頭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見下面站着一排兵,兩旁又站着十幾個長衫人物, 也有滿頭剃得精光像這老頭子的,也有将一尺來長的頭發披在背後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臉橫肉,怒目而視的看他;他便知道這人一定有些來曆,膝關節立刻自然 而然的寬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說!不要跪!”長衫人物都吆喝說。
阿Q雖然似乎懂得,但總覺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終于趁勢改為跪下了。
“奴隸性*!……”長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說,但也沒有叫他起來。
“你從實招來罷,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頭的老頭子看定了阿Q的臉,沉靜的清楚的說。
“招罷!”長衫人物也大聲說。
“我本來要……來投……”阿Q胡裡胡塗的想了一通,這才斷斷續續的說。
“那麼,為什麼不來的呢?”老頭子和氣的問。
“假洋鬼子不準我!”
“胡說!此刻說,也遲了。現在你的同黨在那裡?”
“什麼?……”
“那一晚打劫趙家的一夥人。”
“他們沒有來叫我。他們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來便憤憤。
“走到那裡去了呢?說出來便放你了。”老頭子更和氣了。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來叫我……”
然而老頭子使了一個眼色*,阿Q便又被抓進栅欄門裡了。他第二次抓出栅欄門,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舊。上面仍然坐着光頭的老頭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頭子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于是一個長衫人物拿了一張紙,并一支筆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筆塞在他手裡。阿Q這時很吃驚,幾乎“魂飛魄散”了:因為他的手和筆相關,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樣拿;那人卻又指着一處地方教他畫花押。
“我……我……不認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筆,惶恐而且慚愧的說。
“那麼,便宜你,畫一個圓圈!”
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着筆卻隻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氣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并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
阿Q正羞愧自己畫得不圓,那人卻不計較,早已掣了紙筆去,許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進栅欄門。
他第二次進了栅欄,倒也并不十分懊惱。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圓圈的,惟有圈而不圓,卻是他“行狀”上的一個污點。但不多時也就釋然了,他想: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這一夜,舉人老爺反而不能睡:他和把總嘔了氣了。舉人老爺主張第一要追贓,把總主張第一要示衆。把總近來很不将舉人老爺放在眼裡了,拍案打凳的說 道,“懲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黨還不上二十天,搶案就是十幾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裡?破了案,你又來迂。不成!這是我管的!”舉人老爺窘急了,然 而還堅持,說是倘若不追贓,他便立刻辭了幫辦民政的職務。而把總卻道,“請便罷!”于是舉人老爺在這一夜竟沒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沒有辭。
阿Q第三次抓出栅欄門的時候,便是舉人老爺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還坐着照例的光頭老頭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頭子很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麼話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許多長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給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氣苦:因為這很像是帶孝,而帶孝是晦氣的。然而同時他的兩手反縛了,同時又被一直抓出衙門外去了。
阿Q被擡上了一輛沒有蓬的車,幾個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處。這車立刻走動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着嘴的看客,後面怎樣, 阿Q沒有見。但他突然覺到了:這豈不是去殺頭麼?他一急,兩眼發黑,耳朵裡〔口皇〕的一聲,似乎發昏了。然而他又沒有全發昏,有時雖然着急,有時卻也泰 然;他意思之間,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
他還認得路,于是有些詫異了:怎麼不向着法場走呢?他不知道這是在遊街,在示衆。但即使知道也一樣,他不過便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遊街要示衆罷了。
他省悟了,這是繞到法場去的路,這一定是“嚓”的去殺頭。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馬蟻似的人,而在無意中,卻在路旁的人叢中發見了一個吳媽。很久 違,伊原來在城裡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他的思想仿佛旋風似的在腦裡一回旋:《小孤孀上墳》欠堂皇,《龍虎鬥》裡的“悔不 該……”也太乏,還是“手執鋼鞭将你打”罷。他同時想手一揚,才記得這兩手原來都捆着,于是“手執鋼鞭”也不唱了。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在百忙中,“無師自通”的說出半句從來不說的話。
“好!!!”從人叢裡,便發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
車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聲中,輪轉眼睛去看吳媽,似乎伊一向并沒有見他,卻隻是出神的看着兵們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們。
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風似的在腦裡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隻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吓得幾乎要死,幸 而手裡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 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并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的跟他走。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裡咬他的靈魂。
“救命,……”
然而阿Q沒有說。他早就兩眼發黑,耳朵裡嗡的一聲,覺得全身仿佛微塵似的迸散了。
至于當時的影響,最大的倒反在舉人老爺,因為終于沒有追贓,他全家都号啕了。其次是趙府,非特秀才因為上城去報官,被不好的革命黨剪了辮子,而且又破費了二十千的賞錢,所以全家也号啕了。從這一天以來,他們便漸漸的都發生了遺老的氣味。
至于輿論,在未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不壞又何至于被槍斃呢?而城裡的輿論卻不佳,他們多半不滿足,以為槍斃并無殺頭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呵,遊了那麼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
□注釋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