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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秀作業 | “文明”、“文化”與民族的自我意識:從西歐到全球

本文是上學期開設的通識核心課程“國外社會學學說(下)”的優秀課程作業,作者是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的本科生吳藝哲。

這篇作業是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的讀書報告。《文明的進程》是埃利亞斯的成名作,該書中作者非常細緻地研究了宏觀與微觀層面文明的表現,見微知著,闡述了個體與文明之間的相互作用。

吳同學關注于書中對“文明”與“文化”兩詞的辨析,指出如作者所說,兩者擁有着不同的含義。前者更代表了文明的擴張,而後者則代表文明的自我意識。由此,作者關注于德國民族自我覺醒的過程,對民族形成的過程進行了深入的讨論。

Vol.1307

優秀作業

“文明”、“文化”與民族的自我意識:從西歐到全球

——讀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

吳藝哲| 2018級本科生

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文明與文化的對立辨析

埃利亞斯對于“文明”與“文化”的意義辨析,無疑在本書開篇給予讀者相當的疑惑與震撼。埃利亞斯将這兩個詞語在德意志的語境中描述為對立的兩個術語。德意志的“文明”不等于英法語境中的“文明”(civilization)——前者在自有的環境中被認為是共性的、次等的表象;同時,德意志語境中,類似 “civilization”一般被應用于表現自身成就、表達自身驕傲的“文化”(Kultur)一詞,也缺失了它西邊的鄰居們所給予“civilization”的那種政治、經濟與社會現實含義,同18世紀德國的知識分子一樣被局限在思想、藝術和宗教領域之中。在同為價值的比較下,“文化”不包含人的行為和社會狀況所能夠反射出的價值,不指向起居交際語言和衣着,反而是一種人在創造中所取得的成就。在德國,英法所依仗與驕傲的“文明”走向趨同,而它所追求的“文化”奔赴差異。[1]

圖為19世紀歐洲古地圖

埃利亞斯在描述“文化”與“文明”的第二點差異(運動的和相對靜止的差别)之際,首先表明,文明體現的是某些民族的自我意識:此處他指的應為英法。随後,在介紹另一個民族,我相信是德意志民族時,他指出:“如果說'文明’表現了殖民和擴張的傾向,那'文化’則表現了一個民族的自我意識”。[2]在英法語境下的民族的自我意識,即民族界限和民族特性,幾乎是通過殖民和擴張的傾向固定的;而同樣的意志的邊界與界限,在多瑙河的另一段中并沒有通過所謂的殖民和擴張确定,反而出現了埃利亞斯視之為同曆史進程相符合的對界限與差異意識的追求。懷揣着羅馬帝國永恒夢想的神聖羅馬帝國還在為《威斯特伐利亞條約》和統一1789個邦國的關稅掙紮之際,溢滿香料氣味的東方世界的第一桶金已經被大西洋沿岸國家瓜分殆盡;從民族國家形成的過程來看,能夠被稱為統一的“第二德意志”德國在1871年才通過俾斯麥的鐵血手段宣告成立。歌德在1830年曾經指出:“沒有一個城市,甚至沒有一塊地方,使我們堅定地指出,這就是德國。如果我們在維也納這樣問,答案是'這裡是奧地利’。如果我們在柏林提出這個問題,答案是'這裡是普魯士’。德意志在哪裡……拷問着每顆德意志的心靈。”埃利亞斯認為,英格蘭與法蘭西在殖民的過程中借助他者确定了自我,但是德意志并沒有抓住這個機會。

對于對立概念的困惑:

民族的自我意識與現實意義

初讀時感到困惑的方面首先在于,德國的“文明”與“文化”的第一個層面的區别,真的如埃利亞斯所述對立,并且後者完全摒棄事實層面、由行為反應的價值,尤其是不談論政治領域嗎?

我認為,事實上随後埃利亞斯的描述就在一定程度上推翻了他開篇的論述,因為語言很難被視為單純的文明産品或是文化産品,盡管它隻是一種載體,它卻聯絡着政治經濟等事實層面與思想藝術和宗教等被創造出來的價值。康德最初利用“文明”與“文化”提煉禮貌與德行的矛盾與對立,在18世紀它代表的最主要含義是德意志社會内部存在的矛盾。上層的宮廷貴族沉迷于模仿法國貴族的所謂“文明”行為,而被排除在政治之外的中等階級的知識分子處于樸素的德意志“非文明”之中。二者一個追求名譽、表面的禮儀規範,另一個渴望道德修養,無論何者被視為更重要,雙方卻都需要發展本國的“文明”——通過被認為野蠻和落後的中等階級來為德意志創造統一的語言,帶來藝術和科學的繁榮,從而在領土、關稅等政治經濟領域都難以切入的情況下,在某一領域先達到統一。借用約瑟夫·奈的“軟實力”概念來說,這也許是一種為法國“軟實力”所震撼,從而希望借助發展“軟實力”來達成民族的自豪感,反推政治統一的道路。

圖為意大利畫家Heinz Pinggera的畫作《Untitled》

重要的是,随後,埃利亞斯闡述到,“這同樣也是'文化’這一概念的任務。”[3]從這個角度來看,價值層面上的對立唯有第二層才顯露出民族矛盾。[4]之所以有一二層的聯系,是因為在知識分子看來,他們的統治者們在追求所謂的“文明”時卻是缺乏“文化”的,因此驕傲法蘭西通過高貴的發育與“文明”劃等号,德意志知識分子需要通過别的詞語來表達自己在思想藝術和宗教上不輸的先進,即“文化”。而“文化”之所以缺乏政治要素,完全是因為知識分子缺乏幹預德意志政治的能力,是國王和容克地主貴族的交易把控了資本主義的生産,新興資産階級的話語弱小。曆史證明,德意志的1848年自下而上的革命并沒有成功,根深蒂固的王權傳統利用開明專制消減了一部分話語劣勢,使得克服專制的統治比統一更困難。

其次,他者——僅僅是因為缺乏比較長時間大範圍的殖民與擴張,就沒有成為德意志确定自我的依仗嗎?如果這樣,英法究竟從殖民與擴張中獲得了什麼,才足夠使之明确了民族界限和特性?1871年之後匆忙的聯盟與殖民擴張,如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能夠算作“文明”的進程的話,是一種被加速了的文明化。為什麼同樣的殖民與擴張甚至軍國主義,僅僅因為在時間和空間上被壓縮并沒有在德意志語境下帶來自我民族的認定?民族的自我意識是不是與文明化的速度有關?

在埃利亞斯眼裡,德國為什麼沒有大範圍的殖民和擴張,除長久的混亂中,也許需要從本書的下卷,即社會組織對暴力的控制進程與人的自我控制的結合中來尋找。埃利亞斯認為,與德意志的混亂相對的,一方面是暴力獨占結構并能沒有在這片土地上起到推動自我強制的作用,而這與德意志的貴族傳統相關:

“英國由于是個島國,隻在一定程度上有支艦隊,長期既沒有陸軍,也沒有集中化的警察力量作為對其居民的威壓手段而扮演什麼角色;反觀普魯士德國,有相當遼闊的領土,其邊界易受侵犯;它有一支由貴族、特權階層所率領的陸軍,也有強大的警察部隊,這為給其人民打下印記起着巨大的作用。這種暴力獨占的建構使得單個的人無法以英國同樣的方式進行自我監控;它不是強制個體獨立和半自動地進入終生的團隊,而是強使個人在很高的程度上從小就習慣于服從他人,聽從外界的命令。從國家共同生活這一角度來看,基于暴力手段的這種結構,外來強制向着自我強制的轉換就微乎其微。”[5]

而另一方面,則是英國憑借着這樣的自我強制在海外殖民地推行類似國内那種自上而下的強制,建立了殖民體系,确立了自己在殖民王國上層的位置。

不過,殖民和擴張對于民族界限和民族特性的貢獻,似乎從這樣看來并不是決定性的,隻是某種增益。德意志真的因為長期的混亂而沒有能夠經曆足夠的殖民和擴張,從而隻能通過“文化”确定自身的民族界限和特性嗎?我認為未必。除了語言這種自下而上的途徑,18世紀歐洲湧動的民族主義實際上也在刺激着統一的德意志民族界限的形成。它促使知識分子更加關注德意志語言的推廣,也促使貴族和國王推動了邦聯的形成,最終走向了俾斯麥治下的德國。德意志同其他西歐國家一樣,有文明的共性,有着對殖民和擴張的一貫向往,隻是由于尚未統一缺乏較有力的手段來貫徹其利益。當然,其中必然包含着其他國際關系中的龃龉與勾心鬥角,例如英國對建立“日不落帝國”的一些訴求等等。1871年以後俾斯麥令人眼花缭亂的結盟行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從德國的角度,也是為了彌補缺少足夠殖民地的德國的形象和力量。埃利亞斯似乎也在暗示,也正是建立從外來到自我強制轉換的失敗,導緻這個文明化進程被加速的國家走向了另一條道路。

餘論

埃利亞斯的經曆令我聯想到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及其關于文明與身份認同的作品——自傳體《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與埃利亞斯筆下針鋒相對的法德,也與我們心目中一戰前針鋒相對的歐洲相比,出生于奧地利的一個上流猶太家庭的茨威格認為一戰前歐洲所達到的藝術文化高度交融現象,尤其是歐洲科學技術進步并被應用所帶來的傑出成果使得歐洲無國界的意識形成。“那些海關壁壘和邊防崗哨完全是偏狹和人為的,和我們的時代精神完全是矛盾的!”[6]但是,這部充滿希望與統一的書卻是茨威格的絕筆散文作品,是茨威格臨終前被流放到巴西的最後幾年裡,在預感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陰影之際完成的。

圖為茨威格著作《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書影

從這個角度來說,埃利亞斯與茨威格在某個角度代表了當時德奧學者的兩條道路:一者追憶往昔,沉迷“昨日的世界”;一者試圖通過宏大的理論,來解釋文明發展過程中遇到的障礙,或者說從來就是文明進程中的常态。學醫的經曆、從商的經曆以及流落的經曆最終催生《文明的進程》,并使其于1937年通過私人試印,但沒等這本書在學界掀起波瀾,淪落英倫三島的埃利亞斯便被因納粹德國在歐洲大陸的勢如破竹而如驚弓之鳥的英國人關進了拘留營,當他重獲自由,1941年出版的《文明的進程》,已經在對于納粹德國的壓倒性厭惡與抵制之下成為某種犧牲品。埃利亞斯稱,“文明”和“文化”這兩個對立的概念之所以在1919年以後再度流行——也許是他讨論的原因之一——是因為一者英法以“文明”的名義對德國進行了戰争;二者,在《凡爾塞和約》後割地賠款淪為二等國家的德國的公民思想中亟需一些能夠使之重拾信心的東西。[7]戰争從來容易使人思考混亂與規則,遺憾的是,埃利亞斯發現,在西方的分裂曆史過程中,“某些趨向整合為越來越大聯合的相互交織關系的機制又在開始發揮作用”。[8]這正是對無政府狀态的和人性本惡的國際關系的深入理解,國際社會中的安全困境,就是因為國際社會沒有形成穩定的暴力壟斷組織;因為永不停止的鬥争和危機帶來的競争機制,所以相互依存的國家間不斷鬥争、整合,不斷軍備競賽、結盟。不難看出,埃利亞斯對此機制甚至心懷希望,認為某些超國家行為體的出現正是文明的進程中的下一階段。而克服了國際的緊張情況後,作為與國家/社會秩序相連的分析單位,人,對其的強制都會被局限到必要的程度,從而消解一切矛盾和沖突。在達到這個标準之前,人類社會永遠處于一個不知起點的“文明的進程”中。[9]

雖然埃利亞斯在描述中極力避免對于某種文明的贊美、對另一些的貶低,聲稱他隻是讨論文明如何發展到今天這樣的一個過程,但是他開篇即提出,在一種進化的觀點之下(盡管他并沒有指明),在羞恥、難堪的範圍與界限進一步向前推進的同時,西方的民族自我意識取得的進步,自認為使其“超越了前人或同時代尚處'原始’階段的人們”。[10]

盡管在現代的西方社會裡已經成為禁忌并會引起各種程度的羞恥和難堪感覺的行為方式,最初隻也并不是廣泛為西方社會接受的[11],在今天,文明的進程這個概念并沒有被西方社會完全接受,許多人們仍然将自身的相對先進視為優秀和高等的表現。随着西方社會對自身的“自控”需求之加強,而現實中,社會強制與個人自控的震懾力已經大不如常,可以說出現了某種程度上的情緒失調;與此同時,社會強制與自我強制的話語體系應用需求仍在不斷擴大,在超國家行為體的創建屢屢失敗或是其功能遭到較大限制(例如聯合國)之際,這些需求演變為一套轉移國内矛盾、幹涉全球政治的話語體系,藏于所謂的跨國組織、非政府組織和國際性組織之後,以消解逐漸趨向多元化的國家對這一強制要求的發展的對抗。體現在國際社會中,一些西方發達國家正在要求一些在發展上相對落後的國家在短時間内完成他們用幾百年完成的環保指标,并否認其經濟發展需求。可以說,上層社會的“貴族們”在今天套上了新的面具,開始了對新的“中下階級”的文明化、規範化培訓與教育。但今天的難點在于,“中下階級”并不再完全囿于思想藝術與宗教來傳播自己的“文化”,他們手握自身的政治話語體系與意識形态,在聯合與分裂的趨向中來回穿梭,法語再也不是唯一最高貴的語言。

參考文獻

[1] [德]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1-3。

[2] [德]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3。

[3] [德]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10。

[4] [德]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10。

[5][德]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550。

[6] [奧]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舒昌善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p.218。

[7] [德]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6。

[8] [德]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552。

[9] [德]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560-565。

[10] [德]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1。

[11] [德]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生和心理發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157。

坤坤 編輯 / 萬一 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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