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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小傳 | 知行合一、内聖外王(上)

王陽明,浙江紹興餘姚人,明代思想家、軍事家和教育家,陽明心學創始人,生卒于1472-1529年,是中國曆史上罕見的文治武功兼備之人物,“立德、立言、立功”皆居絕頂。他傳奇的一生,證成了“知行合一、内聖外王”的理想人格,氣象萬千、光耀千古。
一、少年雄心
王陽明出生于書香門第,幼時即顯天資聰穎,才思敏捷,十餘歲能詩。11歲時,父親中狀元,于是随父遷居京師(北京),視野從餘姚到了皇城。12歲時,問私塾先生:“什麼是人生第一等事?”先生回答說:“惟讀書登第耳。”陽明說:科舉登第不能算是第一等事,人生第一等事應該是成為聖賢。小小年紀,志趣駭俗。
怎樣成聖賢?儒家經典《大學》指明了目标與路徑:三綱八目。三綱領是:明德、親民、至善;八條目是:格物、緻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成為聖賢的路徑,從格物緻知起始。什麼叫做格物緻知?所謂格,無妨理解為面向、直面、面對面(比如格鬥的格,兩人面對面),物就是事物。格物緻知就是要與事物面對面,去探究事物、深入認識。朱熹認為,天下萬物,雖各不相同,但所有事物都具備共同的本原、根本的本質,那就是“理”或“天理”。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日積月累,格物窮理,透過現象看本質,最終認識到了萬事萬物九九歸一的本原即理,對“理”達到了融會貫通的理解和把握,就是達到聖賢的境界了。這是宋朝理學集大成者和最高權威朱熹的思想旨要。
16歲時,王陽明依照朱熹的理路,面對家裡院子裡的一叢竹子進行格物。他整天與竹子面對面地“格”,試圖格(探究)出竹子的什麼理來,如此一連七天,一無所獲,卻是積勞成疾,病倒了。格竹失敗,為王陽明懷疑和跨越理學權威朱熹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18歲時,王陽明在江西拜訪當世大儒婁一齋,婁一齋點撥他“聖人必可學而至”。自此,王陽明正式立志成聖賢。一生的求索和歸宿,皆以成聖賢為主線。
二、彷徨與摸索
少年王陽明“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他曾說:讀聖賢書的儒者應該以不會用兵為羞恥。儒者以文章詞句欺世盜名、獲得富貴,以華麗辭藻粉飾太平,一旦遇到社會危機、國家變故,則畏首畏尾、束手無策,實在是讀書人的羞恥。孔子也說過: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
有一天晚上,王陽明還夢見東漢伏波将軍馬援,馬援曾經說,“男兒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哪裡能病卧床榻死在兒子女兒懷抱中呢?”王陽明14歲時開始研習兵法,學習騎射技術,以求具備文韬武略。15歲時,自己私自離家一個多月去居庸關考察邊患、察看地形、謀劃防務,跟北方少數民族學習騎馬射箭,刻苦勤練,箭術一流。“失蹤”一個多月後風塵仆仆回到家裡,腰帶配劍,一副仗劍走天涯的俠客模樣。父親得知原委,痛斥王陽明。
16歲時,鄂豫陝交界地區發生流民暴動,建國号為“漢”,震動京師。王陽明覺得這是自己為國效力、顯露身手的機會,他寫了一份長篇奏折,結合他的兵法知識和考察居庸關經驗,審勢謀策,甚至請纓帶兵去征讨。他托父親把奏折轉呈皇上,再遭父親痛斥為“狂生”。
王陽明,文才過人,一度馳騁文壇,組建詩社,在京師皇城和家鄉紹興擁有詞章盛名,與當時的詩壇領袖唱和颉颃,意氣風發,文采飛揚,所謂“泛濫辭章一時期”,但他很快覺得 “使學如韓柳,不過為文人;辭如李杜,不過為詩人”; “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吟詩作賦,充其量隻是個詩人文人,而成不了聖賢。于是,厭棄辭章,退出文壇。再轉去研習兵法,得許璋真傳,重燃經略四方之志。
32歲之前的王陽明,因為各種因緣和契機,深入學習過道家和佛家。在多地多處求仙訪道,行導引術,曾築居山洞,修煉道家養生仙術(道教的吐納養生之法);亦常參禅靜坐,修煉佛家空性。他厭棄世之紛擾,喜歡道佛的清靜,曾經決意出家。但顧念祖母和父親,覺得子孫當盡孝養之道、贍養之責,此乃人之基本道義,“此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是斷滅種性矣!”幾經思想鬥争,他最終放棄了徹底出家的念頭,棄佛回儒,“正德丙寅年元年,始歸正聖賢之學”。
上述過程,史書稱作王陽明曆經五溺:“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
由于家世背景和才賦精力過剩,讀書、科舉、做官不能滿足王陽明的興趣,他一直在科舉考試之外,尋找人生的意義和方向,朦胧嘗試了三個方向:一是經略四方;二是做聖賢;三是入佛老。曆經五溺的彷徨、迷茫與摸索,最終棄佛老而回儒。王陽明在後來主考山東鄉試的時候,還專門出了一道題目叫做《老佛害道,源自聖學不明》。
三、多有不順
王陽明年少喪母,後常遭繼母薄待;讀儒家聖賢書,對科舉考試提不起興趣,感覺無聊而迷茫;想做聖賢,去實踐格物緻知,卻是格竹成疾,落下終生肺病咳嗽;有意經略四方,精研兵法和縱橫術,學騎射,尚武舉,又報國無門、英雄無用武之地,還屢遭父親痛斥;馳騁文壇,雖以詞章擁盛名,又覺舞弄虛文、終是無聊;厭世逃避,遁入道教佛家,終又意識到“此簸弄精神,非正道者也。” 一心想成聖賢,卻不知門徑、不得其法,不知如何是好。
原本,王陽明性格好動,喜歡饒舌搞笑,常常生事,是個嬉笑怒罵、諧谑搞怪、率真淘氣的人。20歲那年,跟随幾個堂叔和姑父一起學習,準備科舉考試,他白天讀書,晚上則收拾書堂,把經史子集等各類書物整理歸類,經常一讀就忘了時間,回過神來一看,已是深更半夜。有一天,人們突然發現王陽明變了,變得正襟危坐、謹言居敬,有人覺得好笑,王陽明正色回敬道:“我過去放任不羁,如今知道自己錯了。春秋時期衛國人籧瑗,活到50歲,死的前一年即49歲才知道自己的過失,我現在還不到20歲,悔過自新還不晚吧。”21歲,王陽明參加鄉試,順利中舉。
22歲會試落第,三年後再次會試落第,兩次失敗打擊。
1498年27歲,王陽明痛定思痛、反思自己興趣多變、不能專一,于是重回研究朱熹的“格物緻知”。精神追求和人生寄托最終回到一個念想:此生要做聖賢。
儒家學習,有舉子學與身心學之說。舉子學,是應試教育、應試學習,讀聖賢書(四書五經),參加科舉考試,意在登第做官。身心學,是素質教育、能力學習,讀聖賢書,領悟它,做到它,身體力行它,把聖賢的主張和道理,變成自己的生活形态和人生狀态,達到明德、親民和至善,真正成為一個聖賢。
王陽明本能地不屑于舉子學,所以,縱然憑其過人之才賦,也落得個兩次科舉考試敗北。落第後,他說:“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王陽明的志向是成為聖賢,他有興趣的是身心之學。科舉做官非他志趣,格物緻知、身心緻聖,才是他的追求。
王陽明在尋找人生方向的過程中,把各種思想學說都趟了一遍,在儒、道、釋、兵、法、縱橫諸家之間出門入戶,以其巨大的心量,兼收并蓄地接收了中國的傳統思想資源。
國學武裝一個人的思想世界、涵養一個人的精神境界,能把一個人改造成什麼樣的能力和狀态,王陽明是個典型的标本。
四、無趣的仕途
1499年,28歲的王陽明參加第三次會試,終于中進士,入仕途,任職于觀正工部,首份差事是赴浚縣去監督修建威甯伯王越(明朝将軍)的陵墓。王陽明不坐轎前往,一路騎馬,山路險要處馬受驚吓,他從馬上摔倒,口吐鮮血,随從驚恐,請求王陽明改乘轎子。他繼續騎馬,說:這是練習自己的騎馬技術。
監督修建墳墓,實在算不上是個什麼事,但王陽明不僅認真對待,還别出心裁,用來實驗兵法。他根據兵法,把造墳民工當士兵,将他們按“什伍之法”(基本的軍事單位)組織起來,用訓練士兵的方法來訓練他們,輪番休息、協同工作。工餘空閑,他把民工們組織起來進行軍事演習,指揮他們演習“八陣圖”。結果事半功倍,工作效率大大提高,造墳工程高效完成。王越将軍的家人饋贈金帛布匹,王陽明一概不收,轉以将軍生前所佩戴的寶劍相贈,王陽明欣然接受。
29歲時,王陽明被授予刑部主事的職務,職責是複查案件、調閱案卷。這種工作,沒有什麼實權,也幹不了什麼實事,很無趣。他本對做官沒有多少興趣,官場的無聊令他感覺浪費生命、難以忍受,王陽明幹脆告病回到家鄉餘姚,下功夫修煉道教養生術和佛教禅宗,一度決意出家。時年31-32歲。
1504年33歲時,王陽明重返仕途,主考山東鄉試;9月任兵部武選司主事。
是年,他跟友人湛若水在北京開班講學:倡導身心之學。反對官方化、八股化的程朱理學,稱其“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主張把真正的聖賢之學發揚光大,力勸年輕學子不要沉溺于辭章記誦,應該樹立“必為聖賢”之志,緻力于真正的聖學。
這是王陽明講學的嘗試期,聽衆不多,影響不大。此時的王陽明雖然才高八鬥、深通儒釋道三教,但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而其時學界士子普遍還沉浸在科舉考試的應試教育之中(所謂舉子學),對身心學無所屬意。
五、下錦衣衛獄
小皇帝朱厚照登基,無知、昏庸、荒唐。以劉瑾為首的八個太監構成一股惡勢力,号稱宮中八虎,玩轉皇帝,為非作歹,謀害忠良,緻使朝政荒廢、勢如累卵。北京南京兩都忠臣,紛紛上書或進言,要求皇帝下令誅殺劉瑾八虎,卻反遭執掌錦衣衛和東廠西廠大權的劉瑾勢力革職、貶官或暗殺。一時間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負責監察和谏言的“言官”戴銑、薄彥徽等人,還是忠肝義膽、仗義執言,堅持上書皇帝,要求嚴懲劉瑾等權奸,端正國法。劉瑾假傳聖旨,立即把戴銑薄彥徽等人抓進了錦衣衛監獄。
連法定的“言官”都敢抓捕,誰還敢發言進谏?滿朝文武膽戰心驚、噤若寒蟬。誰敢再言,就是冒死。其時王陽明所任職務是兵部主事,在兵部的屬官中是最低一級,正六品,在衆多朝廷官員中普通的一員而已,論官階、論職責,他都可以不言語,保持沉默、明哲保身。可是王陽明挺身而出,冒死上書皇帝,請求釋放戴銑薄彥徽,官複原職。
劉瑾勢力随即抓捕了王陽明,處罰“廷杖四十”,在午門外當衆除去衣服、光屁股打四十大棍。經此殘酷刑罰和人格侮辱,王陽明被打得血肉模糊、人事不省,在奄奄一息間被扔進了錦衣衛的大獄。是年為1506年,王陽明35歲。
六、獄中生活
王陽明入獄後,居然活了過來。他想到了《史記·太史公自序》中的一段話:“昔西伯拘羑裡,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膑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大意是,周文王曾經被商纣王囚禁于“羑裡”牢中,卻不堕為天下之志,在牢裡推演闡發《周易》微言大義,終于将八卦重為六十四卦,而使《周易》能夠貫通天地人三才之道。孔子周遊列國,受困于陳蔡之間,絕糧斷炊,但他著成《春秋》,使亂臣賊子懼,并為後王立法。屈原遭楚懷王放逐,心中憤懑,卻著就《離騷》,成千古絕唱······這些曆代聖賢,都是在經受磨難之後,生命反而煥發出異樣的光彩。
這些人物,激勵了王陽明為人間道義而獻身的豪情,也堅定了他想成聖賢的信念。他學習周文王,在監獄裡演繹起《周易》來,為自己占卦,表明自己的心志。他還安慰牢房裡的獄友放寬心,為獄友們講學,講聖賢的故事,說“心底無私天地寬”的道理,“累累囹圄間,講誦未能辍”。王陽明身居牢獄、生死堪憂,卻能做到意志不倒、胸襟浩蕩,“俯仰天地間,觸目俱浩浩”。
經王陽明父親的周旋請托,幾個月後,朝廷裁決王陽明出獄,貶為貴州龍場驿驿丞,即貴州修文縣龍場“驿站站長”之職。
王陽明從京城回浙江家鄉做赴谪準備,劉瑾派出的錦衣衛一路尾随追殺至浙江錢塘江邊。王陽明佯裝跳江已死,江邊遺下衣服鞋子和絕命詩,蒙過錦衣衛,得以逃脫追殺。絕命詩有雲:“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後來王陽明走到武夷山,曾寫詩雲:“險夷原不滞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裡,月明飛錫下天風。”
七、龍場悟道心即理
貴州龍場處在萬山叢棘之中,屬于“蠱毒瘴疬”之地,少數民族地區,不通漢族語言。經幾個月的跋涉,王陽明于正德三年(1508年,37歲)三月到達此地,自己和随從動手搭建了一個茅草房,安頓住宿。後來發現一個山洞,于是搬到了山洞住,可免于風雨。想到孔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之說,王陽明在陰暗潮濕的山洞裡起居生活,心态平和、安然處之。他寫詩曰:“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豈不桑梓懷?素位聊無悔。”雖然居住在少數民族地區,我也沒覺得有什麼簡陋的,隻要自己的心态平和恬淡,在簡陋的環境裡也可以發現生活的意義。我當然也思念自己的家鄉,但君子無往而不适,我也從來不為自己過去的行為而感到後悔。
王陽明和三個随從,因水土不服、生活條件艱苦,全部病倒。王陽明親自劈柴火、挑水、煮飯,照顧病情更重的随從人員。為了調動生活氣氛和心情,王陽明還帶着他們唱家鄉小調、講故事、說笑話。
這樣度過一段适應當地環境的艱難日子後,糧食快要吃完了,怎麼辦?王陽明學習當地人“刀耕火種”的耕作方式,燒山開辟了一片荒地,自己播種糧食。與此同時,他看到當地人的住房相當原始,隻是“棚戶”,于是他就教當地人打土坯、用木頭搭建房子,改善了居住條件。當地人感激王陽明的友好和教導,反過來幫助王陽明搭建了幾間房子,使得王陽明有了較好的居住條件。王陽明把這幾間房子命名為“龍岡書院”,為當地人講誠意正心、修身齊家的聖賢之學,與當地民衆相處融洽。
王陽明在龍場呆了三年(1508-1510年)。在龍場的環境下,“富貴猶塵沙,浮名亦飛絮”,一切榮辱得失、功名利祿都沒有意義,如何“活下去”和“活着有什麼意義”成為了唯一重要的命題。人生的出路究竟在哪裡?我還能不能成為聖賢?王陽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孤苦無助,不斷地設想:“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如果聖人處在這樣的境況下,那聖人會怎樣想、怎樣做呢?
他苦思冥想、日夜沉思。一天夜裡,他突然長嘯一聲蹦起來,手舞足蹈、歡欣不已。王陽明悟到了:心即理,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事物物者,誤也。
王陽明悟道後,就開始在龍岡書院講學,把他自己對聖人之道的領悟、對生命存在意義的領悟,講給随從聽,講給當地苗族人民聽。一些弟子也來龍場看望他,聽他講學。王陽明跟弟子們一起田野散步、溪邊賞月、燭下飲酒,一起探讨着聖人的精神境界。“講習有真樂,談笑無俗流;緬懷風沂興,千載相為謀。” 環境惡劣、窮鄉僻壤的龍場,變成了文化的勝地。
貴州提學副使席殊聞訊來龍場向王陽明探讨“朱陸異同”,為王陽明折服,請王陽明到貴陽主講貴陽書院,始論“知行合一”。明史記載“貴州士始知學”。這是王陽明龍場悟道後最早期的思想傳播。
來源:緻良知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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