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立梅
告别母校近三十載,歲月悠悠,抹去了多少記憶,但抹不去對三年初中生活溫馨而美好的回憶。
我是1963年考入湖溪一中的。那年夏天,小學老師捎信說我已考上中學了,這一消息讓全村人高興。那時能讀中學是不簡單的事。一方面,固然由于人們經濟拮據,能供子女上完小學已屬不易,何況中學。另一方面,則是升學率很低,湖溪區(轄境相當于今之湖溪、橫店、郭宅三鎮範圍)和千祥區的一部分合起來,才招5個班270來人,大約十名小學生隻有一人能上初中。我是我們那個五百來人的村子有史以來第五個上“中青”讀書的人。那時百姓稱湖溪一中為“中青”,因學校前身為“中青書院”,老年人提起“中青”,無不帶有崇敬的神色。
父母在高興之餘,更多的卻是擔憂,要供養一個中學生畢竟不是易事。三年災荒雖已過去,但陰影依然籠罩着貧困的家庭。20元學雜費對現在的人來說不屑一提,可對那時收入甚微的農戶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字,非得東挪西借才能湊齊。
父母節衣縮食勒緊褲帶供我上學,我也深知父母的艱難。鹹菜裝在父親安徽做工帶回的毛竹匦裡帶去,一匦吃兩個星期。仲春以後,鹹菜極易發黴變質,尤其是靠近毛竹匦邊緣部位,那就先吃中間未黴變的部分。實在不行,隻好拿去蒸一下。發黴的鹹菜蒸過後色香味俱失。好在那時胃口特佳,不用菜也能把一盒飯津津有味吃光。速度也特快,從找飯盒到吃完洗好淘米放回蒸籠用不了10分鐘。且消化功能也特強,有時一個星期才拉一次大便,胃腸系統對食物的吸收利用實在到了令人驚歎的地步。一個學期的零花錢不會超過1元,那錢從來不去買吃的,主要用于買書。那時書價也相對便宜,尤其是“農村版”圖書,200多頁64開本的《革命歌曲大家唱》不過幾毛錢。即使這樣,有時買書也躊躇多時,在供銷社圖書櫃台前徘徊良久下了狠心才買下,價格才0.15元一本的描寫越南南方英雄阮文追的書《像他那樣生活》就是這樣買下的。1965年秋,江西工作的表姐給我7毛錢,那高興勁絕不亞于摸彩得了巨獎。穿着從來不去計較,能穿上沒補丁的衣服就很不錯了。冬天,穿一件表兄的舊棉衣,用圍巾在腰間一紮,同學說很像楊白勞。少年時血氣旺,似乎沒感到嚴寒的可怕。
那時,最有盼頭的是國慶、元旦、五一,因為學校養了豬,遇上節日,每人就能吃上一片十六兩制約半兩重的豬肉。這對于許多幾個月不知肉味的學生來說,實在是難得的牙祭。1964年開始,我們的夥食得到改善。校園内的隙地都種了蔬菜,校外也有幾畝勞動基地。農基課老師樓正德帶領我們在三角店之西、操場之南的田裡種菜。樓老師指導很細,要求很嚴,整地後那畦溝真是筆直,畦面則如鏡面一樣平光。蔬菜長勢誘人,勞動課時,割了擡到南江洗。學校每天可免費供應一餐菜,蔬菜盛産時每天可供兩餐。生活委員是大忙人,每天都要請同學幫忙把滿滿兩大盆菜擡到教室裡,又要均勻地分給每位同學。學校後面是片面積頗大的果園,每年初夏,生活委員又會将桃李分給同學們品嘗。
雖然艱苦,但由于大家的生活條件差不多,且集體的互助精神、充實而愉快的學習沖淡了對物質享受的追求,因而不覺其苦。班上的葛大妹、金瑞姣真像大姐姐,同學中有誰紐扣掉了,衣服破了髒了,她們常常給縫補洗滌。呂中秀家兄弟多,不可能讓他帶被子來上學,我與他抵足同眠近兩年。隆冬季節,單人獨被不能禦寒,于是四五人将被子拼合起來睡一起。少年睡相差,一覺醒來,幾床被子四分五裂是常事。
那時我的第一興趣是看課外書。相對于小學的藏書,湖溪一中的藏書稱得上汗牛充棟了,這使我如魚得水大開眼界。初一初二時,以平均每天看一本的速度進行着,饑不擇食,囫囵吞棗,什麼書都看,從不細細品鑒。我是學習委員,有進入圖書館擇書的特權。管理員陳芷芊老師有時給我優惠政策多借一二本。遨遊書海,其樂無窮,以緻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有些課便成了我的課外閱讀課,老師在上面講,我在下面偷偷看。一心可以兩用,聽課看課外書兩不誤,考試成績常處前茅。後來才知道這叫注意力分配。好讀書不求甚解,看了《燕山夜話》,直到批判“三家村”,才知此書是“毒草”,但終究沒搞清楚“毒”在哪裡。
第二興趣是嗜好音樂。小學時母親上方岩帶回一支竹笛,初中時便鳥槍換炮花了一毛多錢買了支大一點的。開始隻會悶5,後來學會悶2、悶6、悶4,能吹四把調在班上可稱佼佼者了。但吹了幾年,總缺乏節奏感,老是跑調。那時我班能吹笛的有一大批,杜慶生吹得最好,我可居次席。學校裡笛子吹得最好的當屬我的表兄沈為賢。他雖長我一歲,但由于我小學跳級,他則9歲上學,上了中學反而比他高了一級。每當聽他吹奏婺劇曲牌“三五七”“拔子”“蘆花”,真令人心曠神怡,飄飄欲仙,豔羨和自愧之情油然而生。那時,學校簡直像演藝場。每當課前飯後,嘹亮的歌聲、悠揚的笛聲、動人的二胡聲便此伏彼起。我拉二胡進展不快,調子也隻能拉15、63、52三把,74則沒學起來。除了對笛子、二胡、口琴的偏愛外,還花了大量時間抄歌抄譜。婺劇曲調、電影插曲、江南絲竹、二胡獨奏曲等都整本抄下來。那認真勁兒真可令人歎煞,連分節線、8分音符、16分音符都是用尺子劃的,現在翻看那本子還覺賞心悅目。有時也自度曲子并用于演奏,回想起來,那實在是不倫不類。惟一一次登台演出是1965年元旦,我和杜慶生、杜德生等四人代表班級參加全校文藝彙演,節目是笛子合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是一個兵》《打靶歸來》等軍旅歌曲。那晚,北風呼嘯,滴水成冰,手指關節不那麼靈活,水平發揮遠不及平時。
愛好音樂,自然喜歡音樂課。每星期隻一節的音樂課幾天前就在渴盼了。音樂室是“先進館”(實為榮譽館)兼用的,自帶凳子在裡面排隊坐好。課上到三分之二光景,還剩十多分鐘,老師便搬來有搖把的留聲機,上緊發條,放一些歌曲給我們聽。音量不是很大,也談不上多悅耳,但對我們來說,是美妙的享受。至今仍忘不了第一次聽印尼經典民歌《寶貝》的新奇和聽電影《劉三姐》插曲時的激動。後來,學校的高音喇叭常傳來歌劇《洪湖赤衛隊》《江姐》《紅珊瑚》中回腸蕩氣的插曲,讓我們聽得如醉如癡,效果又比那留聲機好多了。
提到“先進館”,那是母校光輝曆史的見證。牆上挂滿各種錦旗,多是省和專區兩級頒發的。60年代初,湖溪一中各方面都取得驕人成績,中考升學率幾近百分之百,常常雄踞金華專區(那時金華專區還包括現在衢州大市的轄境及淳安、建德、缙雲、遂昌等縣)榜首。體育運動隊的成績在專區内也首屈一指,男女籃球隊所向披靡。有一年,專區初中籃球賽在湖溪一中的大操場舉行,各縣派出代表隊。我們也大飽眼福,本校籃球隊在觀衆的助威聲中以大比分擊敗了一個又一個對手。“先進館”内就有許多運動隊的合影。
學校生活有許多留存于記憶的點滴。勞動課時,除了上文提到的種菜,還在學校北面圍牆外種水稻。在學校果園和大操場邊平整土地,這些地方以前是亂墳崗,有時會挖到骷髅。初一時,還常到湖溪米廠挑砻糠,因為那是食堂的燃料。曾經到爐塘大坑那邊似叫南岑塢的地方幫當地修小水庫,飯菜則由學校送來。曾到蟠谷春遊,參觀那裡的堰壩,其上的嶺腳後來成了南江水庫壩址。也多次參觀湖溪電灌站,并寫了作文。多次到電灌站旁的螺峰遊覽,那兒的風景令人留戀。1963年初冬的一個星期天,程畈發生火災,燒毀民房幾十間,在校師生都趕去救火。曾過江到前莊旁邊的小山丘搞“抓特務”活動。到木坑塢爬山比賽,為山頂三角形鐵架的用途争論不休。下山時,拐到天寶寺遊玩,見到那裡的僧人養牛種地,過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母校最值得稱道的是嚴明的紀律。那時流傳一個脍炙人口的故事:某晚突然停電,來取經的幾位外地老師見教室裡漆黑一片,細聽阒寂無聲,以為沒人,想進去拿幾條凳子用,不料同學們在教室裡靜悄悄地坐着。這使幾位客人大為驚歎。那時停電是常事,不過停的時間不長,短則幾分鐘,長則十幾分鐘。同學們知道這規律,沒有喧嘩,沒有吵鬧,靜靜地等待。這故事大約發生在高我們兩屆的同學身上。
我們就讀時,是湖溪一中的鼎盛時期,中考升學率在整個專區位列前茅,是全省僅有的兩所教學改革試點中學之一,外地來聽課取經的人絡繹不絕。有一次,示範課放在我們班上,吳美汝老師執教楊成武上将的《翻過夾金山》。教室裡,走廊上,坐滿聽課的人,不下百人,似來自麗水專區的。省裡也常來人。一次,省教育廳一位副廳長來視察,學校氣氛顯得十分隆重,校門口往裡的兩進大廳挂滿字畫。那時,我對字畫興趣不大,也不了解是哪些名家的手筆。
鄉村中學能有如此成就,在教育界享有崇高聲譽,自然離不開老校長王舜華的苦心孤詣。初一時,我們男生寝室就在王校長房間樓上,他的住處簡陋低矮,居住條件遠不如其他教職工。我們對王校長既敬又畏,但敬遠多于畏。王校長平易近人,臉上常挂着微笑。經常召開學生座談會了解情況,他那平和,他那慈祥,常能使同學們暢所欲言。對各個年級的優秀學生,他都了如指掌。記憶力也不凡,離開母校二十多年後遇見他,還能立刻說出我名字,是哪兒人。1987年秋,我奉調參與《東陽教育志》的編撰,有幸與王校長在同一辦公室工作了一年。他那勤奮踏實、一絲不苟、任勞任怨的工作作風又給我以教育和鼓舞。那時,他已退休多年,面對高薪聘請沒去,而隻拿幾塊有限補貼到教委幫忙,從中不難發現一位老教育工作者對教育事業的一片癡心未改。那一年,我也深深感受到學生們對老校長的崇敬和愛戴,當年的學生們常常找老校長彙報工作,傾訴衷腸。一次,一位遠在新疆已擔任地師級職務的老學生(似姓郭,郭宅那邊人),千裡迢迢專程回來看望王校長,目睹那情景,令我感動不已。
難以忘懷的自然有老師們。初一時的班主任郭夢熊老師就像慈母一樣,對我們這些家境貧寒的學生常常噓寒問暖。1966年下半年,我到金華學木匠,寫了一封信給他,他回了一封長信,指點我的人生道路。初二時的班主任陳滌新老師則比較嚴厲,對學生的評鑒常有锱铢必較的味兒,可惜他已仙逝多年了。初三時的班主任陳隆錫老師對學生沒有一碗水端平,後來調回原籍杭州,大家對他的感情也甚為淡漠。數學老師厲漢盛給我的印象尤為深刻。他老家在南馬西田,回家總是走路,雖步幅不大,但步頻極快,一般人跟不上。說話的速度也很快,且唾沫飛濺,前排同學常沾其惠。四十多歲就謝頂了,架着一副老式眼鏡,那眼光透過鏡片射來令人生畏。上課時,他那右手食指簡直是一截鋼棒,常常戳得黑闆抖動好一會。令人叫絕的是他畫圓的功夫,随手一轉,畫出的圓與圓規所畫幾無二緻。厲老師對下棋也有癖好,看到學生下象棋,會不由自主地參戰。李維林老師上的第一堂俄語課也令人印象深刻。那天,他穿着領子挺括的潔白襯衣,頭發一絲不亂,皮鞋一塵不染,很自然地将他幻化為英國紳士或俄國教授了。其他老師也留給我美好記憶。曆史老師趙昭德,闆書中那“走之”别有韻味,引來許多同學模仿,至今我寫的“走之”還隐隐約約帶有模仿的痕迹。朱鐘炎老師給我們放俄語幻燈片時的認真勁,杜承恩老師飾演《審椅子》中老地主的活靈活現,杜叙寅老師表演撐杆跳高的英姿,郭正棠老師令人贊歎的二胡演奏,至今仍萦繞在我的腦際耳畔。此外,工友中和藹可親的程土華、樸實勤勞的張根福、直言無忌的徐海山、埋頭苦幹的潘寶祥都讓我記憶猶新。
我從教也已二十多年,從事高中語文教學也十三個年頭了。回想起來,母校的幾位語文老師給我的影響也至為深遠。他們不僅教給我作文的知識,也教給我做人的道理,現今的教學中,我還時時以他們為楷模。初一時的語文老師杜叙寅(從政後曾任金華市委副秘書長),講課生動活潑,使我對語文增添濃厚興趣。但我的作文常被他斥為陳詞濫調,大約是我舊小說看多了,好用古詞語之故。到了第二學期,杜老師兼任學校秘書,不再擔任我們班的教學,接替他的是王友根老師。王老師上課則樸實無華。他對我的作文常常贊賞備至,評語總在百字以上,分數總在90上下。這使我的寫作興趣大增,每次作文都成了愉快的勞動,每次作文評講都翹首以待,因為我的作文常常作為範文評講。吳美汝老師對我也比較看重。一次,他借給我一本書,其中有天文星宿圖,這使我肅然起敬:中學老師真個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現在回想起來,那書可能是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吳老師對我的作文也評價很高。一次看電影《鋼鐵戰士》,他布置我們寫《劉海泉革命到底》的作文,情之所至,筆如噴泉,我一氣寫了一千五百多字,他給了98分,并稱這是湖溪一中有史以來少見的作文高分,這讓我自我陶醉了好久。初三時的語文老師是郭毅誠,我的第一篇作文《我升上初三了》還享有貼在年級走廊上的殊榮,以後則似乎越來越不景氣了。郭老師批語上常有“階級觀點不夠鮮明”“與無産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要求不合”等語。心中雖有不快,但郭老師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批語卻使我歎服不已。
郭老師已作古多年,至今也毫無責怪他的意思,因為政治運動不可避免地波及學校。中蘇關系破裂,“老大哥”成了死對頭。在大會堂聽王校長傳達“九評”文件,破例不準記筆記,不準讨論,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四清”運動開始了,“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産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的歌聲低沉哀婉。我們班分成幾個組到黃大戶村訪貧問苦,幫困難戶李勤妹家鋤地,到南江對岸的黃有福家幫助拾柴挑水。烏義村申屠晉父親的大墳前,聽當地人控訴地主的暴行。進城參觀“階級鬥争展覽館”(館址在孔廟舊址,黉門前原文化館位置)。學校開始夜營訓練,我們半夜三更起來,經樓店、後山店等地黑燈瞎火兜了個大圈子回校。進入初三,階級鬥争的調門越來越高,貧下中農吃香,中農是團結的對象。我家成分是中農,出身上就低了一等,總有莫名的壓抑感。
臨近畢業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已拉開序幕。我們這些懵懵懂懂的中學生還不知是怎麼回事,1966年7月16日,學校放假了,我們也畢業了。雖已填了志願,但升學前景不明。8月,又來了通知,說是回校參加“文化大革命”。回去待了一個星期,學校亂糟糟的,不複有學習氛圍。于是徹底告别了中學時代。9月底,我到金華學木匠,時年16虛歲。後來得知,1966年下半年,未經選拔和公示,部分同學(有成績班内倒數的)曾升入金一中、金二中等名校,成績數一數二的我和張文華被排除在外,除了我家成分為中農之外,找不出任何理由。1967年下半年的“複課鬧革命”風潮中,聽說學校派程肇宣老先生和陸雄狄老師來我家,讓我回去複課,我則在金華一無所知。大約程陸兩老師出身地主,那時都在“牛鬼蛇神”之列,因此,這跑腿的差事就非他們莫屬了。
在并不平坦的人生道路上,我時時回想那令人難忘的三年初中生活。每每想起那難忘的歲月,想起那時的老師,想起那時的同學,想起他們的音容笑貌,想起母校的一草一木,心中就充溢着融融的暖意。三年時光,對漫長的人生來說,是多麼短暫,但母校給我的教益,給我品德和學識上的滋養,讓我受用終身。有限的文字訴說不盡對母校的無限懷念依戀感激之情,拉雜談來,也不去考慮謀篇布局起承轉合,筆随意行,不過将心中所思表達一二罷了。
1994.6.25
為湖溪一中建校120周年而作
原載《星光燦爛》64—72頁
《東陽往事(1949—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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