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康熙一樣,風流皇帝乾隆為何也六下江南?是不敢超越康熙下江南的次數吧?正如其不敢超越康熙執政的年頭,而到點就讓位,做了太上皇。]
清朝皇帝為何喜歡南巡?
洪燭
有史為證的是清代康熙、乾隆分别六次南巡,都曾在瓜洲停舟小住,行宮設在錦春園。離杜十娘的沉箱亭不遠,還有禦碑亭,供奉乾隆皇帝為錦春園題詩的禦碑。詩曰:“名園瓜步傍江濱,彩鉾淩江到及晨。梅朵落同蓂莢盡,麥芒潤逼菜花新。鳥言似惜芳菲意,石态全含淺淡皴。綠柳紅桃流水闊,錦春即景恰婪春。”乾隆還額外題寫雅聯:“鏡水雲岑标道趣,輕荑嫩花繪春光”和“鏡裡林花舒豔麗,雲邊樓閣隐神仙”。
跟康熙一樣,風流皇帝乾隆為何也六下江南?是不敢超越康熙下江南的次數吧?正如其不敢超越康熙執政的年頭,而到點就讓位,做了太上皇。
離開冶春園旁邊隋炀帝的禦碼頭,前往揚州城北郊外城河邊的天甯寺,門口有清朝皇帝的禦碼頭。康熙六次南巡,都住在天甯寺,還命令兩淮巡鹽禦史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在寺内設書局,主持刊刻《全唐詩》,纂修《佩文韻府》。乾隆同樣六下江南,誇天甯寺是“江南諸寺之冠”,并在寺西建行宮(今天的“西園”)、禦花園。
康乾盛世,使揚州迎來第二個全盛時期。乾隆順大運河南下所乘的龍舟,其華麗的程度比隋炀帝有過之而無不及。況且,他還有比隋炀帝幸運之處:能玩得起。隋炀帝是玩不起硬要玩,結果玩砸了。乾隆是不玩白不玩,大清帝國的國庫裝滿白花花的銀子,不花白不花。況且修河、建行宮和禦碼頭之類,根本無需他本人買單,揚州富可敵國的鹽商們争相進貢。
我們都知道揚州有瘦西湖,瘦西湖為什麼那麼瘦?那曾是為迎接乾隆遊船專門翻浚的禦用水道,能不苗條嗎?為了讓乾隆從天甯寺禦碼頭登舟,腳不用點地就能遍遊揚州勝景,高禦史還開通蓮花峺新河直抵蜀崗的平山堂,兩岸建滿各色園林。尤其是北岸的“白塔晴雲”,傳說乾隆初遊時原本沒有,聽到他感歎水邊缺座塔就少了點情趣,當地的“鹽老闆”紛紛一擲千金,集成巨款雇傭大量工匠一夜間造成。待到乾隆第二天重遊,一座與北京北海白塔相仿佛的高塔已如海市蜃樓般立在湖畔。
與隋炀帝相比,乾隆見到了更好的運河,而且他本人也比隋炀帝有更好的運氣,一帆風順地活到89歲,是壽命最長的皇帝。
揚州是大運河的一個大碼頭。出過許多名人。
以前的揚州,不僅沒有飛機場,有一段時間好像連鐵路也遲遲未通。有點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棄婦感覺。所謂“騎鶴下揚州”,看上去很美,究竟該如何降落呢?倒是個挺難解決的現實問題。揚州的尴尬在于它老是原地踏步;不進則退,幾百年過去,反而顯得落後與陳舊了。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它在古代,曾經是交通發達、商業繁榮的大城市!說到底,這首先應歸功于隋炀帝。好吃貪玩的主兒,有時還真能留下幾件勤儉之輩無法仿效的遺産。大運河即是一例。
後來又出個乾隆,繼承了隋炀帝的吃喝路線,六下江南,創造出揚州的第二個全盛時期。清代的揚州,也能擺滿漢全席的(菜品多達134道),有點跟北京分庭抗禮或或誇奇鬥富的味道。我比較過兩地滿漢筵的菜單,覺得在選料的豐富與昂貴方面,揚州毫不遜色。燕窩魚翅、熊掌猩唇、海參鮑魚、駝峰鹿尾,乃至如今已因為"非典"而名的果子狸什麼的,一應俱全。我特意留心揚州人如何烹饪果子狸的。原來用梨片伴蒸。果味一定更濃。估計揚州滿漢全席的制作技法以及口味,也比北京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清朝,揚州的大廚師,肯定能抓住皇帝的胃。否則康、雍、乾他們,幹嗎那麼愛忙裡偷閑下江南呢?除了美景、美人之外,美食絕對也是誘惑之一。
揚州的碼頭,系過風流皇帝的龍舟。揚州這座城市,自然也就沾染上幾分風流。食色,性也。揚州的飲食文化,也是很見真性情的。這舊中國的富人區,頗舍得為美味而一擲千金。僅就清代而言,富得流油的鹽商彙集,揚州怪的詩書畫就是靠他們哄擡起來的;重賞之下,難道還培養不一群技藝絕佳的廚子?除了清風明月,又有什麼是錢買不到的?山珍海味,美酒佳人,沒啥了不起的。所謂"漕運之地必有美食",說到底是在比拼經濟實力。正如揚州的滿漢全席,并不僅僅在招待前來視察的帝王将相(公款吃喝之風古已有之),也吸引着靠倒騰東西起家的"大款"們,為了擡高自己的地位或滿足虛榮心而跟從性消費。點一桌滿漢筵宴請幾位官場朋友,微醺之際,小老闆以為自己俨然已進入上流社會了。官商不分家嘛,各取所需。滿漢筵在揚州風行一時,不能說沒有權錢交易的投影。至少也是為了沾一點遙遠的皇氣。否則幹嗎不點叫化雞呢?揚州的富商,還是趨附權貴而卑鄙乞丐的。當然,這也是普天下生意人頗難避免的通病。
滿漢全席,就是這樣自宮廷流人民間的。它在揚州,順利地完成了由權力到财富的"軟着陸"。要知道,它一開始,尚是一種不平等的筵席。對漢人,隻限于二品以上官員享用。揚州的商人,靠原始積累的金錢,逐漸争取到這種資格。清代李鬥《揚州陋舫錄》所記滿漢全席菜譜,最初是乾隆巡幸揚州時地方官準備的接駕筵的檔次,後來終于也"世俗化"了。正如"禦膳"演變成"仿膳",揚州人有錢了,也就充滿好奇心:想嘗嘗皇帝吃過些什麼。揚州版的滿漢全席(盜版?)其實是虛榮心的盛宴。
揚州在當時絕對是一座虛榮心很重的城市。即使飲食方面也會趕潮流的。況且它也具備趕潮流的雄厚資本。我相信在揚州之後,才陸續有了川式的、廣式的、鄂式的滿漢全席(基本上都流行于晚清至民國年間)。而《揚州畫舫錄》裡所記載的,據稱是見諸史料中最早的滿漢全席菜單,該書還注明這種大席系"上買賣街前後寺觀"的"大廚房"所制,專"備六司百官"食用。可見尚屬于特權階級。揚州想方設法使所謂的特權變成了商品。揚州人的商業頭腦可謂無所不用。他們畢竟不是飽食終日之輩。
揚州的滿漢全席,肯定經過改良的。是淮揚風味與宮廷菜的結合,是細膩、恬淡與粗犷、華貴的結合,婉約派與豪放派("楊柳岸曉風殘月"與"大江東去")的結合。這份南北兼顧的菜單裡,既有魚肚煨火腿、鮮蛏蘿蔔絲羹、魚翅螃蟹羹、鲨魚皮雞汁羹、鮑魚燴珍珠菜、糟蒸鲥魚、雞筍粥、淡菜蝦子湯、甲魚肉片子湯等鮮美精緻的菜肴,也不乏白煮豬羊肉、油炸豬羊肉、炙烤豬羊肉以及豬雜什、羊雜什等遊牧民族風格的簡易食品,真正是"雙重性格"。我甚至從中發現了挂爐走油鴨。估計是全聚德烤鴨的前身吧?
淮揚菜,能夠與魯菜、川菜、粵菜并列為我國四大菜系,應該感謝揚州的。揚州大菜,堪稱淮揚菜系的核心,主要特點是:"選料嚴格,刀工精細,主料突,注重本味,講究火工,擅長炖焖,湯清味純,濃而不膩,鹹淡适中,造型别緻,鮮淡平和,南北皆宜。"(引自王鴻《揚州散記》)這恐怕跟它當時處于南北交通要津有關,既照顧到四方食客的共同口味,又在材料、火侯、造型等方面不惜工本,追求色、香、味、形俱全的完美主義。烹調在揚州,不僅僅是一般的手藝,簡直快要上升為藝術了。好廚師,必須有幾點藝術家的氣質乃至創造欲的。如果把魯菜比作古拙的篆書,菜比作刺激的草書,粵菜比作平淡的楷書,淮揚菜,一定相當于穩健的隸書,蠶頭燕尾,很講究形式感,而又不顯輕浮。這是真正的唯美者全身心追求的境界。
當然,也有人批評淮揚菜拒絕辛辣、泯滅個性,為取悅八方而溫柔敦厚,奴隸味十足,是處世圓滑的中庸之道在飲食中的體現。但揚州由于南來北往的地理位置,為滿足大多數客人的需要,在飲食風味上不得不加以折衷。這其實是一種謙遜。
據《廣陵區志》稱,揚州大菜的代表作是揚州"三頭":清蒸蟹粉獅子頭、扒燒整豬頭、拆燴鲢子頭。聽上去還是蠻生猛的。如今,獅子頭依然赫赫有名。提起揚州菜,我首先想到獅子頭。正如提起揚州評話,我首先會想到王少堂講的《武松》。獅子頭,獅子頭,猛志固常在?
《揚州畫舫錄》不隻對滿漢全席感興趣,還介紹過清代揚州的諸多名吃,足以證明美食在民間。譬如江鄭堂的十樣豬頭,汪南溪的拌鲟鳇,張四回子的全羊,田雁門的走炸雞,汪銀山的沒骨魚,施胖子的梨絲烤肉,文思和尚的豆腐羹,管大的紫魚糊塗和骨董湯,關小山的炒豆腐......大多已失傳了吧?即使今人照葫蘆畫瓢地仿制,也絕對做不原先的滋味。揚州菜雖然附麗于淮揚菜系的美名,但已是一個空殼;揚州的吃,正如揚州這座城市一樣,日漸沒落與蕭條。我想,現代人去揚州,不會比在蘇州或杭州吃得好。
同樣,在外地下館子,翻開菜譜,很難見到正宗的揚州菜。唯一流行的,恐怕隻剩下一道揚州炒飯了。幾乎天下的廚子都會做,不管炒得如何,都喜歡以揚州炒飯命名。揚州的名氣,看來隻能借助炒飯而流傳了。聽起來,怎麼都讓人有點悲哀。
據王鴻先生講解:揚州市内過去最大的飯館是設在國慶路中段的菜根香飯店,三十年代初,菜根香就開始成為飯菜店,并供應炒飯,有清蛋炒飯,桂花蛋炒飯,三鮮蛋炒飯,什錦蛋炒飯等。因品種多,口味美,炒飯便成為該店傳統特色。這在《廣陵區志》裡都有記載。王鴻先生還強調:"現在名揚世界各地的揚州炒飯,可能就源于菜根香炒飯。"
我去揚州,最想拜訪這家老字号。菜根香的店名,是從清初文人王士祯的詩中引用的。王士祯回山東,覺得老家"菜根堂"的廚藝比北京"大官羊"還要高明,結賬時附贈一詩:"何須日費大官羊,安肅冬崧溢甑香。五載歸田飯鄉味,不曾辜負菜根堂。"菜根的香,是鄉土的香。愛嚼菜根的人,是重感情的。
我相信在菜根香老店,才能吃到最正宗的揚州炒飯。最好能搭配幾根生脆酸甜的揚州醬菜。乳黃瓜呀什麼的。
從滿漢全席到蛋炒飯,這就是揚州返璞歸真的過程。也可以說,絢爛之後歸于平淡。
朱自清是揚州人,曾替自己的家鄉承諾:揚州是吃得好的地方,這個保你沒錯兒。"北平尋常提到江蘇菜,總想着是甜甜的膩膩的。現在有了淮揚菜,才知道江蘇菜也有不甜的......揚州菜若是讓鹽商家的廚子做起來,雖不到山東菜的清淡,卻也滋潤,利落,決不膩嘴膩舌。不但味道鮮美,顔色也清麗悅。揚州又以面館著名。好在湯味醇厚,是所謂白湯,由種種湯的東西如雞鴨魚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跟揚州大菜相比,燙幹絲屬于不起眼的小品,但也有别處做不來的一種味道,關鍵在于一個"燙"字。别處(包括南京)的幹絲,都是煮的,"那是很濃的,當菜很好當點心卻未必合适。"揚州的燙千絲,則"先将一大塊方的白豆腐幹飛快地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放在小碗裡,用開水一澆,幹絲便熟了;滗去了水,轉成圓錐以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蝦米和幹筍絲在尖兒,就成。說時遲,那時快,剛瞧着在切豆腐幹,一眨眼已端來了。燙幹絲就是清得好,不妨礙你吃别的。"瞧揚州人燙幹絲的麻利勁兒,你不禁暗暗贊歎一聲:好身手!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不知揚州人做其他事情(譬如建功立業),是否也能像燙千絲一樣爽快、流暢?至少,揚怪中的鄭闆橋,畫竹子力透紙背(真正是勢如破竹),隔着時光的重重帷幕,我仍能感受到。我懷疑他畫的竹子,若幹年後一樣能長筍來。他的名字,像破土而的竹筍一樣頂我,頂我的腰眼:站直哕,别趴下!
揚州,還是過一些人物的。揚州的人物,即使有一股怪味(怪才、怪傑嘛)也讓你歎為觀止。看來中庸的飲食,一樣能培養怪異的人文。二十四橋明月夜,不僅可以教玉人吹箫,還可以學鄭闆橋畫竹子。揚州八怪,怪得有意思,有境界。隻可惜,時至今日,第九怪,姗姗來遲。看不清他的真實面目。純粹是我在想象中虛拟的吧?又有誰,能接續上前輩的香火?
寫揚州的詩文,還是稍微怪異點的有看頭。譬如張祜的《遊淮南詩》,寫到了死,以死來烘托生,來贊美揚州神仙般的生活:"十裡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隻合揚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根據他的理解,生在揚州是否偉大姑且不論,死在揚州,一定是光榮的,那是揚州的黃金時代,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顯得無比優美。可在那個不算長也不算短的黃金時代,又有幾個人,去揚州,真是為了尋死的?還不都是為了活得更舒服些嘛!好吃的人,貪玩的人,沒有不愛那個業已消失了的揚州的。
唉,古典的揚州,享樂主義的揚州,"死"得也太快了一些。它雖然已缥缈得像夢一般,卻仍無法使我死心。即使今生移居現實中的揚州毫無意義,可我多麼希望自己的上輩子,确實是在那個錦衣玉食的揚州度過的。否則為什麼一提起揚州,我的心,就跳呀,跳呀,跳個不停呢?
《揚州畫舫錄》之所以令我愛不釋手,在于它收藏着許多被現實所遺忘的東西。輕輕地掀開發黃的書頁--哦,老揚州就複活了。熱氣騰騰,跟剛端蒸屜的饅頭似的。瘦西湖,瘦西湖,鍋裡的水已燒開了吧?在這本過時的文化地圖裡,茶社酒樓占據着重要的位置,包括各自門口懸挂的"淮揚細點"的招牌,都曆曆在目:"其點心各據一方之盛。雙虹樓燒餅,開風氣之先,有糖餡、肉餡、幹菜餡、苋菜餡之分。宜光丁四官開蕙芳集方,以糖窯饅頭得名,二梅軒以灌湯包子得名,雨蓮以春餅得名,文杏園以稍麥得名,謂之鬼蓬頭,品陸軒以淮餃得名,小方壺以菜餃得名,各極其盛。"揚州人愛泡菜館而不覺虛度時光,跟精緻的點心的誘惑也不無關系。喝咖啡,需要加"伴侶"。喝茶,怎麼能沒有好點心呢?點心點心,一點一點,都往心裡去。點到為止,一點即通。點心,是在點穴啊,點美食家們的穴位。一碟盆景般的揚州點心下肚,我們不餓了,卻更饞了。
朱自清是因為拒食日本人的白面粉而餓死的,有氣節!他饑腸辘辘的時候,一定很懷念故鄉的點心吧。他生前這樣描述過揚州的小籠點,12、:"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且不用說,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燒麥,還有幹菜包子。菜選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點兒糖一點兒油,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輕松地化去,留下一絲兒餘味。幹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點兒糖和肉,燥濕恰到好處;細細地咀嚼,可以嚼一點橄榄般的回味來。這麼着每樣吃點兒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飯局,還盡可以從容地去。但是要老資格的茶客才能這樣有分寸;偶爾上一回茶館的本地人外地人,卻總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兒捧着肚子走。"清明又快到了,若有人去給朱先生掃墓,别忘了供上一屜揚州點心,譬如蜜三刀、翡翠燒麥呀什麼的。哪怕是真空包裝的。
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