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專欄】
一所家長誓死捍衛的學校
原創作者|李鎮西( 新教育研究院院長,原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校長, 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員)
本文為李鎮西校長原創,首發李鎮西校長個人微信公衆号“鎮西茶館-ID:zhenxichaguan”,校長傳媒獲得授權發布
盡管我已經知道日日新學堂的校園很生态,但當車開進日日新學校門口時,我還是吃了一驚:這是學校嗎?
其實根本就沒有校門,隻是一個隔離欄讓車不能再往前開了。師傅說了一聲“到了”,我們隻好下車了。眼前不但沒有校門,也沒有校舍,隻有小山包和茂密的樹林,一條小路通往樹林深處。我們沿着路往前走去。
看到籬笆和平房了,大車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不一會,張冬青出來了。大車和張冬青是夫婦,她倆是日日新學堂的創始人,也是校長。
雖然我和張冬青是一次近距離相見,卻一見如故,緊緊擁抱。
沒有多說,但我知道她在以這種方式向我表達感謝,感謝我曾在日日新學堂最困難的時候,發出了聲援的呐喊;而我則是以擁抱向她也是向日日新學堂表示我一如既往地支持。
張冬青帶我走進一幢平房的一間屋子。房子很簡陋,室内很簡潔。我坐下後,環視了一下房屋,問冬青:“今年除夕,你們就是在這裡點上蠟燭迎接的新年吧?”
她說:“是的是的,就在這裡。”
我問:“現在學校情況怎樣了?”
她說:“現在情況大為好轉,我們已經聯系到搬遷地,正在做相關的準備,下學期我們日日新學堂就搬到新校址了。”
她又說:“謝謝你的大力支持!當時我們被斷水斷電,是很困難,你的一篇文章 【李鎮西】斷水斷電斷供暖……有關部門為什麼容不下“日日新”? 在‘鎮西茶館’推出後,影響很大,不少人也開始寫文章支持我們,包括詹大年等等。于是有關部門進行調解,對我們不利的勢态得以緩解。”
“恢複供電了嗎?”我問。
“沒有,”她說,“但我們現在自己用發電機發電,能夠保證學校的正常運轉。”
我感慨道:“你們太不容易了!不過總算挺過了最艱難的時刻。”
她說:“我們能夠挺過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我們的學生家長,沒有一個撤的,所有家長都堅持我們,而且想盡各種辦法保住學校。”
我說:“對,家長的支持才是最最關鍵的。我能夠理解這些家長,他們與其說是在保衛學校,不如說是在捍衛自己孩子的未來!”
冬青說:“是的是的,沒有家長的支援,我們很難走到今天。”
我說:“我明白。這些家長之所以選擇日日新,就是因為認同日日新的理念,他們不願意讓孩子被教育折磨而選擇了日日新。現在,好不容易給孩子找了一條教育的生路,有人卻要把這條路毀了,他們怎麼不誓死捍衛呢?”
大車也說:“我們不會退縮的,我們會堅持自己的理想,一直做下去。”
我對冬青說:“我去聽聽課吧!”
她便陪我出門來到校園。我看過成都華德福學校,也是一所崇尚自由教育的學校,其校園非常淳樸自然。而眼前的日日新校園更“野”,有人說“這是一所嵌在大自然的學校”,可在我看來,不是“嵌”,日日新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還有,在這裡,不論是幼兒園的小朋友還是已經上小學、上初中的大孩子,他們每天都能在自然中享受玩泥巴、爬樹、摘果子的童年。
這裡有大片的草地,有十幾種果樹和花木,山丘與湖泊環繞層疊。學校沒有院牆,隻有簡單的栅欄。張冬青說,學校是沒有邊界的,隻是怕區域太大孩子們走丢,所以簡單地圍起來;其實有些課是會打開栅欄走出去上課的。目之所及,我沒看到一塊水泥地闆,更沒有塑膠跑道之類的,全是沙地土坡,還有泥土地上面自然生長的草坪,以及一個塵土飛揚、被形象地稱為“UFO”的大土坑。
冬青說,學校倡導孩子多多接觸大自然,去豐富他的感受和身體的感覺,用大自然去豐富孩子的内心,保持他們的創造力。
果然,下課鈴響了,孩子們便一窩蜂跑出教室,有的互相追逐打鬧,有的獨自蕩秋千,有的幹脆就在坑裡打滾。我沒看到任何人去提醒他們“注意安全”,更沒有人制止孩子們的“野蠻行為”。甚至看到幾個爬樹爬得很高的小朋友,老師也沒有走上前去提醒要注意安全。
幾個女孩奔跑的身影把我的目光吸引到了不遠處的幾棵樹。隻見其中一個女孩非常利索地攀到了樹上,很悠閑地跨在枝杈上,距離地面大概有兩三米高的樣子;另一個女孩馬上緊随其後爬了上去,然後是兩個、三個……很快,這一棵樹上便站着、跨着或倚着一群皮膚黝黑的小孩子——而且都是女孩子。
我樂了,對冬青說:“看,樹上長滿了孩子!”
路過一個正認真玩着沙子的男孩,我聽見我工作站的廖萍老師和他的簡單幾句對話——
“小朋友讀幾年級了?”
“我現在是二年級下學期。”
“你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我是幼兒園中班時來到這裡的。”
“你喜歡這裡嗎?”
“超級喜歡。”
小男孩說話的時候,眼睛還一直看着手中的沙子。
看到遠遠近近的孩子在藍天下那麼無拘無束地玩兒,我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
看似土裡土氣的校園,在孩子們心中卻格外美麗。尤其是在春天,有孩子用充滿幻想的文字表達着自己對校園美景的感受:“牆頭垂柳和着微風發出‘沙啦,沙啦’的響聲,而在那不起眼的牆角處,一抹新綠羞澀倚着一點微紅,在那花壇之旁,一棵桃樹正袅娜地開着,在那樹杈上,一絲粉紅正婀娜地打着盹。”——這是我在校園讀到的日日新一個孩子寫下的詩句。
不一會兒,上課鈴響了,野外的孩子們紛紛朝教室跑去。樹上的幾個女孩好像泥鳅一樣順滑,三兩下又下了地;有一個女孩子也許心急,她下到離地面還有一米多高的地方幹脆直接往下跳,引起了我們的驚呼。她飛奔而來,然後又朝教室跑去。路過她老師身旁時,老師不但沒有批評她,還滿臉笑意誇她:“嗯,今天比昨天爬得高。”說着,居然還送了一個大拇指給女孩的背影。
我走進了一年級的教室,聽的是一堂科學課。這堂課的主要内容是讓孩子們識别不同的花兒。在我這個成人看來,内容很簡單,可老師要給這些小家夥講懂還真不容易。
為什麼?我想起我擔任武侯實驗中學校長時,附屬小學的老師非常希望我去給小學的孩子們上一節語文課,聽我課的學生是二年級的孩子。最初我還信心滿滿,以為走南闖北曾到處上公開課的我,上一堂小學二年級的語文課不過是小菜一碟!誰知道一堂課下來,我對小學老師說:“你們以後千萬别叫我來給小學生上課了!唉,現在我才明白,小學老師比大學教授還了不起,因為大學教授面對的知書達理的成人,而小學老師面對的是一群活蹦亂跳的猴子!”
現在,我就坐在一群小“猴子”中間聽課。我想看看,老師是怎樣鎮住這一群小“猴子”的?
年輕的女教師拿着印有各種花兒的彩圖給孩子們展示,和藹可親地告訴孩子們相關的花兒,時不時問一些在我這個成人看來十分簡單的問題。孩子們都很踴躍,小手兒舉得高高的。但課堂秩序明顯很亂,整個課堂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孩子們很興奮。
如果是我早就發火了:“給我坐好!”換做其他老師也可能會呵斥:“給我閉嘴!”當然,如果是溫柔的老師,可能會親切地說:“我看哪個小朋友能夠馬上坐端正!”
但女教師不急不躁,一直用溫和的聲音講解着,當然也時不時提醒小朋友:“注意看這裡,看看這是什麼花兒?”然而有幾個“猴子”幾乎一直沒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搞小動作。有一個孩子一直背對着老師坐着,根本沒聽課。老師也不管,站在一旁聽課的冬青校長也沒有管。
上課十多分鐘了,幾個孩子還這樣“亂”,而老師卻不幹涉,這在傳統學校是不可能的。我心裡倒是有點着急了,這樣的“自由”不妨礙正常地學習嗎?
就在這時,老師說:“外面陽光這麼好,我們出去找找這些花兒,好嗎?”
陽光下的孩子非常活潑,他們很認真地在草坪,在樹下,在有花兒的地方尋找着老師剛才講的花兒,找到後便興奮地跑來告訴老師。依然叽叽喳喳,嘻嘻哈哈。
同行的王兮老師分别随堂聽了四年級和二年級的語文課,她和我交流時,用了“古拙”兩個字來概括這兩節課的特點。
她說:“我聽了兩節随堂課,上課的老師并沒有因為有參觀者而刻意地精心設計。四年級上的是《青鳥》的整本書共讀,整整一節課40分鐘老師給班裡的十六個孩子分角色,然後便是按照各自角色朗讀,不急不緩地讀完一節課。二年級讀《老子》也是這樣,老師沒有絲毫的講解,隻是讓孩子找兩位同學讀,然後簽字。能獲得兩個簽名的同學就擁有上台讀的機會。一節課,老師帶着孩子讀了五個小節。整節課,溫和的女老師就默默退在一邊,點評也不多,孩子倒還是活躍,反而作為聽課者的我們,習慣了每節課都有清晰的課堂目标,課堂環節,課堂策略等設計,感覺這樣的課堂節奏太慢,與自己平日裡追求效率的課堂有着天壤之别。”
日日新的“課堂節奏太慢”與我們平時所追求的所謂“高效課堂”的“天壤之别”的“别”,不是教學方式的不同,而是兒童觀和教育觀的差别。
需要說明的是,日日新有完善的課程體系,這個體系是嚴格遵循國家課程标準,包括教材都是按國家統一規定使用的。但在課程的實施和教材的具體運用上做了自己獨特的設計和設置——日日新将項目式學習、主題式學習、跨學科學習等學習方式融入學科教學,形成了“語言與文學”“數學與科學”“美育”“體育”“綜合實踐”五大闆塊,課程涵蓋語文、英語、數學、藝術、音樂鑒賞、地質與天文、生命科學等内容,既涵蓋國家課标,又将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思維方式進行了有機結合。
在具體教學方式上,我理解他們最核心的理念,就是遵循兒童思維特點,而且尊重不同兒童的心理差異,而不強行整齊劃一地将知識灌入孩子的大腦。
聽完課,我們來到一間會議室,校長張冬青以《我們的日日新》為題,為老師們講述了學校的成立、發展、教育理念、課程設置等等。
她先給我們講了日日新學堂最初的辦學緣由。2006年,因為冬青和大車的孩子該上學了,可他們又不願意讓孩子在被應試教育籠罩的學校受折磨,剛好還有兩位朋友的孩子也該上學了。于是他們便商量,幹脆幾家人合夥,自己教自己的孩子。這就是日日新學堂的辦學起點。
後來效果還不錯,更多的人加入了進來,于是孩子逐漸增加,2012年便搬進了目前的校園。目前學校有小學六個年級、初中三個年級,學生總數300多人。由于政府将回收教學用地,2023年9月會搬遷至新校舍。
雖然學校剛剛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波折,但張冬青在講述時語氣平緩,态度從容。她看上去有些疲倦甚至有些憔悴,但她穿着一件中式的朱紅色的長裙,随意且舒适,依然有着知識女性的優雅氣質,尤其是她的眼睛裡一直閃爍着柔和的光芒。
她說,日日新學堂就是要尊重成長的自然性,尊重成長的隐秘性、模糊性,尊重成長的自主性。學校的使命是從美的情感、人的尊嚴、生命的整體性和孩子的自主成長出發,讓每一個孩子和每一位老師成長為豐富的、自足的自己。因此學校開發了基于兒童思維發育的校本課程,希望孩子成為獨立自主的,有文化自信的,有高雅的審美趣味,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底蘊,有開闊的胸懷和國際視野的人。
她特别強調,我們不要用兒童的一般發展規律去硬套每一個具體兒童的成長特點。她說,很多時候,老師總是希望自己在學生的生命裡留痕,于是刻意去“引領”,甚至是“設計”,但是在日日新,這些都沒有,自然而然,“然”是順着本心的成長。
我理解她的意思是,所有的兒童并不是齊步走,而是各有各的步子,行走的速度也不相同。有的孩子滞後一些不要緊,到了一定的時候,他會跟上來的。
我一下想到了我在一年級科學課上看到的幾個不守“紀律”的小“猴子”。老師為什麼不用紀律去強制他們“守規矩”?在場聽課的冬青校長為什麼不提醒他們“好好聽課”?因為在他們眼中,孩子就是孩子,每一個孩子自有其“花期”。如果用高壓的方式壓服學生,課堂紀律倒是“井然有序”了,“乖孩子”出現了,但兒童卻消失了。
寫到這裡,我可以想象不少讀者會搖頭,表示“不敢苟同”。在許多教師和家長看來,起碼的規矩都不要了,還談什麼學習和成長?
可是,我想到的是我多次去過的丹麥,他們的課堂上同樣充滿了“不守紀律”、無拘無束讨論的孩子們,他們連課前的“老師好”都沒有,難道這些的學校是在培養隻有天性的野獸嗎?不,我所接觸的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了的丹麥成人,和我所知道的丹麥驚人的創新成果,都充分證明,他們的教育培養出的是真正有靈氣有活力有創造力的人。
留着大胡子的大車老師酷似馬克思,他說起話來,表情嚴峻,目光深邃,語調铿锵,更像是革命導師在發表演說。他說,随着以ChatGPT為代表的人工智能的飛速發展,我們現在教給學生的那一套,很快就會沒用。要不了多久,回頭看我們今天教育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道理很簡單,人工智能可以完成的,何必還要你老師教呢?那麼,教育的意義又在哪裡?教育的意義就是人的意義!教育,就是完成人工智能所不能完成的事。情感、思想、自由、個性……這都是機器無法給與學生的。所以,我們努力給予學生更多的自主玩耍的空間,我們決不追求對學生過度的控制,我們兌現着孩子們因為自由而發展其獨特的個性的承諾。
我一下想到了王兮老師所說的日日新課堂與其他學校的課堂的“天壤之别”。一個是知識本位,一個是人性本位,當然有天壤之别。
在交流中,有老師問了一個問題:“看到孩子們自由自在地爬樹,你們不擔心安全嗎?如果他們摔傷了,家長不怪罪學校嗎?”
日日新一位老師解釋說,其實孩子的自我保護能力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這種保護能力是一種生理本能。因此,摔傷的幾率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麼大。而我們的家長之所以選擇這所學校,前提就是認同日日新的理念。他們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學校如同被關在籠子裡的鳥,相反,他們也希望孩子能夠自由而快樂的成長。所以,即使偶爾出現一些擦傷、磕碰,家長都能包容學校。
我認為,最核心的一點在于,家長對學校教師的充分信任。一旦家校達成高度的信任,就不需要刻意的“家校合作”了,因為在理念上,學校和家長早就是一個陣營的同志和戰友。
這就是為什麼日日新一旦遇到險情或面臨危機時,家長們要誓死捍衛的原因。
從2006年到2023年,17年的時光如流水般一去不複返。對一個人來說,17歲正是生機勃勃的年齡,生命旺盛,青春蓬勃;對于一個學校來說,她也正處在茁壯成長、不斷成熟的過程中。我仿佛看到少女般美麗的日日新向我走來,“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是的,日日新的嚴冬終于過去,春天撲面而來,未來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如同她散發着濃郁的中華文化氣息,又充滿了生生不息的希望的校名——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2023年4月28日
(校對:蒲俊男、陳冰彬、劉豔梅)
第四屆中丹教育論壇将于2023年5月9日在丹麥舉行,本屆的主題為:幸福感/福祉 和 ChatGPT - ChatGPT 是威脅還是禮物? 論壇的中方主席李鎮西及同行老師已到達丹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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