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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窮人

電影《大路》劇照

文穎譯

  

  唉,這些個講故事的人啊!他們不去寫點有益的、愉快的、使人高興的東西,他們卻把過去全部隐藏的事情都挖出來了!我要禁止他們寫作!是啊,這成什麼話:你讀着……就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來,于是種種傻念頭全跑到你腦子裡來,我真要禁止他們寫作,我簡直要完全禁止他們寫作。

  

   ——弗·費·奧多耶夫斯墓公爵①

①弗·費·奧多耶夫斯基(1804——1869),俄羅斯作家和音樂家。他的作品揭露了世俗社會的空虛和精神生活的微不足道。這段話引自弗·費·奧多耶夫斯基的短篇小說《活屍》(1838)。

我寶貴的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

  

  昨天我幸福,非常的幸福,我幸福極了!因為在您的一生中,您這個固執的人啊,至少有這麼一回順從了我。晚上八點鐘的時候,我醒來了(您知道,小寶貝,我幹完公務以後喜歡睡那麼一兩個鐘頭),我拿出一根蠟燭來,預備好紙,削尖鵝翎筆,突然我無意中擡起眼睛來,真的,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起來了!那麼您到底明白我要什麼了,明白我的心要什麼了!我看見您的窗簾的一角卷起來,挂在鳳仙花的花盆上了,正跟那回我向您暗示的一樣;就在這個時候我覺得好象您的小臉在窗戶那兒閃現了一下,好象您正從您的小屋裡看我,好象您在想我,可是我不能好好地看清您那嬌美的小臉,我親愛的,我覺得多麼懊喪啊!從前有一個時期我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小寶貝。年老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的親人!就是這會兒,樣樣東西在我眼前都有點恍恍惚惚的了;隻要是晚上做了點工作,寫了點什麼,第二天早上眼睛就發紅,眼淚直流,簡直不好意思見生人了。然而,我的小天使,在我的想象中您的微笑,您那善良而親切的微笑不住地放光;我心裡有了那麼一種感覺,就跟我吻您的時候一樣,瓦連卡①,您記得嗎,小天使?

①瓦爾瓦拉的愛稱。

您知道嗎,我親愛的,我甚至覺得好象您在那兒伸出一個小手指頭吓唬我來着?是不是這樣的,淘氣的姑娘?在下一封信裡,您一定要比較詳細地描寫一下這些事。

  

  是啊,關于您的窗簾,我們想出來的這個小主意您覺得怎麼樣,瓦連卡?這非常可愛,對不對?不論我是坐在那兒工作,或是躺下睡一會兒,或是睡醒過來,我都知道您在那兒想我,您在思念我,還知道您身體好,您快活。您放下窗簾來,那意思是說:再見,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該睡覺了!您把窗簾再卷起來,那意思是說:早上好,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您睡得好不好?或者是說:您身體好嗎,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至于我呢,感謝造物主,我身體好,過得也安甯:您瞧,我的寶貝兒,這個主意想得多巧妙啊;我們都用不着寫信了!妙極了,對不對?要知道,這是我想出來的主意!那麼,您覺得我在這些事情上怎麼樣,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

  

  讓我告訴您,我的小寶貝,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昨天夜裡我睡得非常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此我非常滿意;雖然剛搬了家,在新住所裡,人總有點睡不着覺;總有點兒不大稱心的地方!今天早上我起來,快活得象個好男兒似的!今天早上天氣多麼好啊,小寶貝!我們的小窗戶打開了;可愛的太陽照耀着,小鳥唧唧地叫,空氣裡充滿了春天的清香,大自然的一切都複活了,是啊,其他的一切也都配合得很好;一切都十全十美,是春天的風光。今天我甚至相當愉快地幻想了一陣,我的幻想全是牽涉到您的,瓦連卡。我把您比做天上的小鳥兒,是為了安慰人,為裝點大自然而創造出來的。我馬上就想到,瓦連卡,象我們這樣生活在憂慮不安中的人也應當羨慕天上的鳥兒的那種無憂無慮而又天真無邪的幸福,是啊,其他的思想也都是這一類的;也就是我淨在作這種牽強附會的比較。我這兒有一本小書,瓦連卡,書裡也有這一類的想法,都描寫得非常詳細。要知道我寫這些是因為人有種種不同的幻想,小寶貝。現在正是春天,所以人的思想總是那麼愉快、敏銳、機智,因此溫柔的幻想就到人心裡來了;一切都塗上了玫瑰的色彩。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寫了這些;其實,這一切都是從那本小書裡得來的。作者在詩裡表白了同樣的願望,他寫道:

為什麼我不是一隻鳥,不是一隻蒼鷹呢?

等等。書裡還有各式各樣的思想,不過随它們去吧!啊,今天早上您上哪兒去了,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我還沒準備去上班呢,您就從屋裡飛出來,真跟一隻春天的小鳥兒一樣,那樣快活地在院子裡走過去。看着您,我多麼高興啊!唉,瓦連卡,瓦連卡!您可别傷心,眼淚解不了愁;這我是知道的,我的小寶貝,這我是憑經驗知道的。現在您那麼安逸,您的身體也好一點了。那麼,您的費多拉怎麼樣?啊,她是一個多麼善良的女人啊:您一定要寫信告訴我,瓦連卡,現在您跟她一塊兒過得怎麼樣,您對一切事情滿意不滿意:這個費多拉有點愛唠叨,可是您别放在心上,瓦連卡。上帝保佑她!她是一個那麼善良的女人。

  

  關于這兒的傑列莎我已經寫信告訴過您了,她也是個善良而可靠的女人。關于我們來往的信件我原來是多麼不放心啊!這些信怎麼傳遞呢?瞧,上帝為了使我們幸福把傑列莎打發到我們這兒來了。她是一個善良而溫柔的女人,不愛說話。可是我們的女房東簡直冷酷無情。她把她當塊抹布似的逼她幹活兒。

  

 是啊,我落到一個什麼樣的貧民窟裡來了!哼,這也算是個住所呢!以前我原本象隻愛獨居的鳥兒那樣生活,您自己知道:清靜而安甯,屋裡要是有個蒼蠅在飛,都聽得見。這兒卻到處都是喧嘩、叫喊、吵嚷!可是,當然您還不知道這兒的一切是什麼樣子。您大緻設想一條長過道,又黑又髒。過道的右邊是一堵無門無窗的牆,左邊全是門挨門,恰恰和旅館裡一樣,一間一間排下去。哪,這些就是出租的房間,每個門裡是一間屋子;每間屋裡住兩個或者三個人,這兒别想有秩序,簡直是諾亞的方舟①:不過,他們好象都是好人,全都受過很好的教育,都是有學問的人。有一個文官(他不知在一個什麼文學部門裡工作),是個博學多識的人:他談到荷馬②,談到勃拉姆别烏斯③,還談到各式各樣的作家,什麼都談到了,真是個聰明人啊!還有

  ①見《舊約全書》《創世記》:洪水時諾亞為了救他的一家和許多動物而造成的大木船。此處比喻寓所雜亂。

  ⑧荷馬(約公元前9至8世紀),古希臘詩人,相傳著名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為他所作。

  ③勃拉姆别烏斯男爵(1800—1858),奧·伊·憲柯夫斯基的筆名,十九世紀三十至四十年代俄國作家和批評家,編輯文學雜志《讀者文庫》。

兩個軍官住在這兒,他們老是打牌。還住着一個海軍準尉,一個英國教師。等一等吧,我要讓您開開心,小寶貝;下一封信裡我要用諷刺的筆調描寫他們,也就是,我要詳詳細細地描寫他們本人都是什麼樣兒。我們的女房東是個很髒的小老太婆,她整天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走來走去,整天老是罵傑列莎。我住在廚房裡,或者準确點說,是這樣的:廚房旁邊有一間小屋(我得告訴您,我們的廚房可是一間幹淨、明亮、很好的屋子),一間不大的屋子,那麼一個簡單的小窩……也就是,或者更準确點說,廚房是一間有三個窗戶的大房間,順着廚房的牆我有一道隔闆,因此就隔出另一間屋子,一間額外的客房;這屋子挺寬敞舒适,還有一個窗戶,什麼都齊全,總而言之,一切都很舒适。哪,這就是我的小窩。那麼,小寶貝,您别以為這裡面還有什麼别的原因,還有什麼沒說出來的意思;您會說,原來他住在廚房裡!是啊,我确實是住在廚房裡的隔闆後面,可是,這沒什麼的;我單獨住着,跟什麼人都不挨,自己安靜地過活,悄悄地過活。我在我屋裡放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五屜櫃、兩把椅子,還挂了一張聖像。确實,有比這個好的寓所,也許有好得多的寓所,可是頂要緊的是方便,要知道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方便,您别以為這是為了什麼别的緣故。您的小窗戶就在對過,隻隔個院子;而且院子挺窄,您走過的時候我就能看見您,這樣我這個苦命的人就覺得快活多了,并且這兒也便宜一點。我們這兒最次的房間,連夥食在内,也要花費三十五個紙盧布。我可租不起!可是我的住處隻要花七個紙盧布,夥食五個銀盧布:總共二十四個半紙盧布①,

  ①一個銀盧布等于三個半紙盧布。

而以前我要付整整三十個呢,因此我就得節省很多東西;以前我不能經常喝茶,而現在我可以省出錢來又喝茶又加塘了。您知道嗎,我的親人,不喝茶是覺得有點難為情的,這兒的人全都挺富裕,因此我覺得難為情。人喝茶是為了别人,瓦連卡,為了體面,為了氣派;就我自己來說,倒無所謂,我不講究這些。您想想看,拿零用錢來說,多少總得有點,買雙靴子啊,添件衣服啊,那還剩得下多少呢?我的薪水就都花完了。我倒不是抱怨,我挺滿意。這足夠花了。幾年來我一直夠用的;有時候還有獎金。好了,再見吧,我的小天使。我給您買了兩盆鳳仙花和天竺葵,挺便宜的。或許您也喜歡木犀草吧?是啊,木犀草也有,您寫信告訴我好了;您聽我說,一切您都要盡量詳細地寫信告訴我。不過,您别瞎想什麼,小寶貝,也别懷疑我為什麼要租這麼一間屋子。不,為了方便我才這樣做的,隻是為了方便我才動了心。要知道,我正在攢錢,小寶貝,我存下錢了;我已經有了點錢。您别以為我是那麼一個軟弱的人,仿佛蒼蠅一動翅膀就能把我拍倒似的。不,不,小寶貝,我是個精明人,我完全有一個十分堅強而沉着的人所應有的那種性格。再見吧,我的小天使!我不停筆地差不多給您寫滿了兩張紙,可是我早該去上班了。我吻您的那些小小的手指頭,小寶貝。

  

  永遠是您最恭順的仆人和忠實的朋友

瑪卡爾·傑符什金

   4月8日

我請求您一件事:盡可能詳細地回我一封信,我的小天使。我随信送您一磅糖果,瓦連卡;您多吃點吧,對您身體有好處。看在上帝面上别為我擔憂,也不要抱怨。好了,那麼再見吧,小寶貝。

又及

仁慈的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先生:

  

  您知道不,我終究得跟您大吵一架。我向您起誓,善良的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接受您的禮物真使我難過。我知道這些東西得破費您多少錢,您得怎樣節省,放棄您自己必需的用項。我跟您說過多少回了,我什麼也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我說過就連您以前對我的那許多恩惠我都沒法報答。那麼您為什麼還要送我這些盆花呢?是啊,鳳仙花倒還沒什麼的,可是為什麼要買天竺葵呢?我隻不過無意間漏出了一句話,比方說,關于天竺葵,您就馬上買來了;我想這一定很貴吧?這花可真漂亮啊!鮮紅的小十字花瓣。您在哪兒買到的這麼好看的天竺葵?我把它放在窗台當中最惹眼的地方;我在地闆上擺了一張長凳,把其餘的花都放在長凳上;有朝一日我自己能闊起來就好了!費多拉十分滿意;我們屋裡現在象天堂一樣了,又幹淨又明亮!那麼,為什麼又送糖果呢?真的,從您的信裡我馬上猜到您的心情有點不大對頭,什麼天堂啊,春天啊,香氣飛揚啊,鳥兒唧唧叫啊。“這是什麼,”我想,“這不就是詩嗎?”是啊,真的,您的信就差押韻了,瑪卡爾·阿曆克謝取維奇!又是溫柔的感情,又是玫瑰色的幻想,這裡什麼都有了!關于窗簾,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過;想必是我搬動花盆的時候它自己挂上去的;就是這麼回事!

  

  唉,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不管您怎麼說,不管您怎麼計算您的收入來騙我,來表明您的錢完全花在您一個人身上,那您也瞞不了我,什麼也瞞不過我。這是很明白的,您為我節省了您必需的用項。比方說,您怎麼會想到租這樣的寓所呢?是啊,他們打攪您,驚吵您;您住在那兒又擠又不舒服。您喜歡清靜,可是您住在那兒,周圍什麼聲音都有!要按您的薪水來說,您原可以住得比那兒好得多。費多拉說,您以前一向住得比現在的好得多。難道您能象這樣在生人當中租這麼一個小窩,在孤寂貧困中,沒有歡樂,沒有一句親切和藹的話,度過您的整個一生嗎?唉,好朋友,我真舍不得您!您至少要保重身體,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您說您的眼睛不大好,那您就别在燭光下寫字了;為什麼還要寫呢?您不這麼幹,您的長官們也一定知道您工作勤勉。

  

  我再一次懇求您,别在我身上花那麼多錢。我知道您愛我,可是您自己也不富裕……今天早上我起來也挺快活。我覺得精神那麼好,費多拉早已經在做活,而且她也給我找到活兒了。我那麼高興,我隻出去買了一趟絲線,然後就做起活來。整個早晨我心裡那麼輕松,我那麼快活!可是現在又全是陰暗的思想了;我的心苦悶極了。

  

  唉,将來我會變成什麼樣兒,我的命運會怎麼樣呢?這真難過啊,我處在這麼一種捉摸不定的情況下,我沒有前途,我猜不透我會變成什麼樣。回顧以往也是可怕的。以往全是哀傷,我一回想起來,我的心就碎成兩半了。我一輩子都要怨恨那些毀了我的壞人!

  

  天黑下來。我該做活了。我本來要寫很多事情告訴您,可是沒有功夫了,到做活的時候了。我得趕快寫。當然,寫信是件好事情;心裡反正不那麼煩悶了。可是您自己為什麼從來不到我們這兒來?這是為什麼呢,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要知道現在您住得離我很近,而且有時候您總能抽出點空閑時間來。請您來吧!我見到您的傑列莎了。看來她那麼病樣兒;我憐惜她,給了她二十個戈比。是啊!我差點忘了:您一定要盡可能詳細地把您的生活情況統統寫信告訴我。您周圍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您跟他們相處得好嗎?這一切我都很想知道。您可記住,一定要寫信告訴我!今天我要特意把窗簾的一角卷起來。您該早點睡;昨天晚上我看見您屋裡的燈光一直亮到半夜。好了,再見吧!今天我又憂愁,又煩悶,又傷心!看來這一天真不順心啊!再見。

您的瓦爾瓦拉·陀勃羅謝洛娃

4月8日

仁慈的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小姐:

  

  是啊,小寶貝,是啊,我的親人,看來竟有這樣的一天落到我的不幸的命運中來了!是啊;您嘲笑我這個老頭子,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不過,這是我的錯,完全是我的錯!不該在頭都秃了的老年來談什麼愛情的和雙關的話……我還要說,小寶貝:有的時候人是奇怪的,很奇怪的。唉,我的聖徒啊!人剛開始講什麼事情,可是一下子就扯遠了!那會怎麼樣呢,那結果會怎麼樣呢:是啊,根本什麼結果也不會有,隻會引出些廢話來,鬧得我隻好求主保佑了!我,小寶貝,我沒有生氣,隻是回想到這一切我很懊惱,懊惱我給您的信為什麼寫得那麼費解和那麼愚蠢。今天我穿得整整齊齊,喜氣洋洋地到公事房去;仿佛有那麼一種光照在我的心上。我心裡無緣無故地覺得跟過節一樣;那麼快活!我熱心地動手抄起公文來——可是結果卻怎麼樣呢!真的,随後我看一看我的四周圍,就發現一切照舊,還是灰溜溜黑漆漆的。還是那些墨水點,還是那些桌子和公文,而且我也還是原來的我,以前什麼樣,現在也還是那個樣,那麼我怎麼會騎上了飛馬①呢?

①指希臘神話中能激起詩人靈感的飛馬。這句話的意思是:我為什麼會忽然詩興大發呢?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造成的呢?這是因為太陽一出來,天空就變成蔚藍色!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呢?我們院裡窗底下正好什麼也沒有,那麼那是什麼香味!看來這全是我一時糊塗才會覺得那樣。要知道一個人有時在自己的感情中迷失方向,就會扯出些胡話來。這不是由于什麼别的,而是由于他心中有過多的愚蠢的熱情。我不是走回家的,而是一步一步磨蹭到家的;我的頭無緣無故痛得很厲害;真的,看來是禍不單行(大概是我的背上受了風)。春天來了,我高興得象個傻瓜似的,穿了一件很單薄的大衣就出去了。可是您誤解了我的感情,我的親人!您把我的感情的流露完全從另一方面去領會了。鼓舞着我的是父親般的感情,那完全是一種純潔的、父親般的感情,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按您的辛酸的舉目無親的處境來說,我就算是您的親爹;這話是象親屬那樣從我的靈魂裡,真心實意說出來的。真的,不管怎麼樣,雖然我隻是您的一個遠親,雖然,象諺語所說,是一竿子打不着的親戚,但畢竟是個親戚,而且現在成了您最近的親戚和保護人了;因為在您最有權去尋求支持和保護的地方,您受到的卻是背信和欺侮。關于詩呢,我要告訴您,小寶貝,到了晚年我再來練習作詩,那簡直不象話了。詩是胡說八道!如今在學校裡孩子們還為了作詩挨打呢……就是這麼回事,我的親人。

  

  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您寫信給我,為什麼要講到舒适啊,安靜啊,這個那個的呢?我的小寶貝,我不是愛講究的人,也不是苛求的人,我住得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好的了;那為什麼到了老年反倒挑剔起來呢?我吃得飽,穿得暖,也有鞋穿;而且我們哪能有非份之想呢!我們又不是世襲的伯爵!我的父親不是貴族出身,按收入來說,他和他的全家過得比我還要貧苦。我可不是嬌生慣養的人!不過,假如說句老實話,我原先的住所一切都比這兒好得多;那兒比較自由自在,小寶貝。當然,我現在的住所也好,在某些方面甚至更快活一些,不瞞您說,多了一些變化,我對這個住所沒什麼可說的,可是我還是留戀我原來的住處。我們老人,也就是上了年紀的人,習慣于舊的東西,就跟習慣于親近的東西一樣。您要知道,那是那麼小的住所;牆是……是啊,那有什麼可說的!牆麼,就跟所有的牆一樣,問題不在牆上,然而回憶我以往的一切總是引起我的哀愁……這是件奇怪的事:過去是痛苦的,然而回憶起來又好象是愉快的。就連那壞的東西,有時使我煩惱的東西,在我的回憶中不知怎麼壞的方面也消失了,在我的想象中以動人的樣子出現了。那時候我們,我和我的女房東,一位故去的老太太,平靜地過日子,瓦連卡。就連現在我想起那位老太太來還很傷心呢!她是個好人,她租給我的住處收費不貴。她總是用一尺①長的織針把各式各樣的碎布條編織成毯子;她專幹這一件事。

①指俄尺,一俄尺等于0.71米。

我跟她合用燈火,因此我們就在一張桌子上工作。她有一個孫女叫瑪霞,我記得她還是個小孩子、可是現在她該是個十三歲上下的小姑娘了。她是那麼淘氣,很快活,總是逗我們樂;我們三個人就這樣一塊兒過活。冬天在漫長的晚上,我們常常先圍着圓桌喝茶,然後就開始工作。老太太為了使瑪霞不悶得慌,也為了讓這個淘氣的孩子不淘氣,就常常講起故事來。那是些多好聽的故事啊!不光是孩子,就是一個有見識的聰明人也會聽得出神。是啊;我自己就常常抽着煙鬥聽出了神,把工作都忘了。那個斌子呢,我們的小淘氣,聽入了迷;她用小手托着玫瑰色的臉蛋兒,嘻開可愛的小嘴,故事要是講得可怕一點,她就緊緊地、緊緊地依偎着老太太。我們就愛瞧着她;于是就看不到蠟燭結了燭花,也聽不見外面有時候暴風雪逞威,狂風怒号了。我們過得真好啊,瓦連卡,我們就這樣一塊兒度過了将近二十年。可是我在這兒唠叨些什麼呀!也許您不喜歡聽這樣的事,而且我回憶起來也不那麼輕松,特别是現在。天黑下來了。傑列莎在忙着做事,我的頭痛,背也有點痛,而且我的思想那麼奇怪,好象也在痛似的;今天我很郁悶,瓦連卡!您寫的這是什麼話喲,我的親人?我怎麼能去看您呢,我親愛的人,人家會怎麼說呢?是啊,我得穿過院子,那我們這兒的人就會注意到,就會打聽,那就要有閑話,就要有流言蜚語,他們會把事情錯會了意。不,我的小天使,我還是明天在做晚禱的時候看到您的好;這樣慎重一些,對我們倆都好。還有,小寶貝,您别因為我給您寫了這樣一封信而責怪我;我重讀了一遍,看出一切都寫得毫無條理。瓦連卡,我是個老人,又沒有學問;我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沒念好書,即使現在再從頭念起,腦子裡什麼也裝不進去了。我承認我不是描寫事物的能手,小寶貝,不用别人指出來、笑話我,我也知道,假如我要寫點略微有趣的事,就會扯出一堆廢話來。今天我看見您在窗戶那兒,您放窗簾的時候我看見您的。再見,再見,上帝保佑您!再見,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

  

  您的無私的朋友

瑪卡爾。傑符什金

  4月8日

  

  我的親人,現在我不想對任何人做諷刺的描寫了。小寶貝,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我這麼大年紀再無端地呲牙咧嘴地譏笑人就不相宜了!而且人家也會笑話我的,俄國有句諺語說:誰要是給别人挖坑,那他自己……一定也會掉在坑裡。

又及

仁慈的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先生:

  

  哎,我的朋友和恩人,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您那麼憂愁,那麼任性,您怎麼不害臊的。難道您真的生氣了!唉,我說話常常不小心,可是沒想到您會把我的話當作挖苦的玩笑話。請您相信,我從來不敢嘲笑您的年齡和您的性格。這全是由我的輕浮惹出來的,尤其是因為我非常煩悶,而人一煩悶什麼事不會發生呢?我還以為您自己在信上有心要說說笑笑呢。我看到您不滿意我,我就非常傷心。不,我的好朋友和恩人,假如您懷疑我對您沒有感情,忘恩負義,那您就錯了。您為我出過那麼多力,保護我不受壞人欺侮,不受他們的迫害和憎恨。我心裡對這一切都是珍惜的。我要終身為您禱告上帝,假如我的祈禱能夠到達上帝那兒,讓上天聽到,那您就會幸福了。

  

  今天我覺得很不舒服。我一會兒發燒,一會兒發抖。費多拉為我擔心得很。您沒有理由不好意思來看我們,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這跟别人有什麼相幹呢!我們是熟人,這不就完了嗎!……再見,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現在我再沒什麼可寫的了,我也寫不下去了:我非常不舒服。我再一次請求您别生我的氣,請您相信,我是永遠尊敬您,依戀您的。我有這樣的榮幸做

您最忠實和最恭順的仆人

   瓦爾瓦拉·陀勃羅謝洛娃

   4月9日

仁慈的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小姐:

  

  唉,我的小寶貝,您這是怎麼了!要知道每一回您都吓壞了我。我每封信都囑咐您要保重,衣服要穿暖和一點,天氣不好就别出門,樣樣都要小心,可是您呢,我的小天使,不聽我的話。唉,我親愛的,是啊,您真跟一個孩子一樣!要知道您身體太弱,弱得跟一根麥稈似的,這我是知道的。隻要有那麼一點小風,您就病了。因此您得留神,自己盡量照料自己,避免發生危險,不要讓您的朋友悲傷和失望。

  

  小寶貝,您說您願意詳細知道我的生活情況和我周圍的一切。我的親人,我很樂意地趕快來滿足您的願望。我從頭講起吧,小寶貝:這樣可以有條理一點。首先,在我們這所房子裡,在前門進來的那些樓梯是非常普通的;特别是正門的樓梯,幹淨,明亮,寬闊,全是生鐵和紅木做的。可是後門的樓梯您就别問了:那是螺旋形的,潮濕,肮髒,梯闆都裂了,牆上那麼油膩,手一挨上就粘住了。每一個樓梯口的平台上都放着些箱子、椅子和破櫃子,到處都挂着破布,窗戶都打破了;那兒還放着些小盆,裡面裝着各式各樣的髒東西,渣滓、垃圾、雞蛋殼和魚泡泡,氣味難聞……總而言之,糟透了。

  

  我已經給您描寫過房間的排列;房間的排列,沒什麼可說的,挺方便,這是真的,可是房間裡有點悶,也就是說,不是有什麼臭味,而是,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有一種腐爛的、甜膩的氣味。頭一次聞到,給人一種不好的印象,可是這也沒關系,隻要你在我們這兒待上兩分鐘,那味兒就沒了,你也覺不出它是怎麼沒了的,因為你自己身上也沾上點不好的味兒了,衣服沾上味兒,手上沾上味兒,到處都沾上味兒,于是,你就聞慣了。我們這兒養的黃雀不斷死去。海軍準尉已經買第五隻了,鳥兒在我們的空氣裡總是活不成。我們的廚房很大,又寬綽又明亮。每天早上煎魚,煎牛肉,洗啊涮啊的,水潑得到處都是的時候,确實有點煙氣騰騰,可是到晚上就成天堂了。我們廚房裡繩子上總是挂滿舊襯衣,我的房間離得不遠,也就是說幾乎是廚房的一部分,因此襯衣上發散出來的味兒使我有點心煩;可是那也沒關系:住一陣也就習慣了。

  

  從一大清早起,瓦連卡,我們這兒就忙亂開了;人們起床,走來走去,咚咚地響,這就是,該起床的全都起來了,有人要去上班,有人要辦他自己的事。所有的人都喝起茶來。我們這兒的茶炊大部分都是女房東的,為數不多,因此我們大家就得輪流使用;誰要是不按秩序拿茶壺來沏茶,他馬上就要挨罵。象我頭一回就弄錯了,于是……不過,寫這個幹什麼呢!我馬上跟所有的人都認識了,頭一個認識的是海軍準尉;他是個很直爽的人,什麼都對我說了:講起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嫁給土拉省一個陪審員的姐姐,幾他還講到喀琅施塔得市。他答應盡力關照我,還馬上邀我到他那兒去喝茶。我在他們平常打牌的那間屋裡找到了他。他們給我茶喝,還一定要我跟他們一塊兒賭錢。他們有沒有讪笑我,我不知道;不過他們自己賭了一個通宵,我進去的時候他們還在打牌。粉筆、紙牌、滿屋子彌漫的煙,刺痛我的眼睛。我沒打牌,他們馬上就說我是在大談哲理。這以後就一直沒有人理睬我;可是老實說,這樣我倒高興。現在我不上他們那兒去了;他們是在狂賭,純粹是狂賭!在文學部門裡工作的文官那兒,到了晚上也常有聚會。是啊,他那兒倒挺好,規規矩矩,不幹壞事,殷勤周到,一切都很文雅。

  

  是啊,瓦連卡,我還要順便告訴您,我們的女房東是個非常讨厭的女人,并且是個地道的老妖婆。您看到過傑列莎了。是啊,實際上她象個什麼呢?她瘦得跟拔了毛的幹癟小雞一樣。在這所房子裡總共隻有兩個用人:傑列莎和女房東的聽差法爾多尼①。

①這是法國作家裡昂那爾著的感傷小說《傑列莎和法爾多尼》中主人公的名字。俄譯本于一八0一年出版。

我不知道,也許他另外還有什麼别的名字,不過他總是聽到這個名字就答應;大家也都這樣叫他。他是個紅頭發的芬蘭佬,獨眼,朝天鼻子,粗得很,老跟傑列莎吵架,幾乎打起來。總而言之,我在這兒生活得不算十分好……到了夜晚要想所有的人都一下睡着,安靜下來,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總是有人坐在什麼地方打牌,有的時候還幹那種叫人說不出口的事情。現在我總算漸漸住慣了;可是我還是奇怪,有家眷的人在這麼嘈雜的地方怎麼住得下去的。這兒有一家窮人,向我們女房東租了一間屋子,不過跟别的房間不在一排,而是在另一邊,單獨在一個角落裡。他們是些多麼安分的人啊!從來沒有人聽見過他們有一點聲音。他們住在一間小屋裡,當中用隔闆隔開。他是一個失業的文官,七年以前不知為什麼被革職。他姓高爾什科夫,是那麼個頭發灰白、個子矮小的人,穿的衣服那麼油膩、那麼破爛,讓人看着都難過,比我的衣服還要糟得多!他是個那麼可憐、那麼虛弱的人(有的時候我們在過道裡相遇);他的膝蓋發抖,手發抖,頭也發抖,大概真是有病,至于究竟是什麼病,那隻有上帝才知道。他是個膽怯的人,見誰都怕,走路老躲着人。有的時候我也害臊,可是這個人比我還要厲害。他家裡有妻子和三個孩子。最大的是個男孩,完全象父親,也是那麼病弱的樣子。妻子從前一定很好看,現在也還看得出來;她,可憐的女人,穿得那麼破破爛爛。我還聽說,他們欠女房東的錢;她對他們有點不大客氣。我還聽說,高爾什科夫本人碰到過一些不愉快的事,由于這些事他才失去了他的職位……是不是訴訟,有沒有受審判,還是隻受過偵訊,或是什麼别的,那我也沒法确切地告訴您了。講到窮,他們可真窮,主啊,我的上帝!他們屋裡總是靜悄悄的,不出聲,就跟沒有人住在裡頭一樣。就連孩子們的聲音也聽不見。孩子們從來沒有歡蹦亂跳、玩玩樂樂的時候,這可是一種壞的預兆。有一天晚上我偶然經過他們門口,那時候屋裡安靜得有點反常。我聽見一陣嗚咽聲,接着是悄悄的說話聲,接着又是一陣嗚咽聲,好象他們在哭,可是那麼輕,那麼凄慘,我的心都碎了。之後,我整夜一直想着這些不幸的人,害得我簡直沒睡好。

  

  好了,再見吧,我最寶貴的好朋友,瓦連卡!我盡我的能力給您描寫了這一切。今天我一整天老是想着您。為了您,我的親人,我的整個心都痛了。是啊,我的寶貝兒,我知道您沒有一件暖和的大衣。唉,彼得堡的春天啊,又是風,又是雨夾雪,真要了我的命,瓦連卡!這種天氣真是妙不可言,求主保佑我躲開它才好!寶貝兒,别因為我寫成這樣而責怪我;我沒有文才,瓦連卡,任什麼文才也沒有。但願我有文才就好了!我不過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隻是想寫點什麼使您開心罷了。是啊,要是我以前好歹學過點什麼,那情形就不同了,而實際上我學過什麼呢?一點也沒學過。

您永久的、忠實的朋友

瑪卡爾·傑符什金

   4月12日

仁慈的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先生:

  

  今天我碰見了我的表妹薩莎!真可怕!她也快完蛋了,可憐的人!我從别處聽說,安娜·費多羅夫娜老在打聽我。她似乎永遠不肯罷休,非跟蹤我不可。她說她要饒恕我,忘記過去的一切,還說她一定要親自來看我。她說,您根本不是我的親戚,說她才是我的近親,說您沒有任何權利來跟我們攀親,還說我靠您施舍,靠您養活是可恥的、不體面的……她說我忘記了她的款待,說她把我和媽媽也許是從快要餓死的情況下救出來的,說她供我們吃喝,兩年半多時間裡在我們身上花了不少錢,除了這些以外,她還免了我們欠她的債。就連媽媽她都不肯放過!但願可憐的媽媽知道他們是怎樣對待我就好了!上帝看見的!……安娜·費多羅夫娜說,我因為愚蠢才沒能保持我自己的幸福,說她親自把我引上了幸福之路,說其餘的事情她也一點沒錯兒,還說我自己不會、或許是不願意保全我的名譽。那麼這到底是誰的過錯呢,偉大的上帝!她說貝科夫先生完全是對的,他不願意随便娶這麼一個女人,她……可是寫這個幹什麼!聽她這麼瞎說真是難堪,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我不知道我現在怎麼了。我發抖,流淚,痛哭;我給您寫這封信用了兩個鐘頭。我本來想,她至少會認識到她對不起我的地方;可是您瞧她現在怎麼樣!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擔心,我的朋友,唯一關懷我的人!費多拉把什麼事情都誇大:我并沒有病。我隻不過是昨天到沃爾科沃①,

  ①彼得堡城内的墓地。

 

去為我媽媽作安魂祭的時候着了點涼。您為什麼不跟我一塊兒去呢:我那麼央告您,您都不肯。唉,可憐的,我可憐的媽媽,假如你能從墳墓裡起來,假如你能知道,假如你能看見他們怎麼對待我就好了!……

瓦·陀·

  4月25日

我親愛的瓦連卡:

  

  我送給您一些葡萄,寶貝兒;據說剛好的病人吃了有好處,而且醫生也推薦說吃了可以解渴,那就光為解渴用吧。前兩天您想要點玫瑰花,小寶貝,所以我現在送給您一點。您胃口好不好,寶貝兒?這才是最重要的。不過,感謝上帝,一切都過去了,結束了,我們的災難也完全終止了。我們得深深感謝上蒼!至于書,我一時沒地方去找。聽說這兒有一本好書,是用很優美的文體寫成的;據說很好,我自己沒讀過,可是這兒的人都很稱贊。我已經為我自己借過這本書,他們答應給送來。不知您要不要看?在這方面您要求很嚴,很難投合您的口味,這我是了解您的,我親愛的。您大概需要各種詩吧,感歎的、愛情的詩,好吧,我也要找些詩來,什麼我都要找來。這兒有一個手抄本。

  

  我倒是過得挺好。小寶貝,請您别為我擔心。費多拉對您說了我許多壞話,那全是胡說;您告訴她說,她扯了很多謊,一定要告訴她,這個挑撥是非的女人!……我根本沒有賣掉我的新制服。而且我為什麼,您自己判斷一下吧,我為什麼要賣呢?據說就要發給我四十個銀盧布的獎金了,那我為什麼要賣衣服呢?小寶貝,您别擔心;她是個多疑的人,這個費多拉,她瞎疑心。我們就要過好日子了,我親愛的!隻要您,我的小天使,身體快好起來,看在上帝面上,快好起來吧,别讓我這個老頭子傷心了。誰告訴您說我瘦了?造謠,又是造謠?我很健康,還發胖了,胖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我吃得飽,我滿足極了。但願您快恢複健康才好!好了,再見,我的小天使,我吻您的每一個小手指頭。

  

   您永久的、忠實的朋友

  卡爾。傑符什金

  5月20日

  

  唉,我的寶貝兒,真的,您怎麼又寫起這種話來?……您胡說些什麼啊!是啊,我怎麼能常常去看您呢,小寶貝,怎麼能呢?我要問您。也許隻有趁夜晚天黑的時候去,可是,現在這樣的季節幾乎沒有黑夜。其實,我的小寶貝,小天使,在您病中,在您昏迷的時候,自始至終我幾乎完全沒離開過您,可是就連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事我是怎麼做到的;可是後來我不再去了,因為有人開始好奇,開始打聽了。即使我不再去,這兒也還有些風言風語呢。我信任傑列莎,她不是多嘴的女人;可是話說回來,您自己考慮一下吧,小寶貝,要是我們的事他們都知道了,那會怎麼樣?那時他們會想些什麼,說些什麼呢?因此您得沉住氣,小寶貝,等到您恢複健康再說;然後我們想法在戶外找個rendez-vous①的地方。

  ①法語,約會。

又及

最親愛的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

  

  我很想做點使您舒心、使您高興的事來報答您的照應和您為我盡的力,報答您對我的種種愛護,最後我就決定乘我煩悶無聊的時候翻我的櫃子,找出我的筆記本來,現在我就把它送給您。我是從我一生中幸福的時期寫起的!您常常懷着好奇心打聽我以前的生活,問到我媽媽,問到波克羅夫斯基,問到我寄居在安娜·費多羅夫娜那兒的情況,最後,還問到我不久以前的災難,您那麼急于讀到這個筆記本。上帝才知道我為什麼會想到在那裡面記下我生活中的某些片斷,我毫不懷疑我送給您這件東西一定會使您非常高興。我重讀一遍,覺得有點憂傷。我覺得,我比在這個筆記本上寫完最後一行的時候已經長大了一倍似的。這一切是在不同的時間裡寫成的。再見,瑪卡爾·阿曆克謝耶維奇!現在我感到非常苦悶,常常失眠,真痛苦。恢複健康的過程是非常寂寞無聊的!

瓦·陀·

6月1日

  

  我爸爸死的時候我才十四歲。我的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期。那不是在這兒開始的,是在離這兒很遠的一個省裡,在一個偏僻的地方。爸爸是T省n公爵的廣大田産上的管家。我們住在公爵的一個村莊裡,過着安靜的、默默無聞的、幸福的生活……我當時是個那麼貪玩的小孩;我什麼也不幹,總是在田野上,在小樹林裡,在花園裡跑來跑去,誰也不來管我。爸爸不停地忙于工作,媽媽料理家務;沒人教我認字念書,這樣我倒高興。常常從一清早起,我就跑到池塘那兒去,或者到小樹林裡,或者到割草場上,或者跑到收割人那兒去。不管太陽曬我也好,跑到村外我自己不認得的地方去也好,灌木挂傷了我,撕破了我的衣裳也好,都無所謂,事後回到家裡挨罵,我也不在乎。

  

  我覺得,假如我一輩子能不離開那個村莊,老在那一個地方住下去的話,我一定會很幸福。然而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不得不離開了家鄉。我們搬到彼得堡來的時候我才十二歲。唉,回想當時我們悲慘地準備行裝,_我是多麼傷心啊!我向跟我那麼親切的一切告别的時候我哭得多麼厲害啊。我記得我撲過去摟着爸爸的脖子,哭着懇求他在這個村莊裡哪怕再略微住上幾天也好,爸爸罵我,媽媽流眼淚;她說我們必須走,事情逼得我們非走不可。n老公爵死了。他的那些繼承人解除了爸爸的職務。爸爸有一點錢在彼得堡某些私人手裡周轉。他希望改善他的景況,認為必須親自在這兒料理。這全是我後來從媽媽那兒知道的。我們搬到這兒住在彼得堡城郊,一直到爸爸死我們始終住在那個地方。

  

  要我習慣于新生活是多麼困難啊!我們搬到彼得堡的時候正是秋天。我們離開村莊的那一天,天氣是多麼晴和、溫暖、明朗;農村的活兒都幹完了;一大垛一大垛的莊稼堆在打谷場上,唧唧喳喳的鳥兒成群地聚攏來,一切都是那麼明亮歡暢。可是在這兒,我們一到城裡就遇到下雨,秋天的潮濕陰冷、壞天氣、泥漿和一群新的陌生人,他們都是不好客的、心懷不滿的、好生氣的人。我們好容易才安頓下來。我記得我們大家都那麼亂哄哄,忙忙碌碌地安好了我們的新家。爸爸總是不在家,媽媽一刻也不得安甯,他們完全把我忘了。在我們的新居中過了頭一夜之後,第二天一清早起來,我是多麼傷心啊。我們的窗戶對着一堵黃色的圍牆。街上老是泥濘不堪。過路的人很少,他們都把衣服裹得嚴嚴的,都那麼怕冷。

  

  我們家裡一連多少天都非常憂傷和煩悶。我們幾乎沒有親友。爸爸跟安娜·費多羅夫娜處得也不和睦(他欠她債)。辦事的人倒經常上我們家來。他們照例争論、吵鬧、嚷叫。每一次這樣的人來訪問之後爸爸總是那麼不痛快、那麼生氣。他常常一連幾個鐘頭在屋裡走來走去,皺着眉頭,跟誰也不說一句話。在這種時候媽媽也不敢跟他說話,就一聲不響。我總是坐在一個屋角裡看書,安安靜靜地、悄悄地、一動也不敢動。

  

  我們來到彼得堡三個月之後,他們把我送進一個寄宿學校。開頭在生人中間,我多麼悲傷啊!一切都那麼冷淡乏味,女教師那麼愛嚷叫,姑娘們那麼愛嘲笑,我呢,又是那麼怕生。多麼嚴格,多麼苛求啊!什麼事都有規定的時間,公共的夥食,枯燥無味的老師。剛開頭的時候,這一切都使我煩惱痛苦極了。我在那兒睡也睡不好。我常常整夜的哭,那漫長的、煩悶的、寒冷的夜晚啊。常常,每到晚上大家都背書或者溫習功課,我卻對着一本法語會話書或者生字坐着,一動也不敢動,總是暗自想着我們家裡的小屋子,想着爸爸,想着媽媽,想着我的老保姆,想着保姆講的故事……唉,多麼傷心啊!家裡最不足道的小東西,我回想起來也是愉快的。我想啊想的,想到現在要是在家裡有多好啊!那我一定會跟我的親人一塊兒坐在我們的小屋裡,茶炊旁邊,那麼溫暖,那麼美好,那麼熟悉。我想這時我會怎樣緊緊地、熱烈地擁抱媽媽!我想啊想的,痛苦得輕輕哭起來,強把眼淚往肚裡咽,生字就再也記不住了。因為我不能把第二天的功課讀熟,就整夜夢見老師、校長和同學們,整夜在睡夢中複習功課,可是到了第二天還是什麼也不知道。她們罰我跪,一天隻給我一頓飯吃。我那麼憂郁,煩悶。起初,我一念課文,所有的同學就都嘲笑我,逗我,打攪我,每逢我們排隊去吃飯或者去喝茶,她們就擰我,一點也不為什麼就把我告到女教師那兒去。可是星期六晚上保姆來接我的時候,我是多麼幸福啊。我總是高興得發瘋似的緊緊摟住我的老保姆。她給我穿好衣服,把我裹得嚴嚴的,在路上她老趕不上我,我呢,唠唠叨叨把所有的事都講給她聽。到了家裡我興高采烈,緊緊地擁抱我的親人,就好象離别了十年似的。随後就講啊說啊地聊起來,我向所有的人問好,笑啊樂的,跑啊跳的。然後我跟爸爸講起正經話來,講到學習,講到我們的老師,講到法語,講到洛蒙德的語法①,

  ①法語語法教科書。

我們全都那麼快活,那麼滿意。就連現在回想起這些時刻來我還覺得快活呢。我努力用功念書讓爸爸高興。我看得出來他把最後的一文錢都花在我身上了,他自己呢,上帝才知道他在怎樣掙紮。一天一天的,他變得越來越憂郁,不痛快,愛生氣了。他的脾氣完全變壞了,他的事情不順手,債務一大堆。媽媽常常連哭都不敢哭,一句話也不敢說,免得惹爸爸生氣。她變得那麼病弱,越來越瘦,咳嗽得很厲害。我從寄宿學校回來,總是看見那些憂愁的臉,媽媽悄悄地流眼淚,爸爸發脾氣。責備和非難随着就來了。爸爸開始說我沒有給他任什麼快樂,任什麼安慰,說他們為了我把最後的一文錢都花光了,而我直到這時候還不會說法語;總之,他的一切失敗、一切不幸、一切的一切,統統都發洩在我和媽媽身上了。可是他怎麼能折磨可憐的媽媽呢?我看着她,我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兩頰凹陷,兩眼眍進去,她臉上常有那麼一種肺結核病的紅暈。我挨的罵比誰都多。開頭總是為一點小事,可是後來隻有上帝才知道扯到哪兒去了。常常連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什麼沒數落到啊!……他說到法語,又說我是個大笨蛋,說我們寄宿學校的女校長是個不盡職的蠢女人,說她不注意我們的品行,說爸爸自己至今沒能找到工作,說洛蒙德的語法是很壞的語法書,而紮波爾斯基①的要好得多,

①俄語語法教科書。

說為我白白地扔掉了很多錢,說看來我是個沒感情的、鐵石心腸的姑娘,總之,我,可憐的人,雖然拼命地努力,反複地念會話和生字,可是樣樣事情都怪我,什麼都該我負責!這完全不是因為爸爸不喜歡我;他是熱烈地愛我和媽媽的。可是他的脾氣就是這樣。

  

  操心、煩惱、失敗把可憐的爸爸折磨得苦極了:他變得多疑而暴躁,常常近乎絕望,他開始不注意自己的健康,着點涼,馬上就病倒了。他沒有受多久的痛苦就去世了,那麼突然,那麼意想不到,我們受了這個打擊,有好幾天精神失常。媽媽好象失去了感覺似的,我甚至怕她會發瘋。爸爸剛一死,債主們就好象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成群結隊地湧到我們家裡來了。我們把所有的東西統統給了他們。我們把在彼得堡城郊的那所小房子也賣了,那是爸爸在我們搬到彼得堡半年之後買的。我不知道其餘的事情是怎樣了結的,可是我們自己落到了無家可歸、沒有栖身之處、沒有飯吃的地步。媽媽害着消耗體力的病,我們沒法養活自己,我們無以為生,面前隻有死路一條。那時候我剛剛滿十四歲。正在這當兒安娜·費多羅夫娜來看我們了。她老說她是個女地主,跟我們沾親。媽媽也說她跟我們有親,不過很遠。爸爸活着的時候她從來沒到我們家來過。現在她眼睛裡含着眼淚來了,說她很同情我們;她吊慰我們的損失,憐憫我們窮困的處境,她又說這全是爸爸自己的錯:說他過日子不量入為出,奢望太多,說他過分相信自己的力量。她表示願意跟我們更親近一點,提議忘掉雙方不愉快的事;媽媽聲明從來沒對她懷過什麼怨恨,她就落下淚來,帶媽媽到教堂裡去,給親愛的(她這樣稱呼爸爸)做安魂祭。做過之後她就鄭重地跟媽媽言歸于好了。

  

  安娜·費多羅夫娜說了很長的開場白和事先聲明,先把我們的困苦處境、孤苦無依、沒有指望、束手無策的情況盡情渲染一番,然後就邀請我們,象她所說的那樣,到她那兒去安身。媽媽向她道謝,可是好半天下不了決心;但是因為實在沒有别的辦法可想,也決不可能作出其他任何安排,最後她就對安娜·費多羅夫娜說,我們懷着感激的心情接受她的建議。我們從彼得堡城郊搬到瓦西裡耶夫島①去的那一個早上,我現在都記得非常清楚。

  ①彼得堡的一個區。

那是秋天一個晴朗的、幹燥的、寒冷的早晨。媽媽哭了。我也覺得非常傷心;我的心都要碎了,一種說不出的、可怕的苦悶折磨着我的靈魂……這是多麼沉痛的時刻啊……

  

  起初,我們,也就是我和媽媽,還沒有在我們的新居裡住慣以前,我們倆覺得住在安娜·費多羅夫娜家裡不知怎麼又害怕又生疏。安娜·費多羅夫娜住在六條胡同她自己的一所房子裡。這所房子總共有五間收拾得很好的房間。其中三間由安娜·費多羅夫娜和我的表妹薩莎住着,薩莎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從小由她撫養。再一間屋子由我們住着,最後還有一間屋子,在我們的旁邊,住着一個窮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是安娜·費多羅夫娜的房客。安娜·費多羅夫娜過得很好,比設想中還要富裕,可是,她的财産卻難以猜測,她的事務也一樣難猜。她總是忙忙碌碌,總是操心的樣子,一天乘車出去進來好幾回;可是她幹些什麼,操什麼心,為什麼緣故操心,我怎麼也猜不透。她認識的人又多又雜。老有客人到她這兒來,上帝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總是為了辦什麼事才來,待一會兒就走。隻要門鈴一響,媽媽總是帶着我回到我們的屋裡去。安娜·費多羅夫娜為了這個非常生媽媽的氣,再三再四地說我們太驕傲了,說我們驕傲得過了頭,說我們還有什麼可驕傲的,她能一連幾個鐘頭說個沒完。那時候我不明白這些責備我們驕傲的話,事實上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或者至少我猜到,為什麼媽媽下不了決心住到安娜·費多羅夫娜家裡來。安娜·費多羅夫娜是個兇惡的女人。她不斷地折磨我們。她究竟為什麼要邀我們到她家裡來,直到現在對我來說還是個謎。起初她對我們還算客氣,可是後來她看出我們完全無依無靠,沒處可去,就完全露出她的真面目來。後來她對我非常親熱,親熱得都有點肉麻了,還奉承我,可是起初我跟媽媽一樣受罪。她一刻不停地數落我們,她不幹别的,專門唠叨她對我們的種種恩德。她把我們介紹給外人,說是她的窮親戚,是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由于她的善心,為了基督的愛,她才收留下來。吃飯的時候,我們每吃一塊東西,她都用眼睛盯着,可是假如我們不吃,那也還是會惹出麻煩來,她說我們太講究,說對不起,簡慢得很,包涵着吃吧,說比我們自己家裡的總好些。她不斷地罵爸爸,她說他想要過得比别人好,結果反而更糟了;說他丢下妻子女兒淪為乞丐,說我們要不是遇見一位行善的、富有基督精神和憐憫心的親戚,那上帝才知道,也許我們隻有餓死街頭的份兒了。還有什麼話她說不出來呢!聽她說這些話,與其說是痛苦,還不如說是厭惡的好。媽媽老哭,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她明顯地瘦下去,然而我們還要做活,從早一直做到晚,我們接一些定活兒來做,惹得安娜·費多羅夫娜很不高興。她不斷地說,她家裡不是時裝店。可是我們要穿衣服,要攢點錢留作意外的開支,我們自己一定要有一點錢才成。我們積攢錢以防萬一,希望将來能搬到别處去住。可是媽媽做活耗盡了她最後的體力: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疾病象蛆似的,顯然在吞噬她的生命,把她拖到墳墓裡去。我看到這一切,感覺到這一切,受盡這一切的煎熬,這一切都是在我眼前發生的!

  

  過了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跟前一天一樣。我們悄悄地過活,就跟不是在城裡一樣。安娜·費多羅夫娜直到她自己充分意識到她的威力的時候,才逐漸安靜下來。其實,從來也沒有誰想頂撞她。我們住的那一個房間跟她那部分房間隔着走廊,跟我們并排的那間屋子,象我已經提過的那樣,住着波克羅夫斯基。他教薩莎法語、德語、曆史、地理,象安娜·費多羅夫娜所說的那樣,各種學科都教。因為教書她就供他膳宿。薩莎雖然貪玩又淘氣,可是個聰明的小姑娘;她那時候十三歲。安娜·費多羅夫娜跟媽媽說,假如我也念點書倒也不錯,因為我在寄宿學校裡沒有念完。媽媽很高興地答應了,于是我跟薩莎一塊兒在波克羅夫斯基那兒念了整整一年書。

  

  波克羅夫斯基是個貧窮的、非常貧窮的青年人。他的健康不允許他繼續求學,因此,我們隻是由于習慣才叫他大學生。他過着那麼儉樸、溫順、安靜的生活,在我們屋裡從來聽不見他的聲音。從外表上着,他的樣子那麼怪,走路那麼不靈便,點頭行禮那麼笨拙,說話那麼古怪,起初我看見他總忍不住要笑。薩莎不住地跟他淘氣,特别是在他教我們功課的時候。他又是個脾氣暴躁的人,老愛生氣,為了一點點小事他就大發脾氣,罵我們,埋怨我們,常常沒教完課就氣沖沖地回到自己屋裡去了。他常常一連好幾天坐在自己屋裡看書。他有很多書,全是很貴重、很罕見的書。他還在别處教點課,多少得些報酬,隻要錢一到手,他馬上就去買書。

  

  漸漸地我更了解他,更接近他了。他是個最善良、最值得尊敬的人,是我碰到的人裡面最好的一個。媽媽非常尊敬他。後來他成了我最好的一個朋友,當然,比媽媽還是要差一點。

  

  起初,我雖然是那麼一個大姑娘,可還是跟薩莎一塊兒淘氣,我們常常一連幾個鐘頭絞盡腦汁,想方設法來惹他生氣,惹他發火。他生起氣來非常可笑,使我們覺得特别有趣。(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害臊)。有一次我們把他氣得差點掉下眼淚來,我清楚地聽見他低聲說:“惡毒的孩子。”我忽然感到難為情,心裡覺得又慚愧又難過,還覺得他可憐。我記得,我的臉一直紅到耳朵根,眼睛裡幾乎是含着淚水請求他安靜下來,不要為我們愚蠢的淘氣而生氣,可是他合上書,沒教完課就回到自己屋裡去了。我後悔得難過了一整天。一想到我們這兩個孩子竟用我們的殘忍行為使他流下淚來,我真難受。可見我們希望他流淚,可見我們想要他流淚,可見我們惹得他忍無可忍,可見我們強逼他這個不幸的、可憐的人想起他的艱苦的命運來!由于懊惱,由于悲傷,由于後悔,我整夜沒有睡着。據說悔過能使人心情輕松,可是事實上正相反。我不知道我的自尊心怎麼和我的痛苦混合在一起了。我不願意他把我當作一個小孩子看待。那時候我已經十五歲了。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苦思冥想,想出千百種計劃,怎樣才能使波克羅夫斯基一下子就改變他對我的看法。可是我有時膽怯害羞;在我當時的情況下,我下不了決心做什麼事情,僅僅限于幻想而已。(隻有上帝才知道是些什麼樣的幻想啊!)隻是我不再跟薩莎一塊兒淘氣了,他也不再跟我們生氣了,可是這還不能滿足我的自尊心。

  

  關于我偶然遇到的這個最古怪、最有趣、最可憐的人,現在我要說幾句話。我所以現在講到他,恰恰在我的筆記本裡這個地方講到他,那是因為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我幾乎一點也沒注意過他。可是現在有關彼克羅夫斯基的一切突然在我眼前變得有趣了!

  

  有時有一個小老頭到我們這所房子裡來,衣服又髒又破,個子矮小,頭發花白,行動笨拙不靈,總之,樣子怪得出奇。頭一眼看見他,人會以為他好象為了什麼事而慚愧,好象他為他自己害羞似的。因此他總是有點畏畏縮縮,有點裝腔作勢;他那種姿态,他那種不自然的舉止,使人幾乎可以毫無錯誤地斷定他神經失常。他來到我們這兒,常常站在前堂的玻璃門旁邊,不敢走進屋裡來。假如我們有誰經過那兒(我,或者薩莎,或者一個仆人,他知道仆人對他比較和氣),那他就馬上招手,招呼這人過來,還做出種種手勢,一定得等到你向他點頭,叫他一聲,——這是暗号,表示屋裡沒有任何外人,他如果樂意,就可以進來,——老人這才輕輕地打開門,高興地微笑着,滿意地搓搓手,掂起腳一直向波克羅夫斯基的屋裡走去。這是他的父親。

  

  後來我才詳細知道這個可憐的老人的身世。他曾經在什麼地方做過事,一點能力也沒有,在機關裡占一個最低、最不重要的位置。他的第一個妻子(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的母親)死了以後,他想續弦,就娶了一個小市民。新妻子一來,他家裡就什麼都亂七八糟了。有了她誰也别想過得安逸,人人都得聽她支配。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那時還是個孩子,十歲上下。繼母恨他。可是小波克羅夫斯基交了好運。有一個姓貝科夫的地主,認識文官波克羅夫斯基,從前曾是他的恩人,就把孩子接過來撫養,送他上學。他這麼關心他,是因為認識他那死去的母親。她還是個姑娘的時候,安娜·費多羅夫娜照應過她,後來把她嫁給文官波克羅夫斯基。貝科夫先生是安娜·費多羅夫娜的朋友和知己,出于慷慨送給新娘五千盧布做陪嫁。這筆錢到哪兒去了,我不知道。這全是我聽安娜·費多羅夫娜講的;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自己從來不愛講他的家庭情況。據說他母親長得很漂亮,因此我覺得奇怪,為什麼她那麼倒黴,嫁給那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她死的時候還很年輕,結婚之後才過了四年。

  

  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從小學升到某中學,後來又上了大學。貝科夫先生經常到彼得堡來,仍舊接濟他。波克羅夫斯基由于身體有病不能繼續在大學上課。貝科夫先生就把他介紹給安娜·費多羅夫娜,還親自推薦他,于是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就在她家裡掙口飯吃,以教薩莎她所需要的一切功課為條件。

  

  老波克羅夫斯基由于妻子潑悍而痛苦,染上了不良的嗜好,幾乎總是醉醺醺的。他妻子經常打他,趕他到廚房裡去睡,最後他變得習慣于挨打、受虐待而不出怨言了。他還不很老,可是由于染上不良的嗜好,幾乎頭腦糊塗了。人類高尚的感情在他身上唯一的迹象就是他對兒子的無限的愛。據說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長得跟死去的母親一模一樣。莫非就是對從前那個賢惠的妻子的回憶才在潦倒的老人心裡産生了對他這樣無窮無盡的愛吧?老人除了講他兒子以外,再沒有别的話可講,每星期總來看他兩次。他不敢來得太勤,因為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受不了他父親的來訪。在他所有的缺點中,無疑地,頭一個最重要的缺點就是他不尊敬父親。不過,老人有時候也确實是世界上最讨人嫌的人。第一,他非常愛問長問短,第二,他一刻不停地說些最無聊、最沒條理的話和問題打攪兒子工作,最後,有時候他竟喝醉了酒來了。兒子漸漸地勸老人戒掉不良的嗜好,不要再問長問短,不要一刻不停地唠叨,最後,弄到他樣樣都聽兒子的話,象聽神谕一樣,沒有兒子的許可就不敢開口。

  

  這個可憐的老人對他的彼謙卡①(他這樣叫他的兒子)簡直不知該怎麼誇獎和喜歡才好。

  ①波克羅夫斯基的名字彼得的愛稱。

每當他來看他兒子,幾乎總是帶着擔驚害怕的樣子,這大約是因為他不知道兒子會怎樣接待他,通常總是好半天下不了決心進去,要是湊巧我在那兒,他就要向我問這問那的問上二十分鐘:彼謙卡怎麼樣?他身體好不好?他心緒到底怎麼樣?他是不是在忙什麼要緊的事情?他在做什麼?是在寫東西還是在思考什麼問題?我就極力鼓勵他,叫他放心,最後老人才下決心進去,輕輕地,輕輕地,小心而又小心地打開門,先探進頭去,要是看見兒子沒有生氣而向他點頭,就悄悄地走進屋裡去,脫下大衣和帽子,都挂在一個鈎子上,而他的帽子總是皺的,有很多窟窿,帽邊都掉了。他做這些動作都是輕輕地,一點聲音也不出;然後在一把椅子上小心地坐下,目不轉睛地盯着兒子,瞅着他的每一個動作,想猜透他的彼謙卡的心情。假如兒子心緒不大好,老人看出來了,就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解釋道:“我是順路走進來的,彼謙卡,隻待一分鐘。我走了一段長路,正巧經過這兒,進來歇口氣的。”然後他就不再說什麼,溫順地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又輕輕地打開門,走出去,勉強微笑着,為的是忍住心中煎沸着的痛苦,不讓兒子看出來。

  

  可是有時候兒子親切地接待父親,老人就高興得忘其所以了。他的臉上、他的姿态、他的一舉一動,都露出高興來。要是兒子跟他講起話來,老人總是從椅子上微微欠起身子,輕輕地、恭敬地、幾乎帶着崇拜的樣子回答,總是極力說些最優美的,也就是最可笑的話。可是他沒有天賦的口才:他總是發窘,膽怯,他不知道把手往哪兒放,自己往哪兒躲才好,說過之後,還悄悄地暗自重複好半天,好象要糾正剛說過的話似的。要是碰巧回答得很好,老人就整一下衣服,拉直他的背心、領帶和燕尾服,裝出自己很尊嚴的樣子。有時候,他的勇氣鼓得那麼大,膽量放得那麼高,甚至悄悄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書架跟前,随便拿下一本小書來,甚至就在那兒讀上一兩段,也不管那是一本什麼樣的書。他做這些的時候裝出全不在意和從容冷靜的樣子,好象他素來可以随便動他兒子的書,好象兒子的親切在他不覺得稀奇似的。可是有一回我碰巧看見波克羅夫斯基請他不要動書,這個可憐的老人吓得什麼似的。他又窘又急,把書放颠倒了,随後他想改正錯誤,把書倒過來,卻又把切口朝外放了。他微笑着,紅着臉,不知道該怎樣彌補他的罪過才好。波克羅夫斯基不住地規勸,使得老人漸漸戒掉不良的嗜好,隻要看見他一連三次來的時候沒有喝酒,下一次他再來,就在臨走的時候給他二十五個戈比、五十個戈比,或者還要多些。有時候兒子也給他買一雙靴子、一條領帶,或者一件背心。于是老人穿着新東西驕傲得象隻公雞似的。有時候他也來看我們。他給我和薩莎帶來做成公雞形的蜜糖餅幹和蘋果,老跟我們講彼謙卡。他請求我們用功念書,要聽話,說彼謙卡是個好兒子,模範兒子,又是個很有學問的兒子。同時他還那麼可笑地向我們閃閃左眼,扮個滑稽的鬼臉,逗得我們忍不住要笑,就朝着他哈哈大笑起來。媽媽很喜歡他。可是老人恨安娜·費多羅夫娜,雖然當着她的面他比水還要安靜,比草還要低微。

  

  過了不久我就不再跟波克羅夫斯基念書了。他仍舊把我當作小孩子、淘氣的小姑娘看待,跟薩莎一模一樣。這使我很傷心,因為我已經盡力改正我以往的行為了。可是他沒看出來。這使我越來越生氣。除了上課以外,我幾乎從來也不跟波克羅夫斯基說話,而且也說不出來。我總是臉紅,發窘,過後懊惱得躲到一個角落裡去哭。

  

  要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促使我們接近起來,那我不知道這一切會怎樣結束。有一天晚上,媽媽在安娜·費多羅夫娜屋裡坐着,我悄悄地走進波克羅夫斯基的屋裡去。我知道他不在家,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起到他屋裡去。直到這個時候為止,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他的屋子,雖然我們住在兩隔壁已經有一年多了。這一回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就象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似的。我帶着一種特别的好奇心向四周圍看了一下。波克羅夫斯基屋裡陳設非常簡陋,收拾得不大整齊。牆上釘着五條長擱闆,上面都放着書。桌上和幾把椅子上也放着書。到處都是書和紙!一個奇怪的思想來到我的頭腦裡,同時一種懊喪的不愉快的感覺攫住了我。我覺得我的友情、我的愛慕之心對他說來簡直不算什麼。他是個有學問的人,而我呢,是個愚蠢的人,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讀過,一本書都沒讀過……這時侯我羨慕地看着那些因為書放得太多而快壓斷了的長擱闆。我充滿懊喪、苦悶和一種瘋狂的心情。我要,而且馬上下定決心要讀遍他的書,每一本都要讀,還要盡快地讀完。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或許我認為我學會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才配做他的朋友。我跑到第一塊擱闆前面;我沒一有停下來想一想,就随手抓起一本落滿灰塵的舊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激動和害怕得發抖,把這本偷來的書拿回自己屋裡去,決定夜裡等媽媽睡着以後在小燈旁邊讀它。

  

  我回到我們的屋裡,趕忙把書翻開,看見這是一本舊的、書頁爛了一半、到處都讓蟲蛀了的拉丁文原著,我是多麼懊喪啊!我沒耗費時間,馬上回去。我剛要把書放回擱闆上去,就聽見走廊裡有響聲,不知誰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我又慌又急,可是這本讨厭的書原先緊緊地放在那排書當中,我抽出這一本來,其餘的書全都自然而然地擠攏來,合得那麼緊,現在沒留下一點空地給它們的老夥伴了。我沒有力氣把這本書塞進去。然而我盡我的力量使勁推那些書。支木闆的生鏽的釘子忽然斷了,好象故意等着這一刹那來斷似的。木闆的一頭飛快地掉下來。那些書噼噼啪啪撒得一地。門開了,波克羅夫斯基走進屋裡來。

  

  必須說一下,他最恨别人動他的東西。誰要是碰到他的書,那就該倒黴了!當那些大大小小的書,各種各樣的書,長的、短的、厚的、薄的都從擱闆上沖下來,飛到或跳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弄得滿屋都是的時候,請想想看我是多麼害怕。我想逃走,可是已經晚了。“完了,”我想,“完了!我沒指望了,我完蛋了:我胡鬧,闖下了禍,跟十歲的孩子幹的一樣,我是個愚蠢的小姑娘!我是個大傻瓜!”波克羅夫斯基非常生氣。“哼,您瞧,豈有此理!”他嚷起來。“哼,您這麼胡鬧也不害臊嗎!……您什麼時候才會改好呢?”他自己跑過去檢書。我也彎腰幫他檢。“用不着,用不着,”他又嚷起來。“沒請您來的地方,您頂好别來。”可是,我的恭順的舉動使他的氣平了一些。他行使不久以前作過我老師的權力,又用不久以前老師的口氣,比較平靜地繼續說:“是啊,什麼時候您才會規矩一點,什麼時候您才會懂事?呐,您瞧瞧您自己,要知道您已經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姑娘了,是啊,您已經十五歲了!”這時,他大概想驗證一下,說我已經不是小姑娘的話對不對,他就看了我一眼,于是他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朵根。我弄得莫名其妙,隻是站在他面前,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瞧着他。他欠身站起來,帶着困窘的樣子走到我跟前來,非常慌張,嘴裡說出一句什麼話,好象是為什麼事道歉,或許是說他直到現在才看出我是一個挺大的大姑娘了。最後我明白了。我不記得那時候我變成了什麼樣;我發窘,慌張,臉紅得比波克羅夫斯基還厲害,用雙手捂着臉,從屋裡跑出去。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羞得不知躲到哪兒去才好。光是他在屋裡碰見我這件事,就夠瞧的了!整整三天我不敢看他一眼。我臉紅得要哭出來了。一些最奇怪、最荒謬的想法在我頭腦裡盤旋。其中有一個最狂妄的想法,就是我要到他那兒去,向他解釋,向他承認一切,坦白地向他說明一切,使他相信我不是象一個愚蠢的小姑娘那樣胡鬧,而是懷着很好的意圖的。我完全下定決心要去了,可是,感謝上帝,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我想象得出那樣我會惹出什麼亂子來呀!就連現在我回想起來還覺得害臊呢。

  

  幾天以後,媽媽忽然病得很危險。她已經兩天沒起床,第三天夜裡發高燒,神志昏迷了。我已經一夜沒睡,服侍媽媽,坐在她的床邊上,端水給她喝,按規定的鐘點給她藥吃。第二天夜裡我乏透了。有時候我發困,頭昏眼花,疲乏得随時要昏倒,可是母親的微弱的呻吟聲驚醒了我,我一哆嗦,清醒了一下,可是随後瞌睡又戰勝了我。我痛苦得很。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自己記不得了,可是一個可怕的夢,一個恐怖的幻象,在我跟睡眠鬥得非常疲勞的時刻,侵入我混亂的頭腦中。我驚吓地醒來。屋裡挺黑,小燈快滅了,一道亮光忽然照亮了整個屋子,時而微微在牆上閃動,時而完全消失。我不知為什麼害怕起來,一種恐怖抓住我的心。可怕的夢景刺激了我的想象,苦惱壓碎了我的心……我從椅子上跳起來,由于一種痛苦的、非常沉重的感覺,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聲。就在這當兒門開了,波克羅夫斯基走進我們屋裡來。

  

  我隻記得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他的懷抱中。他小心地扶我坐在一張圈椅上,遞給我一杯水,問了我好多話。我不記得我怎麼回答他的。“您病了,您自己也病得很重,”他拿起我的一隻手說,“您發燒了,您毀了您自己,您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安下心來,躺下,睡一覺吧。過兩個鐘頭我叫醒您,稍微歇一會兒……躺下,躺下!”他接着說,不容我說一句反駁的話。疲勞耗盡了我最後的氣力;我的眼睛無力地閉攏來。我靠在圈椅上,決定隻睡半個鐘頭,可是我卻一直睡到了早上。一直到該給媽媽吃藥的時候波克羅夫斯基才叫醒我。

  

  第二天,我白天稍微休息了一會兒之後,準備又坐在媽媽床邊的圈椅上,毅然決定這一回不再睡着,波克羅夫斯基在十一點鐘的時候來敲我們的房門。我打開了門。“您一個人坐着悶得慌吧,”他對我說,“這兒有一本書;您拿去看吧,就不會那麼悶得慌了。”我接過書來;我不記得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雖然我整夜沒睡,當時也未必會去看它。一種奇怪的、内心的激動不讓我睡;我不能老坐在一個地方不動;我幾次從圈椅上站起來,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一種内心的滿足充滿我的整個身心。波克羅失斯基的關懷使我那麼高興。我因為他對我的挂念和擔憂而自豪。我整夜思索和幻想。波克羅夫斯基沒有再來,我知道他不會來,我預測着第二天晚上的事。

  

  第二天晚上,這所房子裡所有的人都睡了以後,波克羅夫斯基打開他的房門,站在他的房門口跟我講起話來。那時候我們互相講的話我現在一句也記不得了;我隻記得我膽怯,慌張,恨我自己,不耐煩地等待着談話的結束,雖然我自己極力希望這次談話,整天想着這次談話,編好了我的問話和答話……從這一天晚上起,我們的友誼的第一階段開始了。在媽媽生病的整個時期,我們每天夜裡都在一起消磨幾個鐘頭。我漸漸地克服了我的羞怯,雖然我們每次談話之後我總還是為了什麼而惱恨自己。可是,我帶着暗暗的高興和驕傲的歡欣看出他為了我把那些讨厭的書都忘了。湊巧,有一次我們說笑話,講到書從擱闆上掉下來的事。那一回真是奇怪,不知怎麼我過分坦白和直爽了。熱烈情緒和奇怪的興奮吸引着我,我向他承認了一切……說我想讀書,想求知識,說人家把我當作一個小姑娘,當作一個小孩子看待,我覺得很苦惱……,我要再說一遍,那時候我的心情非常奇怪;我的心腸發軟,眼睛裡含着眼淚,我毫無隐瞞地對他說出了一切,講到我對他的友情,講到我希望愛他,希望真心誠意地跟他一塊兒生活,安慰他,使他寬心。他有點奇怪地看着我,又慌張又吃驚,一句話也沒對我說。我忽然覺得非常痛苦和傷心。我覺得他不了解我,_也許他在笑我。我忽然象孩子似地哭起來,哇哇地哭起來,自己止也止不住,好象什麼毛病發作了似的。他握住我的兩隻手,吻着,把我的手緊緊按在他的胸前,勸我,安慰我;他非常感動。我不記得他對我說了些什麼,隻記得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了,紅着臉,高興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而,盡管我那麼激動,還是注意到波克羅夫斯基仍舊有點發窘,拘束。好象我的熱情,我的興奮,那麼突然的、熱烈的、火一般的友情使他非常吃驚。也許,開頭他隻覺得奇怪;後來他不再猶豫,跟我一樣,懷着同樣純樸直爽的感情,接受我對他的依戀、我的親切的話、我的關心,用同樣的關心、同樣的友愛和親切回答這一切,就跟我的真誠的朋友一樣,跟我的親哥哥一樣。我的心感到那麼溫暖,那麼舒暢!……我什麼也沒保留,什麼也沒隐瞞,他看出了這一切,就一天比一天越來越親近我了。

  

  真的,在我們夜裡的相會中,在那些痛苦的、同時又是甜蜜的時刻,在長明燈的顫抖的亮光下,幾乎就在我可憐的、生病的媽媽的床邊,我不記得我們還有什麼話沒有交談過。……凡是我們所想到的,凡是從我們心裡發出來的,凡是急于要傾吐的話,我們全都說出來了,我們幾乎是幸福的……啊,這是又悲傷又高興的時刻,兩種感情混在一起,現在我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又悲傷又高興。凡是回憶,不論是高興的也好,悲傷的也好,總是痛苦的;至少在我是這樣。可是就連這種痛苦也是甜蜜的。所以,每當我的心變得沉重、疼痛、疲倦、悲傷的時候,回憶就使我的心振作起來,使它複蘇,就跟經過白天的炎熱,在濕潤的夜晚,一滴滴露水滋潤和複蘇一朵可憐的、幹枯的、讓白晝的炎熱曬蔫了的花兒一樣。

  

  媽媽的病慢慢好起來,可是我每天夜裡還繼續守在她的床邊。波克羅夫斯基常常給我拿書來;起先我看書,隻是為了不要睡着,後來我比較用心地看了,再後來就貪婪地讀起來。在我面前突然出現了很多新的、以往我不知道的、不熟悉的事情。新的思想、新的印象象洶湧的急流一下子湧到我的心裡。我接受那些新印象的時候越激動,越惶惑和費力,它們對于我就越親切,越甜蜜地震動我的整個靈魂。它們突然間,一下子湧進我的心裡,使我的心不得安甯。一種奇怪的混亂開始攪動我的全身心。可是這種精神上的壓力不能,也沒有力量完全把我搞垮。我是個過分好幻想的人,這倒救了我。

  

  媽媽的病好了,我們晚間的會面和長談也就停止了。我們隻能偶爾交談幾句話,常常是空洞的、沒什麼意義的話,可是我喜歡使這一切有意義,有它特别的、暗示的價值。我的生活很充實,我幸福,安甯,平靜地幸福。這樣過了幾個星期。……

  

  有一回老波克羅夫斯基來看我們。他跟我們唠唠叨叨地講了好半天,異乎尋常地高興,活潑,愛說話;他不住地笑,按他自己那種方式說俏皮話,最後,他解開了他何以這樣高興的謎,向我們宣布說,再過整整一個星期就是彼謙卡的生日了,為了這件事他一定要來看他兒子;說他要穿一件新背心,還說他妻子答應給他買一雙新靴子。總而言之,老人十分快活,腦子裡想到什麼就唠叨什麼。

  

  他的生日!這生日使我白天夜晚都不得安甯。我下定決心要送波克羅夫斯基一樣東西,使他記起我的友情。可是送什麼呢?最後我想到送他書。我知道他想要一套最新出版的普希金全集,我就決定買普希金這套書。我自己的錢一共有三十個盧布,是做針線活賺來的。我攢這些錢原是打算做件新衣服的。我馬上派我們的廚娘,老太婆瑪特遼娜,去打聽普希金全集的價錢。真糟!總共十一本書的價錢,附加裝幀費用,至少要六十個盧布。到哪兒去弄這麼多錢呢?我想了又想,不知該怎麼辦。我不願意去向媽媽要錢。當然,媽媽一定會幫我忙。可是,這樣一來,這所房子裡的人就都會知道我們的禮物。而且這份禮物就會變成酬勞,變成波克羅夫斯基教我整整一年功課的報酬了。我要單獨送這份禮,不讓别人知道。至于他教我功課所出的力,我願永遠欠他的情,除了我的友誼之外,不付任何報酬。最後,我想出一個辦法來,解決了困難。

  

  我知道從勸業場的舊書商那裡,隻要講講價錢,有時按半價就可以買到書,常常是沒大用過的、幾乎是全新的書。我毅然決定到勸業場去。真是湊巧,第二天正趕上我們和安娜·費多羅夫娜都要買點東西。媽媽不舒服,安娜·費多羅夫娜正巧又懶得去,于是買東西的任務不得不交給我去辦,我就跟瑪特遼娜一塊兒出發了。

  

  運氣真好,我很快就找到一套普希金全集,裝幀非常美觀。我就開始講價錢。起初他們要的價比書鋪還貴,可是後來,雖然費了不少力,我又走開好幾次,總算使那個賣書的減低了價錢,他隻要十個銀盧布了。講妥了價錢我是多麼高興啊!……可憐的瑪特遼娜不明幾白我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想起要買這麼多書。可是,真糟糕!我所有的錢一共隻有三十個紙盧布①,

①一個銀盧布合三個半紙盧布,所以書價合三十五個紙盧布。

而賣書的無論如何再也不肯讓價了。最後我一再請求,求了又求,末後總算說動了他。他讓價了,可是隻肯讓兩個半紙盧布,還對上帝發誓說,他隻是為了我的緣故才讓價的,因為我是一位那麼漂亮的小姐,說對别人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價的。還缺兩個半紙盧布!我懊喪得要哭出來了。我正在發愁,卻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情況幫了我的忙。

  

  離我不遠,在另一個書攤上,我看見了老波克羅夫斯基。有四、五個舊書商把他團團圍住;他們簡直把他鬧糊塗了,纏住他不放。他們每人都把自己的貨物遞給他,他們什麼都遞給他,他也什麼都想買:可憐的老人站在他們中間,好象一個受氣包似的,在他們遞給他的那些書當中不知道該挑哪一本好。我走到他跟前,問他到這兒來幹什麼。老人看見我很高興,他非常喜歡我,也許跟喜歡彼謙卡差不多。“哦,我在買書,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他回答我說,“我給彼謙卡買書。這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他是喜歡書的,所以,您看,我是來為他買書的……”這個老人說話素來很可笑,現在又添了非常忸怩不安的神情。不管他問哪本書的價錢,全都要一個銀盧布,兩個銀盧布,三個銀盧布的。對大書他已經不問價了,隻羨慕地看着那些書,用手指頭翻翻書頁,拿在手裡掂來掂去,然後又放回原地方。“不行,不行,這太貴,”他低聲說,“可是這兒也許能找到一本什麼書,”于是他開始去翻那些小薄本子、歌曲集和文選;這些書都是很便宜的。“可是為什麼您要買這些書呢?”我問他。“這全是毫無價值的書。”“啊,不然,”他回答說,“不然,您隻看看這兒有多麼好的小書,有很好很好的小書呢!”可是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那麼悲哀地拖長着音調,我覺得他因為好書太貴,懊喪得快要哭出來,眼淚馬上就要從他那蒼白的臉頰流到紅鼻子上來了。我問他有多少錢。“哪,都在這兒呢,”這個可憐的人馬上拿出他所有的錢來,那些錢都包在一小塊油污的報紙裡,“這是半個銀盧布,這是二十個銀戈比,還有二十個銅戈比。”我馬上把他拉到我那個賣舊書的那兒去。“這全套十一本書,總共要三十二個半盧布,我有三十個,加上您的兩個半,我們就把這套書買下來,一塊兒送給他。”老人高興得發狂,把他的錢全倒出來,賣舊書的就把我們合買的這套書全都堆在他懷裡。我的老人就把書裝在所有的口袋裡,兩隻手裡也拿着,胳肢窩裡也夾着,跟我說好第二天悄悄地把所有的書都帶到我那兒去,他就拿着那些書回到自己家裡去了。

  

  第二天老人來看他兒子,照常在他那兒坐上一個鐘頭光景,然後就到我們家來,帶着極其滑稽的神秘樣子坐在我身旁。開頭,他因為心裡懷着一件秘密,又驕傲又愉快,搓搓手,微笑着告訴我說,他已經把所有的書都悄悄地搬到我們這兒來了,擺在廚房一個角落裡,由瑪特遼娜照管着呢。随後談話自然而然轉到那盼望中的生日上去;然後老人就長篇大論地講起我們怎樣送禮。這個話題他越談得深,越說得多,我就越清楚地看出來他心裡有事,他不能,也不敢,甚至怕說出來。我老等着,不說話。起初從他奇怪的姿态,做鬼臉,閃左眼這些動作上,我很容易看出來他在暗自高興、暗自得意,現在這種高興和得意都不見了。他變得一刻比一刻焦灼不安,最後他再也忍不住了。

  

  “您聽我說,”他開始膽怯地低聲說,“您聽我說,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您知道嗎,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老人非常慌張。“您瞧:到他生日那天,您拿十本書,自己送給他,也就是以您的名義,算您送的;然後我單拿那第十一本,也以我的名義送給他,也就是算我個人送的。這樣呢,您瞧,您有一份禮物送給他,我也有一份禮物送給他,咱倆都有禮物送給他。”老人講到這兒慌亂起來,說不下去了。我看了他一眼;他帶着膽怯的期待神情等待我的判決。“可是您為什麼不願意我們一塊兒送呢,查哈爾·彼得羅維奇?”“哦,是這樣的,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是這樣的……我本來,那個……”總而言之,老人又發窘又臉紅,結結巴巴,再也說不下去了。

“您瞧,”最後他說道。“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有時候我要解解悶……也就是說,我要告訴您,我幾乎老要借酒解悶,經常借酒解悶……我養成一種習慣,很不好的習慣……也就是,您知道,有時候外面那麼冷,有時候還有各式各樣不愉快的事,或者發生了什麼悲傷的事,或者出了什麼差錯,那我有時候就熬不住,要解解悶,有時候我就喝多了。這惹得彼得魯沙①很不高興。

  ①也是彼得的愛稱。

他生氣了,您看,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他罵我,講各種道理勸我。因此現在我要用我的禮物向他證明我改好了,變規矩了。我要表示我為買書攢錢,攢了好久了,因為我幾乎總是沒有錢,除非彼得魯沙偶爾給我一點。這他是知道的。所以,這樣他就會看出我的錢是怎麼花的,他會知道我這樣做隻是為了他一個人。”

  

  我覺得老人非常可憐。我稍微想了一下。老人不安地瞧着我。“您聽我說,查哈爾·彼得羅維奇,”我說,“您把整套都送他就是了。”“怎麼叫整套?也就是說所有的書嗎?……”“是啊,所有的書。”“都算我送的?”“都算您送的。”“算我自己一個人送的?也就是用我自己的名義?”“是啊,用您自己的名義……”我覺得我說得很清楚了,可是老人很久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哦,是了,”他想了一想說,“是啊!這很好,這非常好,不過您怎麼辦呢,瓦爾瓦拉·阿曆克謝耶夫娜?”“噢,我什麼也不送。”“怎麼!”老人叫起來,幾乎吓了一跳,“那麼您什麼也不送給彼謙卡了,那您打算什麼也不送給他了?”老人吓壞了;我覺得這當兒他準備放棄他自己的提議,讓我也能送他兒子一些東西。這老人是個好心腸的人!我向他保證說我是很樂意送些東西的,不過我不願意奪去他的快樂。“假如您兒子滿意,”我補充說,“您高興,那我也會高興,因為我心裡會暗自覺得好象實際上是我送的一樣。”老人聽了這話完全定心了。他在我們這兒又待了兩個鐘頭,可是始終不能在一個地方坐穩,老是站起來,又嚷又鬧,跟薩莎逗着玩,偷偷地吻我,捏我的手,悄悄地向安娜·費多羅夫娜做鬼臉。最後,安娜·費多羅夫娜把他從家裡趕了出去。總之,老人真是高興得不得了,也許他還從來沒這麼高興過。

  

  在那隆重的日子,十一點整,他做完禱告直接來了,穿一件織補得很好的燕尾服,真的穿着新背心和新靴子。他兩隻胳臂裡抱着兩捆書。那時候我們大家都坐在安娜·費多羅夫娜的客廳裡喝咖啡(那天是星期日)。老人開頭好象從普希金是一位非常好的詩人講起,然後,他又惶惑又慌張,話頭一轉,忽然談到一個人必須品行端正,假如品行不端正,那就會胡來,又說壞嗜好能把人毀掉,使人身敗名裂,甚至還舉出幾個縱飲喪命的實例來,最後結束說,他這一段時期以來完全改過自新,現在的行為好得可以作模範了。他說他以前就覺得兒子的規勸是正确的,說這些他早就感覺到,全都記在心中了,可是如今在實際行動中也把酒戒掉了。他拿長期攢下來的錢買書送給他兒子,這件事就可以作為證明。

  

  我聽着可憐的老人說這些話,忍不住又要哭又好笑;是啊,必要的時候,他能把謊扯得多圓啊!那些書都搬到波克羅夫斯基的屋裡去,放在擱闆上。波克羅夫斯基馬上猜透了真相。老人受到邀請留下來吃午飯。這一天我們全都那麼快活。午飯以後,我們玩抽簽遊戲,玩紙牌。薩莎歡蹦亂跳的,我也不比她差。波克羅夫斯基對我很殷勤,老想找機會跟我單獨談話,可是我老躲着他。這是整整四年以來我過得最幸福的一天。

  

  而現在淨剩下悲傷、沉痛的回憶了,我要開始講我那些倒黴日子的故事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的筆動得慢起來,好象不肯再寫下去似的。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那麼入迷、那麼熱心地回憶我幸福的日子中我那渺小生活的最小的細節。這種日子是那麼短暫;接着而來的就是隻有上帝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完結的憂愁,深重的憂愁。

(本文為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窮人》節選。喜歡的朋友可以去找本書,讀全文。)

責編:嚴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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