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床治療脾胃病,最常用半夏瀉心湯、柴胡疏肝散、香砂六君子湯,我将其稱之為“脾胃三方”。
三方分别針對脾胃病最常見的三種病機:脾胃濕熱、肝胃(脾)不和、脾虛氣滞。
半夏瀉心湯雖然屬于傳世經方,但對其方證病機的解釋及臨床應用仍然存在一些問題,尤其是對于寒熱互結與寒熱并用的傳統觀點,有必要進行深入分析。
一、原文旨義分析
第149條雲:“傷寒五六日,嘔而發熱者,柴胡湯證具,而以他藥下之,柴胡證仍在者,複與柴胡湯。此雖已下之,不為逆,必蒸蒸而振,卻發熱汗出而解。若心下滿而硬痛者,此為結胸也,大陷胸湯主之。但滿而不痛者,此為痞,柴胡不中與之,宜半夏瀉心湯。”本條以誤治為起因,以結胸為對比,論述半夏瀉心湯方證,所以原文隻扼要地談及“痞”的臨床特征,即“但滿而不痛”。結合《金匮要略》“嘔而腸鳴,心下痞者,半夏瀉心湯主之”,以及第157條生姜瀉心湯證、第158條甘草瀉心湯證,可知半夏瀉心湯證除心下痞硬外,尚有嘔吐、下利、腸鳴、嗳氣諸症。仲師鮮論舌苔,結合臨床經驗,“苔膩”(無論厚薄、白黃)當為半夏瀉心湯證重要的臨床指征。
仲師論痞之形成,皆為誤治所緻,尤其誤下,易損傷脾胃。由此緻脾胃呆滞,運化失職,濕濁内生,阻滞氣機,故心下痞硬;升降失常,氣機逆亂,則腸鳴;清氣不升,則下利;濁陰不降,則嘔吐;濕濁中阻,則舌苔必膩。綜上所述,半夏瀉心湯證之病機,應為脾胃呆滞,濕濁中阻,升降失常。
二、寒熱錯雜問題
由于仲師述證簡潔,所以以方測證是學習《傷寒論》的方法之一。因此,後世醫家均以半夏瀉心湯幹姜(之熱)與黃連、黃芩(之寒)同用,推測其病機當為“寒熱錯雜”;更以“痞”乃邪結之病,又進而推測其病機為寒熱互結。以上推理,均屬于慣性的常法分析思維,若認為凡中醫組方配伍,用寒藥就必定治熱,用熱藥就必定治寒,則陷于線性分析思維的框框裡,所以對半夏瀉心湯的認識,應當從變法思維的角度進行推理。若從病脈證治、理法方藥一線相貫的角度看待半夏瀉心湯證,就會發現:病證→痞硬;治法→消痞;方劑→瀉心;藥物→半夏、幹姜之辛開,黃芩、黃連之苦降。由此可知,仲師之本意,是通過辛開苦降以瀉心,通過瀉心以消痞,可知對此方配伍的認識應着眼于“瀉”心下之邪、“消”心下之痞,而不應着眼于黃芩、黃連的寒以治熱,幹姜的熱以治寒。因寒熱互結而成痞的推論,本身就存在思維問題,試問:寒與熱如同水火,水火不能相容,何以互結?何況第158條仲師明言:“此非結熱,但以胃中虛,客氣上逆,故使硬也。”既然“此非結熱”,當然亦非結寒,所以就更談不上什麼“寒熱互結”了。
半夏瀉心湯的臨床運用更能說明問題。根據我的臨床驗證,半夏瀉心湯證大緻有四種情況。
其一,偏于濕熱。以苔黃、口苦、嘈雜、吞酸為主要臨床特征,此型最為常見,治用半夏瀉心湯原方原量即可。因為半夏瀉心湯原方用黃芩、黃連兩味苦寒藥,且藥量亦較幹姜多一兩,所以原方原量适宜于脾胃濕熱。明代戴元禮亦明确提出瀉心法治濕熱最為妥當。清代葉天士亦以瀉心法治中焦濕熱,并指出:“苦寒能驅熱除濕,辛通能開氣宣濁。”葉氏的“驅”“除”“開”“宣”,闡明了“瀉心”之旨。
其二,偏于寒濕。以苔白、怕涼、腹痛、下利為主要臨床特征,此型較為少見。治用半夏瀉心湯需酌減黃芩、黃連用量,或黃芩、黃連隻用一味或加重幹姜用量即可。
其三,臨床還有一種情況比較常見,既無熱象,又無寒象,更無寒熱錯雜之象,屬非寒非熱,但以胃脘痞硬為主,仍當治以半夏瀉心湯原方。若執鑿寒熱之治,偏熱者,幹姜何用?偏寒者,黃芩、黃連何用?而此種非寒非熱證型之治,幹姜與黃芩、黃連就更談不上什麼寒而治熱、熱而治寒了。
其四,胃熱脾寒。臨床的确有寒熱錯雜的情況,隻是比較少見。患者既有苔黃、口苦、吞酸的胃熱證,又有腹痛、下利、不敢納涼飲冷的脾寒證。這種複雜的病機,往往非屬西醫學的單純性胃病,而常見于胃炎伴十二指腸潰瘍或胃炎伴腸炎的複雜情況。此型可根據胃熱與脾寒的偏輕偏重,靈活加減運用半夏瀉心湯中的寒熱之藥。唯一與前幾型不同的是,此型的幹姜與芩、連之治,既辛開苦降,瀉心消痞;又寒以清熱,熱以祛寒。
三、舍性取用配伍
中藥既有寒、熱、溫、涼四氣(性),又有辛、甘、酸、苦、鹹五味(用)。所以,中醫組方關于寒熱藥的運用旨義,除寒以治熱、熱以治寒的基本的、常規的運用外,尚有一種特殊的配伍意義,即舍性(氣)取用(味)法。而半夏瀉心湯既然以“瀉心”為主治,那麼,方中黃芩、黃連與幹姜寒熱藥的運用之旨,就應着眼于此。幹姜辛以開之,兼以祛痰;黃芩、黃連苦以降之,兼以燥濕。如此辛開苦降,以達到瀉心消痞的治療目的。這提示我們:治療中焦痞滿之證,在理氣消痞的常規治法之外,還有另一種舍性取用的變法用藥配伍思路。仲師善于運用這種舍性取用的配伍方法,除半夏瀉心湯外,尚有其他方劑可為佐證。如治陰黃的茵陳術附湯,陰黃本屬寒濕發黃,茵陳又為寒涼之藥,顯然此方用茵陳,絕非用其寒涼之性,而是用其歸經肝膽、苦降滲利、善于利濕退黃的藥用功能。又如治寒結的大黃附子湯,寒結本屬寒性便結,大黃為大寒之藥,顯然此方用大黃,絕非用其寒涼之性,而是用其苦味瀉下、通便破結的藥用功能。再如治喘證的麻杏甘石湯,此喘屬肺熱壅盛,麻黃為溫性之藥,顯然此方用麻黃,絕非用其溫熱之性,而是用其味辛輕清、宣肺平喘的功能。
關于舍性取用法,古代醫家亦有論及。丹波元堅就指出方藥有“性”與“用”之别,其雲:“凡藥物寒、熱、溫、涼謂之性,補、瀉、汗、吐謂之用。但用涼瀉,或用溫補,即為性用兼取。又攻補同用,而治虛實相錯;寒濕并行,而治冷熱不調,亦為性用兼取。有病但冷但熱,而用藥寒溫并補者,一取其性,一取其用。”并解釋大黃附子湯雲:“大黃得附子、細辛,但有蕩滌之用,借以逐寒實,是以附子、細辛取性,而大黃取用之意。”半夏瀉心湯治痞之胃熱脾寒,則屬丹波氏的“性用兼取”;治痞之偏熱、偏寒,則屬丹波氏的“一取其性,一取其用”;而治痞之非寒非熱,則純屬舍性取用。
綜上所述,對半夏瀉心湯寒熱藥用的認識,應當常變分析,全面理解。痞證既然有偏熱、偏寒與胃熱脾寒的情況,那麼,方中幹姜與芩、連就不可避免地含有寒以治熱、熱以治寒之旨。之所以對“寒熱互結”的傳統觀點持有異議,關鍵在于:一要打破寒以治熱、熱以治寒的常規治療思維;二要打破以方測證的線性分析思維。
四、半夏瀉心湯之用
所有的理論分析和學術觀點,都應該驗證于實踐,服務于臨床,否則任誰說的如何規範(如經證腑證),如何漂亮(如白虎四大症),都應該抛棄或否定,從舍性取用法認識半夏瀉心湯亦是如此。因為這樣認識問題,就會從辨證用藥思維的角度開拓半夏瀉心湯的臨床應用。
1治療胃脘痞滿脹痛,用理氣藥不效,當用姜連辛開苦降法
胃脘的痞滿病用理氣藥行氣消脹除滿,屬于治法之常,然而臨床有時運用理氣藥,療效并不理想,此時若改用或兼用辛開苦降法,則往往取得意外之效。如某女,以胃脘撐脹就診(患有胃窦炎病史),前醫屢用理氣消脹藥不效,據苔膩而改用半夏瀉心湯辛開苦降。二診他醫因患者急躁易怒而複改用疏肝理氣法,三診時患者稱初診之藥尚好,二診之藥無效,複又處以半夏瀉心湯10餘劑而獲愈。
2半夏瀉心湯之用,不可限于治痞,更不可限于寒熱錯雜
雖然仲師原文以心下痛和不痛作為鑒别結胸與痞的指征,但臨證當靈活辨證。“痞”雖為辨證論治之要點,但臨床不必局限于“痞”,胃脘的脹、滿、悶、痛、嘈雜等症,都可用半夏瀉心湯。關鍵在于辨準病機,而病機之辨,自然不必着眼于“寒熱錯雜”,而應主在“氣滞濕阻”,重在“苔膩”之辨。隻要抓住脾胃呆滞,濕濁中阻的基本病機,就可用半夏瀉心湯。
3當注意半夏瀉心湯的臨床活用
由于痞證病機有偏熱、偏寒、胃熱脾寒及非熱非寒幾種不同情況,所以半夏瀉心湯的寒熱藥之用,當靈活加減。首先應仔細體會仲師原方原量之旨義,即為什麼要多用一味寒性藥,多用一兩寒性藥?此與濕濁中阻,郁久化熱密切相關,故痞證最多濕熱,原方屬常法之治。當病機偏寒或胃熱脾寒時,則應适當調節黃芩、黃連與幹姜的比例,否則易生變故。如某男,患胃脘痞滿(胃腸炎病史),予半夏瀉心湯,其中黃連、黃芩、幹姜分别用9g,藥後胃脘痞滿稍輕,但卻增腹瀉,每日2~3次。知涼藥過重,遂去黃芩,三診非但痞滿消失,腹瀉亦愈。胃腸炎而屬胃熱脾寒的情況,有時脾寒并無表象,而一旦寒藥過重,即出現虛寒便溏之征,醫者尤當注意之。
4當注意病因之辨,善于合方之用
痞證常見濕熱、肝郁、脾虛三大病機,而半夏瀉心湯最适用于脾胃濕熱者。何況三種病機又常交互為病,非單純的半夏瀉心湯所能治。所以,臨證治痞,辯證思維當靈活。首先要注意病因之辨,《傷寒論》的痞證多為誤下,或邪氣内陷,或傷損脾胃所緻。而後世痞證則多為飲食不節,或情志不遂所緻。飲食不節緻痞,每每适宜用半夏瀉心湯。而情志不遂緻痞,則為肝氣犯胃(脾),當用柴胡疏肝散。肝胃(脾)不和常夾氣滞濕郁為病,此時最宜疏肝法與瀉心法合用。如某女,患胃脘痞滿,嗳氣嘈雜(有胃窦炎、膽囊炎病史),每因情志不遂發作或加重,前醫單用疏肝法療效不明顯。查舌苔黃膩,知兼夾濕熱壅阻,處以半夏瀉心湯合柴胡疏肝散,數劑而輕,10餘劑臨床治愈。
五、人參、大棗、甘草補益之意
心下痞硬本屬實證,可是半夏瀉心湯中為什麼用人參、大棗、甘草補益呢?一般都籠統地認為半夏瀉心湯為攻補兼施之劑,問題是瀉心消痞為什麼要攻補兼施?
所以,僅僅理解為攻補兼施,未盡仲師組方用藥之意。
我們聯系黃連湯、旋覆代赭湯、小柴胡湯三方會通分析,就會發現半夏瀉心湯與三方主證雖然有别,但均為治中焦病之方,均是七味藥組方,均是四味藥祛邪、三味藥扶正,均用人參、大棗、甘草補中健脾。如此諸多的巧合,絕對是仲師有意為之的。我們研讀以上諸方,就是探尋仲師的本意究竟何在?通過會通分析,我們發現,人參、大棗、甘草雖然同是補中健脾,但其治療主旨又有所區别:半夏瀉心湯,通過補中健脾,以運化濕濁,暢達氣機,即通過扶正以瀉心消痞;黃連湯,通過補中健脾,以升降氣機,交通上下,即通過扶正以消除寒格;旋覆代赭湯,通過補中健脾,以運化痰濕,條暢氣機,即通過扶正以和胃降逆;小柴胡湯,通過補中健脾,以暢達樞機,和解表裡,即通過扶正以祛邪。可知凡中焦之病與少陽之病,不論虛實如何,均應重視補中健脾法。此時扶正與祛邪兩者,往往不是并列關系,而是因果關系,是扶正以祛邪,即以扶正為手段達到祛邪之目的。由此可知,仲師“保胃氣”的意義,并非隻着眼于正氣,有時也意在邪氣。中醫之祛邪,并非隻有“瀉”法,有時也“補”以祛邪,這就是變法辨證論治思維。
文源:醫品閣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