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童玩物
炎夏三伏,對街的櫻花樹下,一位老者手搭涼棚,仰首在枝杈間搜看着什麼。走進才發現,他手裡拿着一個帶鈎圈的竹竿,正在套取碩大的黑皮知了,不一會兒的功夫,袋子裡已經裝了滿滿二十多隻。很久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了,這大緻就是《莊子》提到的痀偻承蜩,隻不過古人是用樹膠去粘,而今天捕捉的花樣更多更巧而已。
城裡難得一見的風景——竹竿粘蟬。
時光倒流四十年,每到這樣的時節,父親下班到家,常能帶回幾隻應景的蟲子,拴了線給我拿在手裡放飛。最多的是金龜子,不大容易捉到的是天牛,知了雖不罕見,但要覓得一隻黑光锃亮,羽翼完滿且叫聲激切的雄蟬(雌蟬不鳴),卻也并非易事。但我的童年雖然有蟬的快樂相伴,卻沒有體驗到親自捉到的滿足,今天卻不一樣,偶爾逮到一隻,卻不耐它在手裡太掙紮,一撒手便讓它重回碧空。
聲聲如訴
各地對蟬的叫法不一樣,大多是人們對其鳴聲拟音成字,知了本身就是,還有與之音近的虭蟧/蛁蟟(diāo láo)、蠽蟟(jié liáo )等等,我們本地一般叫牙烏子,小的綠蟬則是熱死他。蟬噪林逾靜,雖然調侃它發出的是急促的“噪音”,但卻并不令人煩惱,因為林子反而顯得更清淨了。而且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蟬似乎永不感到單調,長音一拖到底,中間沒有明顯的休止,隻會漸漸變弱。白日豔陽高照,或許是它感到心煩氣躁,但清涼秋晚也照樣聽得到“清風半夜鳴蟬”,這又是何苦呢?
高蟬正抱一枝鳴。
古人給出了一個很幽怨的解釋:齊國王後受了國王的冤屈,自尋短見後身化為蟬,每到夏秋便飛上庭樹鳴叫不已。在年複一年的碎碎念之中,國王的愧疚心不斷累積,後人于是給蟬取了個雅号,就叫齊女或宮魂。可能受《詩經》中“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蜩和螗也都是蟬的古稱,詩句的意思是蟬聲如煮沸的羹湯)的影響,文人寫詩文厭棄蟬聲的也不在少數,但純真的心靈不會覺得“亂耳”,畢竟這是一種直透靈魂的絕妙天籁。
歌以詠之
唐初虞世南首開近體詠蟬詩先河,其後駱賓王、李商隐相繼成篇,且均為五言,精警短小,曆代詠蟬無過此三者。盡管時代背景和個人心境并不相同,但三首詩都緊緊圍繞一個“清”字展開:虞身居顯要,志得意滿,不屑與俗流為伍,因此短短二十字洋溢着清高;駱身陷囹圄,身心疲敗,字裡行間滿懷清憤;李宦途蹭蹬,久淪下僚,怅郁之餘寫下的是滿篇的清怨。
畫家筆端的玄蟬,纖毫畢現,呼之欲出。
古人之所以拟蟬比品格之高潔,是因為在當時人的眼中,蟬的一生“隻飲清露,不食穢餘”,即便是在需要大量補充營養的幼蟲階段也是如此。相比之下,這要比多數昆蟲都高尚許多,即便是于人有益的桑蠶、蜜蜂,一個是貪得無厭的吃貨,一個是啖花嗜甘的毒蟲,遠不如與世無争的蟬來得優雅。蟬高居樹巅遠離塵俗,從不會像蚊蠅那樣在污溝濁渠上飛舞盤桓,更“不羨蜣螂穢飽”,絕不會像糞土中的甲蟲那樣尋求“肮髒的滿足”。
名士風範
因此我們把蟬看做大自然中的“清淡飲食達蟲”,大緻是沒錯的,不過需要指出的是,蟬并不以露水為生,否則為何人們在清晨的草叢中,從未見過它的身影呢?古人觀察到蟬以颔下的長針狀口器取食,隻不過他們沒有仔細觀察,長針喝的不是露水,而是插入樹根和枝條吮取汁液。原來蟬和蝴蝶等蟲類一樣,是自帶吸管的果汁愛好者,隻不過貼腹藏得比較隐秘,千百年來瞞過了許多人。
你能找到“緌”在哪裡嗎?
這根長針古人稱之為“緌”(ruí),即将它比作士大夫冠帽系帶垂下的部分,這個比喻确實很形象貼切,也寄予了對于清貴人物的贊詠。談到蟬與古代服飾的關系,還不止以緌比吻這一項,漢代朝官中的侍中、中長侍等高官,禮冠正中帶有金制蟬飾,稱之為“附蟬”。佩上金蟬的冠帽被稱為“蟬冠”,戴上這樣的公仆帽,要時刻提醒自己心系國家,廉隅奉公,真正做到“居高自潔”。
身後之災
一塵不染無疑難能可貴,非但要克服内心的貪欲,還要提防小人的诋毀污蔑,曆朝曆代晚節猶香的并無幾人,所以宋代李觏在詩中說“螳斧不勞陰緻害,貂冠猶可共傳名”。蟬冠的兩端加飾貂尾即為貂冠,同樣是高貴官位的同義詞,詩句中說貂與蟬相得益彰,足以名垂青史,隻不過螳螂這樣的陰謀家喜歡躲在背後“下刀子”。
附蟬後世也稱金铛,是漢魏以來常見的高官冠飾。
對于螳螂捕蟬的說法,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常見的昆蟲中,蟬最為粗大圓胖,甲殼堅滑,那麼颀長瘦腰的螳螂真能将其一刀緻命?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蟬本身分為很多種,有些青綠的螓或蟪蛄就相對身小力弱,捏上去也更柔嫩,或許正是螳螂的獵取的第一目标。即便是我們常見的玄蟬,也不是任何時候都堅不可摧,羽化成蟲的敏感時刻,螳螂還是有機可乘的。
藥食兩宜
正因如此,蟬在出土登枝的過程中,會選擇恰當的時機鑽出原先的“死皮”,完成金蟬脫殼的美妙瞬間。留在樹上的這個軀殼大略呈現出佝偻狀,一般為半透明淺黃色,中醫稱為蟬蛻,有散風熱,退目翳,止痙攣的效用。實際上不光是蟬蛻可用,活蟬本身就是高蛋白食品,西漢成書的《禮記》上列舉了四種佳肴——爵(麻雀)鷃蜩範(蜂),是貴族才能享受的美味,今天尤其是在北方省份,到了夏季捉蟬回家烹煮仍是十分常見。
人在生前對蟬肉垂涎三尺,即便進入另一個世界,也還是對這一美味念念不忘。在不少的兩漢墓葬中,往往可發現死者口中銜有玉蟬,屬于葬玉中的唅玉類之一,而從數量上來說,也遠比玉魚、珠貝之類的更為普遍。古屍口含玉蟬的用意,一般認為是借着蟬的褪殼習性,來寄托死者靈魂從皮囊中獲得解脫,從而實現重生的祈願。漢代的玉蟬采用的是簡潔利落的雕刻手法,也即俗稱的漢八刀,通體晶瑩透白,倒是很好地诠釋了質本潔來還潔去的人生風範。
飛鳴得意不過短短數日而已,似乎注定是薄命之身,但其實從卵兒成形落地,掘土休眠,直至重見光明爬上樹端,這個過程往往長達數年,說是蟲界壽星也不為過。人生也是如此,平淡的蟄伏往往漫長無際,而輝煌絢爛總是過于短暫難留,我們還是珍惜當下,做一隻為生命的精彩而努力活着的小知了吧!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