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被稱為中國第一部段子合集。這部記錄魏晉名士言行的小冊子,影響之深遠,或許當得起中國第一常銷書的美譽,所謂名士風流,魏晉風度,盡在這部書中。但又有誰知道,這些特立高标的名士風度之下,湧動着怎樣的暗流,那些任誕與不羁的言行之中,拖曳着怎樣的憂傷與無奈的鎖鍊。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還有處有作無,在這真假有無之間,寫盡了一段世事滄桑。睜開眼時,紙端皆是江河曠遠,人間高蹈;閉起眼時,卻隻望見世間多少暗湧。
本文為《世說》專題第二篇。
何晏、鄧飏、夏侯玄并求傅嘏交,而嘏終不許。諸人乃因荀粲說合之,謂嘏曰:“夏侯太初一時之傑士,虛心于子,而卿意懷不可,交合則好成,不合則緻隙。二賢若穆,則國之休,此蔺相如所以下廉頗也。”傅曰:“夏侯太初,志大心勞,能合虛譽,誠所謂利口覆國之人。何晏、鄧飏有為而躁,博而寡要,外好利而内無關籥,貴同惡異,多言而妒前。多言多釁,妒前無親。以吾觀之:此三賢者,皆敗德之人耳!遠之猶恐罹禍,況可親之邪?”後皆如其言。
——《世說新語·識鑒》
《世說新語》記載了許多有趣的故事。但有趣未必可信,其識鑒篇中誇贊傅嘏能識人的故事,便很不靠譜。
故事裡說,何晏、鄧飏與夏侯玄三人想要與傅嘏交往,傅嘏始終不答應。三人于是找了傅嘏的好友荀粲來說合。荀粲對傅嘏說,夏侯玄乃傑出之士,他虛心要與你結交,這對國家來說是好事,猶如蔺相如與廉頗結為好友,何必拒絕呢?傅嘏解釋說,夏侯玄“志大心勞,能合虛譽”,是那種靠伶牙俐齒颠覆國運之人;何晏、鄧飏“貴同惡異,多言而妒前”,是那種到處挑事沒有同道之人。他們不會有好結局,我遠遠避開猶恐不及,怎可與之結交呢?
末了,講故事者留下一句評價:“後皆如其言。”意思是何晏、鄧飏、夏侯玄三人後來皆在政治鬥争中死于司馬氏之手,可見傅嘏有先見之明,料人如神。
本文出自2023年5月12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專題《世說》中的B04-B05。
《世說》專題已推送文章:
《世說新語》:名士風流段子的背後,是曆史殘酷的鏡子
撰文|言九林
異同
迷惑的“朋友圈”
明萬曆四色套印刻本《世說新語》内頁中的《識鑒》。
故事裡的何晏是漢末大将軍何進之孫,其母被曹操納為夫人後做了曹操的養子,“見寵如公子”,後來又娶曹操之女金鄉公主為妻,做了曹家女婿。鄧飏是南陽鄧禹之後,年少成名,在曹魏正始年間是托孤輔政大将軍曹爽的心腹。夏侯玄出自谯縣夏侯氏,是文化界的大名士,與曹爽是表兄弟(夏侯玄之母乃曹真之妹,曹爽乃曹真之子)。這三人皆可謂當時政壇與知識圈的頂流。傅嘏雖号稱弱冠便已知名,與他們相比仍有不小差距。就常理而言,這三人主動提出與傅嘏結交,傅嘏本不該拒絕。
其實,關于傅嘏與夏侯玄的關系,何劭的《荀粲傳》中有一段與《世說新語》截然相反的記載。何劭是曹魏之臣何曾之子。何曾與傅嘏交好,傅嘏去世時何劭已年過二十。故此,何劭的《荀粲傳》大體可視為當時之人記當時之事。内中說,荀粲于曹魏太和初年到洛陽與傅嘏結交。傅嘏“善名理”,荀粲“尚玄遠”,兩人在學問路徑上有差異,交流中難免出現争執。好在有另一位玄學名士裴徽在中間穿插調和,二人關系始終融洽,且“夏侯玄亦親”——即荀粲、傅嘏與夏侯玄是同一個圈子裡的朋友。
南宋刻本《世說新語·識鑒》。
再查《三國志·魏書·傅嘏傳》中裴松之的注引,可知《世說新語》中傅嘏拒絕與夏侯玄等人結交這則故事的源頭,乃是傅玄所撰《傅子》一書。傅玄與傅嘏皆出自北地傅氏,二人乃是堂兄弟關系。《傅子》成書在前,《世說新語》成書在後,兩書所載故事情節雷同,用詞高度一緻,源流關系一目了然。
于是問題就變成了:同為當時之人記當時之事,傅玄的記載與何劭的記載,究竟誰更可信?
奔跑
察實被扭曲的記憶
魏晉墓壁畫中的導車圖,車中三人并坐。
前代史家基于常理常情早有判斷。李慈銘說夏侯玄在當時乃是“重德”,何晏在當時乃是“名儒”,傅嘏則名位未顯,不可能發生“内交見拒,且煩奉倩(荀粲字奉倩)為言”這種事情。餘嘉錫的剖析更為銳利:
“謂(夏侯)玄欲求交,而(傅)嘏不許,此矯誣之言,但欲以欺天下後世,而無如同時之何劭已載筆而從其後,何也?蓋玄與嘏最初皆欲立功于國,已而各行其志,嘏為司馬氏之死黨,而玄則司馬師之仇敵也。二人之交,遂始合而終睽。抑或玄敗之後,嘏始諱之,飾為此言以自解免。傅玄著書,為其從兄門戶計,又從而附會之耳。”
餘嘉錫此說最為接近史實。傅嘏于魏明帝太和年間出仕,正值何晏、夏侯玄等名士群聚洛陽、來往交遊、品評人物并讨論時事之際。傅嘏加入其中乃情理中事。隻不過後來随着局勢變化,傅嘏與何晏、夏侯玄這些人在政治站隊上分道揚镳。夏侯玄、何晏與鄧飏等在正始年間受到了托孤輔政大将軍曹爽的重用。正始十年(249年),同為托孤輔政大臣的司馬懿發動高平陵政變族滅曹爽後,何晏與鄧飏被殺,夏侯玄在政治上失勢,隻剩下名士光環。嘉平六年(254年),中書令李豐、光祿大夫張緝等人密謀誅殺司馬師,欲在事成之後推舉夏侯玄為大将軍。李豐等人因消息洩露被司馬師捕殺,夏侯玄雖未參與密謀,也未能避免夷滅三族的慘禍。傅嘏則在正始年間投靠了司馬氏,先是被司馬懿“請為從事中郎”,高平陵政變後出任河南尹和尚書等要職;司馬懿去世後,又選擇支持司馬師,為其出謀劃策,協助平定了以反司馬氏為旗幟的毌丘儉與文欽之亂;司馬師猝然去世後,傅嘏再次選擇為司馬昭出謀劃策,協助其順利繼承了司馬師的權勢。
在司馬氏統治時代,高平陵政變與李豐張緝之變,都是很敏感的曆史事件。與曹爽、夏侯玄、何晏等人有過密切來往,屬于政治上的曆史污點。傅嘏生前絕不會渲染自己與夏侯玄等人的交情,倒是有可能在事後吹噓自己對夏侯玄等人的敗亡早有洞見。傅玄在晉朝時撰寫《傅子》,也不會給堂兄傅嘏及其後人挖坑,不會老老實實說傅嘏早年與“夏侯玄亦親”。于是,曆史記憶在這裡發生了扭曲,事後腦補讓傅嘏成了料人如神之輩。
識鑒
所謂“先見之明”
其實,早年的傅嘏與夏侯玄等人并非政敵。比如魏明帝曹叡在景初元年(237年)命散騎常侍劉劭制定考課法時,傅嘏曾上奏表達過反對意見;而曹叡搞考課法,恰是為了“抑浮華”,也就是打壓由夏侯玄、何晏等人掀起的思想交流風潮。
魏晉墓壁畫中的宴飲圖。
夏侯玄、何晏與王弼等人是開魏晉玄學思潮先河者。按顧炎武的總結,這批人的政治思想是“蔑禮法而崇放達。視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曹魏政權以法家權術治國,以儒學禮教粉飾。夏侯玄與何晏、王弼等人則尊孔子為聖人,援老莊之說入儒,試圖以自然秩序來規範政治秩序,主張君主抛棄嚴刑峻法退而無為,将治國之責委托給官僚集團。這種拒絕無條件忠君、且試圖将皇權關進籠子的思想主張,自然很難被曹氏皇權認同。故在曹丕時代,何晏始終未獲重用。魏明帝曹叡即位次年,又針對夏侯玄、何晏等人的往來交遊與思想傳播,下诏警斥“浮華交遊”之風。太和四年(230年)又制造了“浮華案”。
“浮華案”始于司徒董昭上書請求曹叡針對“浮華交遊”之士采取更具實質性的懲治措施。董昭在奏章中攻擊夏侯玄等人,說他們不用心鑽研學問,專愛交遊,聚在一起褒揚彼此并批評他人(實則是批評朝政),“凡此諸事,皆法之所不取,刑之所不赦。”曹叡随後下诏:“浮華不務道本者,皆罷退之!”于是,以浮華交會、幹擾朝廷的人才選拔為由,夏侯玄、鄧飏、李勝、諸葛誕等“凡十五人……皆免官廢锢”。所謂廢锢,即免除官職、監視居住。何晏可能是因“尚公主”的緣故,勉強還能“頗為冗官”。
讀書人(同時也是青年官員)旨趣相投,互相來往,交流思想,議論時事,本無任何過錯。給他們扣上一頂“浮華交遊”的帽子,不過是曹魏政權打壓輿論與思想的慣用手段。早在建安年間,曹操就寫信恐吓過孔融,要他閉嘴,說自己雖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破浮華交會之徒,計有餘矣”,有的是辦法對付孔融這類批評者。曹叡以“浮華交遊”之罪廢锢夏侯玄、鄧飏、李勝、諸葛誕等人,不過是在繼承曹操的舊手段。曹叡本有意效仿曹操誅殺孔融,也在太和年間搞一場血腥的文字獄,且已将李勝等人逮捕入獄。隻是牽蔓開來之後發現參與者甚衆,不但有何晏、夏侯玄這類與曹魏宗室關系密切之人,還有司馬師這類出身舉足輕重的官二代(《魏氏春秋》裡說“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時,司馬景王亦預焉”)。為免引發朝局震蕩,才改誅殺為廢锢。
魏晉墓壁畫中的賓主宴飲圖。
考課法的核心目的,是要把品評人才的标準與提拔人才的權力牢牢掌控在朝廷中樞手中,不能讓何晏、夏侯玄這類人憑名聲進入權力中樞,不能讓他們的名聲影響朝廷的選人與用人。浮華案是曹叡時代的大案,考課法與浮華案有密切關系,這是當時的政治常識,傅嘏長期在洛陽做官,不可能沒有了解。有了解而仍站出來反對,就未必全是為了利益(若曹叡沒有早亡,考課法大概率要被皇權勒令落實,公開反對考課法對傅嘏的仕途未必有好處),更可能是因為認知上更接近夏侯玄等人。
《三國志·魏書·傅嘏傳》中所載傅嘏反對考課法的理由,也頗值得玩味。傅說,“建官均職,清理民物”是治理國家的本,“循名考實,糾勵成規”是治理國家的末,朝廷大張旗鼓搞考課法,是舍本逐末,是走錯了路。他還說,“先王”選拔人才,要看州闾、庠序和鄉老的考核評價,本朝則是“未有六鄉之舉,其選才之職專任吏部”,要把選拔人才的權力全集中到中央吏部,這也是走錯了路。傅嘏以“六鄉之舉”來選拔人才的主張,恰是曹叡眼中極厭惡的“浮華之風”。
簡言之,正始年間的傅嘏已與夏侯玄等人分道揚镳,成了分屬不同陣營的政敵,但這并不能取消傅嘏早年“與夏侯玄亦親”的事實。《世說新語》記載了許多有趣的故事,但有趣的故事往往也很危險不可輕信。傅嘏的“先見之明”便是如此。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出自5月12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專題《世說》。作者: 言九林;編輯:李陽 西西;校對:薛京甯。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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