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智轉頭向阿碧道:“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胡塗,還是假胡塗,如此拒人于千裡之外,豈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涼了。阿碧,你去做碗熱熱的雞鴨血湯,給大師父暖暖心肺。”
阿碧忍笑道:“大師父勿吃葷介。”阿朱點頭道:“那麼不要用真雞真鴨,改用素雞素鴨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來事格,素雞呒不血的。”阿朱道:“那怎麼辦呢?”
兩個小姑娘一搭一擋,盡是胡扯。蘇州人大都伶牙利齒,後世蘇州評彈之技名聞天下,便由于此。這兩個小丫頭平素本是頑鬧說笑慣了的,這時作弄得鸠摩智直是無法可施。
金庸有很強的戲劇創作功底,寫人物現場感十足,又愛用諧趣,其中最常見的就是這類“歪纏”。短短幾句對白,阿朱的伶俐和口角便利躍然紙上。這其中,北方讀者能看出相聲“說學逗唱”中的“逗”,江浙一帶的,則能看出蘇州長篇評彈“說噱彈唱”中的“噱”。
阿朱是個丫鬟,長得“容貌俏麗”,從小遭到遺棄,與妹妹阿紫對照看,名字像是父母起的,但和阿碧對照,倒又像是慕容家起的。
這三個名字,又是“惡紫犯朱”的隐喻,又是“碧血”的典故,其中自然有深意在。但隻論顔色,則“朱”即是“紅”,而且是最“正”的紅。
《紅樓夢》裡,有個丫鬟叫“小紅”。
阿朱“容貌俏麗”,小紅長得 “細巧身材,十分的俏麗幹淨”;
論容貌,阿朱應該不如“神仙姐姐”王語嫣;而小紅,不要說比黛玉寶钗,和晴雯乃至“平襲鴛紫”比,大概也還差一點。
論口才,阿朱反應迅速,口齒伶俐;小紅向鳳姐彙報工作時的那段台詞,宛如相聲界常用的“貫口”,不單迅疾,而且邏輯清晰紋絲不亂,得到了鳳姐的極力誇獎;
論遭遇, 阿朱本是慕容複的丫鬟,遇到喬峰後一往情深至死不渝;小紅原屬于怡紅院,對賈芸一見傾心,有了一出贈帕還帕的邂逅,在“獄神廟”章節中已經在一起了。
阿朱和小紅,有太多的相似,她們都聰明,有雄心,具備相應的能力,也都遇到了機會并抓住了機會。
《天龍八部》中,阿朱是最早定情的女主,比之苦戀慕容複而不得的王語嫣和阿碧,算是幸運很多;
《紅樓夢》中,小紅是唯一的自由戀愛成功者,比起雙玉的“木石前盟”,乃至雙寶的“金玉良緣”,小紅也同樣幸運很多。
但是,《天龍八部》寫的是衆生皆苦,宿命難違,無人可逃:
蕭峰一直低頭凝望着她,電光幾下閃爍,隻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蕭峰心中一動,蓦地裡體會到了阿朱對自己的深情,實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顫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為了救你爹爹,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抱着她身子站了起來。
阿朱的“朱”顔色再正,用情再深,雖然“ 塞上牛羊空許約,燭畔鬓雲有舊盟”,但阿朱終于還是死了,落下個“從此蕭郎為畸零”。
那小紅又将如何呢?她會安居樂業,演一出“灰姑娘與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經典橋段嗎?
答案恐怕也是否定的。
整部《紅樓夢》,主旨為“好即是了,了即是好”。從脂批看,小紅在後文有探獄神廟的情節,且有賈芸相伴,似乎要好得多,但此時變故已起,小紅的身份是家生子,又是鳳姐之婢,而賈芸又有寶玉義子的身份,因此,小紅無論是否出嫁,為妻還是為妾,這兩口子與住在獄神廟中的寶玉、鳳姐都脫不開幹系,所謂探監,保不齊更是加劇了災禍的來臨。她離“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日子應該不遠了。
《紅樓夢》慣以白描技法,對小紅的安排,想必不會如武俠小說這樣戲劇性,但覆巢之下無完卵,這次探監,恐怕已是小紅最後的一抹亮色,好到頭,終不免是個“了”,警幻仙子情榜的“又副冊”中,應該也是早就留下小紅的名字了。
隻不知到了那時,兩人該是如何相别,賈芸又該是如何的光景,醉金剛倪二,是否有能力再次出手相助。
《紅樓夢》又名《情僧錄》,出自“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
而縱觀金庸的創作過程,從儒家入世救世(《書劍恩仇錄》)的情懷開始,到禅宗最徹底的遊戲紅塵(《鹿鼎記》)結束,期間最大的幾次轉折,就是《倚天屠龍記》的幻滅、《天龍八部》的悲憫、乃至《笑傲江湖》的遁世。
兩兩相對,在思想軌迹上殊途同歸,如出一轍。
這兩位作家都經曆過各種災變,曹雪芹有家破離散之苦,金庸有失戀喪子之痛,都将一生中最好的時間,去創作和描繪自己眼中的世界,去體會身邊和自己筆下的生離死别。
阿朱和小紅,都不是他們各自作品中的重要角色,金庸在創作阿朱時,出于他對《紅樓夢》的熟悉和了解,在容貌、性格、特點等人物設定中,有意無意地借用了小紅的形象,他賦予了阿朱更多的發展,同時,也觸碰到了小紅将遇到的宿命。
有情皆苦。
阿朱和小紅是幸運的,因為她們遇到了“緣”,但她們更是不幸的,因為抗不過“份”。人生真正的悲劇,都不是人力所造成的,而是造化弄人。
佛家所謂人生三苦,是“怨憎會、愛别離、沒奈何”,正是此意。
曹雪芹沒能寫完的小紅的命運,金庸用阿朱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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