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凱特琳
所屬書籍: 第一卷 權力的遊戲
在臨冬城主堡所有的房間裡,就屬凱特琳的卧室最是悶熱,以至于當時鮮少有生火取暖的必要。城堡立基于天然的溫泉之上,蒸騰熱水如同人體内的血液般流貫高牆寝室,将寒意驅出石材大廳,使玻璃花園充滿濕氣與暖意,讓土壤不緻結凍。十幾個較小的露天庭院中,溫泉日夜蒸騰。夏日裡,這或許無足輕重,但到了冬季,卻往往是生與死的差别。
凱特琳喜歡把洗澡水弄得滾燙炙熱、蒸汽四溢,而她選擇的居室四周牆壁摸起來也一向很溫暖。隻因這種溫暖能勾起她對于奔流城的回憶,讓她想起那段在豔陽底下,與萊莎和艾德慕嘻鬧奔逐的日子,隻是奈德始終無法忍受這種熱度。他總告訴她,史塔克家族的人生來就要與冰天雪地為伍,而她也總會笑答:倘若真是這樣,那麼他們的城堡真是蓋錯了地方。
所以,當他們完事之後,奈德便翻過身,從她床上爬起來,如以前千百次一樣走過房間,拉開厚重的織錦帷幕,把高處的窄窗一扇扇推開,讓夜裡的寒意灌進卧房。
他靜靜伫立窗邊,全身赤裸,手無長物,獨向漫天的幽暗長空,冷風在他身邊穿梭呼嘯。凱特琳拉過溫暖的毛皮,蓋到下巴,默默地看着丈夫,覺得他看起來似乎變得瘦小又脆弱,仿佛突然之間又成了那個自己十五年前在奔流城聖堂托付一生的年輕人。她的下體仍然因為剛才他劇烈的動作而疼痛,但這是一種感覺美好的疼痛,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種子在自己體内。她祈禱種子能開花結果。生完瑞肯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她年紀還輕,可以再為他添個兒子。
“我拒絕他就是。”他邊說邊轉身面向她,眼神陰霾不開,語調充滿疑慮。
凱特琳從床上坐起來:“不行,你不能拒絕。”
“我的責任在這裡、在北方,我無意接任勞勃的首相一職。”
“他才不懂這些,他現在是國王了,國王可不能當常人看待。倘若你拒絕了他,他定會納悶其原因,随後遲早會懷疑你是否包藏二心。你難道看不出拒絕之後,可能為我們帶來的危險嗎?”
奈德搖搖頭:“勞勃絕不會做出對我或我家人不利的事。他愛我更勝親兄弟,假如我拒絕,他會暴跳如雷,罵不絕口,但一個星期之後我們便會對這件事嗤之以鼻。他這個人我清楚!”
“你清楚的是過去的他,”她答道,“現在的國王對你來言,已經成了陌生人。”凱特琳想起倒卧雪地的那頭冰原狼,想起喉嚨裡深插的鹿角。她得想辦法讓他認清事實。“大人,國王的自尊是他的一切,勞勃不遠千裡來看望你,為你帶來如此至高無上的榮譽,你說什麼也不能斷然拒絕,這等于當衆摔他一個耳光呀。”
“榮譽?”奈德苦澀地笑道。
“在他眼裡,沒有更高的榮譽了。”她回答。
“在你眼裡呢?”
“在我眼裡也一樣!”她叱道,突然間生氣起來。他為什麼就不懂呢?“他願意讓自己的長子迎娶珊莎,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光榮?珊莎有朝一日說不定會成為王後,她的孩子們将統治北起絕境長城,南及多恩峻嶺的遼闊土地,這難道不好麼?”
“老天,凱特琳,珊莎才十一歲,”奈德說,“而喬佛裡……喬佛裡他……”
她忙接口:“他是當今王太子,鐵王座的繼承人。我父親将我許配給你哥哥布蘭登的時候,我也不過十二歲。”
這話引起了奈德嘴角苦澀的牽動,“布蘭登,是啊,布蘭登知道怎麼做,他做什麼都充滿自信,成竹在胸。你和臨冬城本來都該是布蘭登的。他是個當首相和作王後父親的料。我可從沒說過要喝這杯苦酒。”
“也許你沒有,”凱特琳說,“但布蘭登早已不在人世,酒杯也已經傳到你手中,不管喜不喜歡,你都非喝不可。”
奈德再度轉身,返回暗夜之中。他站在原地望着屋外的黑暗,或許在凝視月光星辰,或許在瞭望城上哨兵。
見他受了傷,凱特琳緩和下來。依照習俗,艾德·史塔克代替布蘭登娶了她,然而他過世兄長的陰影仍舊夾在兩人之間,就像另一個女人的陰影,一個他不願說出名字,卻為他生下私生子的女人。
她正準備起身走到他身旁,敲門聲卻突然傳來,在這樣的時刻顯得尤為刺耳,出乎意料。奈德回身,皺眉道:“是誰?”
戴斯蒙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老爺,魯溫學士在外面,說有急事求見。”
“你有沒跟他講,我交代不準任何人打擾?”
“有的,老爺,不過他堅持要見您一面。”
“好罷,讓他進來。”
奈德走到衣櫥前,披上一件厚重的長袍。凱特琳這才突然驚覺到屋裡的寒意,她在床上坐起身子,把毛毯拉到下巴。“我們是不是該把窗子關起來?”她建議。
奈德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魯溫學士已經被帶進來了。
學士是個瘦小的人,一身灰色。他的眼睛是灰色,但眼神敏銳,少有東西能逃過他的注意;歲月給他殘留的頭發也是灰的;他的長袍是灰色羊毛織成的,鑲滾着白色絨邊,正是史塔克家的色彩。寬大的袖子裡藏有許許多多的口袋,魯溫總是忙不叠地把東西放進袖子,不時能從裡面拿出書、信箋、古怪的法器、孩子們的玩具等等。想到魯溫師傅袖子裡放了那麼多東西,凱特琳很驚訝他的手還能活動。
學士直等到身後的門關上之後方才開口:“老爺,”他對奈德說,“請原諒我打擾你們休息,有人留給我一封信。”
奈德面帶愠色地問:“有人留給你一封信?誰留的?今天有信使來過?我如何不知情?”
“老爺,不是信使帶來的。有人趁我打盹時,把一個雕工精巧的木盒放在我觀星室的書桌上。我的仆人說沒看到人進出,但想來一定是跟國王一道的人留下的,我們沒有其他從南方來的訪客。”
“你說是個木盒子?”凱特琳問。
“裡面裝了個精美的透鏡,專用于觀星,看來應該是密爾的做工。密爾産的透鏡可稱舉世無雙。”
奈德又皺起眉頭,凱特琳知道他對這類瑣事一向毫無耐性。“透鏡?”他說,“這與我有何關系?”
“當時,我也抱着相同的疑問,”魯溫師傅道,“顯然這裡面暗藏玄機。”
躲在厚重毛皮下的凱特琳顫抖着說:“透鏡的用途是看清真相。”
“沒錯。”學士摸了摸象征自己身份的項圈,那是一串用許多片不同金屬打造而成的沉重項鍊。
凱特琳隻覺一股恐懼從心底升起。“那究竟想讓我們看清什麼呢?”
“這正是問題所在。”魯溫學士從衣袖裡取出一封卷得密密實實的信箋。“于是我把整個木盒分解開來,在假的盒底找到真正的信。不過這封信不是給我的。”
奈德伸出手:“那就交給我罷。”
魯溫學士沒有反應。“老爺,很抱歉,可信也不是給您的。上面清楚寫着隻能讓凱特琳夫人拆看。我可以把信送過去嗎?”
凱特琳點點頭,沒有答話。魯溫把信放在她床邊的矮桌上,信封乃是用一滴藍色蠟油封箋。魯溫鞠了個躬,準備告退。
“留下來。”奈德語氣沉重地命令,他看看凱特琳。“夫人,怎麼了?你在發抖。”
“我害怕啊。”她坦承。她伸出顫抖的雙手拿起信封,皮毛從她身上滑落,她完全忘記了自己赤裸的身體。隻見藍色封蠟上印有艾林家族的新月獵鷹家徽。“是萊莎寫的信,”凱特琳看着她丈夫說,“隻怕不會是什麼好消息。”她告訴他,“奈德,這封信裡蘊藏着無盡的哀傷,我感覺得出來。”
奈德雙眉深鎖,臉色轉陰。“拆開。”
凱特琳揭開封印。
她的眼神掃過内文,起初看不出所以,随後才猛然醒悟:“萊莎行事謹慎,不肯冒險。我們年幼時發明了一種秘密語言,隻有我和她懂。”
“那你能否讀出信上的内容?”
“能。”凱特琳表示。
“告訴我們。”
“我想我還是先告退為好。”魯溫學士道。
“不,”凱特琳說,“我們需要你的意見。”她掀開毛皮,翻身下床,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午夜的冷氣寒徹心肺,凄冷有如墳墓。
魯溫學士見狀立刻别過頭去,連奈德都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吓住。“你要做什麼?”他問。
“生火。”凱特琳告訴他。她從衣櫃裡找出一件睡袍,披上之後在早已冷卻的火爐前蹲了下來。
“魯溫師傅……”奈德開口。
“我每一個孩子都是魯溫師傅接生的,”凱特琳道,“現在可不是講究虛僞禮數的時候。”說完她把信紙塞進甫燃的火中,然後将幾根粗木堆在上面。
奈德走過房間,挽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他的手緊握她不放,臉離她隻有幾寸。“夫人,快告訴我!信裡面究竟寫了些什麼?”
凱特琳在他的逼問下渾身僵直。“那是封警告信,”她輕聲道,“如果我們夠聰明,聽得進去的話。”
他的眼神在她臉上搜索。“請說下去。”
“萊莎說瓊恩·艾林乃是被人謀害。”
他的手指握得更緊。“被誰謀害?”
“蘭尼斯特家。”她告訴他說,“當今的王後。”
奈德松開手,她的臂膀上留下了鮮明的深紅指印。“老天,”他粗聲低語,“你妹妹傷心過度,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她當然知道,”凱特琳道,“萊莎本人是很沖動,但這封信乃是經過精密策劃,小心隐藏的。她一定很清楚信若是落入他人手裡,她必死無疑,可見這絕非空穴來風,否則她不會甘冒這麼大的風險。”凱特琳注視着她的丈夫,“這下我們真的别無選擇,你非當勞勃的首相不可,你得親自南下去查個水落石出。”
她立即明白奈德已然下了個截然相反的結論。“我知道的是,南方是個充滿毒蛇猛獸的地方,我還是避開為宜。”
魯溫撥了撥項鍊刮傷喉嚨皮膚的地方:“老爺,禦前首相握有大權,足以查出艾林公爵的真正死因,并将兇手繩之以法。就算情況不妙,要保護艾林夫人和她的幼子,卻也綽綽有餘。”
奈德無助地環視房間四周,凱特琳的心也随着他的視線飄移,但她知道此刻還不能擁他入懷。為了她的子女着想,她必須先打赢眼前這場仗。“你說你愛勞勃勝過親生兄弟,你難道忍心眼看自家兄弟被蘭尼斯特家的人包圍嗎?”
“你們兩個都叫異鬼給抓去吧。”奈德喃喃咒道。他轉身背對他們兩人,徑往窗邊走去。她沒有開口,學士也一言不發。他們默默地等待奈德向他摯愛的家園靜靜地道别,當他終于從窗邊回首時,他的聲音是如此疲憊而感傷,眼角也微微濕潤,“我父親一生之中隻去過南方一次,就是響應國王的召喚。結果一去不返。”
“時局不同,”魯溫師傅道,“國王也不一樣。”
“是嗎?”奈德木然地應了一聲,在火爐邊找了張椅子坐下。“凱特琳,你留在臨冬城。”
他的話有如寒冰刺進她心口。“不要。”她突然害怕起來,難道這是對她的懲罰?再也見不到他?再也得不到他的溫情擁抱?
“一定要。”奈德的語氣不容許任何辯駁。“我南下輔佐勞勃期間,你必須代替我管理北方。無論如何,臨冬城一定得有史塔克家的人坐鎮。羅柏已經十四歲,很快就會長大成人,他得開始學習如何統禦,而我沒法陪在他身邊教導他。你要讓他參與你的機要會議。在需要獨當一面的時刻來臨前,他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
“諸神保佑,讓您早日回來。”魯溫學士嗫嚅道。
“魯溫師傅,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血親骨肉一般看待,請不論事情大小,都給我妻子意見,并教導我的孩子必須了解的知識。别忘記,凜冬将至。”
魯溫師傅沉重地點點頭,屋裡又複歸寂靜,直到凱特琳鼓起勇氣問了她最害怕聽到答案的問題:“其他孩子呢?”
奈德站起身,擁她入懷,捧着她的臉靠近自己說:“瑞肯年紀還小,”他溫柔地說,“他留在這裡跟你和羅柏作伴。其他孩子跟我一起南下。”
“這樣子我承受不了。”她顫抖着回答。
“你必須忍耐。”他說:“珊莎要嫁給喬佛裡,這已經是既成的事實,我們絕不能留下讓他們懷疑忠誠的口實。艾莉亞也早該學學南方宮廷仕女的規矩和禮節,再過幾年,她也要準備出嫁了。”
珊莎在南方會成為一顆璀璨耀眼的明珠,凱特琳心想,而艾莉亞确實需要好好學點規矩。于是她很不情願地暫時抛開心中對兩個女兒的執着,但是布蘭不能走,布蘭一定要留下來。“好罷,”她說,“但是奈德,看在你對我的愛的份上,求求你讓布蘭留在臨冬城,他才七歲呀。”
“當年我父親把我送去鷹巢城做養子時,我也隻有八歲。”奈德道,“羅德利克爵士說羅柏和喬佛裡王子處得不太好,這可不是好現象。布蘭恰好可以成為兩家之間的橋梁,他是個可愛的孩子,笑容滿面,讨人喜歡,讓他和王子們一同長大,自然而然地産生友誼,就像當年我和勞勃一樣,如此一來我們家族的地位也會更加安全穩固。”
凱特琳很清楚他說的是實話,但她的痛苦卻并未因此而稍減。眼看着她就要失去他們全部:奈德、兩個女兒,還有她最疼惜的心肝寶貝布蘭,隻剩下羅柏和瑞肯。此刻的她已感寂寞,臨冬城畢竟是個很大的地方啊。“那就别讓他靠牆太近,”她勇敢地說,“你知道布蘭最愛爬上爬下。”
奈德輕吻了她眼裡還未掉下的淚滴。“謝謝你,我親愛的夫人,”他悄聲道,“我知道這很痛苦。”
“老爺,瓊恩·雪諾該怎麼辦?”魯溫學士問。
一聽這名字,凱特琳立刻全身僵硬。奈德察覺到她的怒意,便抽身放開她。
凱特琳打小就知道,貴族男子在外偷生私生子是常有的事,因此她在新婚不久,得知奈德在作戰途中與農家少女生了個私生子時,絲毫不感意外。再怎麼說,奈德有他男人的需求,而他征戰的那一年,隻和她婚後團聚數日便匆匆南下,留她安然地待在後方父親的奔流城,兩人分隔兩地。那時她的心思都放在襁褓中的羅柏身上,甚少念及她幾乎不認識的丈夫。他在戎馬倥偬間,自然不免尋求慰藉。而一旦他留下了種,她也希望他至少能讓那孩子衣食無虞。
但他做的不隻如此,史塔克家和别人不一樣,奈德把他的私生子帶回家來,在衆人面前叫他“兒子”。當戰争終于結束,凱特琳返回臨冬城時,瓊恩和他的奶媽已經在城裡住了下來。
這件事傷她很深,奈德非但不肯說出孩子的母親,連關系情形半個字也不跟她提。然而城堡裡沒有不透風的牆,凱特琳很快就從她的侍女群中聽說了幾種揣測,這些都是從跟随她丈夫打仗的士兵嘴裡傳出來的。她們交頭接耳說着外号“拂曉神劍”的亞瑟·戴恩爵士,說他是伊裡斯麾下禦林七鐵衛中武藝最高強的騎士,但他們的年輕主子卻在一對一的決鬥中擊斃了他。她們還繪聲繪影地叙述事後奈德是如何地帶着亞瑟爵士的佩劍,前往盛夏海岸的星墜城尋找亞瑟的妹妹。她們說亞夏拉·戴恩小姐皮膚白皙,身材高挑,一雙紫羅蘭色的眸子深邃而幽冷。她想了兩個星期才終于鼓起勇氣,某天夜裡在床上向丈夫當面問起。
然而,那卻是兩人結婚多年以來,奈德惟一吓着她的一次。“永遠不要跟我問起瓊恩的事,”他的口氣寒冷如冰,“他是我的親生骨肉,你隻需知道這點就夠了。現在,夫人,我要知道你是打哪兒聽來這名字的。”她向他保證以後不會再提起這件事,于是便把消息來源告訴了他。翌日起,城中一切謠言戛然而止,臨冬城中從此再聽不到亞夏拉·戴恩這個名字。
無論瓊恩的生母是誰,奈德對她鐵定是一往情深,因為不管凱特琳說好說歹,就是沒法說服他把孩子送走。這是她永遠不會原諒他的一件事。她已經學着全心全意去愛自己丈夫,但她怎麼也無法對瓊恩産生感情。其實隻要别在她眼前出現,奈德愛在外面生多少私生子她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瓊恩卻總是看得見摸得着,怎麼看怎麼礙眼,更糟的是他越長越像奈德,竟比她生的幾個兒子都還要像父親。“瓊恩非走不可。”她回答。
“他和羅柏感情很好,”奈德說,“我本來希望……”
“他絕不能留下來。”凱特琳打斷他,“他是你兒子,可不是我的,我不會讓他留在這裡。”她知道自己這樣有些過分,但她也是實話實說。奈德倘若真把他留在臨冬城,對那孩子本身也無好處。
奈德看她的眼神裡充滿痛楚。“你也知道我不能帶他南下,朝廷裡根本沒他容身之處。一個冠着私生子姓氏的孩子……你應該很清楚旁人會如何閑言閑語。他會被排擠。”
凱特琳再次武裝起自己,對抗丈夫眼底無聲的訴求:“我聽說你的好朋友勞勃在外面也生了不少私生子。”
“但一個也沒在宮廷裡出現過!”奈德怒道,“那個蘭尼斯特家的女人很堅持這一點,天殺的,凱特琳,你怎麼狠得下心這樣對他?他不過是個孩子罷了,他——”
他正在氣頭上,原本可能會說出更不堪入耳的話,但魯溫學士卻适時插話:“我倒有個主意。您的弟弟班揚前幾天來找過我,那孩子似乎對加入黑衫軍頗有興趣。”
奈德聽了大吃一驚:“他想加入守夜人?”
凱特琳沒說什麼,就讓奈德自己理出一番頭緒罷,現在她多說隻會惹他生氣。然而她卻高興得想親吻眼前這位老師傅呢!他所提出的這個建議正是最完美的解決方案。班揚·史塔克是個發過誓的黑衣弟兄,對他而言,瓊恩等于是此生不可能有的兒子。日子久了,那孩子自然而然也會跟着宣誓加入黑衣弟兄,這樣一來,他就不能養兒育女,有朝一日來和凱特琳自己的孫子孫女搶奪臨冬城的繼承權了。
魯溫學士又說:“老爺,加入長城守軍可是很高的榮譽。”
“而且即使是私生子,在守夜人軍團裡也可能升到高位。”奈德思忖,但他的語氣仍然有些困惑,“可瓊恩年紀還這麼小,倘若他是個成人,說要加入一切還好,然而他隻是個十四歲的孩子……。”
“這确實是個困難的抉擇,”魯溫師傅同意,“但我們也身處艱難時刻,他所走的這條路,不會比您或夫人走的路更崎岖坎坷。”
凱特琳又無可避免地想起她即将失去的三個孩子,想要保持沉默太難了。
奈德轉過身去,再次望向窗外,他那長長的臉龐甯靜中若有所思。最後他歎口氣,又回過頭:“好罷,”他對魯溫學士說,“看來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我會跟班揚談談。”
“我們什麼時候告訴瓊恩呢?”老師傅問。
“還不是時候,我們要先做些準備,距離啟程足足還有兩個星期,就讓他盡情享受這段剩餘的時光吧。夏天很快就要結束,童年的日子所剩無多。時機一到,我會親自告訴他。”
第七章 艾莉亞
所屬書籍: 第一卷 權力的遊戲
艾莉亞的縫衣針又歪了。
她懊惱地皺起眉頭,看着手裡那團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又偷偷瞄了瞄和其他女孩坐在一起的姐姐珊莎。每個人都說珊莎的針線功夫完美無瑕。“珊莎織出來的東西就跟她人一樣漂亮。”有次茉丹修女對她們的母親大人這麼說,“她那雙手既纖細又靈巧。”當凱特琳夫人問起艾莉亞的表現時,修女哼了一聲答道:“艾莉亞的手跟鐵匠的手沒兩樣。”
艾莉亞偷偷環視房間四周,擔心茉丹修女會讀出她的思想。但是修女今天可沒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她正坐在彌賽菈公主身旁,臉上堆滿笑容,口中連聲贊美。先前當王後把彌賽菈帶來加入她們時,修女就說她平生可沒這種福氣,可以指導公主針線女紅。艾莉亞覺得彌賽菈的針線也有點歪七扭八,但是從茉丹修女的甜言蜜語聽起來,旁人絕對想不到。
她又瞧了瞧自己的活兒,想找出個補救的法子,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把針線擱到一邊去了。她沮喪地看看自己的姐姐,珊莎正一邊巧手縫紉,一邊開心地說閑話。羅德利克爵士的女兒小貝絲·凱索坐在她腳邊,認真地聆聽她所說的一字一句。這時候,珍妮·普爾剛巧湊在她耳旁不知說了些什麼悄悄話。
“你們在說什麼呀?”艾莉亞突然問。
珍妮露出吃驚的表情,随即咯咯笑了起來。珊莎一臉羞赧,貝絲也面紅耳赤。沒有人答話。
“跟我說嘛。”艾莉亞說。
珍妮偷瞟了那邊一眼,确定茉丹修女沒有注意聽。恰好彌賽菈說了點話,修女随即和其他仕女一同放聲大笑。
“我們剛剛在說王子的事。”珊莎說,聲音輕得像一個吻。
艾莉亞當然知道姐姐指的哪一個王子,除了那個高大英俊的喬佛裡還會是誰?先前晚宴的時候珊莎和他坐在一起,艾莉亞則自然而然地得坐在另外那個小胖子旁邊了。
“喬佛裡喜歡你姐姐喲。”珍妮悄聲道,語氣中帶着自豪,仿佛這件事是她一手促成似的。她是臨冬城總管的女兒,也是珊莎最要好的朋友。“他跟她說她很漂亮。”
“有一天他會娶她作新娘子。”小貝絲雙手環膝,用一種如夢似幻的語調說,“然後珊莎就會變成全世界的王後啰。”
珊莎很有禮貌地臉紅了。她臉紅起來還是很漂亮,她不管做什麼都漂漂亮亮,艾莉亞一肚子不滿地想。“貝絲,不要這樣瞎編故事。”珊莎糾正身旁的小女孩,同時輕輕撥弄她的發絲,好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那麼嚴厲。她轉向艾莉亞:“好妹妹,你覺得小喬王子怎麼樣?他實在是個很勇敢的人,你說是不是?”
“瓊恩說他看起來像個女孩子。”艾莉亞回答。
珊莎歎了口氣,繼續手中的針線活。“可憐的瓊恩,”她說,“作私生子的難免嫉妒别人。”
“他是我們的哥哥。”艾莉亞回嘴,卻說得大聲了。她的聲音劃破了塔頂房間午後的靜谧。
茉丹修女擡起眼。她有張細瘦的臉,一雙銳利的眼睛,還有一張薄得幾乎看不到唇的嘴,這張臉仿佛生來就是用于皺眉生氣似的。這下她立刻皺起眉頭來了。“孩子們,你們在說些什麼呀?”
“同父異母的哥哥,”珊莎輕柔而準确地糾正她,同時朝修女露出微笑,“艾莉亞和我剛才正在說:今天能與公主作伴,真是件快樂的事。”
茉丹修女點頭:“沒錯,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榮幸。”彌賽菈公主聽到這樣的恭維,有點遲疑地笑了笑。“艾莉亞,你怎麼不織東西呢?”她問,随即起身走來,漿過的裙子在身後沙沙作響。“讓我看看你織出了什麼。”
艾莉亞好想扯開嗓子大聲尖叫,都是珊莎把修女給引過來的。“喏。”她邊說邊無奈地交出“成果”。
修女仔細檢視着手中的織錦。“艾莉亞、艾莉亞、艾莉亞,”她說:“這樣不行啊!你這樣完全不行啊!”
每個人都在看她,這真是太過分了。珊莎很有教養,不會因為自己妹妹出醜而展露嘲笑,但珍妮卻在一旁竊笑,連彌賽菈公主也一副憐憫的模樣。艾莉亞隻覺得眼裡充滿淚水,她倏地從椅子上站起,往門的方向沖了過去。
茉丹修女在她背後叫道:“艾莉亞,你給我回來,你再走一步試試看!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你母親大人。竟然在我們公主面前做出這種事,你可把我們的臉全丢光了!”
于是艾莉亞在門邊停下腳步,咬着嘴唇轉過身,眼淚卻已經流下臉頰。她勉強對彌賽微一鞠躬:“公主小姐,請恕我先告退。”
彌賽菈朝她眨了眨眼,轉向身旁的仕女們尋求協助。但她雖然猶疑不決,茉丹修女可是斬釘截鐵:“艾莉亞,你要上哪兒去呀?”
艾莉亞瞪着她,“我去幫馬兒裝蹄鐵。”她甜甜地說,并從修女臉上的驚訝表情中得到一絲滿足。語畢她旋身離開房間,以最快的速度飛奔下樓。
上天真是太不公平,憑什麼珊莎就擁有一切?有時候艾莉亞會這麼覺得。自己出生的時候,珊莎已經兩歲多了,早已沒有任何東西剩下來。珊莎精于縫紉刺繡,又能歌善舞,她會吟詩作詞,又懂得如何打扮;她奏起豎琴撥弦宛轉,搖起鐘鈴悅耳輕靈。更糟糕的是,她還是大美人一個。珊莎自母親那兒繼承了徒利家族的玲珑頰骨和濃密的棗紅秀發,艾莉亞則活像她父親,發色深褐,黯淡無光;臉形細長,陰霾不開。珍妮老愛叫她“馬臉艾莉亞”,每次遇上她就學起馬兒嘶叫。想到自己惟一做得比姐姐好的事情就是騎馬,她越發難過起來。不過珊莎不擅長管理家務,對數字也向來一竅不通,倘若哪天她真嫁給喬佛裡王子,艾莉亞希望他最好有個好管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娜梅莉亞一直在樓梯底部的守衛室裡等着她。一見艾莉亞的身影,她立刻跳将起來,艾莉亞開心地笑了,就算全世界沒人愛她,最起碼還有這隻小狼。她們上哪兒都形影不離,娜梅莉亞晚上就睡在她房間,蜷縮在床腳下。若非母親不準,她原本想把小狼一起帶去針線室。到時候看看茉丹修女還敢不敢批評她的活兒。
艾莉亞為她松綁,娜梅莉亞則熱切地舔着她的手,她有雙黃色的眼珠子,陽光一照,亮得就像兩枚金币。艾莉亞用傳說中率領子民橫渡狹海的戰士女王的名諱為小狼命名,自然也引起了不小的騷動。珊莎呢,不消說,把她的小狼叫做“淑女”。想到這兒,艾莉亞扮了個鬼臉,緊緊地抱着小狼。娜梅莉亞舔了舔她耳根,癢得她咯咯直笑。
茉丹修女這時一定已經派人通知她母親大人了,所以她若是直接回房,一定會被逮個正着。艾莉亞可不想被逮着,她心裡有個更好的點子。現在剛好是男孩子們在校場上練習比試的時間,她想看看羅柏親手把勇敢的喬佛裡王子打成鼻青臉腫的模樣。“來罷。”她朝娜梅莉亞低語,随即起身邁步飛奔,小狼緊跟在後。
連接主堡和武器庫的密閉橋梁上,有扇窗子可以将整個校場盡收眼底,她要去的就是那地方。
等她氣喘籲籲地跑到目的地,卻發現瓊恩已經靠坐在窗棂上,一隻腳無精打采地翹起頂着下巴。他聚精會神地注意着下方的打鬥,直等到他自己的白狼站起來朝她們迎去方才回過神來。娜梅莉亞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白靈已經長得比其他幾隻狼都要高大,它嗅了嗅她,輕輕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然後返身趴下。
瓊恩狐疑地看着她:“小妹,你這會兒不是該上縫紉課麼?”
艾莉亞朝他扮個鬼臉。“我想看他們打架。”
他笑道:“那就快過來吧。”
艾莉亞爬上窗台,在他身邊坐下,下面校場上的铿锵響聲頓時傳入耳中。
可令她大失所望的是,在場子上比劃的隻有年紀比較小的幾個男孩子。布蘭全身上下穿着護具,看起來活像被綁在一張羽毛床上。而托曼王子本來就胖,這一模樣更是渾圓無比。他們正在老羅德利克爵士的監視下,揮舞木制鈍劍相互攻擊。老爵士是城裡的教頭,身材高大魁梧,有一把氣派非凡的雪白胡須。十幾個在旁圍觀的人正為兩個小男孩加油打氣,裡面喊聲最大的就是羅柏。艾莉亞看到席恩·葛雷喬伊站在羅柏旁邊,穿着黑色緊身上衣,上面繡有他的金色海怪家徽,臉上則挂着一抹嘲諷的輕蔑。兩個比武的男孩子腳步都不太穩,艾莉亞推測他們可能已經打上好一陣子了。
“看到沒有,這恐怕比做針線活兒要累喲。”瓊恩表示。
“可也比做針線活兒要好玩多了。”艾莉亞回嘴。瓊恩咧嘴一笑,伸手過來撥弄她的頭發。艾莉亞臉紅了,他們一向很親,在所有的孩子裡,就數瓊恩和她遺傳到父親的長臉。羅柏、珊莎和布蘭都長得比較像徒利家的人,就連小瑞肯也是笑容可掬,發紅似火。艾莉亞小時候,還曾經害怕自己也是個私生子。她害怕的時候就去找瓊恩,因為瓊恩總能讓她安心。
“你怎麼沒跟他們一起下場子?”艾莉亞問他。
他淺淺一笑:“私生子沒資格跟王子過招,”他說,“就算練習,也隻有正室的孩子可以傷他們。”
“噢。”艾莉亞覺得好生尴尬,她早該想到這點才對。在同一天裡,她第二次感歎生命的不公平。
她看着自己的小弟揮劍朝托曼砍去。“我打起來不輸布蘭,”她說,“他才七歲,我已經九歲了。”
瓊恩以一副小大人的姿态打量着她:“你太瘦啦,”他挽起她的手,量度她的肌肉發育,然後搖頭歎氣,“小妹,我看你連把長劍都舉不起,更别說是揮舞格鬥了。”
艾莉亞抽回手,很不服氣地瞪着他看。于是瓊恩又伸手撥弄她的一頭亂發。兩人靜靜地坐在一起,看着布蘭和托曼互相兜圈子。
“你看到喬佛裡王子了嗎?”瓊恩問。
她原本沒有看到,但仔細一瞧,便發現他站在廣場後方高大石牆的陰影裡,身旁圍繞着她不認識的人,他們穿着蘭尼斯特家和拜拉席恩家的制服,大概都是年輕侍從吧。人群裡還有幾個年長的,她猜多半是成年騎士。
“你瞧瞧他外套上的家徽。”瓊恩提出。
艾莉亞一看,隻見王子外衣上繡了一面華麗無比的盾牌,毫無疑問是極為精巧的手工。這盾牌被分為左右兩半,一邊是代表王室的寶冠雄鹿,另一邊則是蘭尼斯特家族的怒吼雄獅。
“蘭尼斯特是個驕傲的家族,”瓊恩說,“本來他衣服繡上王族的家徽就夠了,但是他卻把母親那邊的家徽也繡了上去,而且還和王室的紋章平起平坐。”
“女人也很重要呀!”艾莉亞不禁反駁。
瓊恩呵呵笑道:“小妹呀,那麼你也應該有樣學樣,把針線活學好,然後将徒利和史塔克兩家的徽章都繡在衣服上。”
“繡一匹嘴裡叼魚的狼麼?”她想想就覺得好笑,“那樣看起來好蠢。更何況,又不準女孩子上戰場打仗,那她要家徽做什麼用?”
瓊恩聳聳肩:“女孩子有家徽卻不能拿劍作戰,私生子能拿劍卻沒家徽可繡。小妹,世上的規矩不是我訂的,我也無能為力呀。”
下方廣場傳來一聲大喊,隻見托曼王子倒在翻飛塵土裡打滾,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外加綁的那堆皮墊護甲,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隻翻過身的烏龜似地在那兒掙紮。布蘭正高舉木劍,站在他旁邊,準備等他一站起來就立刻補上一劍。
“住手!”羅德利克爵士吼道,他拉了托曼一把,協助他站起來。“打得很好。路易、唐尼斯,幫他們把護甲脫掉。”他環顧四周,“喬佛裡王子,羅柏,你們要不要再來一場?”
羅柏身上雖然還流淌着前一場比試的汗水,卻迫不及待地踏步向前:“樂意之至。”
喬佛裡聽到羅德利克爵士的傳喚,這會兒也從先前所在的陰影裡走進陽光下。他的頭發在太陽照射下亮如金箔,但臉上卻挂着一副百無聊賴的神色。“羅德利克爵士,這都是小孩子把戲。”
席恩·葛雷喬伊不禁放聲笑道:“你們倆是小孩子沒錯呀。”
“羅柏是不是小孩子我不知道,”喬佛裡說,“但我可是堂堂王太子,我不想再跟姓史塔克的家夥拿木頭玩具揮來揮去了。”
“小喬,你中劍的次數可比你揮的次數要多。”羅柏道,“你怕了麼?”
喬佛裡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噢喲,好恐怖。”他說:“咱們的老戰士發話哩。”蘭尼斯特家的侍從聞言便笑。
瓊恩皺眉看着場子上發生的事。“喬佛裡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渾球。”他告訴艾莉亞。
羅德利克爵士若有所思地撚撚那撮白胡子,“那請問您有什麼想法?”他詢問王子。
“我要真刀真槍地打。”
“沒問題,”羅柏立刻吼回去,“你會後悔的!”
教頭伸手按住羅柏的肩膀,要他冷靜。“用真劍太危險,我隻準你們用比武時的鈍劍。”
喬佛裡沒答腔,卻有一個身軀高大,半邊臉有着明顯灼燒痕迹的黑發男子推開旁邊的人,擋在王子面前:“爵士先生,這可是你的王太子,你算什麼,有何資格要他不準用這不準用那?”
“克裡岡,我算臨冬城的教頭,你最好牢牢記住。”
“你們這兒是專門訓練女人的嗎?”帶燒傷的高個子問,他渾身肌肉,壯得像頭牛。
“我訓練的是騎士,”羅德利克爵士口氣銳利地說,“等他們長大成人,技巧足夠純熟,我自會讓他們使用真正的武器。”
帶燒傷的男子轉頭問羅柏:“小子,你幾歲?”
“十四歲。”羅柏應道。
“我十二歲就殺過人,告訴你,我用的可不是鈍劍。”
艾莉亞看得出羅柏的自尊心已然受創,正火冒三丈,快要按捺不住怒氣。他對羅德利克爵士說:“讓我用真劍罷,我可以打敗他。”
“不,用鈍劍打。”羅德利克爵士回答。
喬佛裡聳聳肩:“史塔克,我看你就等長大之後再來跟我較量好了,不過也别等到走不動了才來喔。”蘭尼斯特的人又是一陣哄笑。
羅柏的咒罵響徹整個校場。艾莉亞吃驚地捂住嘴巴。席恩·葛雷喬伊捉住羅柏的手,沒讓他朝王子沖去,羅德利克爵士則憂心忡忡地撚着胡子。
喬佛裡裝模作樣地打個呵欠,然後轉身對他弟弟說:“走罷,托曼,遊戲時間結束了。讓孩子們留下來繼續玩吧。”
此話一出,蘭尼斯特的部屬們笑得更開心,羅柏也罵得更大聲。羅德利克爵士氣得滿臉通紅,席恩則是緊緊地抱住羅柏,直到王子一行離去之後才肯松手。
瓊恩目送他們離去,艾莉亞則看着瓊恩,他的臉沉靜得有如神木林中那泓冷泉。最後他爬下窗台:“好戲結束了。”他彎下身子搔搔白靈的耳後根,小狼也站起身,向他靠過去撒嬌。“小妹,你最好還是快回房去。茉丹修女一定正等着修理你,你躲得越久,到時候處罰就越重,弄不好她會叫你織一整個冬天的東西,等到春天冰雪融化,我們就會發現你冰冷的屍體,而縫衣針還牢牢地握在結冰的手裡喲。”
艾莉亞聽了完全笑不出來。“我最讨厭女紅!”她激動地說,“真不公平!”
“這世上沒有公平這回事,”瓊恩應道,他又撥撥她的亂發,起身走了,白靈安靜地跟在他後面。娜梅莉亞正準備跟去,走了幾步回頭才發現主人沒跟來。
于是她隻好很不情願地朝反方向去。
事情比瓊恩料想的還慘,因為等在她房裡的可不隻是茉丹修女,而是茉丹修女和母親兩個人。
第八章 布蘭
打獵的隊伍于黎明啟程,國王希望能為今天的晚宴多添一道野熊大餐。因為喬佛裡王子與國王同行,所以羅柏也得到允許,跟着狩獵隊伍一同前往。班揚叔叔、喬裡、席恩·葛雷喬伊和羅德利克爵士他們都跟着一道去,就連王後的滑稽小弟也在隊伍中。畢竟這是他們在北方最後的打獵機會,明天,國王的隊伍就要動身南下。
布蘭和瓊恩、姐姐們以及瑞肯留在城裡。瑞肯隻是個小娃娃,女孩子們本來就不喜歡打獵,而瓊恩和他的小狼則跑得不見蹤影。布蘭也沒有努力去找他,因為他覺得瓊恩似乎在生自己的氣。瓊恩這幾天似乎在生城裡每一個人的氣,布蘭很納悶,他要和班揚叔叔到長城去加入守夜人軍團,那可不是和跟國王南下一樣的好事嗎?要留在家裡的人是羅柏,不是瓊恩呀。
這幾天來,布蘭興奮得坐立不安。他很快就要在國王大道上策馬馳騁了,不是騎小馬喔,而是騎真正的駿馬。父親将成為國王的首相,他們會搬進君臨,住進龍王建造的“紅堡”。老奶媽說那裡鬧鬼,地牢裡有不為人知的恐怖酷刑,牆上還挂着龍頭。布蘭光想想就渾身打顫,但他卻不害怕,有什麼好怕的呢?他有父親保護,還有國王和他所有的騎士與宣誓效忠的武士呢。
有朝一日布蘭自己也要當騎士,加入國王的禦林鐵衛。老奶媽說他們是全國最優秀的戰士。禦林鐵衛一共隻有七人,身穿白衣白甲,沒有任何家室牽累,活着的惟一目的就是守護國王。關于他們的故事布蘭早就聽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了:“鏡盾”薩文,萊安·雷德溫爵士,龍騎士伊蒙王子,幾百年前死在對方劍下的孿生兄弟伊利克爵士和亞曆克爵士——那是一場骨肉相殘,姐弟交戰,被後世吟遊詩人稱為“血龍狂舞”的戰争,還有“白牛”傑洛·海陶爾,“拂曉神劍”亞瑟·戴恩爵士,以及“無畏的”巴利斯坦。
這次有兩名禦林鐵衛和勞勃國王一同北來,布蘭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們,始終不敢上前攀談。柏洛斯爵士是個秃了頂、雙下巴的人,馬林爵士則兩眼低垂,須如鐵鏽。隻有詹姆·蘭尼斯特爵士看起來比較像故事裡的偉大騎士,他也是七鐵衛之一,不過羅柏說他殺了瘋狂的老王,已經不能算禦林鐵衛了。如今世上最偉大的騎士是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人稱“無畏的”巴利斯坦,他是禦林鐵衛隊長。父親答應過他們,等抵達君臨之後,一定會讓他們見見巴利斯坦爵士。布蘭每天在牆上畫記号數日子,迫不及待想動身出發,去看看一個以往隻存在于夢中的世界,過另一種從來無法想像的生活。
可現在離出發隻剩一天,布蘭卻突然若有所失起來。臨冬城是他惟一熟悉的家園,父親叮囑他今天要向大家道别,他也盡力去試。打獵隊伍離開後,他帶着小狼在城堡裡閑逛,打算和熟人們一個個說再見。老奶媽、廚師蓋吉,鐵匠密肯,還有負責幫他照顧小馬,成天咧着嘴笑,除了“阿多”兩個字以外,一句話也不會講的馬夫阿多。每次布蘭去玻璃花園玩,阿多總會給他一顆黑莓。
但他開不了口。他先去了馬廄,看到自己的小馬,隻是現在已經不屬于他了。他很快便會擁有一匹真正的馬,而把小馬留在這裡,突然間布蘭好想坐下來放聲大哭,于是他趕緊跑開,以免阿多和其他馬夫見到他眼中的淚水。他總共就說了這麼一次再見,之後便一早上獨自躲在神木林裡,教他的小狼把丢出去的樹枝叼回來,卻徒勞無功。他的小狼比父親獸舍裡所有的獵狗都要聰明,他幾乎可以肯定他聽得懂他說的每一句話。隻可惜他對叼樹枝似乎沒多少興趣。
他到現在還無法決定給它取什麼名字。羅柏的狼叫做“灰風”,因為它跑起來迅捷如風;珊莎的叫做“淑女”;艾莉亞用歌謠裡某個古老的女巫王為她的狼命名;小瑞肯則把他的狼叫做“毛毛狗”——布蘭覺得給冰原狼起這種名字實在很蠢;瓊恩的那隻白狼叫白靈。布蘭真希望自己比瓊恩先想到這個名字,即使他的狼毛色不是很白。過去這兩周以來,他不知道已經想過多少名字了,偏偏就是沒一個聽來順耳。
最後他累了,便決定去爬牆。最近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他已經好幾個星期沒爬到殘塔上玩了,這說不定還是他最後的機會呢。
于是他拔腿跑過神木林,還特地繞路避開心樹旁邊的那泓冷泉。布蘭一直很怕心樹,他總覺得樹不應該長眼睛,葉子也不該生成手掌的模樣。小狼跟在他身邊。“你留在這兒。”他在武器庫牆外哨兵樹下對它說,“乖乖躺下,對,就這樣,留在這兒别動——”
小狼果然乖乖地留在原地,布蘭搔了搔它的耳後根,然後轉身一躍,抓住低垂的枝幹,一翻身便上了樹。可當他爬到一半,正遊刃有餘地穿梭枝丫時,小狼卻霍地起身嗥叫開來。
布蘭低頭一看,小狼便立刻安靜,睜大那雙亮閃閃的黃色眼珠往上瞧。布蘭覺得有股詭異的寒意流貫全身。他繼續爬,小狼又繼續嗥。“别叫啦!”他喊,“乖乖坐好别動,你比媽還煩。”然而狼嗥卻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跳上武器庫屋頂,消失了蹤影為止。
臨冬城的屋頂幾乎可算是布蘭的第二個家,母親總說他連走路都還沒學會,就先學會爬牆啦。布蘭既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學會走路,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學會爬牆,所以他猜她說得應該沒錯。
對一個小男孩而言,臨冬城的城牆高塔、庭院甬道就像是座灰石砌成的廣袤迷宮。在城堡比較老舊的部分,無數廳堂四處傾斜,容易讓人産生不知置身何處之感。魯溫學士曾說,幾千年來,城堡就像一棵不斷蔓生的怪物般的石頭巨樹,枝幹扭曲,盤根錯節。
當布蘭穿過錯綜複雜的傾頹古城,爬到接近天空的地方,全城的景緻終于一覽無遺。他很喜歡臨冬城在他面前展開的遼闊樣貌,城堡裡的一切熙來攘往、人聲喧嘩都在他腳下,惟有天際飛鳥在頭上盤旋。布蘭往往就這樣趴在首堡之上,置身在形狀早已不複辨識、被風霜雨雪摧殘殆盡的石像鬼間,俯瞰下方的城間百态。看着廣場上拖運木材和鋼鐵的長工,看着玻璃花園裡采集菜蔬的廚師,看着犬舍裡來回奔跑、局促不安的獵狗,看着靜默無語的神木林,看着深井邊交頭接耳的女侍,仿佛他才是城堡真正的主人,即使羅柏也無法體會這種境界。
他也因此挖掘出臨冬城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當初建築工人并沒有把城堡附近的地勢鏟平,所以城牆外面不但有起伏丘陵,還有溪澗峽谷。布蘭知道一座密閉的橋道,可以從鐘塔的四樓直接通鴉巢的二層。他還知道如何從南門進入内城牆裡邊,順着門梯爬三層,便能找到一條狹窄的石砌甬道,它可以繞行臨冬城,最後抵達位于百尺高牆陰影下的北門底層。布蘭相信就連魯溫師傅也不知道這條捷徑。
母親一直很害怕布蘭哪天會不小心滑下來,失足摔死。任他再三保證,她卻怎麼也不肯相信。有次她強迫他發誓不再往高處爬,結果這個諾言隻勉強維持了兩個星期,他每天都痛苦無比,最後有一天夜裡,趁他兄弟熟睡的時候,他還是爬出了卧房窗戶。
翌日他滿懷罪惡感地自行招認,艾德公爵叫他獨自去神木林忏悔,還派了守衛監視,以确保他整晚都在林子裡反省他不聽話的行為。沒想到第二天清晨,布蘭卻不見蹤影,最後衆人是在林間最高的一棵哨兵樹的上層枝幹找到睡得正香甜的他。
盡管父親氣得半死,終于還是忍不住笑道:“你一定不是我兒子,”當其他人把布蘭抱下來時,他對兒子說,“你根本是隻松鼠。算了,我認了,如果你真的非爬不可,那就去爬吧,盡量别讓你母親瞧見就是。”
布蘭很努力,雖然他認為母親對他的舉動其實一清二楚。既然父親不願阻止他四處攀爬,她便轉而采取迂回策略。首先來的是老奶媽,她跟他講了一個故事,說從前有個不聽話的壞小孩,越爬越高,最後被雷活活劈死,死後烏鴉還來啄他眼睛。布蘭聽了不為所動,因為殘塔上多的是烏鴉窠巢,那裡除了他沒人會去,所以有時他會在口袋裡裝滿玉米。一上塔頂,烏鴉便都開開心心地聚攏來從他手心啄食,怎麼也不像會啄他眼睛的模樣。
眼看這招無效,魯溫師傅便用陶土捏了個小男孩,為它穿上布蘭的衣服,然後從城牆上丢下去,好讓布蘭了解他若是摔下,會有多麼凄慘的結果。那是個有趣的實驗,但事後布蘭卻隻盯着魯溫師傅,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是泥做的,而且我絕對不會摔下去。”
在此之後,輪到了城裡的守衛,有一段時間,隻要他們發現他在屋頂上,就會吆喝追趕,想把他趕下來。那是最緊張刺激的時刻了,簡直就像和哥哥弟弟們玩遊戲,隻不過,這遊戲每次都是布蘭獲勝。衛兵們誰也沒有布蘭這種本事,連喬裡也拿他沒轍。不過多數時候他們根本就沒看見他,人是從來不往上看的。這也是他喜歡爬牆的原因之一,仿佛可以因此隐身遁形。
他很喜歡攀爬時那種一石高過一石,手腳并用,聚精會神的感覺。每次他都先把靴子脫掉,然後光着腳丫爬牆,如此一來讓他覺得自己多出兩隻手。他喜歡每次事後渾身肌肉那種疲累卻甜絲絲的酸疼;喜歡高處清冽的空氣,冰冷甘美宛如冬雪甜桃;喜歡各式各樣的鳥類,包括群聚殘塔上的大烏鴉,築巢亂石間的小麻雀和栖息在舊武器庫積滿灰塵閣樓裡的老夜枭。布蘭對這些事物通通了如指掌。
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登上人迹罕至的地方,看着城堡以一種不曾為他人展示的樣貌,在眼前灰蒙蒙地呈現出來。整座臨冬城似乎都因此成了布蘭的秘密基地。
他對曾是臨冬城最高瞭望台的殘塔情有獨鐘。很久很久以前,在他父親出生前約一百年,高塔遭暴雷擊中,起火燃燒,頂端三分之一的建築朝塔内崩塌,自此以後始終沒有重建。父親偶爾會派人進到殘塔底層清理斷垣殘壁間的老鼠窩,然而除了布蘭和烏鴉,從來沒有人登上過塔頂廢墟。
他知道兩種登上塔頂的途徑,一是直接從殘塔外圍爬上去,但是由于當年刷的泥漿早已幹燥風化,磚石容易松落,因此布蘭爬的時候不太敢把重心放在上面。
最好的方法還是從神木林出發,爬上高高的哨兵樹,從武器庫的屋頂跳到守衛室的屋頂,其間光着腳以免守衛聽見,如此便可順利抵達城中最古老的首堡後方。那是座低矮的圓形堡壘,其實它比乍看上去要高得多。如今堡内雖隻有老鼠和蜘蛛,但當年建築的古老石塊仍舊提供了攀爬的最佳場所。你甚至可以直接爬到眼神空洞的石像鬼雕像駐守的空曠高台,兩手勾緊,從這個石像鬼懸蕩到那個石像鬼,随後抵達城樓北端。接着,隻要全力伸展,便可夠到傾斜的殘塔。最後的部分隻是翻越焦黑的亂石堆登上養鷹樓,爬不到十尺,烏鴉群便會競相迎接,看你有沒有帶玉米粒給它們了。
這天布蘭一如往常,駕輕就熟地在石像鬼雕像間蕩來蕩去,不料卻聽到說話的聲音。他吓得差點松手,首堡向來是個人迹罕至的地方呀!
“我不喜歡這樣,”有個女人的聲音說。布蘭下方有一排窗戶,聲音是從最後一扇窗裡傳出來的,“當首相的該是你才對。”
“饒了我罷,”一個男人的聲音慵懶地回答,“這種苦差我可不想攬,想做的事多着呢。”
布蘭懸在半空,靜靜地聽着,突然心生恐懼,不敢再往前蕩,生怕經過時自己的雙腳會被他們發現。
“你難道看不出背後隐藏的危險?”女人接着說,“勞勃把那家夥當親兄弟一樣。”
“勞勃最受不了他兩個弟弟。我也不怪他,有史坦尼斯那樣的老弟,任誰都要反胃。”
“别傻了,史坦尼斯和藍禮是一回事,艾德·史塔克又是另一回事。勞勃對史塔克會言聽計從。這兩人都該下地獄,早知道我就堅持要他選你當首相。我一直以為史塔克會拒絕他。”
“我們這樣已經算走運啦,”男人道,“諸神在上,誰知道國王會不會叫他弟弟或那個小指頭來當首相。比起野心勃勃的對手,讓我面對講究榮譽的敵人,可能還會睡得安穩些。”
布蘭這才會意,他們談論的正是父親!他想多聽一些,再靠近幾尺……可他如果蕩過那扇窗戶,他們一定會看到他的腳。
“我們得好好監視他才行。”女人說。
“我甯願好好看看你,”男人說,他的語氣聽起來很無趣,“過來吧。”
“艾德公爵從沒插手過南方的事務,”女人道,“從來沒有。我告訴你,他明明就是要對付我們,不然何必離開他的勢力中心?”
“理由多的是,責任心、榮譽感都有可能,或者他想名垂青史,或者他們夫妻不和,甚至兩者皆有,也或許他隻想找個溫暖的地方住住而已。”
“他太太是艾林夫人的姐姐,萊莎竟然沒有跑到這裡,用她的指控歡迎我們,已經很難得了。”
布蘭往下看去,窗子下方隻有個幾寸寬的窗棂,他試着放低身子,但是距離太遠,夠不到。
“你想太多啦,艾林夫人不過是頭吓壞的母牛嘛。”
“這頭母牛可是和瓊恩·艾林同床共枕的。”
“假如她知道,早在離開君臨之前就去找勞勃告狀了。”
“在他剛剛決定要把她那沒用的兒子送去凱岩城作養子的時候?我想不會。她自己也明白如此一來她兒子會成為人質,威脅她不準說出實情。現在回到了鷹巢城,隻怕她膽子會大起來。”
“作母親的都一個樣,”男人把“母親”一詞說得仿佛是個詛咒,“我總認為生産會燒壞腦子,你們全都瘋了。”他苦澀地笑笑,“不管她究竟知道什麼,或自以為知道多少,反正她沒有證據。”他停了一會兒,“她有麼?”
“告訴我,你覺得國王會需要什麼證據?”女人回答,“他根本就不愛我!”
“好姐姐,這是誰的錯啊?”
布蘭仔細看看窗棂,他應該可以跳下去,雖然窗棂太窄,沒法站穩,但他可以在墜落的時候鈎住,然後再攀上去……怕隻怕會弄出聲音,引來他們的注意。他不太了解所聽到的事情,隻是很确定這些話不是說給他聽的。
“你和勞勃一樣都瞎了眼。”女人說。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和他看法一緻,沒有錯,”男人答道,“我眼中的艾德·史塔克是個甯死也不願背叛國王的人。”
“他已經背叛過一個國王,你難道忘了嗎?”女人道,“噢,我不否認他對勞勃忠心耿耿,這毋庸置疑,但要是勞勃死了,小喬繼承王位呢?而勞勃越早死,我們便越安全。我丈夫近來愈加焦躁不安,讓史塔克随侍他身旁隻會讓情況惡化。他到現在還愛着那個死了的十六歲小妹,誰知道哪天他會為了新的萊安娜,把我丢到一邊?”
布蘭突然覺得害怕極了,此時的他隻想趕快循原路回去,去找他的兄弟尋求協助。然而他要告訴他們些什麼呢?布蘭明白自己非再靠近一點不可,他得看看說話的人是誰。
男人歎道:“你别老擔心未來的事,多想想眼前的幸福罷。”
“少說這種話!”女人斥道。布蘭聽到突如其來的皮肉拍打,接着又聽見男人的笑聲。
布蘭決定往上攀,翻過石像鬼,爬到屋頂上。這是比較容易的路徑,他跑到下一隻石像鬼雕像旁,恰好在傳出說話聲的房間正上方。
“好姐姐,盡說些這種事,說得我都累了。”男人說,“閉上嘴巴過來吧。”
布蘭跨坐在石像鬼雕像上,兩腿夾緊,然後整個人頭朝下倒轉過去。他兩腳緊勾住石像,緩緩地把頭靠近窗邊。上下颠倒的世界感覺非常怪異,庭院在他下方天旋地轉地晃動,磚石上還留有未化的殘雪。
布蘭從窗外向裡看去。
房間内一男一女正扭成一團,兩人都沒穿衣服。布蘭認不出他們是誰,男人背對着他,不斷地将女人往牆邊推擠,他的身體恰好擋住了女人的臉。
屋内有種細小而濡濕的聲音,布蘭發覺他們正在親嘴。他張大眼睛,呼吸急促,驚恐地看着房裡發生的這一切。男人伸手到女人兩腿間,他一定弄痛了她,因為女人開始低聲呻吟:“别……别這樣,”她說,“住手,住手,噢,求求你……”可她的聲音細小微弱,又始終沒有把他推開。她反而把雙手埋進他淩亂的亮金色頭發裡,把他的臉往自己胸前拉。
布蘭這才見着她的臉。雖然她緊閉雙眼,張嘴呻吟,金發随着頭部動作而劇烈晃動,他仍然認出她是王後。
此時他一定是不小心發出了什麼聲音,隻見她突然睜開眼睛,視線直直地盯着他,然後驚聲尖叫起來。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得好快。女人狂亂地推開男人,一邊指指點點,一邊大聲叫嚷。布蘭想把自己翻上去,使盡腰力鈎住石像鬼雕像,然而他使力太急,雙手隻是擦過平滑的石像表面,随後他心裡一怕,雙腿松開,立刻就往下掉。他感到一陣暈眩,窗棂從他身邊疾速閃失,一種不舒服的惡心感由胃裡升起。他慌忙伸出一隻手想抓住窗棂,卻立刻滑開,趕緊又用另一隻手牢牢抓緊。他狠狠地撞上了牆壁,猛烈的沖擊力道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布蘭單手抓住窗棂,在半空中懸晃,喘不過氣來。
兩個人的臉同時出現在他上方的窗邊。
的确是王後。這時布蘭也認出了她旁邊的男人,他們相貌神似,站在一起宛如鏡子裡的倒影。
“他瞧見我們了。”女人尖聲道。
“他是瞧見我們了。”男人說。
布蘭的手指開始松脫,他換用另一隻手勾窗棂,指甲深深地陷進堅硬的岩壁。男人向下伸手。“來,”他說,“快抓住我,别要掉下去。”
布蘭使出渾身力氣抓住他的手,男人把他拉上窗台。“你想做什麼?”女人質問。
男人沒有理會她,他用健壯有力的手,把布蘭扶到窗台上站穩。“小鬼,你幾歲啦?”
“七歲。”布蘭聽了如釋重負,但仍舊不免發抖。他的指頭深深摳進男人的手臂,這時連忙慚愧地放開。
男人轉頭去看着女人。“好好想一想,我為愛情做了些什麼。”他極不情願地說,接着便用力把布蘭朝外一推。
布蘭尖叫着飛出窗外,落進半空。這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他抓握,庭院以瘋狂的速度朝他襲來。
邈遠處,孤狼長吼;殘塔上,烏鴉盤旋,猶然等待玉米之賜。
第九章 提利昂
臨冬城堡的巨石迷宮深處,傳來一聲狼嚎。嚎叫聲在堡壘間懸蕩,如同一面哀悼的旗幟。
雖然圖書館裡溫暖舒适,提利昂聽了卻不禁從書堆裡擡首,顫抖起來。狼嚎中有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将他硬生生自現實抽離,棄置于一片廣寒的陰郁森林,渾身赤裸,在惡狼追逐下亡命奔逃。
當冰原狼的嚎叫聲再度傳來,提利昂終于忍不住阖上他正在讀的書,那是一部探究季節更叠的百年古籍,出自某位早已長眠地下的老學士之手。他打了個呵欠,用手背微微掩住嘴巴。晨色自高窗縫裡洩進圖書館,他的寫字燈火光搖曳,燈油已盡。他又整夜沒睡,然而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提利昂·蘭尼斯特向來不是個需要大量睡眠的人。
他挪動僵硬酸麻的雙腳下了長凳,稍事按摩之後,跛着腳走到桌邊。修士正趴在桌上,輕聲打鼾,頭枕在面前一本敞開的大書上。提利昂瞄瞄書名,原來是《伊薩穆爾國師傳記》,難怪他會看到睡着。“柴爾,”他輕聲喚道,年輕修士陡地驚醒,困惑地眨眨眼,象征他身份的水晶在銀項鍊上晃動。“我去吃早餐,記得幫我把書放回架上。不過動作輕點,這些瓦雷利亞卷軸的羊皮紙很脆弱。伊彌頓的《戰争兵器》是一部很稀有的書,我這輩子隻看見你這份抄本。”柴爾還沒完全清醒,朝他打了個大呵欠。提利昂耐着性子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拍拍修士的肩膀,讓他去工作。
走出門外,提利昂深吸一口清晨的冷空氣,接着費力地走下環繞藏書塔那一級級陡峭的螺旋梯。階梯高窄,他的腳卻短小畸形又扭曲。旭日還沒高過臨冬城城牆,但校場裡已有不少人開始練習。桑铎·克裡岡刺耳的聲音傳了過來:“那小子拖拖拉拉地還不斷氣,早點死了不挺幹脆?”
提利昂往下看,看到“獵狗”站在年輕的喬佛裡身旁,周圍簇擁着一群侍從。“至少他沒吭半聲,”王子說,“吵的是那隻狼,吵得我昨晚快沒法睡了。”
克裡岡的随從為他戴上黑甲頭盔,他高大的身軀在硬土地上拉下長長的影子。“假如您高興,我去叫那隻東西閉嘴。”他透過打開的面罩說。這時他的随從将長劍遞上,他試了試劍的重量,在清晨的冷空氣裡比劃了幾下。在他身後,廣場上傳來金屬交擊的聲音。
王子聽了這主意似乎很高興。“叫狗去殺狗!”他叫道,“反正臨冬城裡多的是狼,少它一條史塔克家也不會發現。”
提利昂跳過最後一級階梯,下到場子。“好外甥,真不好意思,”他說,“史塔克家的人會數數,不像某位王子,連六都算不到。”
喬佛裡至少知道臉紅。
“有聲音,”桑铎道,他故意從面罩裡向外瞧,左顧右盼地道,“莫非是空氣中的精靈!”
王子笑了,每次他的貼身護衛作假演戲,都能把他逗得咯咯笑。提利昂早就不以為意。“下面。”
高大的桑铎往下瞟了一眼,然後假裝剛發現似的道:“原來是提利昂小少爺,”他說,“請您原諒,我方才沒見您站這兒呢。”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計較,”提利昂轉向他的外甥,“喬佛裡,你快去拜見史塔克公爵和夫人,不然就晚了。你要向他們表達你的哀悼,請他們寬心。”
喬佛裡聽罷立刻露出少不更事的暴躁臉色:“我請他們寬心有什麼用?”
“一點用都沒有,”提利昂回答,“但這是應盡的禮數,不然大家會注意到你刻意缺席。”
“那史塔克小孩算什麼東西,”喬佛裡說,“我可不想去聽老女人哭哭啼啼。”
提利昂·蘭尼斯特踮起腳尖,狠狠地摔了侄子一個大耳光,男孩的臉頰立刻紅腫起來。
“你敢再說一句,”提利昂道,“我就再賞你一記耳光。”
“我要去告訴媽媽!”喬佛裡喊。
提利昂又打了他一個巴掌,這下子他兩邊臉頰都一般通紅了。
“随你去跟她怎麼說,”提利昂告訴他,“但你首先給我去乖乖拜見史塔克公爵夫婦,我要你在他們面前跪下,說你自己感到非常遺憾,說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隻要能讓他們寬心,你都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最後還要為他們獻上你最虔誠的祝禱,你聽懂了沒有?聽懂了沒有?”
男孩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但還是勉為其難地點點頭,然後轉身捂着臉頰,橫沖直撞地跑離廣場。提利昂目送他遠去。
一團黑影突然籠罩住他,他轉過頭,發現高大的克裡岡正如同陡峭絕壁般陰恻恻地朝他逼近,煤煙色的黑甲宛如燦爛陽光中的污點。他已經放下了頭盔上的面罩,面罩的形狀是一隻咧嘴咆哮的兇狠獵犬,令人怵目驚心,不過提利昂認為比起克裡岡那張燒得稀爛的臉,這面罩已算美得太多。
“大人,王子不會輕易忘記您剛才對他的舉動的。”獵狗警告他,克裡岡的聲音從頭盔裡傳來,原本的獰笑成了空洞的轟隆。
“他記得最好,”提利昂·蘭尼斯特回答,“哪天要是他忘了,你這條狗可要好好提醒他。”他環視廣場,又問:“你知道我哥哥在哪兒?”
“正與王後共進早餐。”
“啊哈。”提利昂道,他半敷衍地朝桑铎·克裡岡點頭答謝,然後提起那雙畸形的腿,盡全力快步離開,心裡可憐今天首位與獵狗過招的騎士,那家夥正在氣頭上。
客房的早餐室裡擺了一桌冰冷而了無生氣的餐點,詹姆、瑟曦和公主王子們坐在一起,低聲交頭接耳。
“勞勃還沒起床?”提利昂沒等他們招呼,徑自在餐桌前坐下。
姐姐用那種打從他出生起便慣有的鄙視眼神瞟了他一眼:“國王根本沒睡。他整晚和史塔克大人在一起,難過得心都快碎了。”
“咱們的好勞勃那顆心倒是挺大的。”詹姆慵懶地微笑。提利昂很清楚哥哥那對凡事都蠻不在乎的個性,因此不想跟他計較。自己過去那段慘痛而漫長的童年歲月裡,隻有詹姆對他有過那麼一絲感情和尊重,光為這一點,提利昂就不願跟他計較任何事。
侍者迎上前來。“我要面包,”提利昂告訴他,“兩條這種小魚,再配上一杯上好的黑啤酒。噢,還要幾片培根,記得煎焦一點。”仆人鞠了個躬告退之後,提利昂轉頭面對他的兄姐。這對孿生兄妹今天都穿着深綠色的衣服,正好搭配他們眼瞳的顔色;金色的卷發呈現出時髦的波浪,金飾在他們的手腕、指間和頸項上閃閃發亮,兩人看起來真像一個模子刻出的雕塑。
提利昂不禁暗忖,若自己也有個雙胞兄弟,不知會是什麼樣?不過想歸想,他決定還是不要成真的好。每天在鏡子前面對自己已經夠糟,要再多出個長得和他一副德行的人,那還了得?
這時托曼王子開口問:“舅舅,你知道布蘭現在怎麼樣了?”
“我昨晚經過病房時,”提利昂回答,“病情既沒惡化也沒好轉,學士認為還有希望。”
“我希望布蘭登不要死。”托曼怯生生地說。他是個可愛的孩子,一點也不像他哥哥。不過話說回來,詹姆和提利昂兩人也沒什麼共通之處。
“史塔克大人有個哥哥也叫布蘭登,”詹姆饒富興味地說,“後來作人質被坦格利安家給殺了。看來這名字還真不吉利。”
“呵,還不至于不吉利到那種程度啦。”提利昂道。此時侍者送來了餐點,他随即撕下一大塊黑麥面包。
瑟曦正滿懷戒心地盯着他瞧。“你這話什麼意思?”
提利昂不懷好意地朝她笑笑:“沒别的意思,隻是恭祝托曼如願以償啰。老學士說那孩子活下來的機會很大,所以……”說完他啜了口啤酒。
彌賽聽了高興得驚叫出聲,托曼也露出腼腆的微笑,然而提利昂注意的卻不是他倆的反應。詹姆和瑟曦交換眼神的時間不過一秒,但他可沒錯過。接着他姐姐低下頭,視線垂到餐桌上。“老天真殘忍。這些北方的神,竟讓一個年幼的孩子苟延殘喘,實在是太狠毒了。”
“老學士具體是怎麼說的?”詹姆問。
提利昂咬了口培根,發出松脆的聲響。他若有所思地嚼了一會兒方才開口:“他認為那孩子要死早就死了,不會這樣拖了四天毫無動靜。”
“舅舅,布蘭會好起來麼?”小彌賽菈又問。她從母親那裡繼承了所有的美貌,卻絲毫沒有半點瑟曦狠毒的性格。
“小寶貝,他的背摔斷了,”提利昂告訴她,“兩隻腳也都殘廢。他們現在喂他蜂蜜和開水,不然他會活活餓死。也許等他醒來之後,可以吃東西,但卻一輩子都别想走路了。”
“等他醒來,”瑟曦重複了一遍,“你覺得有可能?”
“隻有天上諸神知道,”提利昂答道,“老師傅隻是揣測罷了。”他又咬了幾口面包,“不過我敢說那孩子的狼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原動力,它每天不分晝夜守在窗外,叫個不停,怎麼趕也趕不走。老師傅說他們曾關上窗子,以為如此便能減少噪音,誰知布蘭的情況卻立刻惡化,後來他們打開窗戶,他又轉危為安。”
王後顫聲道:“那些動物古怪極了,”她說,“瞧那模樣就很危險,我絕不準它們随我們回南方去。”
詹姆道:“好姐姐,我看你是阻止不了的,它們和女孩可是形影不離呢。”
提利昂開始吃他的烤魚。“這麼說你們很快就要動身了?”
“我還嫌不夠快。”瑟曦說。接着她突然皺眉,“‘我們’?那你呢?諸神在上,别跟我說你想留在這種鬼地方。”
提利昂聳聳肩:“班揚·史塔克要帶他哥哥的私生子返回守夜人軍團,我打算跟他們一起走,好親眼見識見識傳說中的絕境長城。”
詹姆笑道:“好弟弟,你可别玩得太高興,也當起黑衣弟兄啦。”
提利昂哈哈大笑:“呵,叫我打一輩子光棍?那怎麼成,全國的妓女都會抗議的。放心,我不過是想爬上長城,對着世界的邊緣撒泡尿罷了。”
瑟曦霍地起身:“夠了,别當着孩子們的面說這種粗話。托曼,彌賽菈,我們走。”她快步離開飯廳,仆人和孩子們簇擁在後。
詹姆·蘭尼斯特用他那雙冰冷碧眼打量着他的弟弟:“如今史塔克的兒子生死未蔔,我看他決計不會放心離開臨冬城。”
“如果勞勃下了命令,他肯定會走。”提利昂道,“而勞勃一定會命令他南下,反正史塔克大人對他兒子根本愛莫能助。”
“他可以幫他早日解脫,”詹姆道,“如果是我兒子,我就會這麼幹,這才是為他好。”
“親愛的哥哥呀,我可不建議你把這話拿去對史塔克大人講。”提利昂道,“他可不會了解你的好心腸喲。”
“就算那孩子活下來,也成了跛子。恐怕連跛子都不如,根本就是個畸形的怪胎。我甯可幹脆利落地死。”
提利昂用聳肩來回應這番話,隻是這個動作更突顯出他的駝背。“畸形怪胎,”他說,“不是我多嘴,但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活着起碼還能充滿希望。”
詹姆微笑道:“你這小惡魔還真心術不正,是吧?”
“呵,那當然,”提利昂承認,“我真心希望那孩子活過來,不為别的,我想聽聽他還知道些什麼。”
哥哥的笑容像酸敗的牛奶般突然僵住。“提利昂,我親愛的好弟弟,”他陰陰地說,“有時候我還真不知道你站在哪一邊。”
提利昂滿嘴都是面包和煎魚,他灌了一大口黑啤酒把食物沖下肚,露出狼一般的笑容對詹姆笑笑:“唉,我最親愛的詹姆哥哥呀,”他說,“你這話好傷我的心,你難道不知我最愛家人了嗎?”
第十章 瓊恩
瓊恩緩步爬上樓梯,雖然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爬這樓梯了,卻又盡力抛開這些念頭。白靈無聲地跟在身邊,外面正下着雪,雪花飛進城門。廣場上人聲喧嚣,熙來攘往,但在厚重的石牆内,仍舊溫暖而靜谧,甯靜得瓊恩有些受不了。
他抵達門外,獨自伫立了很長時間,心中滿懷恐懼。白靈用鼻子磨蹭他的手,他借此找到勇氣,于是挺起胸膛,走進房内。
史塔克夫人坐在床邊。最近兩個星期以來,她幾乎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守着布蘭。她差人把餐點送到房裡,以及便壺,和一張小硬闆床,但人們都說她根本沒阖過眼。她親自用蜂蜜、開水和草藥混合的飲料喂養布蘭。她不曾離開房間,因此瓊恩始終避得遠遠的。
但他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在門廊裡站了好一陣子,不敢作聲,也不敢靠近。窗戶敞得大開,樓下傳來孤狼長嚎之聲,白靈聽見便擡起了頭。
史塔克夫人轉過頭來,起初并沒認出他,許久之後她才眨眼問:“你在這裡做什麼?”語調平闆,格外地了無生氣。
“我來探望布蘭,”瓊恩回答,“來向他道别。”
她依舊面無表情,原本蓬厚的褐紅色長發垂頭喪氣地糾纏亂成一團,看上去仿佛一夕之間老了二十歲。“你已經達到了目的,走吧。”
他恨不得拔腿就跑,但他很清楚自己這輩子很可能再也見不着布蘭了,于是他反而不安地朝屋裡跨了一步:“求求你讓我見他一面吧。”
她眼裡閃過一道寒光。“我叫你走開,”她冷冷地說,“我們不歡迎你。”
若是從前,她這席話準會把他吓得沒命奔逃,羞得淚流滿面,但是現在,卻隻讓他怒火中燒。他即将宣誓加入守夜人的黑衣軍團,屆時他将面對比凱特琳·徒利·史塔克更駭人的危險。“好歹我是他哥哥。”他說。
“你要我叫警衛嗎?”
“你盡管叫,”瓊恩憤憤地道,“但你阻止不了我見他一面的。”說完他穿過房間,走到病床的另一邊,低頭看着布蘭。
她正握着布蘭的一隻手,可那隻手看起來不像手,倒像爪子。眼前的病人已非瓊恩記憶中那個布蘭,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兩腳在毛毯下蜷曲成令人作嘔的形狀。他的雙眼深陷,活像兩個黑色的窟窿,張開着,卻仿若茫然。他看起來正如一片弱不經風的孤葉,一陣勁風便足以将他吹動飄散。
但是在那身支離破碎的骨架下,他的胸膛正随着輕淺急促的呼吸韻律有緻地起伏。
“布蘭,”他說,“原諒我到現在才來看你,因為我好怕。”他隻覺得淚水流下臉頰,但他再也不在乎了。“布蘭,求求你不要死,我和羅柏、還有妹妹她們,大家都在等你醒來……”
史塔克夫人在一旁冷眼旁觀,瓊恩見她沒有傳喚守衛,猜想她應是默許了。窗外又傳來冰原狼的悲吼,布蘭一直沒為那隻小狼找到适當的名字。
“我得走了。”瓊恩道,“班揚叔叔還在等呢,我們即刻啟程前往北方。趁大雪還沒降下,我們得趕緊動身。”他還記得布蘭是多麼迫不及待要出門遠行,想到要把傷成這樣的弟弟抛在這裡,他更傷心欲絕。瓊恩擦去眼淚,湊過去俯身輕吻弟弟的雙唇。
“我隻是希望他能留下來跟我作伴。”史塔克夫人輕聲道。
瓊恩滿懷戒心地看着她,卻發現她的視線根本不在他身上,她看似在對他說話,實際心不在焉,仿佛旁若無人。
“我日夜祈禱,”她呆滞地說,“他是我的心肝寶貝。我在聖堂對着諸神的七面祈禱了七次,祈禱奈德會回心轉意,讓布蘭留下來陪我。也許是諸神實現了我的願望。”
瓊恩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不是你的錯。”一陣局促的沉默後,他勉強說了一句。
她的視線找到了他,眼神充滿怨毒。“用不着你這沒娘的野種可憐我。”
瓊恩垂下眼,她正托撫着布蘭的一隻手,他牽起另一隻,握在手中,隻覺孱弱得像小鳥的骨頭。“别了。”他說。
當他走到門邊時,她開口喚他。“瓊恩,”她說。他實在就應該這麼繼續走下去,但她從沒有用他的名字稱呼過他。于是他轉過身,發現她正盯着他的臉,仿佛這輩子第一次見到。
“什麼?”他問。
“今天躺在這裡的應該是你才對。”她告訴他。說完她轉身朝向布蘭,痛哭流涕,全身上下都随之而猛烈抽搐。瓊恩以前從沒見她掉下一滴眼淚。
回到樓下廣場的路,好漫長。
外面到處都是車馬喧嚣,亂成一團。人們高聲呼喝,将貨物運上車輛,為馬匹套上缰繩馬镫,然後牽進馬廄。空中飄起細雪,每個人都急着早些處理完手邊的事務,才好躲進屋中。
羅柏置身旋渦中心,鎮定自若地發号施令。這些日子以來,他似乎突然成熟了許多,似乎布蘭的意外和母親瀕臨崩潰逼使他不得不堅強起來。灰風随侍在他身旁。
“班揚叔叔在找你,”他對瓊恩說,“他本來一小時前就打算動身了。”
“我知道,”瓊恩答道,“我馬上就去。”他環顧身邊周遭的人馬雜沓,衆聲喧嘩。“沒想到離别這麼難。”
“可不是麼。”羅柏說。沾落他發際的雪花,正因體溫而逐漸融化。“見過他了嗎?”
瓊恩點點頭,不敢開口,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麼話。
“他不會死。”羅柏道,“我知道他不會死。”
“你們史塔克的命的确很硬。”瓊恩同意。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剛才的事情已經抽幹了他每一分力氣。
羅柏立刻察覺事有蹊跷。“我母親她……”
“她……待我很親切。”瓊恩告訴他。
羅柏松了一口氣。“那就好,”他咧嘴笑道,“下次我們碰面,你就全身黑衣黑甲了。”
瓊恩擠出一絲笑容:“黑色本來就很配我。依你看,咱們要多久才能再見面呢?”
“不會太久。”羅柏保證。他把瓊恩拉過來,用力緊緊地抱住他。“雪諾,多保重。”
瓊恩也激動地緊摟着對方:“史塔克,你也一樣,好好照顧布蘭。”
“我會的。”兩人松開對方,有些尴尬地對看一眼。“班揚叔叔說若我看到你,叫你到馬廄去找他。”最後羅柏開口道。
“我還得跟一個人說再見。”瓊恩告訴他。
“那我就沒見你啰。”羅柏答道。瓊恩轉身離去,留羅柏獨自站在雪地,被馬車、小狼和馬匹所包圍。廣場離武器庫不遠,瓊恩拿起他的包裹,取道密閉橋梁,往主堡去了。
艾莉亞正在她房裡收拾行李,把東西裝進一個比她還高的磨亮硬木箱子。娜梅莉亞在旁幫忙,艾莉亞隻消指指點點,小狼便會跑過房間,銜起她要的絲制衣料,然後乖乖地叼給小主人,她一聞到白靈的味道,便後腳着地坐了下來,發出親昵的低吠。
艾莉亞朝身後瞟了一眼,瞧見是瓊恩,便開心地跳了起來。她伸出那雙瘦削的臂膀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我好怕你已經走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不準我下去說再見。”
“你又闖了什麼禍啦?”瓊恩饒富興味地問。
艾莉亞放開他,然後扮了個鬼臉說:“沒什麼,本來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她指着那個還沒裝到三分之一的巨大箱子,以及散了一地的衣物,“茉丹修女卻說我沒把衣服摺得漂漂亮亮的,所以得重新來過。她還說規矩的南方小姐絕不會把衣服像破布似的一股腦兒通通扔進箱子裡。”
“小妹呀,你把衣服像破布一樣扔進箱子?”
“哎喲,反正這些衣服遲早也要亂成一團嘛,”她說,“誰管它有沒有摺好?”
“茉丹修女會啰。”瓊恩告訴她,“而且我想她一定不喜歡娜梅莉亞這樣幫忙的。”小母狼靜靜地用她那對深沉的金眸子打量他。“不管了,我有樣東西要讓你帶上,而且這東西必須很妥善地藏好。”
她的臉龐頓時煥發光芒。“是給我的禮物?”
“可以算是。去把門關起來。”
艾莉亞既興奮又緊張地看看門外的回廊。“娜梅莉亞,守在這兒。”她把小狼留在門外,負責發出警訊,然後關上房門。這時瓊恩已把破布包裹解開,把東西交給她。
她睜大雙眼。和他的眼睛一樣,那是雙顔色沉暗的眸子。“是一把劍!”她用細小的聲音說,呼吸急促起來。
劍鞘是用柔軟的灰皮革做成,瓊恩緩緩抽出劍,好讓她仔細瞧瞧劍身泛着的深藍色金屬光澤。“這可不是玩具,”他告訴她,“小心不要傷到自己,這把劍很利,利到可以用來刮胡子。”
“女生又不用刮胡子。”艾莉亞說。
“也許女生該刮一刮。你看過修女的腿嗎?”
她朝他咯咯直笑。“看過,你好壞喲。”
“你不也一樣?”瓊恩說,“我請密肯特别打造了這把劍,潘托斯、密爾和其他自由貿易城邦的刺客用的就是這種劍。它雖然無法砍人頭顱,但隻要你動作夠快,卻可以輕易地将敵人刺得千瘡百孔。”
“我動作很快呢。”艾利亞道。
“你以後要天天練習,”他把劍放進她的掌心,指導她握法,然後退開一步。“感覺如何,還順手嗎?”
“我覺得蠻不錯。”艾莉亞回答。
“第一課,”瓊恩正色道,“用尖的那端去刺敵人。”
艾莉亞用鈍的一端在他手上砰地敲了一下,雖然很痛,瓊恩卻不由自主地像個傻子般嘻嘻直笑。“我知道該用那一邊刺人啦。”艾莉亞說,随即臉上蒙了一層疑惑,“茉丹修女一定會把劍拿走的。”
“假如她不知道你有這把劍,就不會把它拿走了。”
“那我跟誰練習呢?”
“你會找到對手的。”瓊恩向她保證,“君臨是座名副其實的大城,足足有臨冬城的一千倍大。在你還沒找到練習夥伴之前,仔細觀察校場裡其他人怎麼打鬥。多跑步,多騎馬,把身體養壯。還有,無論如何……”
艾莉亞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些,于是兩人異口同聲道:
“……絕對……不要……告訴……珊莎!”
瓊恩揉揉她的頭發:“小妹,我會想念你的。”
突然間她的樣子像要哭。“我真希望你和我們一起走。”
“殊途不見得不能同歸,誰知道将來怎麼樣呢?”他心情漸漸開朗,決定不再沮喪下去。“我該走了。我再這樣讓班揚叔叔等下去,恐怕在長城的第一年就得天天清理大小便了。”
艾莉亞奔向他,做最後一次擁抱。“先把劍放下。”他笑着警告她。她紅着臉把劍丢在一旁,然後拼命吻他。
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時,她已經又拾起劍,試探着揮舞。“我差點忘了,”他對她說,“大凡好劍都有自己的名諱。”
“像是‘寒冰’?”她看着手中劍,“這把劍也有名字嗎?哇,快告訴我嘛。”
“你難道猜不出來?”瓊恩揶揄,“就是你最心愛的東西呀。”
艾莉亞乍聽之下滿頭霧水,但随即恍然大悟,她的反應就是這麼迅捷。于是兩人再度異口同聲道:
“縫衣針!”
記憶中她的笑聲,在後來北行的漫長路上,始終溫暖着他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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