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出生于滬郊一個貧窮的秀才家。他從小在曾祖父執教的私塾讀書,并協助輔導同學。民國初年去師範學校進修,取得教師資格,從此一直擔任鄉村教師。記憶中,祖父曾動手做了很多隻鳥籠,然而不放鳥,放滿了各種各樣的紙包。紙包裡有藏菜籽、蘿蔔籽、南瓜籽,也有鳳仙花籽、夜繁花籽、雞冠花籽,還有豆種和大蒜頭。他把鳥籠高高懸挂在房屋的正梁上。鳥籠通風幹燥,老鼠和蟑螂都咬不到,也不至于黴變。每年開春時,才攀上梯子把它摘下來,從中挑選合适的種子,去經營他的菜園和花圃。屋前屋後總是瓜果滿棚。青菜蔥翠似染,豇豆結莢成串。絲瓜、南瓜、冬瓜的藤蔓四處攀爬,莖葉間可見幼小的嫩瓜,毛茸茸的随處散落,逗人欣喜。清晨,看晶瑩的露珠從葉片上滑落,自有一番清澈詩意。
點豆種瓜,本是一種為人津津樂道,非常有意境的鄉村生活。從祖父留下的書本中,我看到自古以來的詩人吟豆誦瓜,寫下的無數脍炙人口的佳句,每次讀過,都再三回味。
蠶豆,在吳語中稱“寒豆”,豌豆則稱“小寒”。我想,這大概是與蠶豆耐寒有關吧?在江南,隔寒播種豆種,初春就在田邊萌生豆苗了。它在營養生長期所需的溫度比較低,即使遭遇冰雪,也不太容易凍壞。一旦陽氣上升,便蓬勃舒展綠葉。南宋詞人楊萬裡寫有詠蠶豆的詩句:“味與櫻梅三益友”,說明蠶豆是與櫻桃、梅子同時上市的。如今蔬菜大棚裡四季如春,加上物聯網越來越發達,從海南和廣東過來的“客豆”,元宵節後不久,就迫不及待地紛紛造訪。本地産的蠶豆則姗姗來遲,進入廚房幾乎要相差三個月。然而它豆莢飽滿,豆粒糯軟,用蔥油生煸,就成為一道難忘的家鄉風味。
詩吟豆子,最有名的要數曹植七步口占的那首五言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以尋常所見的豆子,比喻血肉相依的同胞之情,形象而又深刻。黑豆,貌不驚人,蘇轼卻寫下“地碓春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軟于酥”,使它散發出墨玉般的光澤。王維的“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是最受戀人們追捧的。連紅豆都能懂得相思,何況是人呢?孟淑卿的詩“豆花雨過晚生涼,林館孤眠怯夜長”,因豆花預示的季節變換,讓自己心底生出涼意,增添了一份孤獨感。
澱山湖畔的鄉下,每家每戶都腌制鹹瓜條或醬瓜。講究些的,選擇童子黃瓜,腌成後呈翡翠綠,透明,無籽,脆而清香。腌過的瓜不放糖,卻仍然有些甜味。勤儉過日子的人們,常常選擇菜瓜(因為有青綠花紋,俗稱田雞瓜)剖開去籽腌制,然後将鹹瓜條曬出一層白白的鹽霜(讓人想起三伏天被汗濕又被曬幹的衣服後背),既硬又韌,卻從不黴爛。這可是嬸嬸孃孃團團圍坐,吃阿婆茶的好菜呢。
年少時我一直不太明白,祖母腌的鹹瓜條為什麼要用很大的牙勁才能咬下來。成年後才知道,三伏天幹活,流了許多汗水,吃這樣的鹹瓜條是最适宜的。從前澱山湖畔的一些人家種遠田,早晨搖船出門,晚上才能回家。帶着鹹瓜條和厚粥,哪怕是濕漉漉的黃梅天也不會馊掉。生活方式,總是一種與環境磨合,既進取又妥協的結果。今天我們推崇的“原生态”,對于祖輩來說,原隻是一件身手相傳的事。
瓜,也是詩人們熱衷于描繪的題材。比如黃瓜,陸遊曾寫道:“白苣黃瓜上市稀,盤中頓覺有光輝。”蘇轼以一首《浣溪沙》描繪:“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缫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黃瓜居然在夏日鄉村風情中唱起了主角。西瓜,在從前不懂得暖棚種植的江南,隻是盛夏季節才會上市,人們把它沉浸在井水裡,用于降溫解渴。也許是比較珍貴,杜甫稱之為“瓜嚼水晶寒”。黃山谷寫下了“藓井筠籠浸蒼玉,金盤碧箸薦寒冰”,王可則說,“一片冷裁潭底月,六灣斜卷隴頭雲”。吟誦這些詩句,即使沒有品嘗到西瓜的冰脆甘美,唇頰間早已悄然生津了。
《詩·陳風》中的一句:“視而如荍,贻我握椒”,寫的是荞麥。同樣寫荞麥的,還有喜歡作田園詩的範成大的作品:“落日青山都好在,桑間荞麥滿芳洲。”平易,樸素,自如,卻描畫出了令人向往的情景。沈約的詩句,寫的是吳地的水生植物茨菇:“結根布洲渚,垂葉滿臯澤。匹彼露葵羹,可以留上客。”茨菇出自湖灘淤泥,滋味獨特,足可用來招待貴客,難怪被今天的人們稱為江南“水八仙”之一。陸遊堪稱是詩人中的美食家,尤其嗜好螃蟹,寫有上百首螃蟹詩。他把目光投向胡蔥時,卻也别具意味:“瓦盆麥飯伴鄰翁,黃菌青蔬放箸空。一事尚非貧賤分,芼羹僭用大官蔥。”有一類胡蔥稱為大官蔥,顯然陸遊是借以諷喻社會的高下貴賤。
辛棄疾的一阕《鹧鸪天》,以跳蕩的視覺和華美的筆墨描寫鄉野,落腳點卻在一莖莖荠菜:“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荠菜花。”——春在溪頭荠菜花,僅僅七個字,我們的心頭就已經被春意鋪滿了。
前些時候,我去看望兒時的一個淘伴。他陪我在城東的濕地公園走了一圈。我無意間發現了幾叢水上野草,蔓生葡萄狀的枝葉,優雅地搖曳,别具風姿。他告訴我,這是水上一枝黃花,學名黃花狸藻,沒有根,在水面随處漂流。到了夏天,便開放出黃色的花朵。當幼小的昆蟲碰到它的絨毛,會随水被吸入它葉器的捕蟲囊,成為它的美食。達爾文曾經詳細叙述過它的瓣膜,說瓣膜的後緣可以開閉,溜進囊來的蟲子想使勁把它推開,卻怎麼也出不去了。
當年的淘伴,前些年讀了農學院,主修植物學,退休後依然在農業示範區工作。他們以二十四節氣為序,編了厚厚的一本植物圖冊。除了精美圖片,大部分頁面還用《詩經》《本草綱目》《禮記》來诠釋花草瓜果蘊含的文化。那些植物,就詩意盎然了。
作者:陳 益
編輯: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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