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同一問題各抒己見的“百家争鳴”,一方面促進了學術交流與發展,另一方面卻又因角度不同、标準不清而造成争議紛纭。
·藥物各有偏性,組方各具特點,而醫者對其性能的理解角度與把握程度不一,因而即使在治法相同的情況下,選方用藥也會時有出入,尤其是在藥味、藥量上表現更明顯。
·蒲輔周認為一人一方是“辨證論治的真谛”,但在體現這種“一人一方”的個體化治療方案時,卻會因醫者的個性化因素而出現“一人一識”。
在辨證論治原則的指導下,中醫學臨床診療展現出一大特色——個體化方案,即對患者病情進行綜合分析,得出辨證結論,據此制定符合個體實際的治療方案。而在這一過程的每個環節,醫者的自身因素,如習醫經曆、學術傾向、用藥習慣,甚而性情等,也都起着或隐或顯的背景性作用,久則還會形成自己的診療風格。這種現象在名醫大家的診療過程中比比皆是。茲就醫者診療中的個性化現象作一梳理分析。
百家争鳴的利與弊
中醫學源于生活與臨床實踐,其形成經曆了一個漫長的積累過程。由于中醫學采用了時行的陰陽五行學說作為說理工具,并在對人體結構基本了解的基礎上,構建了别具一格、兼具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特性的生理學、病理學及與治療相關的藥物學、方劑學等,因而其理論體系與古代哲學淵源深厚,與中國傳統文化融為一體。但與此同時,這種重于宏觀、偏于定性、虛實相兼的風格,又明顯存在着準确性與規範化的不足,為習者留下了過大的意會空間。東漢醫家郭玉為此歎道:“醫之為言,意也。”
晉代《針灸甲乙經·序》有“仲景本伊尹之法,伊尹本神農之經”之言,道出中醫有學派之分的事實。可以說是獨特的文化與時代背景,造就了中醫學“一源多流”的學術景觀。具體表現為學說或觀點紛呈,學派或流派林立,如影響深遠的有醫經學派、傷寒學派、河間學派、易水學派、攻邪學派、滋陰學派、溫補學派、溫病學派等。另外尚有衆多的具有一定區域性的流派,如新安醫派、孟河醫派、錢塘醫派、吳中醫派、嶺南醫派、海派中醫、火神派等。這些學派或流派大都特色鮮明,自成體系,代有傳人。
師承授受是千百年來中醫教育的主要模式。由于師者各有學術主張,自成一說,因而在此背景下,習者于每天的聽課侍診中,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不知不覺便留下了各門派的烙印。
盡管現今院校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已取代了傳統的師承教育模式,醫者大都受過規範、系統的中醫理論教育與培訓,但學術流派的影響力還廣泛存在,不少醫者在診療中或拜于某師,或私淑某家,并藉此形成自己的學術風格。
對同一問題各抒己見的“百家争鳴”,一方面促進了學術交流與發展,另一方面卻又因角度不同、标準不清而造成争議紛纭。以消渴病為例,從各個病位(肺、肝、脾、胃、腎、心)論治者有之,從不同病性(氣虛、陽虛、陰虛)論治者有之,從各種病因(燥、濕、痰、瘀)論治者有之,林林總總,觀點竟有十數種之多。再如對新冠肺炎的認識,一些業内名家就有寒濕疫、溫熱疫、濕毒疫、冬瘟濕疫、濕熱疫、濁毒疫、溫熱濁毒、寒濕熱濁毒,及濕熱虛毒瘀并存等十餘種觀點。
醫家用藥各有偏好
“法随證立,方從法出”是中醫學辨證立法選方的基本原則。由此出現了證同治亦同的“異病同治”,證異治亦異的“同病異治”。盡管如此,實際過程卻存在着千差萬别,充斥着個性因素。這是因為辨證時難免要受醫者的學術觀點、臨床經曆等的影響,因而常見對同一病證的判斷側重不同,進而治療也會各有千秋。
用藥過程更是如此。由于藥物各有偏性,組方各具特點,而醫者對其性能的理解角度與把握程度不一,因而即使在治法相同的情況下,選方用藥也會時有出入,尤其是在藥味、藥量選擇上表現更為明顯。這也是中醫臨床經驗表現最為集中的一個領域。
先賢早有“用藥如用兵”之喻,認為用藥治病猶如派兵遣将抗擊敵寇,唯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知彼者,應知曉病因、病位、病勢、病性;知己者,當明晰藥之氣、藥之味、藥之能、藥之至、藥之勢。這顯然需要經曆一個反複察驗、日臻完善的認識過程,其間對一些藥物個性的認識更是要通過用和悟而逐步加深,自然會帶有醫者的個性化印迹。
一些醫家對某些藥物體驗深刻,把握細緻,日久甚而會形成某種偏愛。如晚清劉鴻恩治療雜病重視斂肝,并認為烏梅為斂肝補肝之上品。在其《醫門八法》全書62個雜病方中,有52方選用之,自稱“烏梅學究”,世稱“烏梅先生”。再如近代張錫純對石膏感悟透徹,贊譽有加,如稱其為“清陽明胃腑實熱之聖藥,無論内傷外感用之皆效”,“治外感實熱者,直如金丹”,還誇其“為藥品中第一良藥,真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挽救回人命于頃刻也,是普濟群生之藥”,自創用石膏之方20餘首,所用輕則用兩許,常則四五兩,重則可至七八兩,且應用之巧,論理之透,無人能及,時稱“石膏先生”。再如當代徐小圃,擅用小青龍湯、麻杏石甘湯加減,以麻黃宣肺為主治療當時尚無特效藥的小兒肺炎,因其效彰而得名“徐麻黃”。
諸如此類還有很多,如陸仲安擅用黃芪,孔伯華擅用石膏,施今墨擅用對藥,汪逢春擅用鮮藥,蕭龍友處方首味常用沙參,朱良春、張炳厚擅用蟲類藥,吳佩衡、李可擅用附子,劉沛然擅用細辛……
組方講謀略,用藥有法度,醫者的風格常體現在處方中。用藥或輕巧靈動,即思路清奇明晰,處方味少量小,如葉天士、程門雪等;或厚實規整,即處方四平八穩,君臣佐使規範,用量整體較大,多用平和之品,如傅青主、王清任、張錫純等。當然也有兩者兼有者,如章次公、施今墨、姜春華等。此外,在名老中醫的經驗介紹中,我們還時常能領略到,用藥或樸實無華、平淡無奇,或别出心裁、獨具匠心;或用常藥常量、輕靈和緩,或用奇藥大劑、峻烈勇猛……既有細緻入微的小處着眼,也有不拘小節的大處着手;既有随機應變之靈活,也有以不變應萬變之定力;既有處變不驚、胸有成竹的從容氣度,也有氣勢非凡、重兵闖關的超人膽略……
一人一方與一人一識
蒲輔周曾言:“善治病者,一人一方,千人千方,如一鎖一鑰,千鎖千鑰,務期藥證相符,絲絲入扣”,并認為此乃“辨證論治的真谛”。但在體現這種“一人一方”的個體化治療方案時,卻會因醫者的個性化因素而出現“一人一識”。
人有其性各不同。患者是這樣,徐靈胎對此有“病同而人異”之論,謂“七情六淫之感不殊,而受感之人各殊,或氣體有強弱,質性有陰陽,生長有南北,性情有剛柔,筋骨有堅脆,肢體有勞逸,年力有老少,奉養有膏粱藜藿之殊,心境有憂勞和樂之别,更加天時有寒暖之不同,受病有深淺之各異,一概施治,則病情雖中,而于人之氣體迥乎相反,則利害亦相反矣。”醫者也是這樣,診療中的個人認識随處可見,即張景嶽所言之“證随人見”。這種診療的個性化行為是經驗主導背景下的一種結果,在現代醫學診療中也同樣存在,隻是在中醫學領域表現更為突出,這是因為中醫的成長過程需要“勤求古訓,博采衆方”,汲取百家之長,研習衆派之技。
學習各家之長,既要持中守正,不偏不倚,又要師而不泥,靈活變通,即如先賢言“檢譜對弈弈必敗,拘方治病病必殆”,還需摒棄門戶之見,避免厚己薄人。清代費伯雄曾明确反對後世醫家學派間的偏執之争,并諄諄告誡:“吾願世之學者,于各家異處,以求其同。則辨證施治,悉化成心,要歸一是矣。”
習醫講究境界,并由此而有認知的深淺、風格的差别。清代曹仁伯在《琉球百問》中說得好:“學醫當學眼光,眼光到處,自有的對之方,此中有說不盡之妙。倘拘拘于格理,便呆鈍不靈。大約功夫到時,眼光中無相同之病,看一百人病,便有一百人方,不得苟同,始為有味。若功夫未到,便覺大略相同。”浙江名醫範文甫也言:“醫之用藥與大将用兵、文人操觚無異也,随機應變,自抒機杼而已。看一病,立一方,有此用之而效,彼用之而不效;此用之而得生,彼用之而死者,何也?機杼不同也。”
從個性化診療特征來看,中醫的療效水平更多取決于醫者的知識結構和思維能力,而與年齡并沒有必然的關系。醫者從開始臨診到形成個性化診療特征,其診療水平在這段成長期裡,的确是随着年齡增長、閱曆增加、經驗積累而逐步提高。但當個性化診療形成之後,其診療水平就基本上處于一個平穩的狀态。
個性化診療取決于醫者的經曆與經驗,是思維定勢的表現。而這種慣性思維,是在長期的學習與模仿中不知不覺形成的,即如《荀子》所言之“積行成習,積習成性,積性成命”。在情境不變的前提下,它使人能夠應用已掌握的方法迅速解決問題。而在情境發生變化時,它又會妨礙納新,成為創造性思維的枷鎖。
綜上所述,診療的個體化與個性化是中醫臨證的兩大特征,前者針對的是患者,後者涉及的是醫者。這種診療行為特征的出現,有着内在的必然性,因而應理性看待。筆者認為,就個性化診療而言,在思維定勢形成之前,應力求打牢專業基礎,廣采博獵,兼收并蓄,反複臨床,勤加演練,養成純正的中醫思維習慣;在思維定勢形成之後,還要不斷學習借鑒,汲取新知,并敢于突破自我,學以緻用,提高療效。(朱光)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