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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那些逝去的日子/ 10 學車記


我的鄰居雷奶奶是村子裡赫赫有名的老古怪。打我記事起,她就一直瞎着。我說她瞎,不是什麼氣話,是我真心不喜歡她,小時候也沒少挨她的罵。我們倆鬥智鬥勇,也成了仲夏石凳上爺爺奶奶們嘴上的笑話。
由于不喜歡,她的模樣至今還清晰記得。齊肩短發,半白,常用黑色的發卡卡住,黑白分明得你都能數的清她有多少根頭發。北方早些年代的婦女個子高并不罕見,她也是個大個子,一米七幾,像個電線杆子。眼睛雖然看不見,但聽語聲她就能辨别是王家的還是李家的。她在相鄰幾個村子裡,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厲害出了名,沒人敢欺負她。
想起她不是猛然間的事,她可是在我“倒胃口排行榜”中排前幾名。當然我也是她不待見的。小時候,我可是村子裡出了名的假小子。爬樹、摸魚、打鳥、偷鄰村的甜瓜一類事沒少幹,算不上頭兒,跟班做起來也是很有分量的。單調重複的事做久了,生膩,于是我便打起家裡自行車的主意。它呀,就算不出工也被鎖得緊緊的,索性也讓它出去溜溜,總比憋出病來好上許多。
在家用電器都沒幾樣的年代裡,一說到自行車,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我。說實在的,我真沒怎麼看得上它,我家有明文規定:凡不滿20歲、個頭不及1.5米、沒有重要事急事要辦者,不得動用自行車。這樣的條文,很明顯我無福享受它這兩個轱辘,所以每每經過它旁,我都能成功地對它視而不見。
一日,不知是我媽還是我爸忙好事情回來,忘了鎖。這樣的一幕,讓一個小孩子過分的興奮了許久,直到現在我都記得,那個時候,我覺得身體裡有股子火苗在燃燒,一直燒到我脖子根,心像踩在了彈簧上,偶爾那麼一下,我閉緊了嘴巴,怕它跳出來。手心都是汗,偷瓜被逮住時也沒有過的很多很多很冰的汗。像做賊一樣,先是喊了幾聲“媽”沒人應,然後蹑手蹑腳地走到房後,人也不見,轉頭回屋時,我懷疑過是孫猴子附了身。然後我用沒比自行車大梁粗多少的胳膊,把它擡出去,我想:這可是我長大出嫁時的風光待遇,如今你也算福氣爆棚了。踩過我爸親手訂制的木橋時,我是咽了一下口水的,是怕是累也分不清楚,橋一過,就用袖子抿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推着它,徑直地走向北大橋。那是村子北的,有65°角的緩坡,能助我一臂之力的橋。我喜笑顔開,看着100米開外的小房子,暗暗自喜,欽佩自己有這等好本領,是塊當梁上君子的料。)那個年頭,沒有監控器,警察也不知都忙些什麼,誰家丢些玉米高粱,或是雞鴨照看不到位,沒了就沒了。我們那幫手腳靈活的弟兄,好幾個都想幹這個。)
在想好怎麼騎它之前,我和它像兩根筆直的栅欄,靜靜地看着彼此。我隻是看過幾次大人們騎着它,兩隻腳一上一下交錯地蹬着,這兩個風火輪就會轉動起來,想快就快點動腿,想慢就不蹬或者捏車閘,至于怎麼上去的,很是費解。我繞着它轉了好幾圈,細細觀察。那時對長和高還沒什麼概念,隻是用手比劃了一下,到我肩膀高,很長,兩隻手握住車把很難。于是采取第二方案,我見過姑媽家哥哥式騎法。我左手把把,右臂彎曲成90度卡在車座上,右手握住橫梁。右腳是比較幸運,可以體驗踩在腳蹬翻上的快感,左腳也替右腳高興,一個勁兒地在點地,向後使勁,給右腳助威。從沒覺得它們四個配合得如此默契,我倒是從那天起對它們刮目相看了。
你做過會飛的夢嗎?我常做。這次它功勞大,它也算圓了我的夢了。正在我為自己的聰明才智咧嘴緻意時,一個不起眼的坑讓我吃了苦頭,車把瞬間失去平衡,我和它直奔雷奶奶家的菜園沖去,說沖,一點不為過,我感覺我們像箭,直奔目标,不然沒法向雷奶奶家的栅欄交代。一個自行車那麼長的豁口,土豆秧壓倒一片,黑土壟地上半個人印,像我又不像我。
雷奶奶的耳朵就是她的眼,她沒有出來,但她大概是知道發生什麼事的。隻是推開北炕的窗,用力地翻着白眼喊:“誰呀,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狗雜種。”說真的,我并不認識什麼“狗雜種”,從沒見過真人,不過我 那個年紀時,常常聽到她這麼跟窗外的、異常的動靜這樣說,我覺得他們認識,而且還有過節,不然“狗雜種”怎麼老來惹她氣。我知道她看不見我,所以大氣也不敢出,扶起自行車,顧不得身上的土,逃回家,我家和她家隻隔了一條馬路,她罵我的聲音也窮追不舍,一路跟到家,我躲進屋子,它撞了牆反彈回去,像是罵了自己,又像是罵累了,沒了動靜。

我媽不知什麼時候進屋的,由于我手捂着耳朵,絲毫沒有察覺。她知道我動過自行車,車把歪了,車圈上有泥,院子裡有它的足迹,雷奶奶後園栅欄有豁口,隔壁屋子裡有雷太的抱怨。“你摔壞哪裡了沒有?”我媽有點氣,扯下圍裙往外屋走,一邊系一邊問。“沒……沒有。”我故意吊起嗓門回答。“那裡鉻到了沒?小姑娘也沒有個姑娘樣,以後少跟那些傻小子玩。”“沒……沒有。”我是吓壞了,哪裡還知道疼,最怕看到我媽拿抹布擦自行車的一幕,有太多次,我覺得它才是她親生的。這次,她并沒有過多地指責我,晚飯後不久,我就睡了,為了養足精神頭,逮住機會好再騎一次。我媽收拾好一切,照例打了盆水,擦起她的愛車,我爸幫它恢複原狀,它也感激。 一天放學路上,我的臉色先是不好看,然後又是好看。弟兄們都在議論我在想什麼。二毛貪吃,他舔了一下上嘴唇說:“老大一定是想好了要幹哪一票。”王小膽拍着胸脯說:“山上有' 酸木漿 ’了,我們找個墳少的地方,找找看。”邊說邊往嘴上抹了一把。“吃貨!”“我們騎自行車去狼洞溝,那裡坡陡,練車方便,又有 ' 酸木漿 ’可以采。 ”“柱子”瞪着眼睛,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不……不去……那裡墳多,還有狼。”
“熊色,不去,我們去!”我一臉堅定地說。那天,我們各自弄到一輛自行車,為了血洗上一次騎不上去之恥,我向姨媽借了一輛斜梁的小型自行車,按我的身高,定是可以耍耍威風的。我把手放在咯吱窩下,一本正經地說:“這塊根據地看起來還不錯,希望大家盡快學起來,以後我們騎自行車去學校。”王小膽其實是第一次摸,我也不放過任何機會向他說明我哥哥的騎法。柱子平日裡就一身豪氣,聽了個大概就推着他家的大鳳凰跑走了,他那不是騎,是飛,人高馬大,天地不怕。二毛開始緊張,學着我的樣子,像個跟屁蟲,溜了半個多鐘頭,借大長腿的優勢,像村子裡大人們一樣,騎了上去。不同的是,他還坐不到車座,左腳落下時,整個身子也像木偶一樣偏癱,右腳落下時,整個人又像牆頭草往右邊倒去。遠遠看他,就像在演皮影戲,不過我是真的很羨慕他的。王小膽這下着急了,狼洞溝可不是什麼太平的地方,他推着車子,一臉恐懼地跟着來回跑,看得出來,除了吃,他對其他的東西不是很感興趣。我也從來沒那麼痛快過,那是我正式宣布自己長大了後,迎接的第一次挑戰,像個假小子,像個小勇士,雖然我還不明白長大的真正意義。那天我也沒少摔,左膝蓋掉了一塊肉,是一塊石頭搞得鬼,嘴角也淤青,雖然隻是個女孩子,我也隻是哼唧幾聲。
農村的時間總是緩慢的,那天突然提速,我們挂着一腦門的汗,從離村子二裡地的地方像燕子一樣飛回來。路過北大橋,不甘心上次被罵得灰頭土臉,于是停下來,把剛學的車技露一手給那瞎老太看,我想我是找到感覺的了,盡管我還不能像大人們那樣上下自如。右腳噶有幾下後,左腳興奮地跟着跳上腳蹬翻,像剛要起飛的風筝,搖搖晃晃,起初還算順利,蹬到第9下時,又一聲叫後,我撞爛了雷奶奶的栅欄。一手捂着卡在車圈裡的腳,一手捂住嘴不敢叫出聲。我覺得哪裡不對,我看着她拿着燒火棍摸索着,罵罵咧咧地向我走來。她說:“你别跑,我知道你是誰,早知是你,我就不罵了,非要把你關起來做我的孫媳婦兒。”我腿下有荊棘,頭上有汗滴,手上是泥巴,眼前是奇葩。顧不上這狗啃泥的尴尬,滿腦滿心的怕。她家的孫,又倔又醜,我可不想,車也不要,撒腿就跑。她的栅欄是老爸修補好的,車是爺爺要回來的。說到做她孫媳婦兒,爺爺捋着胡子說:“我孫女可是要幹大事的,以後嫁到城裡去!”石階上的老頭老太像是聽懂了似的,跟着和“幹大事好,幹大事好!”
後來母親見我會騎了也很高興。我說的會騎,還上不去梁,右腳是從梁下伸過去,也不知哪來的熱情,騎車上學并沒快多少,而且姿勢醜到不敢直視,童年裡,能騎上一次,真的覺得很幸福。
如今,再爛的車技也不會撞壞她的栅欄的,她的孫成了我的妹夫,我的膝蓋處有疤,偶爾還會聽到一句關于她的話,隻是她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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