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柏木的苦痛之心
下文是第三十五回“柏木”的開頭部份,紫式部在這裡向我們展示了柏木在内心世界中不斷說服自己、認為自己必須死去。為了便于之後的分析,我們在這裡以阿拉伯數字标注了4個段落、以英文小寫字母标注了5處引用詩歌的部份(加粗加下劃線部份)。首先我們先給出日文原文(定家自筆本),然後我們将利用豐子恺的中文譯本進行分析。
[1]衛門督の君、かくのみ悩みわたりたまふこと、なほおこたらで、年も返りぬ。[2]大臣、北の方、思し嘆くさまを見たてまつるに、「しひてかけ離れなむ命、かひなく、罪重かるべきことを思ふ、心は心として、また、あながちにこの世に離れがたく、惜しみ留めまほしき身かは。いはけなかりしほどより、思ふ心異にて、何ごとをも、人に今一際まさらむと、公私のことに觸れて、なのめならず思ひ上りしかど、その心葉ひがたかりけり」と、一つ二つの節ごとに、身を思ひ落としてしこなた、[a]なべての世の中すさまじう思ひなりて、後の世の行なひに本意深く進みにしを、親たちの禦恨みを思ひて、[b]野山にもあくがれむ道の重き[c]ほだしなるべくおぼえしかば、とざまかうざまに紛らはしつつ過ぐしつるを、つひに、「なほ、世に立ちまふべくもおぼえぬもの思ひの、一方ならず身に添ひにたるは、我より他に誰かはつらき、心づからもてそこなひつるにこそあめれ」と思ふに、恨むべき人もなし。[3]「神、仏をもかこたむ方なきは、これ皆さるべきにこそはあらめ。誰も[d]千年の松ならぬ世は、つひに止まるべきにもあらぬを、かく、人にも、すこしうちしのばれぬべきほどにて、なげのあはれをもかけたまふ人あらむをこそは、[e]一つ思ひに燃えぬるしるしにはせめ。せめてながらへば、おのづからあるまじき名をも立ち、我も人も、やすからぬ亂れ出で來るやうもあらむよりは、なめしと、心置いたまふらむあたりにも、さりとも思し許いてむかし。よろづのこと、今はのとぢめには、皆消えぬべきわざなり。また、異ざまの過ちしなければ、年ごろものの折ふしごとには、まつはしならひたまひにし方のあはれも出で來なむ」[4]など、つれづれに思ひ続くるも、うち返し、いとあぢきなし。(定家自筆本)
[1]柏木衛門督纏綿病榻,絕無起色,不覺過了年關。[2]他看了父母悲傷愁歎之狀,覺得聽天由命的死去,畢竟毫無意義,況且背親先死,罪孽深重。但繼而又想:“我難道還留戀這世間,希望在此貪生麼?我自幼懷抱大志,總想做人上人,在公事與私事上建立殊勳。豈知力不從心,一世無成,遇到一兩個實際問題,便見此身毫不中用。于是對[a]這世間全然不感興趣,一心希望出家奉佛,為後世修福。又念雙親不樂,乃[b]入山學道之[c]一大羁絆,因此左思右想,因循度日。結果招來莫大痛苦,無顔再見人面。自作自受,誰任其咎?[3]過失全從自己心中産生,不能怪怨别人,亦不能向神佛訴恨,真乃前世注定之事阿!誰也沒有[d]'青松千歲壽’,不能永生于世間。我不如就在此時死去,到可賺得世人一點憐憫,而叫那人對我暫時寄予同情,我便[e]'殉情不惜身’了。如果勉強活在世間,将來勢必流傳惡名,對我自己和對那人,都是很不利的。與其如此,不如早點死了,可使恨我無禮的人也對我曲與原諒。世間萬事,一死便盡行消失了。我除此以外并無過失,源氏大人多年來每逢興會,必招我入侍,多方愛護,定能原諒我也。”[4]他在寂寞無聊之時,常常會如此返複尋思,然而越想越覺乏味。(第639頁)
為了分析的便利,我們假設上文其實就是我們标注阿拉伯數字的那四小段話,雖然事實上我們所引用的這整段心理活動更像是一段自我辯論,而其中有些内容還是暗含着一些攻擊性的。第一小段“衛門督の君、かくのみ悩みわたりたまふこと、なほおこたらで、年も返りぬ”(柏木衛門督纏綿病榻,絕無起色,不覺過了年關)是純粹的描述性語言,物語的叙述者在這裡以一種隐晦的方式出現了。能夠體現出叙述者存在感的一個詞就是“かく”(即“如此這般、像這樣”),這就是給讀者們的一個信号;而随後為了彰顯柏木的身份,作者又使用我們之前就提到過的一個敬語後綴,“たまふ”。(字體加粗加下劃線表示)但是,由于敬語生來就與言語行為有關,我們在此同時也必須注意到這段描述中的語用學意義,也就是說,對于這句話的寫作者來說,她需要同時考慮她的讀者與人物之間的相對關系。很明顯,習語在某種程度上會削弱這種動詞的指向性,但是這并不意味着叙述者完全不再意這種事。敬語後綴“たまふ”在有關柏木的描寫中隻出現了一次,在此之後隻有當描述到别人的時候,這個後綴才會出現。這樣的一種省略是必須的,因為紫式部希望能夠深入柏木的内心世界。故而,也許有些人會認為,在第二小段的開頭“大臣、北の方、思し嘆くさまを見たてまつるに(他看了父母悲傷愁歎之狀)”這句話中,應該在“他看見”(見たてまつる)這個動詞之後也加上敬語後綴“たまふ”。但事實上,此時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引文的第二小段的開頭,仍然是一段描述性語言。在這裡,柏木的父親與母親都被稱呼為他們的正式頭銜:“大臣”與“北の方”,同時在形容他們的語句之上采用了敬語動詞,即“思し嘆く”,以此招顯這兩位在身份上的高人一等;而這一點在豐子恺的譯本中沒有得到體現。此後,叙述者才轉到了對于柏木内心世界的講述。由于在古典日語中沒有關于“直接陳述”與“間接陳述”的明顯的語形學分界線,(通常在古典日語中,這兩種陳述的區分就是通過添加上一個有關思考的動詞來進行區分,而且還是在長長的一大段話的末尾才給人們一個小小的“提示”,)因此其中的轉折并不像英語或是中文中那樣的直接明了。而更為重要的是,我們現在幾乎很難弄明白,在整個第二小段中,那麼一大段長句子,到底用的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撇去中文翻譯不看,光看日文原文,似乎不管是認為這段文字是叙述者的類旁白描述、又或是認為這是柏木自己的心理活動,都是很能說得通的。
下面我們來對比一下日文原文和中文的譯本,首先是日文原文:大臣、北の方、思し嘆くさまを見たてまつるに、「しひてかけ離れなむ命、かひなく、罪重かるべきことを思ふ、心は心として、また、あながちにこの世に離れがたく、惜しみ留めまほしき身かは。いはけなかりしほどより、思ふ心異にて、何ごとをも、人に今一際まさらむと、公私のことに觸れて、なのめならず思ひ上りしかど、その心葉ひがたかりけり」
然後是豐子恺的中文譯本:
他看了父母悲傷愁歎之狀,覺得聽天由命的死去,畢竟毫無意義,況且背親先死,罪孽深重。但繼而又想:“我難道還留戀這世間,希望在此貪生麼?我自幼懷抱大志,總想做人上人,在公事與私事上建立殊勳。
接着是殷志俊的中文譯本:見父母日日為他悲傷愁歎,覺得就此離去,甚不甘心。且棄親先去,罪不容恕。轉而想随:“莫非我對此生此世尚存留戀?幼時恃才傲物,素懷遠志,亦欲建功立業,位于人上。
在這裡我們可以到,古典日語其實并不隻是一種自由的、間接的陳述,而更像是一種報告式的講演,而且還是那種沒有任何有關于他所要報告的内容的提示信号的講演。古典日語的語言模式非常難以駕馭,并且一直在直接陳述與間接陳述的鴻溝中遊弋不定。紫式部充分利用了她的母語的這種不确定性,帶來了非常強大的效果;我們這些讀者在腦海中會時常懷疑,我們正在讀的究竟是誰的台詞阿,是叙述者的?還是人物的?這種疑問會影響到讀者本身的态度。這種疑問放到了日本今時的《源氏物語》的編輯身上,所帶來的結果就是,在确定某一個特定的“段落”是該從哪句話開始、又該在哪句話上結束時,每個人的想法都有所不同。我們在這裡已經引用的幾個版本,如大島本、明融臨模本、定家自筆本,很多時候,在斷句、斷章上都有所分别。比如說,有一些當代的古典文學編輯就認為,在引文的第三小段和第四小段之間,就應該加上标點;而另外一些人卻認為,紫式部散文化的語言在此處應該一氣呵成,必須将這一段的整體氛圍延續下去直至全段結尾(就像引文中那樣)。
這一整段從柏木開始說服自己、認為自己必須死時,就開始變得殘酷了。他希望殺了自己的那種自毀的願望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存在,因為與儒家的孝道相違背,所以這種願望反而顯得格外強烈。從這時起,柏木就開始努力通過回顧過去,找出可以合理化他的行為的理由。當然,柏木是找不出什麼理由來的,因為他的舉動本身就是一個不理智的行為;但是柏木卻強行要求自己進入一種類似自我辯白的情緒中。忽略掉我們之前所說過的關于叙述的不确定性問題,在這裡,在柏木的心中所想,與讀者們從中所得到的感覺之間,是存在着巨大的差異的;而這種差異,正展現了紫式部在表現反諷時的高超語言控制能力,在不之不覺間,讓讀者對于柏木内心世界的反映按照她所希望的模式走下去。通過以這種方式對于柏木的苦痛之心這一段進行描寫,紫式部構建了一種雙重視角(柏木的、與讀者的),并在此後逐漸深入。
柏木總在說服自己,他認為他對于認清自己的真實感清的無能為力,是不可避免的命運造成的結果,作為說服自己的努力之一,柏木在這裡為他自己編出了一個全新的個人過往記錄,這與我們之前在物語中所看的截然不同。柏木說他曾經有着巨大的野心,但這種野心随後卻被挫敗了,于是他便産生了希望完全脫離這塵世的欲望。關于完全脫離塵世的這種思想,也許在他的兒子薰君身上卻有其事,但是要是放在柏木身上,卻不那麼讓人信服。在柏木的内心活動中,不合邏輯之處越來越多。柏木強要了三公主的行為在不自覺間造成了三公主離世出家,随後這種行為又顯然成為了必需被譴責的事情。柏木說服自己,認為自己是完全孤獨無助的。隻後這種信念就成為了他自己一心求死的理由,因為他想避免不願意見到的流言,并且重新得到不僅是三公主、還有源氏的尊重以及原諒。柏木在這裡體現出來的求死之心并不是西方所謂的騎士精神,并不是中世紀高尚的騎士們為了自己效忠的貴婦能夠獻出生命的這種精神,我們現在看到的柏木的痛苦掙紮其實隻是徒有其表,這隻是柏木徒勞的希望将他的不理性的行為合理化而已。通過将柏木煎熬的内心在作品中展項,作者想表達的,其實隻是告訴我們,柏木是多麼成功地将自己的真實情感隐藏了起來,柏木是多麼成功的欺騙了自己而已。
這一大段同時也包括了一些引用詩句的部份,我們在最開頭也用英文小寫字母作了标記,一共有五處。雖然從中文譯本中不大能看得出來。頭三個引用(a,b,c)出現在“這世間”(なべての世)、“入山”(野山にも)和“一大羁絆”(ほだしなるべく)這三個詞組上。這三句都是引自紫式部那個時代的人們非常熟悉的一些詩句裡的。
這裡的第一首和歌出自我們之前就提到過的著名歌人紀貫之之手,日文原文是這樣的:“大方の我が身一つの憂きからになべての世をも恨みつるかな”,(拾遺集戀五-九五三),其大意是:“不知何故己身感到了憂傷,我對這塵世的執念早已厭倦”。第二首出自僧侶素性之筆,原文為:“いつくにか世をはいとはむ心こそ野にも山にもまとふへらなれ」” (古今集雑下、九四七),其大意是“吾身該在何處停留,以抵抗這俗世的誘惑,此時我心似早已飛入山林。”第三首和歌則引用自物部吉名的作品,原文為:“世の憂きめ見えぬ山路へ入らむには思ふ人こそほだしなりけれ」” (古今集雑下、九五五),大意是“我盼望着踏上山間的小路,那樣便可以無視塵世間的苦痛,但我愛着的人卻是我的一大羁絆。”(原文引自,本文譯者意譯。)标注d引用的原文是這樣一首和歌:“憂くも世に思ふ心に葉はぬか誰も千年の松ならなくに” (古今六帖四-二〇九六),其大意是:“青松千歲壽,誰是此君俦?可歎浮生短,情場不自由。”(豐子恺譯)而标注e所引用的原文則是:“夏蟲の身をいたづらになすことも一つ思ひによりてなりけり” (古今集戀一-五四四読人しらず),大意是:“飛蛾撲火甘心死,一似殉情不惜身”。(豐子恺譯)
雖然我們很懷疑,除了最後兩首和歌之外,紫式部是否是期待這她的讀者能在第一時間迅速看出原文中的引用的這些和歌,但不管怎麼說,這些和歌組合在一起,都創造出了一種氣氛,通過與曆史人物之間的這種聯系,增強了物語散文的嚴肅性;同時,這些和歌也強調了柏木是如何編造自己的過去,是如何用這些詩歌化的語言來進一步欺騙自己。随後,在這個特例中,這種引用和歌的技巧,即挽歌,給柏木一個機會,可以構建一個文學的虛幻世界,将自己置身其中,以此得到一種安慰。同時,這一大段中的很多情節,都讓我們想到公元10世紀的《平中物語》中第一章的相關内容,《平中物語》講述的就是一個男子如命定般耽溺于各種各樣的戀情中的故事[譯者注]。
[譯者注]《平中物語》,平安中期歌物語之一,其主人公平中的原型是著名的歌人平定文,物語以他和匿名女子的和歌贈答不斷推動,因為有的女子沒有回信,有的女子受到父母阻擾,有的女子的态度使平中對她失去了好感,結局總是“やみにけり”(在黑暗中),平中又去尋找别的女人,故事就是這樣不斷地循環下去。
未完待續……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