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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盛世裡,他的逆襲人生

    大唐盛世裡,他的逆襲人生。

    文人自古不論有才無才,都有确信自己懷才不遇的傳統。有才的高适亦然。

    确信自己懷才不遇文人大多沉淪下僚,抑或布衣終身。懷才不遇的高适的一生卻沒有遵循文人的套路,他在走向凋敝的盛唐詩壇裡,活成了古今罕有的“詩人之達者”。



    高适生于武後長安元年,這是一個大詩人頻頻誕生的年代,同年李白出生,十二年後杜甫降世。在杜甫印象中,高适同李白相似,總帶些許江湖俠氣——“高生跨鞍馬,有似幽并兒”,的确,生于世代簪纓之家,家道尚好,高适少年時便開始讀書學劍,二十歲時,輕俠少年解書劍西遊長安。高家憑借曆代赫赫軍功跻身社會上流,可惜高适父親早亡,家道中落,他卻倍加朔氣縱橫,壯心落落,少年闖蕩京城,彈铗嘯歌,也背負着複興家族的豪氣。

    無奈唐代入仕的兩條路——科舉與門蔭,高适都走不通。長安城城池成圍,阙樓入雲,黃塵車馬,青年自以為生了羽翼,隻待徜徉北冥,卻沒有一扇門向他敞開,“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幹明主”,這一段遊曆成了他心底多年的隐痛,在詩中時不時慨然提上一句。

    憶昔遊京華, 自言生羽翼。懷書動知己, 末路空相識。

    靜國不成名, 還家有蔥色。托身從吠畝, 浪迹初自得。

    雨澤鹹天時, 耕耘忘帝力。故人洛陽至, 周我唯水北。

    ——高适《酬龐十兵曹》

    帶着滿腔不平,高适在商丘一代定居下來,靠着親友資助,昔日幽并遊俠兒開始了躬耕取給、半耕半讀的潦倒生活。



    高适的詩最好寫俠客,筆底騎駿馬、鳴金鞭的少年浪迹博徒、赤雞白狗賭梨栗,結交遍天下,一擲能千金。他執筆作劍,于紙上行俠,任滿紙落拓、意氣縱橫。

    邯鄲城南遊俠子,自矜生長邯鄲裡。千場縱博家仍富,幾度報仇身不死。
    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雲。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
    君不見即今交态薄,黃金用盡還疏索。以茲感歎辭舊遊,更于時事無所求。且與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

    ——高适《邯鄲少年行》

    古有郦食其,欲拜見劉邦,劉邦厭惡好說空言的儒者,避而不見。郦食其遂大怒:“我本是高陽酒徒,并非儒者!”如此才得劉邦接見。高适正苦于無名主賞識,不由歎息,自己同當年高陽一酒徒,何其相似!徘徊四顧,周身蒼蒼皆是莽原春草,平蕪上間雜着熟悉的田壟,本該仗劍的手握慣了鋤,詩中的遊俠少年在生活中不得不埋首壟畝。

    高适的田,一種就是十二年。

    出門何所見?春色滿平蕪。

    可歎無知己,高陽一酒徒。

    ——高适《田家春望》



    在唐代,想兼濟天下,還有另一條路——由疆場入朝堂。開元二十年,三十二歲的詩人徹底厭倦了田畝生涯,啟程北遊燕趙,試圖憑借朋友的引薦加進入信安王李祎的幕府。無奈高适在北地一路徘徊,欲與好友王之渙相見而不能,欲入信安王幕府,亦不能。詩人在塞外的北風裡驅馬而行,立馬山口前,天地蒼茫,不見邊塞戰火,無人訴說,隻好在詩中悲嘯:“誰憐不得意,長劍獨歸來”。

    适遠登薊丘,茲晨獨搔屑。賢交不可見,吾願終難說。

    迢遞千裡遊,羁離十年别。才華仰清興,功業嗟芳節。

    曠蕩阻雲海,蕭條帶風雪。逢時事多謬,失路心彌折。

    行矣勿重陳,懷君但愁絕。

    ——高适《薊門不遇王之渙、郭密之,因以留贈》

    實際上,高适并未歸來,他在邊塞蹉跎了三年。

    開元二十三年,一道诏書從天而降:“其才有霸王之略、學究天人之際、及堪将帥牧宰者,令五品以上清官及刺史各舉一人”,高适在應征之列,從長安到邊塞,又從邊塞回到長安,大道朱樓、車馬香塵不減當年,他卻由少年步入中年。十幾年後,結局未曾改變——落第,長安偌大,依然無他容身之地。

    自從别京華,我心乃蕭索。十年守章句,萬事空寥落!北上登薊門,茫茫見沙漠,倚劍對風塵,慨然思衛霍。拂衣去燕趙,驅馬怅不樂。天長滄州路,日暮邯鄲郭,酒肆或淹留,漁潭屢栖泊。獨行備艱險,所見窮善惡。永願拯刍荛,孰雲幹鼎镬!皇情念淳古,時俗何浮薄。理道資任賢,安人在求瘼。故交負靈奇,逸氣抱謇谔,隐轸經濟具,縱橫建安作,才望忽先鳴,風期無宿諾。飄搖勞州縣,迢遞限言谑。東馳眇貝丘,西顧彌虢略。淇水徒自流,浮雲不堪讬。吾謀适可用,天路豈寥廓!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且欲同鹪鹩,焉能志鴻鶴!

    ——高适《淇上酬薛三據兼寄郭少府微》

    大唐盛世裡,他的逆襲人生。 元 趙雍 春郊挾騎圖

    自此,高适開始各地飄遊的生涯。天寶三載,李白賜金放還,二人同登琴台,四時倏忽,天意轉涼,秋蟬開始鳴叫,高适與李白兩個被長安抛棄的失意萍客,攜諸友人登臨遠眺,遠樹含煙,天地渺遠,不知道路幾千。

    深秋時,杜甫料理完母喪,又與高李重登琴台, “芒礙雲一去 , 雁繁空相呼”,詩人們酒酣懷古,背景是大唐盛世的黃昏。



    天寶八載時,高适已年近半百,才受了宋州刺史張九臯的推薦,中“有道科”,算是終于圓了仕途夢。秋風裡赴任,一路蟬聲,但有華堂美酒以解離憂,也算快意。不過,高适半輩子等來的第一個官職不過是個小小封丘縣尉,于人下作吏,諸般瑣事攪得終日不得安甯,又被迫日日趨炎附勢,不必說冷卻的抱負重新被點燃,也隻能空燒盡熱血,僅是成為日常的灰暗的生命消耗方式已将詩人囚禁,上任前他作詩:“應念此晨去折腰”,某種程度上成了谶語。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甯堪作吏風塵下?

    隻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盡付東流水。

    夢想舊山安在哉,為銜君命且遲回。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

    ——高适《封丘作》

    是年冬,高适北使清夷軍送兵,春去冬還,關山辛苦,兩河路遙,一介小吏無處施展安邊志,他此刻便萌生了辭去等了大半生才得到的官職的念頭。二月芳草之時,高适北歸,辭去封丘尉,在長安與岑參、杜甫同遊,尋他的江海扁舟、丘園角巾去了。

    年逾五十,于古人已是暮年,但沒有被曆史塵封的人身上總會有些例外。比如,處處碰壁的封丘一任不過命運對高适開的一個小小玩笑,長安皇城、大唐盛世,至此皆隻是序章的背景。再度踏上西去邊塞之路時,高适“長劍獨歸來”的落寞蕩然無存。這一次,他懷裡,揣着名将哥舒翰幕府判官田良秋的推薦信。

    田良秋的推薦着實在打消了功名念頭的高适意料之外,他寫詩記錄此事,“我本江海遊, 誓将心利匙。一朝感推薦, 萬裡從英族“,字裡行間無不流露感激與慶幸。雖然,罕見的機遇在後人筆下被書寫成更具傳奇色彩的故事:高适客遊河右,哥舒翰一見即以為異人,納入麾下,官之左耽衛兵曹。

    天寶十四載春,哥舒翰入長安面聖,高适自然亦随之入京。未料想的是,哥舒翰在長安意外中風,高适也随之滞留,次年才返回河西。

    五月,高适從哥舒翰破洪濟城,年少時石勒燕然的夢想,終于成真。他寫詩說,“雖無汗馬勞,且喜沙塞空”,沒有太多雀躍,不知是少年豪氣已徹底消退,還是來遲了太多年的期待使情感鈍化。



    十一月,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起兵叛亂,盛世之下湧動的暗流破土而出,恣肆流淌。因名将被冤殺,玄宗被迫派已經半身不遂的哥舒翰守衛潼關。天寶十五載夏,玄宗聽信楊國忠讒言,命哥舒翰主動迅速進攻,哥舒翰已知必敗,恸哭出關,戰敗被俘。大唐盛世走向落寞,高适卻等到了他人生中姗姗來遲的巅峰。

    潼關一戰,高适拜為左拾遺,兵敗後,他一路奔赴河池郡,追上了逃亡至此的玄宗,上奏《陳潼關敗亡形勢疏》,痛陳潼關戰敗之由,混亂之中玄宗大為感動,将之提拔為侍禦史,随自己行至成都。

    次年七月,李亨自行宣布即位于靈武,是為肅宗。唐玄宗“被“當上太上皇後惱羞成怒,試圖使幾皇子分鎮天下,以平叛軍,高适以為父子政權會造成天下大亂,絕不可行,雖意見不合,但“負氣敢言,權近側目”之風頗得聖心,高适因此被奉為谏議大夫。而這一言論又赢得了肅宗的好感,十一月永王李璘出兵東進,肅宗便召高适議政。

    至此,盛唐的百尺高樓紅塵紫陌土轟塌,生長于盛唐空氣的幽并遊俠兒被提拔為封疆大吏,終于走入了金戈鐵馬,年近花甲,高陽酒徒總算等來了他的劉邦。他與韋陟、來瑱會于安陸,親拟《未過淮先與将校書》,分别投于永王各部,瓦解軍力,三個月後,永王勢力土崩瓦解,李璘在逃亡路上被殺。

    兩個月後,梓州刺史段子璋自立為梁王,高适僅二餘月就平定了叛軍。次年玄宗肅宗相繼駕崩,西川兵馬使徐知道趁機叛亂,六十歲的高适第三次平叛。代宗即位,戰功赫赫的高适被封為劍南西川節度使,鎮守一方,“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适而已“。



    寶應元年正月,高适給舊友杜甫寄詩,“一卧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友人潦倒,自己以遷回長安,改任為刑部侍郎、左散騎常侍,冊封渤海縣侯,身居兩千石的官位,身老心或也有愧,柳邊梅色裡,他想到的不是一生輝煌的尾聲,而是不知能否再見的故友。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蕩枝空斷腸。

    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複千慮。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卧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遺》

    寫下這首詩三年後,高适告别人世。

    又過了五年,杜甫漂泊潇湘,開箧重讀此詩,墨點全成淚點,他最後一次為故友寫詩,“長笛誰能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那個初見時“有似幽并兒”的豪俠少年,恍如昨日初别。

    不久,杜甫便于舟上病逝。江水濤濤。

    時間也如江水,濤濤奔流。大唐盛世,已變成了被不斷含淚重講的故事。


    作者:琚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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