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經》雄踞中國古代“六經”(易、詩、書、禮、樂、春秋)之首。是中國文史哲思想的源頭。它的核心觀念與基本精神(揭示陰陽對立統一、互相依存、滲透、轉化之道推動變化發展),對于後世一切意識形态,包括美學、文藝學,都有巨大影響和重大的指導作用。它至今還是、而且永遠都是我國和世界極其寶貴的文化遺産。能指導我們更好地認識和改造自然、社會和人類自身,創造無限美好的未來。
《易》居六經之首,後通稱《周易》。它提示天地萬物推移變易之道,周密而有普遍性意義。它區别于周代以前的兩種古《易》:神農所傳的《連山》和黃帝所傳的《歸藏》。周文王重新演繹古《易》,使之傳布更廣。作用更大,因此叫《周易》。它由《易經》和《易傳》兩部分組成。
《周易》含兩部分:一、《易經》有8經卦及其叠合的64别卦,文字有64别卦的卦名、卦辭,384爻的爻辭。二、《易傳》有《文言》、《系辭傳》、《彖傳》,《象傳》、《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7種10篇,解釋《易》的本義,就像“經” 的“羽翼”。又稱”十翼”。
從”經”到”傳”,經曆了長時期很多人的探索和創造,從傳說的黃帝和伏羲,到周文王,曆時一千多年。孔子曾給學生講《易》。《系辭傳》中的“子日”,可能是學生的記錄。從周文王演繹《易》定型,到孔子(周靈王、敬王時代)。又曆六百餘年。其它九翼,到戰國時大體寫定。整部《易傳》創作曆時三百年。今見《周易》。是遠古到上古三千年問”人更三聖。世曆三古”(上古伏羲,中古周文王。下古孔子)完成的偉大經典。其作者之多,時間之長,在全世界堪稱第一。它在全世界的影響,也十分巨大。
瑞士著名心理學家榮格為《易經》英譯版寫過《前言》,十分重視此書。(譯文載《周易研究》1991年第2期)
《易經》原初的形态是一部蔔筮之書。在叩問人生、社會、國家的命運前途的吉兇福禍時,體現了“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的憂患意識和生命體驗。《易傳》中的《文言》以文示美。《系辭》以辭達情,《彖》、《象》以象盡意。用富于文采的辭語闡釋,使“象”和“辭”,有着不可定指的多義性,多種情景的适應性。恍惚的朦胧美,其中充滿智慧的生動意象,可給人愉悅的美感。
《易經》的主要手段就是“立象以盡意“,它的産生就是“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八卦就是先人的立象。這個象有實物為依據,又不是模拟物形。而是代拟出有普遍意義的符号。首先畫出兩個最基本的符号:“一”象征 天、男、陽、剛等;“一一“。象征地、女、陰、柔等。然後再将這兩個高度概括的基本符号按天、地、人三個層次叠合,象征與人有密切關系的耳目聞見、親身感受到的雷、風、水、火、山、澤等重大物象,創造出☰(天)、☷ (地)、☳ (雷)、☴(風)、☵(水)、☲(火)、☶(山)、☱(澤)8個象,“象其物宜”,“宜”在“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各以乾、坤、震、巽、坎、離、艮、兌作為八經卦之名。再擴大體現人事的意象為64個符号,在卦爻辭中還原為有多義性、多種情況适應性的可感意象,提升出很多人生哲理和安危吉兇情況。正如宋代陳骙所說:“《易》之有象,以盡其意;《詩》之有比。以達其情。”易象有了象外之義。暗示或聯想人生很多具體情況,猶如文藝的比興,增加了審美感染力。
《系辭》說:“聖人之情見乎辭”。辭中有對人生況味的生動體驗,對安危吉兇多種情況的真知灼見和憂樂愛惡之情,對得失、憂樂、悲歡、悔吝、困順各種境遇的形象體現,使人能“觀其象而玩其辭”,品味中“樂而玩”。(《系辭》),得到審美愉悅。
《易經》語言精煉含蓄,富有文采。爻辭用簡煉文筆寫出多種具體情況,既生動。又不确定過死,有多義性,多種情景的适應性,靈活多變地寫出各種轉化。甚至是”物極必反”的情況。《系辭》說卦爻辭“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由而中,其事肆而隐。”類似文藝的“象征”手法。如同劉勰《文心雕龍·隐秀》所說:”深文隐蔚,餘味曲包”。《文心雕龍·宗經》說:”論說辭序,《易》統其首。”《樂記》說音樂産生于“人心之感于物”:《易經》的“鹹卦”。按即古之“感”字。爻辭中描繪了下《艮》(少男)、上《兌》(少女)的交感之情。潘光旦翻譯霭理士著《性心理學》第3 91、392、310、394頁說。鹹卦及《鹹彖傳》中所寫的“鹹其拇”、“鹹其腓“、“威其輔頰舌”等男女歡情,就已描寫了情愛。并涉及“審美感應”等重要的美學觀念。
最為重要的是,《周易》說,卦象的産生是因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所以“立象以盡意”,提出了比西方早兩千年的“意象”說和“象征”觀念。從卦爻辭中可以感受到象外之象、有别種韻味的意境。聯想到各種生命境況。還由卦位、爻位的随機變化和趨時變通,有了通變日新的觀念,通過有多樣變化的文采,體現天地萬物變化之道和無限多樣的生命情意。
《周易》最大的貢獻,最可珍貴的精華,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大視野和高起點,揭示了世界萬物發展變化的總規律:天地之道在于世上一切事物無不在變化之中。正如《彖傳》所說:“天地之道,恒久不已也。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聖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
《系辭》說:“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知變化之道,其知神之所為乎”:《彖傳》說:“大觀在上,……中正以觀下,……下觀而化也。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聖人觀察“神道”(天地之道),由自然變化規律推及社會發展規律,以改造社會人生,“化成天下”,創造人類的事業,使之合乎天道。《系辭》說:“窮神知化,德之盛也。”“日新之謂盛德”。要以“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把“窮神知化”作為人生哲學的最高境界。《系辭》又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以不斷創新的精神。使萬物得其宜所。恰好為美,有利于天下之民。就是“至美”。所以,《坤·文言》頌揚内有美德,又發揮作用于外,就是至美: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于事業,美之至也。
《易傳》最大的貢獻,是進一步指出天地變化之道在于“内因“的對立統一,相摩相蕩和相生相克。《系辭》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
《易經》中尚未有明顯自覺的陰陽觀念。卦、爻辭中不見“陰”、“陽”二字。陰陽觀念早見于《國語·周語》記載。西周末,伯陽父說地震原因是“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天地之陰陽二氣“若過其序”則生亂。《左傳·昭公元年》晉平公人體陰陽失調,過則為災。《易經》《蠱》卦說:“女惑男,風落山。謂之蠱”(下巽·上艮)。意為長女欲匹配少男,不匹配。這也有陰陽要和諧之意。《易經》雖無“陰陽”二字。但卦名乾坤,也就是《易經》所說的陰陽。“太極圖”有陰陽二部分組成,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即相互依存與滲透。相互矛盾鬥争,推動發展變化,即是天地變化之道。掌握宇宙發展的總規律,認識到天下萬物都是由“陰陽、剛柔等一系列多樣的對立統一因素,相摩相蕩,生生不息。演變出自然的晝夜、四季,社會的治亂、興衰,人類無數的差異、矛盾、沖突,相生相克,相互依存,滲透和轉化。
用《周易》揭示的“天地之道”這樣的基本精神來指導我們研究美學,就可以認識到:美。從外部來說。美是與醜對立統一地相比較而存在,相鬥争而發展的;從内部來說,美又是基本上由陰柔美與陽剛美兩個方面組成,它們的關系也是相互矛盾、聯系、滲透、生發的。清代姚鼐對此也有很好的論述。他也是從“天地之道”論及陽剛美和陰柔美的: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鐵;其于人也,如凴高視遠,……。其得于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鹄之鳴而入寥廓;其于人也,謬乎其于歎,邈乎其如有思,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複魯絜非書》)
他從”天地之道”申論到為文的陰陽剛柔。因作家性情、形狀、氣質而定。陽剛與陰柔在一個作家身上又不是截然分割的。“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氣有多寡進绌。則品次億萬,以至于不可窮。”文章的陰陽變化之道。又是相輔相成,互補互濟。可以有所偏重,卻不可偏廢;兩者是既有差異矛盾,又相依存統一的。他說:“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他在《海愚詩鈔序》中又說:“天地之道。協合以為體,而時發奇出以為用者。理固然也。其在天地之用也。尚陽而下陰,伸剛而绌柔,故人得之亦然。文之雄偉勁道者。必貴于溫深而徐婉。”柔剛互滲。也是太極圖中陰陽互滲的表現。這正體現了《周易·系辭》所說:“君子知微以彰。知柔之剛,萬夫之望。”“陰柔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
我們今天研究美學,應該提升到《周易》揭示的“天地之道”的宇宙總規律的高度去研究美與醜的外部對立關系。陽剛美與陰柔美的内部對立關系。并深入認識到兩者相互依存、滲透、生發、轉化的關系,可有偏重、不可偏廢的關系,它們與審美主體的氣質、才性的關系。
《周易》最重大的發明創造,在于揭示出天下萬物的變易之道。漢代《易緯乾鑿度》說:“《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在簡易、變易、不變這三層意義中,主要之義是“變易”。唐代孔穎達說:“夫‘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自天地開辟。陰陽運行,寒暑叠來,日月更出,……新新不停。生生相續,莫非資變化之力,換代之功。然變化運行,在陰陽二氣。”(《周易正義·序》)。《系辭》被稱作《易經》總論。它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又說:“陰陽不測之謂神”。王弼《周易注》中轉引韓康伯的說法:“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形诘者也,故曰陰陽不測。”這就是說陰陽之“道”也是不斷變化的。萬物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變是正常的,必然的。不可避免的;要事物不變,是不可能的。漢代董仲舒說:“天不變,道亦不變。”這是錯誤的。準确地說,天與道中可能有不變的部份,但總體上不可能不變。梁代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時運交移,質文代變。……歌謠文理,與世推移。”(《時序》篇),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變則可久,通則不乏。”(《通變》篇)他首先肯定了,時代變了,人們的審美要求和審美趣味必然要變。然後他又指出。變有好有壞。他肯定了建安風骨的變是好的。同時也指出:”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黩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苟異者以失體成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定勢》篇)
在美學研究中,我們應以《周易》論天地變易之道的思想,肯定審美要求、趣味、欣賞和創造必然随時代而變,我們要繼承、發揚和肯定其中好的變化。正視不好的變化。深信不好的變化又必然要再變。我們要吸取和發揚其中合理的因素,克服其中不好的因素。按螺旋形上升、否定之否定的規律,日趨更好更美的方向發展。
《周易·象傳》在乾卦中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就是要以不斷創新的奮鬥進取精神,效法天道,不斷改造和創造,使世界、自然、社會和人類自身不斷向更新、更好、更和諧、更美的方向變化發展。
在《周易》的卦、爻辭中,尚未出現“美”字,但頻繁可見“利貞“、”利涉大川”等,可見功利觀念先于審美觀念。在“乾卦”中的”見龍在田”、“飛龍在天”中。我們還感受到傳說中的龍有動态矯健之美。在卦名、卦爻辭中。有“含章可貞”、(《坤》六三爻辭)、“觀國之光”(《觀》六四爻辭)。“含章”即“含美而可正者也”(王弼《周易注》)。“光”即“光華盛美”(程頤《周易程氏傳》)。其中折射出審美感受。《易傳》中的《乾文言》還說:
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六爻發揮,旁通情也;時乘六龍,以馭天也;雲行雨施,天下平也。
其中的“大”、“美”、“剛”、“健”、”純”、“粹”、“精”都有審美意義。通過形象和意象。感受到”旁通情也”,更是接近了通過形象、意象以感受到感情意味,能利天下而不言所利。這正是審美的特點。“時乘六龍”和”雲行雨施”。也有生動形象的審美意味。
《莊子·知北遊》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孔子在《論語·泰伯》中說:“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煥乎,其有文章。”孟子說:“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孟子。盡心下》)。《說文》說“美。甘也。從羊從大”。這些表明古人認為有利于人的“天地之美”和“萬物之理”相統一,和給人和諧美感的”天地之情”相一緻。《易傳。大壯·彖》說:“大者正也。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
如前所說,《易經》的“鹹卦”的“鹹”字。就是後來下有心字的“感”字,可作感應講。也可作動詞講。後來的《毛詩》釋“感”為“動也”(讀如han撼)。《易傳》“十翼”中大量出現“感”字,後來《說文》給“感”下的定義是“動人心也”。《易經·鹹卦》就描述了男女感應生情的審美狀态。《易經》卦、爻辭中無”情“字。《易傳》用“情”字14次。通過形象的感受以動情,正是審美活動的核心。《系辭》說:“物相雜,故曰文。…。參伍其變,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序卦傳》說:“《兌》者悅也。悅而散之”。擴散欣悅,感染他人,則是審美創造的審美作用。《系辭》說君子“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說其辭“曲而中。”可供品玩欣賞,也有審美意義。
《周易》對美學研究有重大指導和啟發意義的是:在以“言“達“意”之問。提出了“象”。《系辭》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并且,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周易》還能進一步啟發我們認識到,立象不僅可以盡意,也有不可盡之處。有其模糊性,可廣泛啟發聯系和體驗,還可傳達出象外之情意韻味,這更是直言所不能達到的。這對于美學研究有更重大的意義。
“象”有三種:一是具體物象:二是《韓非子·解老》中說的“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意想中想象的非現實的象;三是人們模仿、創造、臨摹、描述的相似于客觀物象的象。《系辭》說“拟諸形容。象其物宜”,“象也者,像也。”有人造的“像。就是第三義。其中也包括了第二義“想象”的意思。超越一切有形物象。又包括能象征它們的“意中之象”。是最博大最完美的“大象。”《老子·四十章》說“大象無形”。即超越具體物形,如“無言之美”,“無迹可求”,“大音希聲”,是美的極至。
《易傳》奠定了“意象”說的理論基礎。按照《系辭》說“稱名也小,取類也大”的說法。聖人立象以盡意,有典型意味,有象征意味,有多義性,有多種情景的适應性。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章》說“觸類可為其象。合義可為其征。”他還有“得意忘象”之說。有象征意味的象,可讓人們妙悟“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韻外之緻”、“言外之意”、“意象”中的美。這個美是無限多樣的,正如王充在《論衡·自紀篇》中所說:“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嵇康《聲無哀樂論》中說的:“五味萬殊。而大同于美。”
朱光潛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曾說過,美在“物乙”之中。按我今天的體會,其意是說。美即在審美意識浸染其中的”意象”之中,而不在與人絕緣的孤立的“物甲”之中。今天細想來是有道理的。美是對人而言的。離開與人的審美關系,不進入人的審美意識之中。孤立絕緣于人的物,本身無所謂美。當時囿于對唯心論的戒備,不重視審美意識與物形象結合的“意象”在審美創造和欣賞中的重要作用,實在是一個嚴重的偏向和錯誤。而朱光潛說的“物乙”,實即”意中之象“。他重視了審美意識在“立象以盡意”中的作用,現在想來,确是很有道理的卓見,體現了他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和無畏無私的學者品格。
《周易》首先創造了“象”,充分重視了人類創造的意中之象在”以言達意”中的作用。是一個了不起的睿智的創造。(王世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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