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該文首發于2019年9月4日
1996年,蔣介石的次子蔣緯國曾如此評價一個人:“潛伏在‘老總統’身邊時間最長、最危險的共諜”。蔣緯國口中的這位“共諜”是誰?他如何與蔣介石周旋而未暴露?他就是深入龍潭虎穴的開國中将韓練成。
近日,在一次紅色講堂上,紅船編輯部見到了韓練成将軍之子韓兢。台下座無虛席,韓兢講述了父親驚心動魄的諜戰人生。身為蔣介石的得力助手,韓練成被共産黨高尚的革命信念折服,深入龍潭虎穴中追随着共産黨。一次蔣介石給他特支5萬元,他沒有用1塊錢為自己謀私利,間接或直接支援了黨的秘密工作。從這一件小事中,足以看出韓練成堅定的革命信念和非凡的人格魅力。
“隐形将軍”之稱與“特工之王”李克農有關
2010年,有一部名叫《隐形将軍》的諜戰片播出,主要講述了主人公連城從一名窮苦人成長為地下共産黨人并潛伏在國民黨内部,為中國的解放事業奉獻一生的傳奇故事。該部劇改編自韓兢同名小說,主人公就是韓兢的父親韓練成。韓兢說,“隐形将軍”這個稱呼還得從父親的一首小詩《克農來訪》說起。成詩的時間是1960年冬天,“克農”,就是開國上将李克農。
據悉,當時韓練成在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擔任戰史部部長,病休在家。一天,他在書房翻檢資料,夫人汪萍推開書房門說:“李經理來了。”
這位“李經理”就是“特工之王”李克農。1942年5月,韓練成在重慶秘密會見周恩來,由周恩來介紹,正式加入中共情報組織,和李克農的關系從朋友變成了同志。為便于聯絡,他和李克農之間有特定的稱呼:李克農随朋友們的習慣稱韓練成為“練兄”、“七哥”;而李克農有一個名字叫“曼梓”,又是南方人,韓練成聯絡他時稱“蠻兄”。汪萍一貫信任、支持自己的丈夫,從這時起,也曾多次從經濟、物資、住宿、交通等方面幫助李克農、潘漢年和他們介紹來尋求幫助的同志、朋友。汪萍不善于處理那些複雜的社會關系,也從來記不住那些複雜的稱謂,韓練成就隻讓她記住:這是“桂林的李經理”、“桂林的蠻先生”。誰知道過了多年,她一直叫李克農為“李經理”。
飯桌上,李克農得知汪萍所做的獅子頭,是蔣委員長手下中統局長葉秀峰家的老太太“葉媽媽”教的之後,哈哈大笑:“噢?我以為隻有你是個隐形人,沒想到七嫂更是深藏不露啊!”
于是,韓練成來了靈感,一首小詩脫口而成,隻有四句:“桂林、重慶、東黃坭,‘隐形’至今未足奇。夫人再設‘後勤部’,上将仍作‘李經理’。”由此,“隐形将軍”的稱呼就在一個不太大的範圍裡被傳開了。
韓兢講道,“隐形”,不僅僅是父親在建國前的工作狀态,也是他在建國後的心理狀态,直到他1984年去世,出于保密要求,他的訃告仍以“愛國将領”冠名。即便被常人當作“起義将領”、“統戰對象”,仍然絕口不提往事,嚴守機密數十年。韓練成曾表示:“我在解放前為黨工作是由周總理直接領導的,周總理不說的我不說,中央沒有公開的我也不能說。”
1956年,韓練成、汪萍夫婦和子女韓蓉、韓兢、韓英(韓兢供圖)
在中原大戰中為蔣介石解圍
1909年正月十五那天,韓練成出生于(今)甯夏同心縣馬高莊鄉郭大灣村谷地台。1920年地震家園被毀,其随父母遷居固原縣。1924年年底,父母給他借了甘肅省立中學“韓圭璋”的文憑,讓他投考黃埔軍校,自己去闖一條生路。
老師把他們帶到了銀川,交給了西北陸軍第七師軍官教導隊。1926年9月,“韓圭璋”所在的部隊改編為國民聯軍第四軍,出兵北伐。“韓圭璋”作戰勇猛,晉升很快。在北伐進程中,他因救援聯軍總司令馮玉祥、增援東路軍總指揮白崇禧,給馮玉祥、白崇禧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1929年1月,北伐結束後的國民政府采納了總司令蔣介石建議的部隊編遣方案,但馮、閻、桂系因對這個縮減自己部隊的“編遣”很不滿意,和蔣介石翻臉了!
1930年初,以閻錫山、馮玉祥為中心的反蔣聯盟形成,中原大戰爆發了。5月底,蔣馮主力鏖戰豫東,蔣介石乘坐“總司令列車行營”親自指揮。
5月31日夜,馮軍鄭大章騎兵軍派出一支部隊突襲歸德附近的蔣軍飛機場,一下子就炸掉了蔣軍的15架飛機,俘虜了全部飛行員和地勤。然後包圍了停靠在歸德火車站上的蔣介石“總司令列車行營”。參謀長楊傑摸黑搖着電話大喊離火車站最近的部隊:六十四師獨立團!當時任馬鴻逵部六十四師獨立團團長的“韓圭璋”在團部隻聽到:“我是總司令部!我是參謀長楊傑!敵軍包圍總司令行營……”線路就中斷了。
作戰經驗豐富的“韓圭璋”知道自己兵力不足,果斷地下了決心:“隻救火車站!”“韓圭璋”率部攻入站台,由衛隊軍官帶領進入總司令行營車廂,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蔣介石和楊傑。由于眼睛近視,當時他已經戴上了眼鏡,蔣介石握手稱贊:“韓圭璋?你很好,你是哪一期學生?”見他不知如何作答,楊傑稍作指點:“總司令問你是軍校幾期?”他突然想起:“本來是要去黃埔的,結果就近投考了西北軍教導隊。”蔣介石當即下了一道手令:“六十四師獨立團團長韓圭璋,見危受命,忠勇可嘉,特許軍校三期畢業,列入學籍,内部通令知曉。”當時軍中戲稱黃埔學生為“黃馬褂”,參謀長楊傑大笑:“韓團長,你是被賞穿黃馬褂啦!”
1932年,“韓圭璋”被蔣介石調入黃埔系,用回本名“韓練成”,西北軍中的那個“韓圭璋”不存在了。
韓練成(圖片來源于甯夏日報)
蔣介石下令剿共,韓練成卻執行了周恩來的命令
1942年初,韓練成升任第十六集團軍中将參謀長(桂系)。不久,國防研究院成立,蔣介石點名調他做研究員。
從國防研究院畢業以後,韓練成調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長侍從室,委員長是蔣介石,他在蔣介石身邊做了一年高級參謀。之後,韓練成回到廣西任第十六集團軍副總司令兼參謀長,1945年2月任第四十六軍軍長,4月率部參加桂柳追擊戰,抗戰勝利,以國軍第四十六軍軍長身份兼任海南島防衛司令官、行政院接收委員會主任委員等職,集海南黨政軍權于一身,接受日軍投降。
韓練成登陸海南之前,接到了來自蔣介石的三個方面的指示:“你去海南,一是受降,二是剿共。你現在不僅僅是一軍之長,還是當地的最高行政長官,要多動腦筋:三分軍事,七分政治,一切要靠你獨斷處理。也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做封疆大吏的本事。”
與此同時,周恩來給他寫了親筆信:“現在隻能運用你個人的影響和你手中的權力,在無損大計的前提下,盡可能保護瓊崖黨組織的安全,并使遊擊隊不受損失或少受損失。注意!從實際出發,能做多少做多少,由你酌定。”
韓練成知道,如果他按照蔣介石的指示去學做封疆大吏,他一定會向國民黨的統治高層跨上一個大台階。可他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就堅決執行周恩來的指示。但是怎樣在一場戲中,同時演好兩個對立的角色呢?他心中有數:隻要演好“受降”這一段,“剿共”方面的漏洞可以用“三分軍事,七分政治”去搪塞。
侵占海南的日軍部隊是日本海軍海南警備府,17個作戰單位,海軍人員共有4萬多人,半年之内全部遣返日本。
在關于剿共的任務上,瓊崖縱隊因不明确韓練成的真實立場,對其進行伏擊并緻腰椎扭傷。韓練成在南京養傷期間,國民政府廣州行轅主任張發奎把46軍編成17個強力突擊營,分兩個攻擊波,向瓊崖縱隊發起“殘酷”進攻。傷好以後的韓練成在第一攻擊波進行中返回海口,馬上以整編部隊為由,把46軍撤出了對瓊縱的一切軍事行動。5月底,第46軍整編為第46師,韓練成任師長。不久,廣州行轅通報處分:“整46師師長韓練成剿匪不力,應予申斥”。
他是“潛伏在‘老總統’身邊時間最長、最危險的共諜”
1996年,蔣介石的次子蔣緯國說:“韓練成是潛伏在‘老總統’身邊時間最長、最危險的共諜”。韓練成離蔣介石最近,時間最長,但是卻沒有暴露,他怎麼做到的?韓兢總結了以下幾方面的原因。
主動學習,适應環境。“我父親是中國最貧困地區出身的窮小子,從軍以後,因戰功而升遷很快,因苦讀苦學而提高許多,貧窮家世的陰影馬上就被‘英雄不問出處’的虛榮心、優越感所取代。”據韓兢介紹,25歲的父親,在團職團級、旅職旅級的頻繁調任中,張揚得幾乎誇張的行為方式常常使他的上級和平級感到壓力。但當他在曆經陸軍大學、國防研究院系統教育、曆經侍從室高級參謀、總統府參軍處參軍的過程之後,其行為舉止發生了質的變化:從敢打敢拼的武夫成長為智勇兼備、冷靜沉穩的儒将。他善于從模仿中學習,更善于從和巨人、大師的交往中學習——用流行的話說: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用巨人的視角看世界,他樂于在學習中提高自己。
在共産黨與國民黨的對立中,極為難得的是,韓練成從1937年(28歲)進入桂系以後,開始不在任何人前說其他人的壞話,即便是在敵對雙方之間也不用貶義詞:他在馮玉祥、白崇禧面前說到蔣介石,從不說“老蔣”,而說“委員長”;在蔣介石面前說到馮玉祥、白崇禧,也總說“馮先生”、“馮老總”、“白副總長”;在任何場所,對任何人,都稱字、而不直呼其名。直至1949年到了西柏坡,他和毛澤東談論到敵方時,兩個人都是說“蔣委員長”“白健生”。毛澤東對敵方人格的尊重、這種大氣、涵養很令韓練成欽佩。
在韓兢看來,父親心胸開闊,不記私仇,他常說:“我有敵人,但我沒有仇人。”他認為政敵是政敵,不是個人恩怨,他未因私利與人結怨,從不擔心會有什麼人報複他。
在工作中,韓練成可以說是“餘則成”的原型人物。韓練成在國民黨軍隊中,擔任過陸軍排、連、營、團、旅、師、軍每一級主官,在他25歲上下,在團職團級、旅職旅級的各種勤務調任中,開始懂得什麼是“定位”,他對條令中每一職、級的規定爛熟于心,在什麼位置做什麼事。當他經過陸軍大學的調教之後,徹底确立了“不越位、不錯位、不缺位”的做事原則:當參謀、參謀長,事無巨細,替主官考慮一切可能發生的問題,在主官作出決定之前提供可能想到的多種方案及預後分析;當副職,隻做拾遺補缺之類的事,不攬權、不越權;當主官,對上對下負全責,投入大部精力,把本職以内的權限做到極大值;而本職工作的大部分,都交給參謀長去處理;下一級的工作,也隻抓下一級的主官,絕不越級指揮。他善于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多用減法,少用加法。韓兢評價父親,作為職業軍人,這種行為方式,無論在什麼環境、對上下左右,都是專業的、得體的、可堪信賴的,不會暴露。
韓練成還有很強的自制力,從1942年加入中共情報工作系統之後,為了不失言,他不再放開喝酒;為了不在夢中洩密,他不和他人同室睡覺,沒有單獨睡覺的條件,他不睡覺;為了盡量少留下痕迹,燒掉了許多照片;他不再寫日記,也很少用筆記。
韓兢還講到一段特别有趣的故事。父親的譜擺得很大:不記電話号碼,聯絡靠參謀;出門不帶錢,消費靠副官。他完全不懂“跟蹤和反跟蹤”;至于電影、小說裡間諜們神話般的化妝、秘寫、拍照、竊聽、收發電報、溜門開鎖等等技能,他是一點都不會,完全沒有“間諜”相。韓練成曾經問父親會不會一些間諜技巧,沒想到父親說不會,沒學過。那别人跟蹤怎麼辦呢?韓練成解釋道:“我是将軍,走路隻能向前看,你見過哪個将軍邊向前走邊向後看?鬼頭鬼腦、賊眉鼠眼的,那個樣子的将軍就不是将軍,那才容易暴露哪!”
韓兢(攝影/王學民)
韓練成對環境的适應性很強,在士兵中間,他會用士兵的語言,和農民在一起,他懂得農民說的話,和學者在一起,他可以談學術。唯一一點不擅長的是和商人交往,甚至聽到商人的詞彙都反感。韓兢表示,上世紀70年代後期,一個朋友來看他,其間說到哪個老同志“虧了”哪個老同志“賺了”,父親就很不高興:“什麼虧了賺了?我們是軍人,又不是商人,對我們隻有生與死、勝與敗,哪裡有什麼虧了賺了?”
1945年,韓練成率第四十六軍對日軍反攻(韓兢供圖)
韓兢直指諜戰片《潛伏》的一大“敗筆”
聽了韓練成的故事,也許很多人腦海裡會浮現出“餘則成”的形象。韓兢直言,《潛伏》是一部很好的諜戰片,但也有硬傷、暗傷。在韓兢看來,劇中“組織上派來的人”和餘則成、翠平談話的态度,完全沒有情感,冷冰冰的,沒有給這些深入敵後的孤軍以同志間的溫暖,這是該劇一大“敗筆”。
韓練成曾跟韓兢說:“我是軍人,軍人隻是追随者,是政治領袖、軍事領袖的追随者,不是搞政治的主體。”“試想一下,對我父親來講,如果周恩來冷冰冰,董必武沒有為師為長的風範,李克農、潘漢年沒有亦兄亦友的态度,他的心中隻有那個抽象的‘社會主義’、‘共産主義’、‘大同世界’,卻看不到活生生的、有人格魅力的、共同為‘理想社會’獻身的高尚人群,他這個‘追随者’去追随誰?”韓兢的一席話一語中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韓練成對共産黨的忠誠,是否辜負了蔣介石的栽培與厚愛?韓兢如此解釋:“周恩來用自己的思想、語言、行動喚起人性中‘利他’的高尚情操;蔣介石用人性中‘利己’的弱點、缺陷引誘、掌控别人,‘道’‘術’分明,高下立辨。我父親在周恩來身上看到了愛國領袖的大智大勇、大仁大愛,是周恩來的高尚人格的感染,使我父親把自己的理性思考、正确判斷轉化成了堅定的信念。”
韓練成将蔣介石給他的5萬元支援黨的秘密工作
在救國和革命的信念中,韓練成絲毫未考慮過一己私利。
據韓兢介紹,父親從軍是因為家貧,目标是“掙到200塊錢,掙夠馬上就走,回去開一家鋪子,全家人一輩子就不愁了。”雖然在他投身北伐的初期,就已經有了反帝、反封建的熱情,有建立大同世界的理想。最開始,他在人生的每一個轉折點,對前途的選擇仍然多是在利害、利益這兩種取向中搖擺。抗戰爆發,責任和道義開始出現在他的選擇取向中,他經常思考作為軍人的意義,他逐漸固化了救國救民的人生目标,個人的利害和利益已經如此微不足道了。直到他下決心追随以周恩來為代表的共産黨,他的人生取向就再沒有改變過。這種責任和道義的取向選擇一直跟随他走到人生的盡頭,看淡了一切功名利祿。
據悉,韓練成在國民黨任軍職,當小官時沒喝過兵血、當大官時沒吃過空額。一次蔣介石給他特支5萬元,他沒有用1塊錢為自己謀私利,間接或直接支援了黨的秘密工作。1955年9月解放軍授銜,他不僅沒有接受對起義将領的授銜待遇,連發給他的、按起義将領對待的獎金都沒有據為己有,看都沒看就一次性交了黨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身後不留骨灰,存款未及萬元。
撰文:王梅梅
有話要說...