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書友會第197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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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導讀:鄧老本文詳細論述了慢性肝炎、肝硬化的病機及治療方法,毫無保留的介紹了自己的兩張經驗方和加減法,有“家傳一張紙”之感。(編輯/王超)
慢性肝炎、肝硬化的辨證論治
作者/鄧鐵濤
慢性肝炎反複難愈,而且容易引起肝炎後肝硬化,早期肝硬化與前者的界限在臨床又往往難以截然區分,怎樣尋找一條更有效的根治途徑和方藥,是目前亟待解決的課題。
西醫對本病的認識是:肝炎病毒進入人體後即在肝細胞内複制,繼而釋出病毒顆粒,在潛伏期和急性期引起病毒血症,并導緻機體的一系列免疫反應。
甲型肝炎病毒可直接引起肝細胞損傷、炎症和壞死,在恢複期常被機體免疫反應所清除,無慢性經過或病毒攜帶狀态。
乙型肝炎病毒則通過機體免疫反應而引起組織損傷,若免疫反應正常則表現為急性黃疸型肝炎,恢複期中病毒被清除而獲得痊愈;若免疫低下則病情較輕微,形成慢性遷延性肝炎和病毒攜帶者;若抑制性T細胞數量和質量缺陷,自身抗體産生過多而緻肝細胞不斷被破壞,則表現為慢性活動性肝炎;若免疫反應亢進,HBsAb産生過早過多,并與HBsAg形成抗體過剩的免疫複合物,導緻局部過敏壞死反應,則表現為急性或亞急性重症肝炎。可見機體的免疫功能正常與否在發病過程中占有主導作用。
各型肝炎的基本肝髒病變特征為彌漫性肝細胞變性、壞死、再生、炎症細胞浸潤和間質增生。急性肝炎時,肝細胞壞死呈局竈性;慢遷肝炎病變與急性肝炎相似,但程度較輕;慢活肝炎病變則較急性肝炎為重,可形成橋狀壞死,并可發展為肝硬化。
有人囿于西醫的病理認識,辨證時多着眼于肝,治療亦以調肝為主,或清肝熱,或清肝利濕,或舒肝解郁,或養肝陰,總不離乎肝髒。
根據髒腑學說可知,祖國醫學所論之肝與西醫在解剖學上無異,如《醫學入門》所說:“肝之系者,自膈下着右脅肋,上貫膈入肺,中與膈膜相連也。”
但從生理上看,則大不相同。西醫所論肝髒,屬消化系統,主要參與大代謝,是人體中最大的營養加工廠。而從中醫角度來看,這種消化、吸收的生理功能除與肝(肝主疏洩而助脾之健運)有關之外,更主要是屬于脾的功能(脾主運化)。
再從臨床上來看,慢性肝炎患者大都表現為倦怠乏力、食欲不振、肢體困重、惡心嘔吐、腹脹便溏等一系列脾虛不運之症,亦有脅痛、脅部不适、頭暈失眠等肝郁的症狀。因此,本病病位不單在于肝,更重要在于脾,從髒腑辨證而論,應屬肝脾同病而以脾病為主之證。
本病的病因病機:若患者濕熱邪氣外襲内蘊于脾胃與肝膽,則發為急性肝炎;若患者脾氣本虛,或邪郁日久傷脾氣,或肝郁日久橫逆乘脾,或于治療急性肝炎的過程中寒涼清利太過傷及中陽,均可導緻脾氣虛虧,而轉變為慢性肝炎。
此時矛盾的主要方面已由邪實(濕與熱)轉化為脾虛(正虛),故此慢勝肝炎之本乃為脾虛。
在疾病發展過程中,由于脾虛不運,可緻濕濁内生,濕郁日久則可化熱;或氣血運行失暢,而緻瘀血内留;或氣血生化之源不足,陽損及陰,而緻肝陰不足;或脾虛及腎,而緻脾腎兩虛。
臨床上則可出現各種相應的兼夾證候,但脾氣虛這一基本證候,始終作為共性而在絕大多數的慢性肝炎患者身上表現出來。
從論治的角度來看,根據《難經·七十七難》:“見肝之病,則知肝當傳之于脾,故先實其脾氣。”張仲景贊成此說,于《金匮要略·髒腑經絡先後病篇》中說:“大治未病者,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四季脾旺不受邪,即勿補之。”
根據這一寶貴的理論,治肝炎應注意“實脾”,故提出健脾補氣,扶土抑木以治療慢性肝炎的總原則。
筆者在“實脾”這一思想指導下,積累了一些經驗,拟一方名“慢肝六味飲”,方藥配伍如下:黨參(或太子參)15~30g,雲茯苓15g,白術12~15g,甘草5g,川萆薢10g,黃皮樹葉15~30g。
本方取四君子湯補脾氣健運脾陽以“實脾”,用黃皮樹葉以疏肝解毒行氣化濁,川萆薢入肝胃兩經升清而降濁。
本方适于單純脾氣虛型的慢性肝炎患者。臨床證候為面色淡白,少氣自汗,倦怠乏力,身重,食欲不振,脅部不适感,腹脹便溏,舌淡嫩,或舌體胖有齒印,苔白或兼濁,脈虛弱。若患者同時有其他兼夾證候出現時,則可根據辨證所得,采取适當的兼治法,在上方的基礎上加減用藥,其加減法為:
脾虛較甚,并見氣短聲低,精神不振的,加黃芪15~25g。
兼濕濁上泛,并見脘悶,惡心嘔吐,舌苔厚濁,脈緩滑者,加法夏10g、砂仁3g以和胃降濁。
若濕濁中阻,以身肢困重,腹脹便溏明顯者,加苡仁15g、白蔻仁6g以通陽除濕。
兼肝氣郁結,并見脅痛較明顯,易急躁,頭暈,頭痛,脈兼弦者,加素馨花10g、郁金10g以舒肝解郁。
兼肝陰不足,并見頭目眩暈,失眠多夢,舌邊尖紅,苔少,脈弦細弱稍數者,加桑寄生30g(或桑葚15g),旱蓮草12g,女貞子(或五味子)12g,以太子參20g易黨參,去川萆薢,以養肝陰。
兼腎陰虛,并見面白唇紅,頭暈,睡眠不佳,口幹咽燥,腰膝酸痛,舌質紅嫩,苔薄白或苔少,脈細數而弱者,加首烏30g,山萸肉12g,熟地20g,桑寄生30g,旱蓮草12g,以太子參18g易黨參,淮山藥12g易白術。
兼腎陽虛,并見面色青白或晦黯,精神不振,腰腿酸痛,四肢欠溫,脈兼遲或稍沉者,加杜仲15g,巴戟12g,肉桂2g(焗服),楮實子10g,以溫補腎陽。
兼血瘀阻絡,并見面色黛黑或唇色紫黯,脅痛明顯,脅下癥塊(肝大、質較硬易扪及),舌質紫黯,或有瘀點,脈弦緩或澀者,加丹參15g,茜根12g,桃仁10g,鼈蟲(又稱土鼈)10g,以活血祛瘀。
兼濕郁化熱,并見有口苦,小便黃濁,或輕度黃染,或低熱,舌嫩紅,苔黃白厚濁,脈虛數者,加金錢草25g,田基黃(或雞骨草)25g,土茵陳25g,以太子參18g易黨參,以清利濕熱。
上述治法,總的原則不離健脾,組方的核心是四君子湯加川萆薢、黃皮樹葉。這是筆者通過長期的臨證、科研,摸索到脾虛是慢性肝炎的共性而确立的。随證加減則按辨證論治之原則處理。
至于慢性肝炎之肝髒腫大而稍硬者,按中醫理論應屬于癥塊(或稱積塊),多因氣滞血瘀内結所緻,宜用祛瘀藥物治療。
20世紀50年代參與慢性肝炎之研究,該研究組不管臨床分型如何,在治療162例中,治方均配有丹參、桃仁、䗪蟲,或鼈甲、龜闆、牡蛎之類祛瘀及軟堅藥。
但近十多年來筆者通過對脾胃學說及祛瘀療法的深入研究,認為血瘀的形成,除氣滞、熱迫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氣虛(心或肺或脾氣虛)。
其機理是氣虛→推動無力→氣血運行遲滞→血瘀。而慢性肝炎患者單有肝大,肝質尚柔軟或不易扪及,且無其他血瘀表現時,脾氣虛是矛盾的主要方面,隻有補氣健脾促使脾功能的恢複,腫大的肝髒才會随病情的好轉恢複正常。此時不宜過早使用祛瘀藥物,因祛瘀藥物多有傷氣、破氣作用,若囿于肝腫大而過早使用反不利于治療。
隻有當肝質較硬易于扪及,或并見有面黯、唇紫、舌紫黯或有瘀斑瘀點、脈澀等,揭示矛盾主要方面已轉為血瘀時,才可加入祛瘀藥。但“氣為血帥”,此是仍需在補氣運脾的基礎上使用祛瘀藥。
肝硬化,應屬中醫之“積聚”“癥瘕”範疇,肝硬化腹水則屬“臌脹”之範疇。肝硬化的早期診斷,西醫的診斷手段、生化檢查以及B型超聲波、CT及X線等檢查值得借鑒,給中醫藥的治療提供有利條件。
當然,論治離不開辨證,辨證仍要靠中醫之四診。通過幾十年的摸索,我發現舌底靜脈充盈曲張常與X線檢查之食道靜脈曲張相吻合,并對早期肝硬化逐步拟出一條有效方——軟肝煎。
方藥為:太子參30g,白術15g,雲苓15g,川萆薢10g,楮實子12g,菟絲子12g,鼈甲(先煎)30g,土鼈蟲(研末沖服)3g,丹參18g,甘草6g。此方對肝炎所緻之肝硬化及酒精中毒性肝硬化都有一定的效果。此方健脾養肝腎為主,軟堅化瘀為輔。
軟肝煎與慢肝六味飲乃姊妹方,均取義于“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之旨。六味飲治慢性肝炎,健脾為主配黃皮樹葉以疏肝解毒行氣化濁。早期肝硬化,病久傷及肝腎,故以楮實、菟絲子、鼈甲以養肝腎,病已及血分,故用土鼈、丹參以祛瘀活血。
此方辨證加減耐心久服,一則以阻慢其硬化進程,再則冀其軟化。治療效果與病之淺深成正比。
因此,早期發現、早期治療最為重要。當然,患者的精神因素對于此病影響甚大,精神負擔過重者雖淺尤深,做病人的思想工作,是不可缺少的心理治療。此病治療必須徹底,不能但見症狀改善或肝功能正常便行停藥。必須繼續服藥半年至一年以鞏固療效。另外,堅持太極拳之類的柔軟運動,注意飲食營養及節減房事是十分重要的。
軟肝煎加減法:
肝炎所緻之早期肝硬化,轉氨酶高者,加黃皮樹葉30g;
酒精中毒所緻之肝硬化,加葛花10~15g;
肝陰不足,舌紅苔少者加旱蓮草、女貞子各10g,石斛15g,更兼剝苔者加龜闆30g;
牙龈出血或皮下有出血點者加仙鶴草30g或紫珠草30g;
有黃疸者,加田基黃15~30g。
化驗檢查,白蛋白低,或AG比值倒置,西醫多采取滴注白蛋白治療,直接補充白蛋白,似較先進,但我認為直接給予,不如間接使之内生為佳。
除辨證論治能幫助内生之外,我體會用鼈或龜約斤許加淮山30g、苡米15g炖服,每周1次或10天1次,對白蛋白的提高有較好的作用,注意不要食滞使可。
肝硬化晚期出現腹水,症見腹脹大而四肢消瘦,飲食不振,怠倦乏力,面色蒼黃少華,甚或黧黑而無華,舌胖嫩有齒印或舌邊有瘀斑瘀點,脈虛細或澀。四肢消瘦、飲食不振、怠倦乏力,是一派脾虛之象,而腹大青筋,舌有瘀斑瘀點,或二便欠通則屬實證。多數病例單靠補脾疏肝益腎,無奈腹水何。腹脹病人飲食減少,更兼運化失職,越食少,營養越不足,腹越脹,如此悲性循環,實者愈實而虛者更虛,治療原則必先攻逐,寓補于攻,俟其腹水漸退,然後再予攻補兼施,辨證論治。
攻水之法,多源于仲景的十棗湯而各有擅用,總不離甘遂、芫花、大戟、黑白醜之類。我喜用甘草制甘遂,其法為用等量之甘草煎濃汁浸泡已打碎之甘遂,共泡3天3夜,去甘草汁,将甘遂曬幹為細末,每服1~2g。
可先從1g開始,用腸溶膠囊裝吞,于清晨用米粥送服。服後1天之内瀉下數次至十數次,甚者可瀉水幾千毫升。翌日即用健脾益氣之劑,或獨參湯補之,但有些病人,服參湯或補益之劑,又再瀉水,這又寓攻于補了。過一二日服調補之劑便不再瀉,可能過些時候腹水又起,又再用甘遂攻之,攻後又加辨證論治,有得愈者。
有人認為今天由于腹水機的應用,可把腹水抽出脫水除鈉再把蛋白輸回病人。故腹水的治療,已可不必再用下法。我則認為不然,肝硬化腹水,肝硬化是因,腹水是果,若隻靠機械去除腹水,病将不治。而中藥攻逐,能夠治愈,必有其現在尚未知之的機理,故腹水機與攻逐之劑未可同目而語也。
我用甘草水浸甘遂,此方實從民間來。廣州市原工人醫院治一肝硬化腹水之患者,無法治療,勸其出院,半年後主管醫生路遇病者,健康如常人,十分驚訝。
問知乃服專治臌脹之老太婆的藥,散水瀉水而愈。我院張景述老師多方尋訪,從其就近之藥店得知其專買甘草與甘遂而得之。當然,逐水不一定都能徹底治愈,但能有愈者則其機理不止于去腹水那麼簡單了。
西藥利尿劑種類不少,速尿等利尿之作用甚強,為什麼對于肝硬化腹水患者取不到理想的效果呢?我認為治腹水而隻知利尿,不但無益反而有害。因為利尿多傷陰,一再損害肝腎之陰,容易引發肝昏迷或大出血。土壅木郁,攻逐運化,攻補兼施,肝陰不傷,脾得健運,腹水不再起,則以健脾補肝腎,稍加活血之品,可望帶病延年,少數或可治愈。
攻逐之法,會不會引起大出血,根據近十多年來的文獻報道及個人之經驗,不會引起大出血,因逐水減輕門靜脈高壓。肝硬化腹水患者往往舌下靜脈曲張,經瀉水以後,舌下靜脈曲張之程度往往減輕,足以為證。
中國中醫研究院西苑醫院,亦曾研究治療肝硬化腹水,我向他們請教,他們也主張攻逐法治腹水,治療100多例,未見因攻逐而大出血者。他們喜用黑白醜末調粥服以攻逐腹水。當然,攻逐治腹水隻是比較常用之法,若體質過虛,強用攻伐必死。
我曾治1例肝吸蟲性肝硬化腹水患者,病已重危,家人已為其準備後事。診其面色蒼白無華,氣逆痰多,說話有氣無力,納呆,腹大如鼓,靜脈怒張,肝區疼痛夜甚,四肢消瘦,足背微腫,唇淡舌嫩苔白厚,脈細弱。此脾虛不運,水濕停留所緻,人虛至此,不宜攻逐,治療以健脾為主,兼予養肝驅蟲。
處方:①方:高麗參9g,陳皮1.5g(炖服),以健運脾陽;②方:太子參12g,雲苓9g,白術12g,首烏15g,菟絲子12g,丹參12g,楮實子9g,谷芽24g,蕪荑9g,雷丸12g,甘草5g。兩方同日先後服,第二天精神轉佳,尿量增多,能起床少坐。照此治則加減用藥,20劑後腹水消失,能步行來診。數月後能騎自行車從順德到廣州。可見健運脾胃以化濕亦是治肝腹水之一法也。可攻不可攻在于辨證。
肝硬化腹水并發上消化道出血時,宜急用止血法,可用白及粉、三七粉各3g頓服,日4次,或用雲南白藥每日8g分服。
若出血過猛,采用西醫之三腔二囊管壓迫法,或手術結紮胃底和食管曲張靜脈等處理為宜。
并發肝昏迷宜用安宮牛黃丸,半粒開水溶化點舌;半粒灌服或鼻飼,再随證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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